岳明皎笑起来,大手抚上我的额头,道:“为父也为有你这般懂事明理的女儿感到自豪啊!为父常年以来事务繁忙,亏欠你兄妹两个太多,未尽到父责,心内着实愧疚不已。听你哥哥说,你一直很想到外面去走走,是以为父决定,待忙过这一年去,至明年春暖花开之时,请上一两月的假,带了你们兄妹好生出外去游览一番这大好河山——灵歌认为如何?”

我一怔,我几时对岳清音说过想要出去走走来着?莫不是…我的这点难以忍受束缚、不甘寂寞的小心思早便被他看得透透了么?

心内一阵涌动,点点头,遂问道:“爹,怎么不见哥哥来看灵歌?”

岳明皎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蛋儿,笑道:“你这丫头从小就离不了你哥哥!如今眼看就要嫁人了,怎能还一天到晚总腻着哥哥不放?——他在照顾燕然,一时脱不开身,只怕要到晚些时候才能过来看你了。”

我偏脸望向窗户,见窗扇关着,外面一片漆黑,竟已过了一个白天,又到了晚上,难怪岳明皎会腾出空来待在家中。便问向他道:“季大人的伤如何了?”

岳明皎叹了一声,道:“燕然那傻孩子,竟会想出自剐赎人这样的法子来!所幸保住了性命,否则却要为父如何向他爹交待呢!为父已请过太医来替他上了药、包扎了伤口,内服的方子也开了。燕然身边儿也没个贴身的丫头小子伺候,为父便将他暂时安置到你哥哥那里住下养伤,方便照应。…灵歌啊,你的这条命可是你燕然哥哥舍身救回来的,明儿一早你若身体无碍了,便去你哥哥那里探望探望燕然,都是一家人,不必讲究什么。燕然除了左臂的刀伤外肋骨也让石块撞断了两根,虽说这一次因他立下这大功令皇上龙颜大悦、特地将皇族御用的生肌散、补血丸、复骨膏等珍贵药材赐给了他用,但不花上一年半载的只怕也痊愈不了,是以他那衙门中的事务上头已派了候补知府暂理,这段时间里你便好生同你哥哥一起照顾燕然,以报他对你的救命之恩。可记下了?”

“记下了,爹。”我轻声道。

岳明皎又坐了一阵才离去,我坐起身,喝了红鲤端来的滚烫的姜糖水,出了一身的汗,顿觉身上轻松了许多,捂上被子再度睡下,一觉至明。

次日起床先行沐浴,简单吃了早饭,身上除了有些酸痛外并无不妥。听得绿水说昨天半夜里岳清音来看过我,坐了一阵便回房去了。于是想起岳明皎说的话来,独自出了院子,行往岳清音的小楼。

上至二楼,见书房的窗子开着,便轻轻推门进去,岳清音正坐在书案后静静地捧了本书看,抬眼望向我,放下书,起身将窗子关了,而后才向我沉声道:“头发尚未干透便跑出来,盼着伤风么?”

“不妨事的。哥哥今日未去衙门?”我问道。

岳清音对我这行径略感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坐回书案后,道了声:“今日不去了。”便又捧起书来看。

我轻轻走过去立到他身旁,见他正翻到写有如何由人骨辨别死者生前是否染有恶疾的一页上,无心细看,便问道:“哥哥,听爹说季大人现在咱们府中?”

岳清音头也不抬地道:“便在为兄房中,尚未醒来,你可先在此待上片刻,架子上有书,自己挑去看。”

我便踱步至书架前,边打量边道:“哥哥是不是近段日子也不必去衙门了?”

“为兄明日便要去的。”岳清音淡淡道。

“那…季大人要谁来照顾?”我扭头看向他。

“爹不是要灵歌你来照顾么?”岳清音总算抬起脸来望住我,道:“怎么,不大愿意?”

“没有。做人当知恩图报,灵歌懂得。”我轻声道。

“哦?不恨他了么?”岳清音状似不经意地重新看向手中的书,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若换了哥哥是我,会不会恨他?”我反问,转过身来望着他完美的侧脸。

“不会。”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作答。

我轻轻哂笑一声,道:“这话灵歌不该问,哥哥与季大人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岳清音放下书,转过身来望住我,沉下脸来道:“你究竟何时才能懂事?莫非你还在认为每个人都在害你不成?”

“灵歌不敢…”我轻轻叹口气,“哥哥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来?”

岳清音盯了我半晌,重又回过身去拿起书,不再看我,只道:“你进房探望燕然去罢,估摸该醒了。”

我应了声是,转身退出房去。进了隔壁岳清音的卧房,轻轻推开里间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悄悄行至床前,见季燕然仍自熟睡,面色虽然苍白,眉宇间却仍带着平时惯有的那股子闲散劲儿,长而蜷的睫毛更在他这副睡得漫不经心的态度中增添了几丝孩童般的淘气顽皮。

人只有在睡着时才会显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没有假象,没有防备,没有心机。此时我面前的正是一个真实的季燕然,不再高深莫测,不再无懈可击,除去他平日里伪装给他人看的所有的表相,这戏谑生活却不轻视生活的态度才是他真正的本性。

看他这副沉沉的睡容,要醒来只怕还需一段时间,我在床前立了片刻,转身准备出门,过上一会儿再来。才迈出两步去,却听得他忽然轻唤了一声:“灵歌…”

边转回头边应道:“我在。”

半晌听不到他的下文,重新走回床边,却见仍睡得像条死狗,方才那一声竟是梦呓。

望着他眉头有些微皱的面孔,不知这家伙梦境里的我是否又让他为难了,难得在梦里也能折磨他的身心,心头不由升起了那么一丁点的快意。

又立了片刻,估摸着这个梦境缠身的家伙不会太快醒来,正欲再度出门去,却听得他的唇内又轻轻地念出一声:“灵歌…”

我不禁有些怔,便站定了脚步望住他,一柱香,两柱香,一盏茶,两盏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十八声“灵歌”真真切切地传入我的耳中。

我一时不知是该好笑还是该苦笑,方才不是才说了么,人只有在睡着时才会显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然而梦里的东西又岂可当真?他唤我的名字,许是、许是梦到了我又被拖累进某个案件当中去,令他很是无奈很是头疼。可不是还有那句话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当然知道他日间思的是什么。是我对他的不谅解,是我对他不可能不产生的怨怼。我心内清楚,做为岳明皎结义兄弟之子的他,对我是相当照顾的,他是朝廷命官,为朝廷办事是理所当然,他是岳府世交,为岳府命运考虑是情之必然,在逼死大盗这件事中,从头到尾他没有一点错,于公于私他都已尽量做到了将伤害减至最低。

尽管如此,他却还是认为对不住了我,于是舍了命的将我从山贼的手中救出来,他想补偿,却始终未能得到我明确表示的原谅。

我这才明白了方才岳清音为何突然问起我是否还恨季燕然,明白了他为何让我进来探望他…只怕季燕然昨天一整个晚上…就是这么唤着“灵歌”昏睡过来的…

我望着季燕然时而舒展时而微皱的修眉,心内那两道对立的声音再度响起。天使说:是的,大盗的死怨不得任何人,他们只是不明白一个孤儿对家的渴望,一个没有姓名来历的人对于存在感的追求,若我是季燕然,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只怕…只怕也会像他那样去做的。

而魔鬼的声音却叫嚣着:怎么,才过了一个月,我就要忘记大盗是被谁逼死的么?季燕然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偿还我被他夺走心爱之人的痛苦罢了,大盗的生命岂能因几声梦呓便一笔抹煞?!

偏身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默默地望住地面上那双大大的靴子,一时间思绪纷乱如麻。

“灵歌…”耳旁传来第十九声梦呓。

“嗳…你好烦。”我忍不住搭腔,“睡着了也这么不讨喜。”

“喔…是为兄的错,从今后定要睡得庄重严肃才是。”耳旁的声音带着哑哑的低笑。

我睁大眼睛扭过头去望住他,却见他躺在枕上正偏了脸望着我笑,眼睛里的睡意尚未褪尽,但显而易见那第十九声“灵歌”是他由梦中醒来后叫出的。

见我的表情捉摸不定,季燕然识趣儿地原封未动地又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自语着道:“还是再睡一会罢…”

我起身由他房内出来,仰首望向顶上天空,轻轻地一声叹息:大盗…我该怎么办才好?放下怨恨是否就是对你的背叛?敞怀原谅是否真的就能让每个人都可以活得轻松?

暖情·珍惜

重新回至岳清音的书房,见他正负着手临窗立着,便轻轻走上前去,至他背后,低声道:“季大人醒后又睡下了。”

岳清音没有回头,只道了声:“知道了。”

我望着他笔挺瘦削的背脊,迎着近午的暖暖的日光,有种格外安心的感觉。我知道,无论我经历了怎样的波折、遭遇了怎样的痛楚,我的这位哥哥始终都会在我的身后用他那比金刚石还要坚强的意志和并不强健的身躯来保护我、温暖我。

心内不由愧疚,想起了自己同他顶嘴、同他犟筋甚至害他扯裂了后背的伤口等等恶迹…我还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这兄妹两人的母亲早逝,父亲岳明皎又是个工作狂,一切以朝廷和百姓为重,对这对兄妹的关爱少之又少,岳灵歌倒还有岳清音这个哥哥疼着护着,可岳清音自己呢?谁来关心他的冷暖?谁来在乎他的喜怒?岳明皎名为一家之主,可实际上这偌大的岳府中大大小小繁杂诸事不都是岳清音一个人扛着的么?他是凡人,不是神仙,他一样会疲惫会生病,可他自始至终都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倦怠与怨尤来,他一直就像现在这样站得笔直,任何事任何人都打不垮他。

越是坚强的人就越易令人心疼,我恼火于自己的没心没肺,这么久了也没有主动地关心照顾过这位哥哥的日常生活。也许是因为从小缺少亲人关爱的我也不大懂得如何去关爱别人,心里只知感激却不能付出相应的回报。

我轻轻走上前去立到岳清音的身边,偏了脸仰头望着他道:“哥,谢谢你。”

岳清音偏下脸来看我:“什么?”

“谢谢哥哥对我这么的好。”我小小地笑着,用现代人的方式坦白直接地表达着我的想法。

“乱说些什么。”岳清音板着脸轻斥,转身准备回几案后坐下。

我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他的一条胳膊,他停下脚步,我将额头抵在他的大臂上,他便立着不动。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完全信赖的依靠了,失去了爱情的我,至少还有这份弥足珍贵的亲情,我比相当一部分的人其实要幸福得多。

“怎么了?”过了良久,他低下头来开口问道。

“没什么…只想同哥哥这样子待一会儿。”我仰起脸来望住他,弯眸浅笑,“好暖。”

岳清音的眸子在那一刹那仿佛是被春风拂过的一潭静水,微微地泛起涟漪,然而却是转瞬即逝。大手伸出来盖住我的眼睛,轻轻地道了声:“不许调皮了。”

按下涌动的情绪,放开他的胳膊,看着他走至书架前背对着我在那里选书看,我便坐到窗前的小榻上,道:“哥哥背上的伤口可愈合了?让灵歌瞧瞧可好?”

岳清音也不回头,只是硬梆梆地道:“有什么好瞧的,你能瞧懂什么?”

我轻声道:“灵歌若不亲眼确认哥哥伤口已完全复原,心里头始终不安。”

岳清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了翻,又放回去,仍不回头地道:“你只需顾好自己便可,为兄的事不用你操心。”

“哥哥的事不就是灵歌的事么?”我认真地道。

岳清音去抽另一本书的手在半空顿了顿,随即将那书取下来,转身至几案后坐下,瞥了我一眼道:“既如此,过来磨墨。”

嗳?

唔…既说了他的事便是我的事,那磨墨一事也只好…

于是走至他身边,就了砚台磨墨,却见他只是捧着那书看,便试探地问道:“哥哥研磨是要做画么?”

岳清音淡淡地吐了四个字:“不合时宜。”

…说得是,隔壁还躺着一位垂死挣扎的病人,我们兄妹两个却在这屋里诗情画意,确乎不合时宜。那,不是做画是要…“哥哥是要练字?”

岳清音抬起头来看我,道:“说到练字,灵歌很久没交来临摹的字帖给为兄看了,明日起恢复一日一帖的规矩,每晚饭后拿来我看。”

“哥哥这件袍子旧了,明儿叫长乐请霓裳老店的裁缝来给哥哥做几套新衣可好?”我十分自然地换掉话题。

岳清音莫可奈何地重新低头看书,半晌方道:“不必。”

时至正午,日光愈发地温暖,穿过窗子晒在岳清音和我的身上,而比这日光还要温暖数倍的,是静静地流淌于研磨的我与看书的他之间那简单而无忧的至真亲情。

这样贪婪地享受了许久无声胜有声的幸福时光,我有些不舍地轻声开口道:“哥哥,墨磨好了。”

岳清音放下书,由案旁的一叠雪白的纸中拿过一页,拈了支狼毫,蘸了墨在纸上走笔如龙。我凑过去观看,见是一封书信,信首称呼却是“姨父、姨母”,至看他写完落了款后方才问向他道:“哥哥,姨父和姨母到咱们家来可有事么?”

岳清音放下笔,轻轻吹干纸上墨迹,道:“方才收到他们的来信,只说过一阵子要来探望爹,许是要小住上些时日,届时大表兄也随同前来,日期待定。”

于是午休起来后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向绿水等几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关于那三位即将到来的亲戚们的底细。遗憾的是,据绿水等人说,岳明皎这一家人同岳夫人娘家这边的亲戚走得并不近,一两年也见不得一回面,平日不过是书信相递互报平安,是以家里这些年纪小的下人们对于这位姨姨家的成员们了解亦不是很多。

不过,既然两家人不常见面,对于我的变化对方想必亦不会察觉,情况还不算太坏。

起身出了院门,径直来至岳清音的小楼,见他正在卧房内同季燕然说话。因季燕然在昏迷中被岳老爹强行安排在了岳清音的卧房内,是以岳清音便暂时搬到了隔壁的一间空房里下榻。

见我进门,岳清音只随手向着窗边的椅子上指了一指,示意我可以坐到那里去,而后转过头去继续着我进来前他同季燕然进行着的话题,道:“替补的知府是朝廷由外省调配来的同知,如今尚未抵太平城,衙门事务目前暂由刑部代理。”

仰面躺在床上的季燕然伸出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枕在自己的脑袋下边,样子很是悠闲,只是因为气血尚虚,声音还有些低,半阖了眸子笑眯眯地道:“因祸得福,为兄可以好好歇上一阵子了。不若待过些时候为兄可以下地走动,你我兄弟两个趁了这难得的清闲,去远些的地方走走?”

岳清音抿了口自己手中的茶,淡淡地道:“若我是你,便趁了这段时间好好想想伤好后要如何谢圣上的封赏。”

季燕然偏头望着他笑:“若你是我,只怕想都不必想。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岳大少爷更宁折不弯呢?”

我偏头望着窗外的竹影不去看这屋内二人,心思却转到了他俩话中为何一说到皇上的封赏非但不将其当成是件喜事,反而还需要花时间“好好想想”,甚至还用到了“宁折不弯”这个词呢,倒说得赏不像是赏,却像是罚了。

岳清音仍自淡淡地道:“由圣上这次赏了你御药已可见端倪,只怕你这伤一好,从此便不必再回府衙去了。”

季燕然“喔”了一声,道:“这可不好,为兄尚不想离开这太平府衙呢…”

说至此处我方稍稍明白了,原来季燕然是怕皇上给他加官进爵。乍一看来这加官进爵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但若细细一想,季燕然如此年轻便有这般作为,屡破大案要案,在百姓中口碑甚佳,倘若升官升得太过迅速,只怕会引起朝中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警惕与排挤,给自己招来难以预料的麻烦。官场如战场,枪打出头鸟,稍有疏忽便会惹上杀身之祸。这个狐狸般的季燕然自是非常明白其中风险,是以宁可将升官发财的机会拒之门外也不想进入墨一般漆黑的深水区跟那帮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们争权夺势斗智斗勇,虽然以他的腹黑程度不见得会败在那些老妖精的手下,不过真正的聪明人应该是十分清楚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很明显,季燕然就是这样一个…不算傻的人。

所以岳清音才会提醒他先好好想个借口以婉转推拒皇上给他的封赏,这只怕也是相当难的一件事情,借口找得不好,那就成了不给皇上面子,惹怒了皇上,非但官升不成,说不定还会得不偿失地再降上一级。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皇上封赏之口未开前便将他的话给堵在肚子里,至于具体怎么做,那就是他季燕然自己的事了,与我无关。

一时小厮长乐进来禀道:“季大人,少爷,小姐。佟家二小姐三小姐前来探望季大人,现在前厅等候。”

岳清音瞥了眼季燕然,大约是在问他想不想见,季燕然笑眯眯地道:“难得有姑娘还惦记为兄…只是为兄这副样子实在羞于见客,便请清音代为兄招待招待罢!”

将麻烦高高兴兴地甩给了岳清音后,季燕然用一只胳膊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继续原封不动地躺着。岳清音面无表情地起身,看了我一眼,道:“灵歌是要同为兄一起去前厅待客,还是留在此处照顾季大人?”

懒于同那对姐妹应酬,便道:“灵歌在这里罢。”

岳清音便不多言,转身径直出房去了。于是房内只剩了我和季燕然,我只挨窗坐着,没有言语,季燕然亦动也不动地躺着,两个人许久都未出声。半晌忽听他没头没尾地轻声道:“从今后要珍惜自己才是。”

我淡淡应道:“大人说得是,动辄剜肉剔骨、独入虎穴还能捡回一条命,这样的好运气不会总出现的,大人要保重贵体。”

季燕然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伶牙俐齿。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多谢大人提醒,”我淡淡一笑,“有些东西如果注定要失去,再珍惜也是无用,到头来反而更难释怀。”

季燕然轻轻叹了叹,笑道:“怪我多事,灵歌只当我从未说过罢。”

察觉自己说话有些过火,再看看他苍白的面孔和毫无血色的双唇,一时心软,起身由桌上壶内倒了杯水,端着来至床边,轻声道:“大人要喝些水么?”

季燕然偏过脸来望了望我,眨眨眼睛,笑道:“有劳灵歌了,我自己来便好…”说着想要坐起身来,忽然眉头皱了一皱,放慢了动作。

想起他的肋骨是折了两根的,这一动只怕会扯到伤处,连忙伸手摁住他,不让他乱动,先将杯子放下,而后扯过床内侧的一只枕头,轻轻托起他的颈子,将枕头塞在下面垫上,他本欲避开我的手,然而毕竟有伤在身,没能避过,只得任由我垫高了头部,顺便帮他理了理耳际的发丝,他则垂着眼皮儿笑得不大自然。

将杯子递过去,他伸手接了,喝了几口后递还给我,还一本正经地道了谢,才将杯子接在手里,就听得身后有人敲门,道了声“请进”,却见门开处正是那佟家二小姐和三小姐,两张俏脸上皆带了狐疑与警惕的神色望着我。

懒得理这二人是否心生误会,只浅行一礼打过招呼,请二人坐下,并唤长乐看茶,见将这美艳的麻烦甩回给季燕然的岳哥哥随后亦跟了进来,我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这小楼。

想起自己方才故意同季燕然唱反调说的话,不觉又是好笑又是苦笑。我所曾拥有过的爱情,与我正拥有着的亲情,都是人间至真至重之物,何敢不珍惜?我这条命已打算用来铭记那爱情,回报这亲情,何敢不珍惜?

郎情·妾意

由楼中出来,正要回房,忽见一名传话小厮匆匆地走过来,向我行礼道:“小姐,有位段公子来拜访,现在前厅等候。”

我点点头,道:“不必向少爷禀报了,我去接待罢。”

来至前厅,见段三公子段慈正略显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看到我迈进厅来忙忙地起身,微红着脸行礼:“打扰岳小姐了…”

我回礼道:“三公子不必客气,请坐。三公子今日不忙么?”

段慈脸更红了些,低声道:“不、不忙…小生听说岳小姐前日受了惊吓,是以、是以今日特来、特来探望…”

我坐至他对面椅上,轻声道:“多谢段公子关心,灵歌已经无碍了。正巧灵歌还欲着人去段公子那里打个招呼…上回段公子拿来的《臣史》,灵歌还想再借读一段时日,不知段公子是否可以…”

未等我话说完,段慈便连忙道:“可以可以,只要岳小姐想读,尽请拿去读,小生、小生不急的!”

“如此灵歌便谢过三公子了。”我颔首答谢。

段慈红着脸垂着眸子,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不大好意思出口,窘在座位上坐立不安。见他这副样子我有些不忍,便凝眸望向他道:“三公子既然来了,便留在敝府用午饭可好?正好家兄也在,另还有两位客人。”

段慈一听忙忙摇手,慌着起身道:“不、不了,多谢岳小姐美意…小生、小生还需赶回翰林院去…”说到此处突然住口,脸红得像烤透的红薯。

早料到他是悄悄从翰林院溜出来的,由于不擅扯谎,一不留神便说漏了嘴。我也不点破,只点头道:“既如此,灵歌便不强留三公子了,”说着起身,“灵歌送三公子出府。”

段慈直道不必,我也不多言,同他一起出了前厅往府门处行去。一路上他仍是垂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只作未见,慢慢地陪着他走,余光里瞥见他嘴一抿,似是终于下了决心要说什么,偏过红着的脸来向我道:“岳小姐…小生…”我便也偏过脸去望着他,一对上眸子他便又卡住了,讷讷地望着我,我才要开口相问,却忽听他哎呀了一声,道:“小、小生忘记了…小生带了些压惊安神的药来,方、方才放在前厅的桌上…忘、忘记请岳小姐过目了…”

我便道:“无妨,灵歌待会儿回去再看也是一样,多谢三公子费心了。”

段慈大概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刚才想说的话又委屈地憋回了腹中,于是只管低了头走路,不敢再看我。眼看到了府门处,我立住脚步,道:“灵歌便送三公子至此了,三公子可还有话要对灵歌说么?”

段慈脑门上见了汗,大约在心中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位怕羞的段三公子终于抬起脸来望住我,低声地结巴着道:“小、小生想、想请问岳、岳小姐,明、明日可、可有空,小生想、想、想约、约岳小姐、姐去、去虞渊河、河边游、游玩…”大约是知道自己结巴得太过丢人,段三公子窘着低下红透的脸向我飞快地一行礼,并且飞快地道:“如此,小、小生告辞了…”之后便飞快地扭身跑出了府门,顺便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个踉跄,最后飞快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我抽了抽唇角,转身慢慢往回走,这可怜的三公子回去后只怕要懊恼上许久了,因为…因为他还没有等我做出答复就害羞地跑掉了啊。

回至前厅时见午饭已经摆上桌来,岳清音同那佟家的两位姐妹已经就座,我进屋与两人互相见礼后便坐到了岳清音的身边,听岳清音淡淡问道:“方才是何人到访?”

我轻声答道:“回哥哥话,是段三公子,灵歌本欲留他在府中用饭,他却有事在身,先行离去了。”

岳清音便点点头,未再言语。却听得坐在对面的不知是佟二还是佟三的那位小姐笑道:“灵歌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不知可有了中意之人?若还未有,我家的兄弟多着呢,倒可为灵歌引见引见!”另一个听了便也笑着跟了附和。

我淡淡笑道:“多谢佟小姐美意,灵歌之事自有父兄做主。”

先前说话的那位佟小姐便放低了些声音略带羞赧地转向岳清音道:“那…却不知清音哥哥打算何时成婚,可有了…人选?”

“在下暂无打算。”岳清音面无表情地终止了这一话题。

佟家姐妹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问话的这一个神色有些落寞,一时无语。

见气氛有些不大自然,我只好微笑着打圆场:“家兄平日里一向公务繁忙,一直没有时间考虑终身大事,是以至今尚未有合适人选。佟小姐若有相交的好的姐妹未出阁的,不妨带来也让灵歌认识认识。”

说的不过是客气话、场面话,然而佟三小姐大约想得多了,眼睛又亮了起来,红着脸笑道:“不知…灵歌喜欢什么样的‘姐妹’?”

我也只好顺着她的话笑笑:“真心实意就好。”

佟三小姐才待继续说话,便听得岳清音在旁冷声地道:“灵歌,几时话如此多了?还有没有待客的规矩?”

我连忙低头,轻声应道:“是,哥哥。”

久未发言的佟二小姐见状也连忙来打圆场,笑道:“要我说,灵歌是既懂事又温柔,真不知哪一位公子少爷能有幸娶到灵歌为妻呢!”

佟二小姐将话题转到我的身上,无非是想借机打探我的意向,原因自是为了那季燕然,前段时间传闻他与佟二订下了亲事,如此看来不过是空穴来风,然而照这形势发展下去,最终结果只怕也不会改变。是以我也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正说着菜也上得齐了,听丫环向岳清音禀道:“少爷,季大人的午饭这会儿便送过去么?”

岳清音冷眼望向我道:“灵歌,你且替季大人将午饭送过去,好生代为兄照料。”

季燕然是客,又在府中养伤,身为主人理当陪同用饭。于是领命起身,带了那拎着食盒的小丫环往岳清音的小楼行去,没走得几步便听见佟二小姐在身后叫,见她赶上来向我笑道:“季大人在府中养伤,我姐妹既然来了,也总需在旁坐陪用饭才是礼数,不如我同灵歌一起去罢。”

她的心思我自然再清楚不过,含笑点头,同她一起走。半晌听她笑道:“那位段三公子是特来见灵歌你的罢?适才去前厅用饭时见那桌上有一包压惊安神的药…这段三公子还真是个有心人呢!”

我浅笑道:“段公子的父亲与家父同朝为官,我们两家彼此便也偶尔走动走动。”

佟二小姐笑道:“依我看,那段三公子是个优秀之人,灵歌若也觉得不错,不妨便定下罢,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们女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嫁个好郎君么?切莫等失去时才后悔啊!”

我未接她的话茬儿,只笑而反问道:“听二小姐话中之意,可是已有了中意之人么?”

佟二小姐微红了脸,道:“我哪里有什么中意之人!都是没谱的事。灵歌你莫要岔话!方才我说那段三公子是个优秀之人可不是信口开河,你可知道他当初的科考成绩么?”

这天龙朝的科举制度与科考内容与正史是否相似,这一点我丝毫不了解,更不感兴趣,于是摇头说不知。佟二小姐便笑道:“科考的科目统共十门,每门有十名阅卷官员,每一份考卷都须有这十名阅卷官员的审核评定方能算数。最高的评定是甲等,十门十评,一共是一百评,这位段三公子当年的成绩总共是获得了六十九个‘甲’,勇夺头名状元!如此高的成绩可谓是十年罕遇,由于他文采出众,一出仕便被收入翰林院做编修,将来可谓是前途无量啊!”

六十九个“甲”,就是说被六十九位阅卷官员给了满分,的确是相当骇人的成绩。我不禁点头道:“果然相当优秀,只怕再找出第二个如此高成绩的人来是非常难的了…”

佟二小姐笑道:“后来倒的确是再没有比他高的成绩了,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人的成绩却是这位段三公子也不能及的…”

“哦?还有比六十九个甲更高的成绩?是多高呢?”我不禁也有些好奇地问道。

佟二小姐目光里立刻溢满了崇拜甚至爱慕,脸庞泛着兴奋的红光,刻意平静地道:“九十三个‘甲’——天龙朝建朝以来最高成绩,百年难得的奇才——这个人,灵歌你也认识的——就是…就是季大人…”

——哦。

不得不承认…这一刹那我确实…瞠了一瞠。突然一下子有种莫明其妙的滋味袭上心来,说不清是对那样一种笑傲群仑的风姿的向往还是对空前绝后才智无双的…崇拜,若不经佟二小姐说起,我是万万也不相信那个脸上总带着没有深度的笑容、除去办案任何时候都一副懒散模样的季燕然会是…会是个才高七八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