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已经看清了,看清了他眼中的东西,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笑意,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不留退路,像要堕入万劫不复,又像要飞升永恒极乐,能够将如此强烈矛盾着的两个极端密不可分地融于一体的力量——只有…沉沦。

我既惊讶又惊慌,惊讶于是什么能使得他季燕然心甘沉迷,惊慌于又是什么能令他情愿沦陷。但潜意识里我不敢去探究这答案,怕自己会中招,怕受伤,怕下地狱,怕永不超生。于是拼命默念着不要好奇,不要问,不要想,不要不要…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自乱阵脚?!

垂下眼睫,摒除杂念,做得像他一样平静地道:“大人不是想要看书么?究竟要看哪一本呢?”

季燕然“哦”了一声,歪头想想,道:“灵歌推荐的《女诫》什么的,为兄幼时倒也因好奇读过了…不若便请灵歌将段公子借与的那几本《臣史》转借给为兄看上一看罢,可好?”

我一怔,不想他竟会提出要看《臣史》来。之所以这些书我一直未还给段慈,是希望等自己调节好状态之后能够继续借助它们找出大盗的身世之谜,完成他生前的夙愿——难道季燕然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

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季燕然低声道:“事到如今…灵歌已没有必要再瞒为兄什么了罢?虽然为兄并不清楚灵歌借阅《臣史》的真正目的,但是也一直在好奇关于他为何不顾性命地盗取官家之物的行为。这道题不解,为兄便如梗在喉。事实上即便灵歌不肯透露一字一句,为兄自己也是要想办法查明,直至找出真相的。既然他已离世,灵歌不妨允许为兄同你一并来找那答案,集两人之力,总好过一个人苦苦思索不得其解——不知灵歌认为如何呢?”

他说得没错,即便我此时不给他看,他日后一样可以直接找段慈借阅,且就算被他查明了真相又能怎样?谜题的主角已经不在,无论查出什么事都已不会再伤害到他了。何况季燕然的为人是可信的,如果当真能得知真相,这真相也只会永远地留在我们两人的心里,谁也不会说出去。最重要的是,我需要季燕然的博学多闻以及敏锐灵活来从那厚厚的数本卷册中找出与大盗身世相关的蛛丝马迹来。所以,与季燕然合作只会有利不会有弊。

…虽然我其实极不愿意同他合作,但是看史书一事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大把的生僻古字,晦涩难懂的遣词造句,我才看过的那一卷也是一知半解不明其意。

心中忖度片刻,抬起头来,见季燕然正望着我等我做出决定,便起身至外间,唤青烟回小院儿将《臣史》取来,而后坐回椅上不再言语。

季燕然知道我又想起了那日之事,便只凝眸望了我,也未再吱声。一时书取了来,将装书的小箱放在床边,扶他坐起倚住床栏,打开箱盖供他挑选。他低头向箱内看了看,道:“灵歌看过哪一本了?”

“只看了第一本的卷一。”我道。

“那为兄便从第二本开始看起好了。”他说着,从箱内将第二本拣出来,我便将箱子盖好盖子,放到窗前桌上去。

他随手翻着那书,眼睛瞟了瞟我,道:“灵歌可曾问过他…关于那鬼脸标志的含义么?”

“以大人的渊博,莫非对那标志也没有什么能引起联想的线索?”我反问道。

季燕然摸着下巴边想边道:“一般来说,做为图腾或标志的图案都是左右对称的,然而那鬼脸的左脸与右脸却不相同,看上去十分古怪,因此最初设计此标志之人应当不是正统的派系。他…是个独行盗,这标志也只能由他自己来设计,而如果是自己设计的,如此古怪必是有意为之。且他每做一案势必要留下该标志,唯有在那次为清音盗药时未留任何痕迹,因此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盗宝与留标志皆是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性的,甚至可以说,他的本意并不在盗宝,而在于留标志!他只是欲借盗宝所能造成的影响以让相关人等将注意力放在这枚标志上!于是便又可得出:他盗的宝皆是官家所有,那么他希望这枚标志所能影响到的,也必是官家之事或官家之人。事乃人为,是以他最终的目的,即是想利用这枚鬼脸标志或引出、或震慑、或联络、或…寻找,那见过或者清楚这标志含义的人,而此人必是朝廷中人!”

我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尽管我早已一次又一次地见识过了他骇人的逻辑思维与推理能力,但仍然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对他缜密的头脑感到惊讶和…敬服。

季燕然望在我脸上的那对漆黑的眸子里带了暖暖笑意竟疑似宠溺,未待我细究这目光中所含之意,他便又继续说道:“若鬼脸标志是串起他与那要找之人的线,那么那个人势必会认得这标志或是清楚这标志所暗示的信息。我曾调阅过与鬼脸大盗相关的所有案卷,从他所犯下的第一件案子至最后一件案子,可看出他最初是由江南开始一路犯案至京都来的,所盗之官家不分大小文武,所盗之器物不论金银珠玉,由此可见,他自己所知道的能找到那个人的线索也仅限于‘对方是官场中人’这一点,且直至最后,他也始终未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仍处于大海捞针的状况之中。由于此案一直被刑部封锁消息,是以影响面扩散得并不大,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目前可以推定的是,京官中十成有九成应该已经知道此事的大概情况了,前几日我嘱人特别留意了一下,却并无哪位官员及其家眷有所异动。因此我初步认为,他要找的那人倘若是现任官员,应当并非京官;倘若不是现任官员,那就只能暂用灵歌你所想出的这个法子——从《臣史》中查询前朝官员及已卸任的本朝官员的情况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轻轻地呼出,这样的一段话再度唤回了我同大盗由相识到分别的种种过往记忆,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便低声地道:“大人既然做出了推断,那就请自便罢…灵歌有些胸闷,暂到外间坐上一坐,过会儿再进来伺候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忽觉小臂上一热,却是被他伸手轻轻拉了一下。转回头去略带惊讶地望向他——他向来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忠实奉行者,如此主动地与我“接触”这可是头一次。

却见他飞快地收回了手去,想是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垂着眸子不看我,顿了一顿方才抬起脸来,深深地望住我,低声道:“抱歉…灵歌,我不该提起他。”

“无妨,我已好很多了。”我勉强笑笑,快步地出了房间。

来至外间,推开窗子,让冷雨扑在脸上,重重地喘息了一阵。

——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用平常心去对待与大盗的死脱不开关系的这些人,若再留在里面,只怕我又会忍不住用无形的刀去伤害去报复。原以为方才的几个玩笑可以使彼此关系有所缓和,然而一提起大盗,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

想做到“释怀”究竟有多难,是一笑之间,还是一生难放?

故事·探病

在外间屋里缓和了一阵情绪,重新回至里间,见季燕然已然捧了《臣史》在看,便走过去坐在床边椅上,也拿起自己昨日看的那一本来静静阅读,遇有不认识的生僻字或是不明白的句子便随口问他,他就像个教书先生似地细细为我讲解。

一转眼天色渐暗,起身将屋里的灯点燃,挪到季燕然的床头前。眼看雨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便出门叫来欢喜儿,让他驾了马车去衙门口等岳清音下班,顺便给他带上一件厚厚的袍子,以免着凉。

季燕然的晚饭仍以流食为主,喂他吃过饭再喂他吃药,一时岳清音从衙门回来,我们两个便在外间吃了,又在季燕然房里待了一阵,季燕然便借口要睡觉把我们兄妹俩请出了房间,知道他是不愿我们两人为了他太过劳累,便也未多说,各自回房,一宿无话。

次日起床后照旧早早地到岳清音的小楼上报到,下了一昼夜的雨已经停了,清新的空气中带着透肤的寒意。敲开季燕然房间的门,见他正倚在床栏上看书,近前看时却是第三本的《臣史》。

“季大人早。”我行礼。

“灵歌莫要多礼,坐。”季燕然放下书含笑望着我道。

“大人早饭想吃些什么?灵歌吩咐伙房去做。”我恭声问他。

“什么都好,又要麻烦灵歌张罗了。”季燕然眯起眼笑,仿佛看穿了我刻意要与他保持距离的心思。

“骨头?”我提议。

“嗯?”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汤,”我补充,“骨头汤?听说吃什么补什么,喝点骨头汤,有助于大人恢复伤处,可好?”

“多谢灵歌妹妹如此细心关照,为兄真是汗颜…”季燕然笑得却一滴汗也不见。

于是出至外间吩咐红鲤让伙房去熬骨头汤,重新转回里间,见他又在那里用手揉眼睛,一副小孩子模样,不由得有些心软,他彻夜不眠地赶着看这《臣史》,无非是想帮我早点找出大盗的身世之谜,我…

唉。

走上前去轻声道:“大人眼底有好多血丝,不如放下书歇一歇罢。总归大人这伤短时间内也无法痊愈,时间有的是,何必急在一时?以后还是莫要熬夜看书了,对伤处恢复也没好处。”

“唔…为兄是白天睡得太多,晚上便睡不着了。”季燕然干笑着挠挠头。

“也是,大人原本天天忙公务,乍一闲下来除了睡觉似乎也做不了别的。”我坐到床边椅上歪头想了想,“不如我给大人讲故事解闷儿罢。”

“哦?灵歌会讲故事?”季燕然十分好笑地看着我。

“不过是从一些书摊子上看过的杂书里的东西,有很多是关于破解谜案的,大人也许会喜欢听。”看到他这对盛满了新鲜有趣表情的眸子,我不禁后悔自己一时脑抽要给他讲什么故事,简直是自找麻烦。

“知我者,灵歌也。”季燕然笑眯了眼睛。

“故事的主人公叫做…福尔摩,他有个好朋友,叫做华生。”既然冲动之下做了提议,想反悔是不能了,只好暗骂自己一句棒槌,向椅背上一靠,边回忆故事内容边认真讲来,“先从《斑点带子案》讲起罢…”

待早饭端上来时,故事也正好讲完,不过案子的谜底我没有透露,丢给季燕然来猜。于是在我一勺勺喂他喝骨头汤的时候,他那对黑溜溜的眸子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不安地望在我的脸上了,只管半垂着眼皮儿边沉思边享受着我这非专业女护士周到的服务。

“唔,故事里那位小姐的继父是个喜欢伺养动物的人,”喝饱了汤的季某笑眯眯地斜倚在床栏上悠哉开口,“再说到带子状的动物么,很容易联想到蛇,真相很可能是…”

…好吧,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就算被他猜到也没什么稀奇。好在我脑子里记得的推理小说还不算少,柯南?道尔不行就换艾勒里?奎因,奎因不行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江户川乱步、岛田庄司、东野圭吾…总会有一个能难得住他的。

“还有么?”看样子他是听上了瘾,讨好般地冲着我将眸子笑成弯月牙儿。

“大人若是不讨厌听,那灵歌就厚颜再讲一个好了,”我看他一眼,无意识地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他的眼睛里就满是暖暖的阳光,“大人昨夜没有休息好,就闭着眼睛听罢。”

季燕然乖乖点头,果然依言闭上了眸子。我便也靠在椅背上,目光放在墙上挂的一幅山水画上继续开讲,讲着讲着目光一瞥,却发现他竟然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眸光亮亮地望在我的脸上。

“怎么,我脸上开花了么?”我瞪向他冷冷地道。

“喔…为兄听那福尔摩公子对案件进行思考推断时简直有如神助,心中着实钦佩,不由情绪亦跟着澎湃起来,望灵歌见谅!”季燕然坦言笑道,看他神情倒不似说假话。

只好再瞪他一眼继续将故事讲完,依旧留着谜底给他猜。才要起身倒杯水来润润喉,便听得有人敲门,道了声进来,见是传话丫头,手里捧着个信封,行礼禀道:“小姐,有位段府的家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请小姐亲启。”

我接过信拆开来看,见白白的纸上仅有一行俊秀的楷书,写道:小姐放心,小生只字未言。落款是个“慈”字。

怔了一怔,明白过来。这位段三公子不愧是个状元生,人虽然腼腆,不代表他是个书呆子,对于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想得也蛮周全。他这行字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不必担心昨日之事会被他人知道,虽然他被送回府去时那被田幽宇点了的穴道仍然未解,但是他一个字也未向家人透露,因此当不会因此事而引起两家的纷争。

如此一来我也终于可以放下心头一块大石,这件事或许就能这么掩盖下去,怕只怕田幽宇那个疯子会拿此事来要挟岳老爹将我嫁给他,虽然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昨天他…他和我…有了肌肤之亲,但岳老爹是知道我昨天同段慈出去游玩之事的,田幽宇人虽然疯狂,作风却还算光明磊落,从不说假话或干背后捅刀子这类的事情,难保岳老爹听了他的话后不会信个七八分,到时…就算不嫁给田疯子也得被岳老爹揍死,绝不可能再有别的出路。

一念至此忍不住又想起昨天那些不堪的镜头来,双唇紧抿眉头深皱,听得季燕然在床上关心地问道:“是段公子出了什么事么?”

我摇摇头,将那信折好揣进怀里,扭头向他道:“灵歌失陪一会儿,大人且稍待。”

说罢出得房来,问向传话丫头:“那位段府家人可还在外等候?”丫头答是,我便道:“请他进府,我有话问他。”

丫环应着去了,我整整衣衫来至一楼客厅,等那位段府家人进屋后便问他道:“段三公子的信我已看过了,请代为转达谢意。他可还好?”

“回岳小姐的话,”这位传信之人大约是段慈的贴身小厮,恭声向我道:“我家公子一切安好,只是…”说至此,他的眼珠儿转了转,低声道:“只是…略染小恙。”

“哦…”我笑笑,“一切安好”应当是段慈教他这么说的,而“略染小恙”恐怕才是真的,是这位一心想帮主子泡妞的忠心小厮冒着违背主人命令的风险擅自作主有意透露的,大概是希望我能去探望探望段慈,好给他主子来个惊喜。

昨儿下着冻雨,段慈被田幽宇点了穴躺在地上那么长时间,估摸着是着了凉患了感冒,照理说我确是应当去探望探望的,毕竟此事是因我而起,且他在病中尚不忘叫人带信过来以令我安心,再怎么说也不能对他不闻不问。

于是向这小厮道:“既然三公子染恙,理当登门探望才是。请小哥先至府门外稍候,我准备一下同你一齐前往贵府。”

小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忙忙地恭声应了退出房去。我便叫欢喜儿去备马车,转身回至季燕然房间,向他道:“灵歌有些事要出府一趟,午饭前应能赶回来伺候大人,望大人见谅。”

季燕然关心地道:“可有为兄能帮忙之处么?”

我看着他,哂笑一声,淡淡地问道:“大人有办法能让我一辈子不必嫁人么?”

季燕然沉下眸光望进我的眼睛里来,轻声地道:“灵歌…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并不合适——一辈子不嫁人,这是极其幼稚与不明智的做法,非但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所有关心你之人…”

“所以灵歌已决定嫁了,”我继续哂笑着打断他的话,“季大人你也可以不必再自责了——我的生活并未因那件事而毁掉,我们大家皆大欢喜。”

“灵歌…”不知是否因我的话而令他更加觉得对我过意不去,他那两道舒展的眉毛紧紧蹙起,不由让我有种报复后的快意,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只冲他嫣然一笑,转身出了房间。

然而一出来就又有些后悔自己的恶劣,无缘无故的又拿他出气,才给他讲了故事,转脸又冷言冷语地刺激他,再这么下去,就算这位青天大老爷不被伤处折磨个半死,也要被我这难以控制的情绪折磨得难活了。

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折回去向他道歉,硬是将斯人斯事抛至脑后,带上绿水和欢喜儿,主仆三个乘上马车跟随段府的小厮往段慈家而去。

眼看来至段府正门,我忙同段慈那小厮说走偏门即可。若从正门进去势必要引得合府皆知,本不是什么大事,虽然天龙朝风气开放,相熟识的男女之间相互串门之事极为平常,但毕竟我和段慈是通过相亲认识的,这么一来倒要将事情弄得大了。

小厮便带了我们从偏门下车,留下欢喜儿在车上看守,我和绿水拎了路上买的点心随着小厮由偏门进府,沿着曲折回廊穿过一所花园,来至小小一座院落前,叩开院门,由小厮引着进得堂屋,才要去旁边耳房里向段慈通报,却见段慈只着了中衣,趿着鞋飘飘乎乎地从房里出来了,猛地一眼瞥见我,似是不大相信,揉了揉眼睛又细看了两眼,这才确认不是自个儿做梦,当即便低呼一声红了脸,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他重新走出来,见身上已换好了衣衫,脸上一片通红,上前来向我施礼道:“小、小生不知小姐到、到访、小、小生本、本以为、房、房中无人,才、才才…”

见他因羞窘愈发结巴的厉害,我只好笑了笑打断他的话,道:“灵歌闻得三公子身体不适,冒昧前来打扰,还望三公子莫怪。不知公子现在感觉如何?服过药了么?”

“服、服过了,”段慈又是欣喜又是难为情,连忙请我坐下,又吩咐那小厮赶紧去泡茶,自个儿则坐在我对面的椅上低着头道:“不过是、伤、伤风,让小姐、姐、跑这一趟,实、实是过意不去…”

“三公子别客气,灵歌卧病在床时,三公子不也常常去探望灵歌的么?”我平静微笑,以令他放松情绪。

他低头沉默了一阵,声音愈发轻地道:“小姐…必定认为小生…无用罢?连小姐的安危都无法…”

我淡淡接过话道:“难道会功夫就必然是有用之人么?一山还比一山高,在天下第一高手面前,难道所有的人都是没用之人?三公子不必再为昨天的事多想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以后也无需再提,何况灵歌…不是也好好的么,倒是害了三公子染病上身…”

“不不不,这与小姐无关,小姐千、千万莫要这么说!”段慈连忙摇手。

一时那小厮将茶端了上来,见眼前这情形掩嘴偷笑,找了个借口请绿水到偏厅去喝茶,屋里便只剩了我和段慈。

段慈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试探地问向我道:“小、小姐还、还好罢?”

知道他其实是想问昨天田幽宇有没有对我怎么样以及那件事有没有外泄造成不良影响,便笑了笑道:“还好,多亏三公子想得周全,一切如常。”

段慈“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两个人陷入沉默。见他垂着眸子不敢看我,脸上却偶尔泛起红潮,不知这位纯情少男又在心里幻想到了什么浪漫之事。正想找个借口作辞回去,忽听得有人急急地叩门,口中唤着“三少爷”。段慈道了声进来,见是个传话丫头,面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地禀道:“三少爷…不、不好了!二夫人她…她过…过世了!”

段慈大惊之下倏地起身,却因感着冒头重脚轻一阵眩晕,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摔倒,因屋中除了那个早吓软了的小丫头外没有别的下人,我只好快走了两步上前将他扶住,轻声道:“三公子莫急,且先定定神。”

段慈被我扶着胳膊,脸上一红,却也顾不得害羞,忙忙问向那小丫头道:“过世?今早我去请安时她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过世了呢?”

“小、小婢也、也不知…”小丫头早已吓得混乱,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段慈忙转头向我道:“小姐请先在此稍坐,因家父与家兄此时皆未在家,需小生前往处理此事,很快便回来…”说着晃晃悠悠地就向屋外走。

眼见那小丫头也顶不上事,段慈的贴身小厮又不知身在何处,不好高声招唤,只得仍旧扶着他,以免他在半路上摔个不省人事,待出了这院子看到他们府上的下人再将他交给下人搀扶。

段慈脸上因害羞和着急一阵红一阵白,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僵着身子,飘着脚步,在我的搀扶下出了院子。许是他这院子位置较偏,一路行去竟没有看到一个下人,直到大约是接近了那位过世了的二夫人的住处时才渐渐看到其他的人,想来都是听到了消息跑去围观的。

两个丫环模样的人见我和段慈远远过来,连忙跑近前从我手中将段慈接过去,段慈来不及多说,只冲我点了下头就匆匆去了。不成想在他家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事,人生之不幸果然无处不在。然而自从穿来古代,类似之事我已司空见惯,更何况自己还亲身经历了更甚的不幸,此刻竟已不觉什么,连唏嘘之情都难以产生,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逐渐麻木,最终将会变成一个冷血之人。

正一边反省一边慢慢往回走,忽见对面匆匆跑来一个嬷嬷,劈头冲我骂道:“你这小蹄子!只拿钱不干活的东西!二夫人才出了事,府里头一团乱,正缺人手,你又躲到哪里去偷懒?!还不跟我走!”说着也不等我说明身份,直管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就往二夫人院子的方向奔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新买来的丫环果然一个也靠不住之类的话。

想来是我衣服穿得颜色太素且不新潮,又没有擦脂抹粉,乍一看的确不像是谁家的小姐,再加上听这嬷嬷之言段府似是才刚买了几名新的丫环进来,因此这嬷嬷看我脸生便以为是其中之一,不由分说地一通训斥。

“嬷嬷,您认错人了…”我被这体格健硕的嬷嬷拉着一路小跑,喘着气道。

“你给我闭嘴!待二夫人这事一了,你们几个谁也逃不了责罚!”嬷嬷回头狠狠瞪我一眼,拨开堵在院门口不知所措的一干家仆丫环,口中骂道:“都杵在这里做什么!兴文兴武,你们两个还不赶快去禀报大少爷二少爷?!红梅碧竹,立刻拿着二夫人的尺寸去成衣坊做衣服…”一路往里走一路吩咐,这嬷嬷貌似在府里是个权威人士,处理事情倒是十分俐落。

我被她扯着一直进了堂屋,见几名丫环跪在地上正自痛哭,卧房门敞着,段慈同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及几名嬷嬷正立在床前,隐约能看到床上之人的一对纤足,想来就是死去的二夫人无疑了。

这嬷嬷回过头来低声冲我道:“去打水来,给二夫人擦身子!”未待我应声,她又转过头去,走至段慈身后,轻声道:“三少爷,老婢先使人给二夫人净身穿衣,免得待会儿身子僵了不好活动,请三少爷先移步至堂屋。”

段慈只将头一点,在管家和嬷嬷们的簇拥下出了房间,想是正为二夫人之死而忧心,竟然没有看到我。我正想趁那位管事嬷嬷不注意溜出房去,却恰有一名小丫头端着一盆水进来,盆沿搭着干净的巾子,大概因为害怕,双手不停地哆嗦,眼看就要将盆子扣了,我连忙伸手替她将盆子端稳,然而一放开手她仍然哆嗦得厉害,只好彻底将盆子接过,正要放到洗脸架上去,就听那管事嬷嬷冲着我道:“还磨蹭什么!将房门关了过来,趁二夫人身子尚未完全变冷,赶快替她擦擦!”

我正要解释自己并非段府丫环,忽地一眼瞥见了床上二夫人的尸体,但见她年纪尚轻,约摸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相貌姣好,很有股子妖冶熟女的味道。记得段家三兄弟都是正出,即段家大夫人的亲生儿子,这位二夫人应当是段老爷后来娶的侧室了。

耳环·习惯

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是:这位二夫人看上去应该是属于爱打扮的那类女人,脸上的妆画得很是精致,发饰的搭配也很讲究,唯独耳朵上的耳坠子不知为何少了一只,只剩下左耳上的那只玉环式的坠子。照理说这样注重自身形象的女人不大可能会只戴了一只耳环四下里走动才是,尤其她还是猝死,更没道理无缘无故地丢掉一只耳环。

再看这二夫人的面部皮肤,呈现紫绀色,表情有些狰狞,明显是窒息而亡,嘴巴的四周并没有尸斑,可见并非被他人人为地捂住口鼻杀害。窒息死亡的原因有很多种,一些突发性疾病也常常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凭借前一阵子为分散自己注意力从岳清音的仵作书刊上看来的些许知识,我所能做出的判断也仅限于此。当然,也许是我太过敏感,仅仅因为少了一只耳环就疑神疑鬼,把一起正常的猝死事件想得复杂了。

就在我走这一下神儿的功夫,那管事嬷嬷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匆匆地开门出去了,只把我和端水的这个小丫环丢在这屋子里,若是我此刻出门去,外间屋里都是人,段慈也在其中,难免照面,到时少不了一番麻烦。只好等在这里,伺机混出房去。

于是将手中盆子放到床边桌上,见那个小丫环吓得缩在角落不敢走近前来,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整个房间,见窗户紧闭,还上着窗闩,窗前几案上放着一只瓷碗,碗里残留着一些乳白色的状似粥类食物的渣渍。除却几案,屋内还设有衣柜、花架等各种家具及摆设,以床和几案的位置所在的这条线为中轴,所有的家具摆设都呈对称式安放,虽然整齐却也有些死板,整体细看之下并无不妥之处。

我走近床前,在床面上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二夫人遗失的那只耳环,又看向屋内地面,仍然不见踪迹。于是转身走至几案前,低下头凑近那只粥碗嗅了嗅,扑鼻一股浓郁的杏仁味儿,倘若这不是在古代,我恐怕会认为是有人在这位二夫人的粥碗里投入了氰化物而将其毒杀的。

“这、这位姐姐…你…你在做什么?”那小丫头终于敢说话了,哆哆嗦嗦地从墙角里出来走向我,大概是我看上去胆子比较大,所以蹭到我身边来好给自己壮胆。

我和颜悦色地向她道:“妹妹叫什么名字?”

“小、小梨儿。”小丫头怯怯地答道。

“小梨儿莫怕,人都有一死,同睡着了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就是样子丑些罢了。”我安慰她道,小梨儿点点头,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我便就势问向她道:“你是负责伺候二夫人的么?”

小梨儿点点头,脸上的害怕多过于悲伤,可见不是因为二夫人对待下人不够好就是因为她伺候二夫人的时间还不长。

于是继续问道:“你伺候二夫人有多久了?”

“不、不到一年。”小梨儿答道。

“二夫人死时,你在她身边么?”我小心地问道。

小梨儿摇摇头,害怕地答道:“二、二夫人自己在这房、房里的…”

“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的?”我又问。

“是…是我。”小梨儿大概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眼看就要哭了。

“当时的情形是怎么样的?”顾不得怜香惜玉,我紧紧追问道。

“当、当时二夫人一个人在房里,许久、许久不见出来,因夫人她已约好了去、去张夫人家里做客,我、我怕她误了时辰,就、就去叩门,叩了半晌也、也未听夫人答应,就有些害怕,唤来李嬷嬷又叩了半天,仍不见屋里有动静,就、就觉得不大对劲儿起来,便叫来家丁硬是把门撞开,却、却见二夫人她…呜呜呜…倒在地上…”小梨儿说着说着就吓哭了,也不敢放声,只是低声啜泣。

“把门撞开?”我问,“这么说二夫人在屋里把门上了闩?大白天的,窗户和门都被她闩上,这是做什么呢?”

小梨儿抹了把泪,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二夫人每天都是这样的,因她要在屋里揉腹,怕别人看见不雅,是以会将门窗都关上…”

“揉腹?”我不明白地问。

“二夫人她…大解困难,因而大夫嘱她每日定时按揉腹部…”小梨儿红了红脸答道。

原来如此,说白了就是肠道消化不好,乃便秘之症,难怪这二夫人要喝这么浓的杏仁粥,记得杏仁的确是有润肠通便的功能的。

这么说,这位二夫人是在房中遵医嘱按揉腹部时猝死的,房间呈密室状态,不可能有人进来,因此几乎可以认可她的死亡确实是件意外了。

我又看了眼床上二夫人的尸体,有些不太死心地问小梨儿:“二夫人耳朵上的那只耳环怎么不见了?是本来就少一只的么?”

小梨儿一听之下慌了神儿,也顾不得害怕了,几步冲上去看了看,大惊着连连冲我摆手道:“姐姐!不是我偷的!真的不是我偷的!”

知道她是怕担干系,我安慰地冲她笑笑道:“当然不是你偷的,二夫人生前是一个人在屋子里的,除非你是神仙能够穿墙进去,否则又怎能从她的耳朵上把那只耳环摘下来呢?我只是想问问那耳环会不会她本来就没有带在耳上…”

“不、不会的,”小梨儿摇头,“二夫人对妆容一事最为上心,绝不会如此随意。会不会…是掉在哪里了?”说着便低了头满地乱找,想来是生怕被人误会到自己头上去。

我正好也可趁机跟着大大方方地在屋子里寻找,见窗前几案旁边有一架梳妆台,妆台上放着首饰盒子,盒子盖打开着,露出里面珠光闪闪的各色首饰来。我走上前去翻找,却并未找到二夫人丢失的另一只耳环。心下忽然一动,问向小梨儿道:“家丁将门撞开时,你可看到二夫人倒在什么地方么?”

小梨儿指了指我所站之处,颤声道:“就、就倒在姐姐脚下所立的地方…”

我便招手让她过来,指着首饰盒子道:“你可熟悉二夫人所有的首饰?看看这里面可少了东西。”

小梨儿走过来壮着胆子细数盒子里面的首饰,半晌道:“算上二夫人此刻戴着的,只少了那枚耳坠子。”

“这耳坠子二夫人这两天可曾戴过?是一对的么?”我问她。

“一直到昨日都还是一对的,昨夜临睡前是我亲手替二夫人将这耳坠子摘下放到盒子里的。”小梨儿十分笃定地道。

“那么今天早上也是你伺候二夫人梳洗打扮的罢?那时她的耳坠子仍是一对么?”我又问。

小梨儿答道:“早上起来二夫人通常先不戴首饰的,因大夫嘱她每日起来多走动,以利通便…是、是以她都是从花园里散步回来之后才戴首饰,免得沉甸甸地走起路来累…”

“喔…”我点点头,“二夫人每天早上起来会去花园散步,然后回房按揉腹部,活动完毕后才会坐到妆台前佩戴首饰…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了罢?每天这些步骤在时间上都应该差不多,是么?”

小梨儿点头称是,我就又问她道:“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在她离开房间去花园散步至她回房这段时间之中,有人进了这屋子,拿走了她的一枚耳坠子呢?”

小梨儿摇头:“没可能的,每日早晨二夫人去花园散步时,我们几个都会趁机将房间打扫一番,打开门窗透气,若有人偷偷进来,一眼就可看见。且…且为了避免偷、偷盗的嫌疑,我们几个在打扫二夫人房间时,从、从来都是至少两个人一起的,绝不会有落单的时候,尤其、尤其是在擦拭二夫人贵重的首饰时,两个人都、都要一起的…”

“今天早上你们在擦拭首饰时,那耳坠子也还在?”我立刻问道。

“在的,”小梨儿使劲点头,“因昨儿个下了雨,二夫人怕盒子里笼住潮气,临去花园前还特意嘱咐我把盒子掀开盖儿,散散潮,我那时细细点过的,一样也不少。”

“唔…这样,你把今天早上从二夫人一起床到发现她过世这段时间的事细细对我讲一遍,或许有助于找到那枚耳坠子,也省得到时追究起来又怪到你们几个的头上。”我关心地道,事实上关心也有,好奇也有,想来想去,我就是觉得这枚不见踪影的耳坠儿很是蹊跷。

小梨儿一听,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般,歪着脑瓜儿边用力地回想边道:“一早起来,我服侍了二夫人梳洗罢,她便嘱咐我将首饰盒子打开散潮,之后便带了小桔儿去花园散步了。剩下我们几个:小枣儿、小瓜儿、小桃儿还有我,像平日一样开始打扫所有的房间。先是打扫二夫人的卧房,擦拭首饰是我和小桃儿做的,我们一起数过,一样儿也不少。清扫完二夫人的卧房后,我们便又去清扫堂屋、耳室和厢房…”

“这个时候二夫人房中的门窗是开着的么?你们之中没有人留在她屋中么?”我插口问道。

“是开着的,”小梨儿点头,“不过院门我们平日都从里面闩上,二夫人从花园回来时会让小桔儿来叩门的。因为外头的人进不来,所以二夫人房中不留人也没有关系,只是…我们几个私下里说好…谁也不会单独走开,必是两个人一起行动的。”

唔,看来这几个小丫头还蛮有心眼儿,知道自我保护。

小梨儿便继续说道:“直到二夫人从花园回来,独自进了卧房,将门窗关好,之后…之后就是方才对姐姐说的,二夫人她…她就过世了…”

“且慢,”我望住她,“既然在这段时间之中没有人进过院子,那么几案上那碗杏仁粥又是谁端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