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岳家父子俩也已各自去了“单位”上班,重新回到一天到晚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正常轨道中去,我这个家中唯一的女主人自是要主动承担起置办新衣新物的任务,虽然岳清音早就将府中开春儿应备的各种东西列了清单交给了岳管家去办,但是毕竟外人比不得亲人,岳管家再能干也未见得能使岳家父子吃穿用度得舒舒服服。府中其它诸事我皆不在意,唯独要为这对父子考虑妥贴了我才能放心。于是一大早陪季燕然吃过饭后便作辞出府,带了绿水青烟和欢喜儿,主仆四个抖擞精神,出了府门一路径往天造大街行去。

因是才刚开春,城内百业复苏,卖杂货的和买杂货的满满地占据了街两边的人行便道,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们,奇装异服的外邦友人们,以及土生土长的富豪百姓们,无不趁了这晴好的天气涌上街来大肆采买,什么衣物家什、瓜果糕糖、古玩字画,有我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不小心被个举着糖葫芦在人流中乱钻乱跑的小孩子撞在怀里,忍不住莞尔,心里头像被塞进了暖暖的什么,还以为自己早就沉入了冰冷的幽冥,却原来尘世烟火并未离我太远,选择权自始至终都在我自己的手上,退后一步是地狱,向前一步是人间。

小小愉快地深吸了口气,招呼我的丫头小子们气势逼人地杀入了人群中,一番扫荡下来,战利品虽然不多,但样样都合心合意,很是痛快。

路边摊逛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店铺商号。虽然年前已买了几件新衣,但那都是为了过年准备的,颜色都有些浓烈,我本身不大喜欢,不过是为了讨个喜气,因此这一回需尽着自己喜欢买上几件春天的衣服,浅浅淡淡的,对心情也能起到某种暗示作用。

我很怀疑家里那对忙人父子有否为自己添置新衣做了计划,况且就算是那两人列在了交给岳管家置办货品的单子上,也难保岳管家买回来的就十分合适。所以我今天的主要目标就是成衣店,得好好地给那父子俩挑几身衣服,彻底替换掉岳老爹那些穿起来让他看上去老了三十岁的员外服,以及岳清音那几套穿上后像千年老尸的袍子。

一路行一路逛,只奔着成衣店进去细细挑选。好在出门前取了岳家父子各自一套衣服,可以比对尺寸购买。几家店逛下来,主仆几个的身上便都挎满了包包兜兜。给岳明皎买了栗色、茶色和琥珀色的外衫各一套——据我平日观察,老爹似乎比较偏爱这类色调的衣服,两套中衣、两套鞋袜、两副头巾和两根系衣服的绦子。而给岳清音挑衣服却费了不少心思,我们这位岳大少爷虽然平日为人低调,在穿衣这方面却讲究得很,不是他喜欢的颜色或风格,就是再高档再合体他也不会瞅上一眼。…可他喜欢的颜色风格实在是太过清冷,人本就已如寒月如冰潭了,再加以冷色调的衣服一辅助,更是让人难以靠近,望“月”兴叹。

挑来挑去、深思熟虑,最终还是没敢尝试着去挑战岳老大的审美标准,放弃了要给他买上大红大绿各一套衣服的念头,精心选了青碧色、月白色以及颜色较暗的黛绿色的三套外衫,其余的同给岳老爹买的一样,只是还多了几块素色的帕子。

待付了钱才要离开这家男装店时,一件紫檀色的袍子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无论是款式面料还是颜色做工都非常完美,而且价格适中,穿在身上正能恰到好处地诠释出“风流潇洒”四字的神韵来!一时间又叹自己没穿越成男人,这么赞的一件衣服白白看着穿不到身上。

有心把这衣服买下,可岳清音一定不穿的,这颜色对他来说显得有些浓郁了,而岳明皎也未必肯穿,紫檀色本身就是神秘且华丽的贵族色,虽然色调厚重却并不沉闷,甚至可以说成是一种另类的张扬,这于老爹老成持重的风格并不相符。

想要放弃这衣服,可脑海里却总晃着那么一道身影穿着它,风度翩翩,潇洒倜傥,举手投足间是内蕴天成的温柔霸气,一动一静都如行云流水般泰然笃定。我想去看他的脸,看看这个莫名出现在我的潜意识里的神秘人究竟是谁,可当我抬起头,才刚捕捉到一抹下颌流畅的弧线,还未及触及他唇上的笑时,突然心脏一紧,一股疾痛如寒刃般直刺入脑,将那影像斩得粉碎,思念、悲伤、愤恨、惶惑、迷茫、矛盾、惭愧、羞耻——各种情绪如万魔出洞,纷纷挤入了我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啮食着我的神经,直令我又惊又慌不明其究,一刹间心神一片空白。

正怔怔地立着,忽觉身旁绿水轻轻地碰了碰我,道:“小姐,掌柜的同您说话呢。”

我偏头看去,果见店老板正站在旁边挂着满脸热情的笑容望着我,想来在我走神儿的功夫他已经滔滔不绝地做了半天的推销工作了,于是向他笑了笑,道:“这袍子我买下,给我件大尺寸的。”

店老板立刻应了声好,叫来店伙计打包,绿水跟着他到柜台前付账。

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只道自己是在家里闷得太久,见到了新鲜事物难免控制不住如脱缰野马的思绪才胡乱想像起来,与其这么凭空地捕风捉影,不如索性拿回家去摆在眼前,总会有个明晰的答案在心里慢慢水落石出的。

连襟·同知

从那家男装店里出来至一处行人略少的地方,点检了一下主仆几人手里买好的东西,给岳明皎和岳清音置办的东西差不多齐全了,最后只剩下给我自己添上几件新衣,套用那句俗话——“生活总得继续”,命运虽然不待见我,但我总得待见待见自己,否则我岂不成了穿越史上最窝囊最落魄的女主了?

于是重整精神,率绿水青烟欢喜儿沿街继续扫荡店铺,从女装店出来又杀进内衣店,从鞋袜店出来又钻入时装店,除了给我自己买衣服外,还给我的四个小丫头和欢喜儿一人添了一件新衣服,最后大包小包的几乎快要拿不了,仍有不少忍不住买下的东西这个包裹里塞几件,那个挎兜里掖两条,眼看三个丫头小子有些吃不消了,只得好笑地答应他们看完最后这家店里的衣服后就打道回府。

正拿了一条相中的裙子问立在柜台后面的店老板价钱,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跨进门,直奔了柜台而来。

来人是衙役头李佑,与身边事故不断的我也已算得上是老相识了,两下里一打照面,我向他行礼问好,他便也含笑回礼,而后转向店老板道:“这位是张贵田张老板罢?”

来人是衙役头李佑,听说昨天晚饭后曾到岳府看望过季燕然。两下里一打照面,我向他行礼问好,他便也含笑回礼,而后转向店老板道:“这位是张贵田张老板罢?”

店老板连忙哈腰道:“小的正是张贵田,敢问差爷找小的有何吩咐?”

李佑向左右看了看,因我是老熟人,倒也不避讳我,旁边也只有一个一直在低头挑衣服的男性顾客,于是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一早衙门接到报案,报案者是令妹夫的邻居,说是一早去令妹夫家敲门借椅子,久敲不见来开,因是提前约好的,便没有就此离去,以为令妹夫只是还未睡醒,便用力叩门,谁想这一用力门却自行开了,待那邻居进屋一看,竟发现令妹夫倒在地上,满身鲜血,身旁扔了把刀子,显然是仇家所为。是以李某此来是向张老板调查问询的——张老板可知道令妹夫平日都曾与谁结过仇么?”

张老板乍闻此讯不禁大惊失色,慌得险些坐到地上,一手忙撑了柜台边缘定了定神,颤着声音道:“这…这件事可是真的?昨儿个中午我们连襟仨还在一起吃过饭,想不到仅过了一夜保财他便…便遭不测了!回、回差爷的话…小的、小的也不大清楚保财平时都曾与谁结过仇,他是放贷的,利息有些高,因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街头巷尾行为有些嚣张,若那些借了贷到期还不上银子的,他便叫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去到家里,连抢带砸,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抢走,说是抵债。吃过他亏的人不在少数,因当时借钱时都写了字据,是以谁也不敢去告他,他便愈发坐大了。小的看来,差爷不妨去调查调查那些曾吃过保财亏的人,幸许凶手便在其中。”

李佑闻言点了点头,道:“张老板说的同李某所调查过的其他人所言情况差不多,既如此李某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张老板忙忙地从柜台后绕出来将李佑送出门去,李佑才要迈下台阶,我便下意识地张口唤了一声:“且慢!”见李佑回过头来问向我道:“岳小姐可有事要吩咐?”

在心中飞快地组织了一下思路,我恭谨且平静地开口道:“适才小女子听这位张老板言道昨日他们连襟儿三个在一起吃过饭,其中叫‘保财’的那一位便是事主,李大哥您之所以来此找张老板是为了调查取证的,那么在此之前您是否已向他们连襟儿仨中的另外一位调查过了呢?”

因李佑知道我平日与季燕然熟识,且岳清音又是他的同事,更且岳明皎也算是季燕然的顶头上司,是以见这我突然问他这个也不敢怠慢,便答道:“调查过了,李某正是刚从他那里过来的,否则李某也不知道张老板的店铺在何处,是他那连襟儿告诉李某的。”

“那么,那位连襟儿的证词同张老板的是否相似呢?”我接着问道,淡淡望了一眼张老板,张老板有些诧异地望着我,想是不明白我这一介平民女子缘何敢叫住执法人员问东问西。

李捕头倒是不以为意,依旧如实答道:“差不多相似,也说到了刘保财的为人及放高利贷一事。”

我点点头,才要继续再问,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哼了一声,不禁回过头去,却见是那位一直在旁边低头挑衣服的男性顾客——估摸着是为了给家中女眷买衣服,所以才进了女装店的。

我挑起眉毛望着他,见他慢慢抬起头来,带着一脸的冷意和不快,沉声道:“这太平城的衙门也当真古怪,当捕头的轻易便将命案的重要线索告诉给一个不相关的人听,倘若不小心走露了消息令凶手闻风而逃,这责任却由谁来承担?!”

唔…有趣儿,竟是个敢于挑战权威的正派人士。这类的人我虽然欣赏但不会与之为伍,刚极必折,伤己伤人。出来混的,还是像某人那样圆滑世故些的好,毕竟以柔克刚的例子不在少数。

我回过头来不再看他,却听李佑亦沉声应道:“这位公子误会了,岳小姐与我等相熟已久,李某敢担保岳小姐不会将消息透露给外人,因此才会将案件相关情况说与她知。”

那人又是一声冷哼,道:“看这位姑娘衣着装扮应是出自大家,既是大家闺秀便更应懂得遵守妇道,无端端地打听人命官司,实是轻浮之举!依在下看来,这位姑娘当尽快回家去好好学学《女训》才是!”

…这话说得有点儿过了吧。天龙朝的开放程度足可媲美正史上的大唐盛世,满大街的女子皆能肆无忌惮地高声谈笑、与男子调情逗趣儿,为何偏我在这里问问严肃的问题就是轻浮呢?敢情儿是碰上了一个大男子主义思想相当严重的保守派么?

由他去。

于是只向张老板道:“张老板,请问您的那位连襟儿尊姓大名?”

张老板迟疑地道:“姓陈,名恒通。”

“那么,张老板您在三人中排行第几?另外两人呢?”我又问。

“在下行首,保财行二,恒通是老三。”张老板不明所以地答道。

我点头,又向李佑道:“李大哥,请您仔细回想一下,您找到陈恒通之后,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可也是像对张老板说的这样,如:令姐夫一早被人发现倒在屋里地上,满身是血,刀子扔在一旁等等此类的话?”

李佑将头一点,才要答话,却听得我身后那人已是忍不住恼火地几步走上前来,皱着眉头冷冷瞪着我,道:“你这女子着实胡闹!将官府查案当作游戏么?!屡劝不听地在这里纠缠不休,阻挠衙差办案,若耽误了捉拿凶犯,你便是个妨碍执法之罪!还不快快回家去!”

未待我答言,跟在我身旁的欢喜儿不干了,上前一步怒视这男人,道:“大胆无礼!你是何人,敢对我家小姐如此出言不逊?!什么妨碍执法!我看你是故意找茬儿!”

绿水青烟亦不甘示弱地一左一右挡至我的身前,两对儿大眼睛凶巴巴地瞪住该男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娇声道:“你这登徒子,着实无礼!哪只眼睛看到我家小姐妨碍执法了?我家小姐想问谁便问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关你何事?”

“只怕你才是故意妨碍执法罢!我家小姐问差爷话,自是有我家小姐的用意,你又凭什么来多管闲事?我家小姐同差爷说话,你又来插什么口?”

“我家小姐器量大,本不欲与你一般见识,你却频频用言语挑衅,居心何在?莫不是欺负我家小姐乃弱质女子,便存心招惹?”

“还口口声声地拿官府来压人,打着好大一个幌子!真真是道貌岸然的小人一名!劝你识相些赶快离去,否则我们告到衙门里去,必要治你个欺侮妇女之罪!”

我在旁直听得既惊讶又好笑,这丫头小子三人何时这么懂得护主了?胆儿也壮了,嘴皮子也好使了,看来方才那新衣服没白买给他们。

俩丫头这一番数落直让那男人脸色越发难看,好容易逮着两人衔接不紧密时的话缝儿,冷笑着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余早听闻太平城民风开放较之别处尤甚数倍,却未料天子脚下竟还有如此刁劣女子!若不严加管束岂不令京都蒙羞?!——李佑!”

他末了这一声沉喝直把在场众人集体吓了一跳,尤其是李佑,好歹人家也是这太平城的总捕头,如果季燕然是市长的话,他就是警察局长,万没料到随便一个小老百姓便敢大呼小叫地直喝其名。

不等李佑缓过神儿来,这男人已经接着冷声道:“将这一主二仆三名女子一并带回衙门去,先押入女牢听候发落,小厮遣回,通知家人三日后到衙门将三人领走!”

李佑被这人的气势唬住了,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狐疑地问向他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这人冷冷一笑,一字一句地道:“吾乃前来暂代太平城知府事务的本朝现任六品同知步九霄!”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甩手交给李佑。

步九霄?好臭屁的一个名字。李佑半信半疑地将信封接过,打开看时脸色大变,连忙将信重新折好放回信封内,冲着这步九霄深施一礼,道:“属下不知是步大人驾到,望大人恕罪!”

那信封里的想必是朝廷的调令,看来这步九霄确是被临时调进京来的替补知府无疑了。由于前段时间季燕然有伤在身,又正赶上过年,所以太平府衙的代理知府迟迟没有到位,衙门事务一直由刑部临时派人办理,如今年一过完,这代理知府的事便有了着落。

欢喜儿和绿水青烟一见李佑确认了此人果是临时知府,登时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哆嗦着齐齐向后退,一直退到了我的身后去。

步九霄冲着我冷笑,口中则向李佑道:“李捕头,莫非还要本官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么?!”

李佑有些为难地望向我,低声道:“岳小姐…那,那就请先随在下回一趟衙门罢…”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向那步九霄浅行一礼,轻声道:“大人,您之所以要将小女子送入衙门大牢是因大人你认为小女子有失妇道、耽误了李捕头抓捕案犯,对么?”

步九霄冷冷讥道:“看来你还不算无可救药,至少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不理会他的讥讽,我依旧恭声问道:“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能不吝赐教——恪守妇道与抓捕案犯这两件事若比起来,哪一件更为重要一些呢?”

步九霄冷声答道:“自然是抓捕案犯更为重要!正因你的不守妇道已经对抓捕案犯产生了干扰,本官才要将你关入大牢以思己过!”

“大人,小女子有个假设:如果小女子遵守大人所说的妇道便会令李捕头错过抓捕案犯的绝好机会,而如果小女子不守妇道却能让李捕头很快抓住真凶——如此情形下,小女子是当守妇道呢还是不当守妇道呢?”我慢慢地问道。

步九霄冷哼一声,道:“你所说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发生!”

“小女子只是假设而已,请大人赐教。”我毫不放松地追问。

“自然是以抓真凶为重——若这二者之间果真矛盾,妇道可暂放一边。”步九霄冷眼盯着我,似是想看看我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那么,在此情况下,即便小女子未能恪守妇道,事后也不当被押入大牢,是么?”我进一步追问道。

“不错。”步九霄道。

“大人说的不是玩笑话罢?”我继续追问。

“你看本官像在开玩笑么?!”步九霄愈发着了恼,冷喝道。

我微微一笑,从他嘴里逼得了我想要的承诺之后便不再理他,转而向李佑道:“李大哥,方才小女子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李大哥你是怎么向张老板的另一位连襟儿陈恒通说的案情?他又是怎么回答的?”

李佑大概认为若不给我个交待我是不会乖乖地跟他回衙门的,且我这么执拗地追究这个问题,实在是不给这位新来的同知大人面子,为了不使矛盾激化,他只好飞快地答道:“李某大致问的同方才一样,说的是‘令姐夫被人发现倒于屋中地上,满身是血,凶器是柄尖刀’,陈恒通当时亦十分吃惊,忙问是怎么回事,李某便告诉他衙门才接到报案,尚不清楚案发经过,所以才找他调查情况…”

我打断他的话追问道:“在李大哥你说完‘令姐夫…’这话后,陈恒通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那步九霄许是发觉了我并不像是在瞎胡闹,是以一直没有再插口,直到听见我这么问,忽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本就大得骇人的铜铃眼一睁,精光暴闪,若不是因为这里是古代,只怕还要被人误以为是相机的闪光灯。

“陈恒通的第一句?”李佑为难地歪头使劲想了想,道:“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李某说完之后,他先是吓了一跳,忙问出事的是谁,李某便告诉他是刘保财…”

“可以了。”我一笑,截住了李佑后面的话,转而向一旁神色不定地张老板道:“那么,同样的问题张老板方才又是怎么回答的呢——张老板说:‘昨儿个中午我们连襟仨还在一起吃过饭,想不到仅过了一夜保财他便遭不测了’!——请问张老板,您在连襟儿三人里排行老大,那两人皆是你的妹夫,而李捕头的话里并未言明是你哪一位妹夫遭了不测,你又是如何得知遭不测的那一位就是刘保财呢?!”

话音一落李佑立刻恍然大悟,“锵”地一声拔刀在手直指张老板,张老板一时汗如雨下,连忙摇手慌声道:“冤枉啊大人!小的只是因为、只是因为那二妹夫保财平素仇家甚多,是以才会直觉地认为是他被杀了——怎可仅凭此话就断定凶手是小人呢?!”

“这…”李佑一时犹豫,忍不住偏头看了看我。

我睁大眼睛道:“‘他被杀了’?张老板,小女子记得李捕头对你说的话里可并没有提到‘被杀’两个字啊!李捕头只是说了‘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身旁扔了把刀子’而已,在听过这句话后,通常情况下人们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他伤得重不重?没有性命之虞罢?’而不可能直截了当地便认为他被杀死了,尽管心里明白可能自己的亲人已是凶多吉少,但出于希望亲人平安的心理,普通人还是宁可相信亲人不会出事且定会再三地从李捕头口中得到准确的消息后才能顾得上回答问题。因此,张老板你的这种反应只能说明:你早便知道出事的人是刘保财而非陈恒通,且你确信刘保财已经死了。——至于为什么你早便知道了呢?那就是咱们太平城新来的暂代知府、步大人要问的了,小女子还要赶回家去重新研读一遍《女训》,便不在此处继续妨碍官府抓捕案犯了。——步大人,李大哥,小女子告退。”轻声说罢,悠悠行上一礼,将所买衣服花销的银子端端正正放到柜台上后,带了身后那三个目瞪口呆的丫头小子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直至走出去几十米后,绿水三人方才回过神来,惊叹着道:“小姐!您好厉害啊!您、您方才几句话便破了个案子哪!”

我一笑,道:“哪里是我厉害,说来只是凑巧,这段时间我照顾季大人时闲来无事求他讲了不少官府破案的事来听,其中一件恰好与今日情况类似,因此我才能想到那张老板话中有鬼。——什么破案不破案的,这事你们三个可千万莫要给我乱往外说去,被人知道了笑话你们少见多怪不说,只怕又要怪我不守妇道、乱掺和男人们的事了。且你们也看到方才那步大人亦在现场,估摸着他早便知道张老板是凶手了,所以才会对咱们假以辞令想要支开咱们,而后再令李捕头揖拿张老板,想来他也是好意,唯恐张老板狗急跳墙伤了咱们,你三人回去后便莫要再对他人提及此事了,以免反被当做不懂事遭人笑话。”

绿水三人连忙应了,闭口不提此事,我也才算放下心来,不由无奈地暗笑一声:果然还是逃不开那个规律——无论我走到哪里,身边总是麻烦不断,不是祸找我就是我找祸,再不然就如方才这般“路见不平,开口相助”式的强力插入麻烦中去。这类行为说得好听些是追求真相、惩恶扬善,说得难听点那就是狗改不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狗急跳…咳。总而言之…是不是我多周游几次世界之后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就会灭绝了?

悄悄儿地做了个自嘲式的鬼脸,带着丫头小子招手打了辆轿的【di】,满载而归。

坚强·脆弱

由岳府偏门回到我的小院儿,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今天扫荡来的战利品从身上卸下,大包小包地堆了一桌子。略事休息之后,主仆几个又一起动手,将这些衣衫、食物和用具整理分类,用几只拎盒盛了,叫来两个传话丫头,要她们分别拎着送去岳明皎的院子和岳清音的小楼。

桌子上只剩下了给我自己买的用品,看着这些新亮鲜明的新东西,心里有着小小的满足和充实感,这新鲜的颜色印在眼里,起码能暂时遮盖住一些陈旧褪色的痕迹。

打发绿水青烟和欢喜儿各自去休息,不必在跟前儿伺候,我洗了把脸,重新梳过头,独自出得院来。敲门进了季燕然的房间,见他正倚着床栏斜靠着,大腿上放着一只拎盒,正用没受过伤的那只手从盒里向外拿东西,眉毛不检点地上扬着,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有趣,唇角却带着玩味的笑。

见我进来,他那对黑溜溜地眼睛立刻弯成了两枚下弦月,摇摇手里捏着的一只小瓷罐儿,笑道:“这里面是什么?”

我垂下眼皮儿走过去,坐到床边椅上,淡淡地道:“桂花蜂蜜。”

“喔…”他语声里满是笑意。

半晌不见他作声,我抬起眼皮儿看向他,却见他竟一直望着我眯眯地笑,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一头穿着外婆的衣裙、脸上系着头巾、钻在被窝里准备一口吞掉小红帽的大灰狼。忍不住眨眨眼睛,用睫毛挥散眼前这险些令我唇角抽搐的幻象,挑挑眉问向他:“怎么?”

季大灰狼呲起森森白牙笑得灿烂:“好东西——《本草纲目》对其有云:‘入药之功有五,清热也,补中也,解毒也,润燥也,止痛也。生则性凉,故能清热;熟则性温,故能补中;甘而平和,故能解毒;柔而濡泽,故能润燥;缓可去急,故能止心腹肌肉疮疡之痛;和可致中,故能调和百药,而与甘草同功’。——为兄得受妹妹如此馈赠,真真是受宠若惊!”

“想不到大人对医药方面还有如此深的了解,”我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瓷罐儿,只作未听见他最后那句玩笑话,起身到外间叫来红鲤,嘱她每天早上用温水兑一碗蜂蜜水给床上那只披了外婆皮的大灰狼喝。

待转身回来时,却见他又闪着满眼的星星,像个过圣诞节时欢喜又期待地查看着自己袜子里的礼物的孩子般,伸着一只胳膊小心翼翼地在拎盒里翻。

不由得怔了一怔,这个在断案推理上心细如发,而在日常生活上却不拘小节的大男人,独自离了家乡来到京都就职,成日泡在如山的案件堆里,想来也没个能听他倾诉压力的知音吧…更别说有谁会想着为他在寒冷的冬天里添件新衣、在他生病卧床时端药掩被了。如今我不过是出于…礼貌,在给自己家人采购衣物和用品时,顺带着也给他买了几件而已,竟也能令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大灰狼瞬间变回了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小哈巴儿狗,满怀好奇地挖掘着土下面的肉骨头。

“唔…帕子?”见他又从拎盒里拿出一方素色男用手帕,转过狗儿脸来望着我笑。

是,帕子,有什么奇怪的么?用来让你擦眼泪擦鼻涕擦口水擦爪子的。想起这个家伙曾厚着脸皮窝藏了我一块小手绢儿至今未还,不定擦了些什么脏兮兮的东西在上头了。

“嗯…还有药?…喔,清心养神汤…”他爪子里抓着大大一包草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转而又望向我笑道:“买这个做什么用?”

“买这个是想让大人晚上能睡得踏实安稳些,大人日间所思所虑之事繁多,极耗损精神,过度劳累的话易引起失眠、多梦、盗汗、遗…咳咳,”那左边米字旁右边一个青字的字险些脱口而出,直慌得我自己连连干咳以掩饰口误,黑线满额地继续道:“是以夜间需要好好休息以缓解头脑疲劳,白天了才有精神思考问题。”

季燕然摸着下巴想了一想,而后恍然地“喔”了一声,自个儿垂了眸子笑,不知道狗脑子里又胡思乱想到了些什么。见他将目光重新落回腿上那拎盒里剩余的东西上,伸手取出一套中衣来,抬眸笑向我道:“灵歌知道为兄衣服的尺寸?”

摇摇头,我只作不甚在意地起身蹲到屋当间的炭盆边儿——虽然节气已是立春,可外面的温度仍然是寒冬一般,加上他又是个伤员,所以这炭盆始终烧得旺旺——一边用拨火棍拨拉着里面的炭块儿一边淡淡地道:“那衣服不过是不小心给家兄买得大了些,退又退不得,幸好欢喜儿提醒了灵歌,说是大人的身量估摸着能穿——大人若穿着不合适便拿去赏了下人罢。”

“喔…这样啊,”季燕然的语调里笑得很有玄机,直令我忍不住狐疑地抬起头来向他看过去,却见他并不看我,只如同自言自语般地压着声儿道:“我还当以灵歌的心思是不想欠我任何的人情儿物债、这套衣服是为了偿还我在怒马寨时被毁掉的那一套呢…”

…不幸又被这狗仙儿一语道破心思,懒得理他这故意揭露真相以打趣我可笑幼稚的小心眼儿的罪恶行径,重新低下头来继续鼓捣炭火。听得他喉间低低地坏笑了一声儿,半晌又道:“唔…这一件不会也是不小心给清音‘买大了’、‘退也退不得’的罢?”

哦?我并不记得还给他买了第二套衣服…抬眼看时,不由得怔在当场。

那件紫檀色的袍子不知为何竟会被装在盛放给季燕然买的东西的拎盒里,如今它正被他拎在手上,扬着两道修眉,笑容灿灿地上下打量着。那因他的笑而牵动的下颌曲线流畅且圆润,我颤动着睫毛,目光向上移到了他的双唇,唇畔一点一点被研磨开去的暖暖笑意慢慢融汇成一道影像,与我在买这件袍子时脑海里莫名出现的那道身影砰然间合二为一。

霎那间周身如遭电亟——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的潜意识里已经将他原谅了么?时间的疗效果然强到仅用了四个月就治愈了我的一切创伤、让我忘记了那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痛楚了么?

不…我可以容忍自己遗忘,可以容忍自己不再怨恨,但我不能允许自己主动去…去关心眼前的这个男人!别忘了——别忘了——他是逼死大盗的人!你为遵父令抛下自尊像个使唤丫头似地去伺候他还不够么?!为什么还要去做多余的事?!为什么还要哄他开心?!为什么还会在脑海里印下他的影像?!

我哆嗦着嘴唇,恨自己恨得胃中翻涌直欲干呕。强撑着背对着季燕然站起身,低且快地道了一句:“大人好好休息,灵歌有事先行告退。”顾不得理会他在身后那有些担心的轻唤,快步出了房间,一路径直冲回了自己的院子。

插上房门,关好窗户,将堆在桌上的给自己买的那些新衣新物一股脑地推落在地——什么新生活,什么新开始,全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罢了!季燕然总说我坚强得令人恼火,是的,他说对了,我坚强到甚至还能思考关于情感道德的问题,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条条一款款都分明有序地列在自己的脑子里,可就是因为这变态的坚强让我不断地给自己施加着压力,背叛感,负罪感,自尊心,羞耻心,这些没有实体却比山还沉重的东西一层又一层地叠压在我的身上,我找不到倾泻它的出口,作为一个突兀地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异客,没有人可以让我毫无保留的倾诉,我只能独自不停堆积每天每刻新生出的苦闷和创伤,直到堆得满了将要溢出来,还要拼命地往下挤往下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也堆放不下,一下子崩裂、爆发,炸得一地尸骨。

我倒真希望自己脆弱一些,当承受不了残酷与磨难时可以歇斯底里的发一场疯,抛下那些关心我的人追随着大盗上天入地不管不顾;或者去杀掉季燕然和田幽宇来个痛快的,管他们逼死大盗是不是为了我好,至少这样我就可以放下这段恩怨,不必再背负着道德枷锁;再或者索性薄情寡义,彻底忘却大盗,重新开始穿越人生,肆无忌惮地爱想爱之人,不必理会内心所谓正派所谓道德的强烈谴责——以上哪一种都可以让我活得更舒坦更快乐。

…可我做不到,做不到那么“脆弱”。所以我只好选择坚强,选择承受,选择折磨。

第一条:听岳老爹的话,认认真真报恩。

第二条:感念哥哥的好,莫使他总为我的事辛苦操劳。

第三条:铭记大盗的死,绝不可以去关心仇人。

第四条:安于自己的闺秀身分,顺从,认命,——却不能失了我最低限度的自尊。

矛盾吧?

可笑吧?

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的爱恨壁垒分明,有些人的爱恨却紧紧纠缠牢不可分。

颓然坐到地上,把头埋进双膝。连连苦笑,苦笑连连。大盗啊大盗,你这不厚道的臭小子!拍拍屁股一个人跑去死,却把我扔在这世上承受水深火热!不是说好了吗?不是说好要在一起不分开的吗?为什么你不带我走?你就这么放心地把我扔下不管然后一个人躲到天上坏笑?你这个天字第一号大猪头,看着我不得不照顾逼死了你的仇人,你很开心么?你是虐我成瘾还是自虐成癖啊?!我要嫁人了你知道么?!嫁给一个和你截然相反的人,规矩、守礼、怕羞、瘦弱,你认为——你认为在被你这个野蛮放荡厚脸皮的小牛犊子占领了整颗心之后,我还能在那样一个人的臂弯里找到自由和安全吗?你敢说你真的放心了?真的吗?真的吗?即使我今天甚至主动地关心起你的仇人来?即使我竟一度忘记了他对你的所作所为而把他当做了——当做了…朋友,——你也不在乎吗?——你这混蛋!你这痞子无赖小流氓!我不稀罕你了!你快快滚去投胎!别再看着我,别再看到我的折磨我的痛苦我的煎熬,你会…

你会心疼的。

疲惫不堪地撑着旁边的椅子从地上站起身,一头栽到床上去,甩掉鞋子,蒙上棉被,想借助深睡来逃避那难以抵挡的强烈的自我厌恶感,然而在梦里迎接我的是一个又一个地狱般深的噩梦,我拿了刀将刑架上的怨鬼剖腹剜心,耳畔是凄厉的哭嚎,我伸手拔开挡在那鬼额前沾满血污和内脏残渣的头发,却看到了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就这样在梦里被熬炼着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直到一阵叩门声穿过那层层鬼狱将我唤醒,翻身坐起,一时半晌难以回魂。

“灵歌,开门!”岳清音带了薄怒与些许担心的声音如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游离于体外的神智强行按回躯壳,我激灵了一下清醒过来,顾不得屋内漆黑找不着鞋穿,忙不迭地光着脚跑下地去开门。

“哥哥,我没事,只是睡得太沉了。”我用才睡醒的微哑的嗓音解释着,好让岳清音放心。

岳清音一边跨进门来一边伸出只手覆上我的额头,确认我没有生病之后才冷下脸来:“这扔了一地的衣服用物是怎么回事?!”

借着外间屋洒进来的灯光,我这房间内的狼藉尽显无遗。我蹲下身开始收拾,只说是刚才开门时不小心撞翻了的。

岳清音当然不信,只是也未再揭穿,走到窗边把几案上的灯点燃,而后弯腰替我将一条新买的裙子捡了起来。

“哥哥今儿回来得早。”我瞥了眼钟漏,不过才戌时正。

“绿水敲你房门半晌不见应声,吓得跑去衙门找我。”岳清音沉着声道,“做什么睡觉还要把门窗从里面插上?”

“让哥哥担心了。”我避过他的问题,把捡起来的东西重新堆到桌上,低着头一件件整理。

岳清音盯了我一阵儿,总算没再继续追问,走过来将手里的我的那条裙子在桌上叠好,才冷声道:“剩下的回来再收拾,先吃晚饭去。”

这几个月来只要他回来得早,晚饭我们两个基本上都是在季燕然的房中三个人一起吃的,本想说自己不饿,今天就不吃晚饭了,可又怕他担心多虑,只好点头应了,低了头满地先找鞋穿。

“怎么还光着脚?!”岳清音着恼地瞪住坐在桌旁绣墩上穿左脚鞋子的我,“大姑娘家——成何体统?!”

“哥哥帮我找找另一只,不晓得一不小心甩到哪里去了。”我猫下腰往床底下瞅,顺便避过他的怒火冲击波。

“看样子有必要请位专教礼仪的老师来指导一下你的行为举止了。”尽管口里说着平日最令我感到恐惧的话,岳老大还是心软地低了头满地梭巡了一圈,最终在一只落地的大花瓶后面找到了我的右脚鞋子。

拎着鞋过来,才要放在我面前地上,我连忙将右脚翘起,歪着头看他。他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蹲下身来,捏住我的脚踝轻轻将鞋子替我穿上。大概我还是了解他一些的,这样的小小撒娇会让他认为我的情绪还算稳定,因而也就能少些对我的担心,尽管大多数时候这么做只会换来他的冷眼和喝斥,但我知道他其实会在心里轻轻地松下一口气——这是我在这段日子里仔细观察并多次实践后得出的可以令他少担些心的方法,不管他是否看穿了我的目的和心思,只要我们能明瞭彼此都是为对方好的心意就足够了。

“穿个鞋的功夫也要出上一会儿神么?”岳清音抬眸望向我,淡淡的目光里也许什么都有,也许什么都没有。

“哥哥,将来若你老得动不了了,灵歌天天伺候你洗脚穿鞋,可好?”我认真地问他。

岳清音不由哧笑一声,站起身来抻了抻衣摆,重新垂下眼皮儿望住我,道:“你能有这心就可以了,只怕到时又因为什么耍起了脾气,将老迈的为兄丢在那里不理不管——你这句话为兄还是只信一半的好。”

听他如此一说,忍不住笑得我前仰后合险些从绣墩上摔下地去,脑海里是变成了小老太太的我和小老头的他赌气闹别扭的情景,温馨,自然,暖和,冰冷噩梦所带来的不适感一下子消散了大半。

还好,还好我还拥有一个疼我的哥哥,再痛苦再失败,只要在他的羽翼下,我就是最安全、最幸福的。

表兄·礼仪

对镜重新梳了头,整了整衣衫,跟着岳清音跨出院来,一路径往他的小楼行去。才走到季燕然的房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对话声,显然岳清音也不知道房内是谁,顿了一顿方才推门进去。

却见季燕然身上披了件宽大外衫坐在床边,虽然还不便走动,但起卧已不成问题。而岳老爹竟也不知为何提早下了班,坐在季燕然床边的椅上,两个人正同当屋立着的一名男子说话。男子本背对着门,听见声音后便转过脸来,却也不算陌生:与季燕然相仿佛的年纪,与岳清音相仿佛的个头儿,与牛相仿佛的眼睛,与死人相仿佛的表情,与路人甲乙丙丁相仿佛的相貌,正是那新到任的代理知府,步九霄。

对于他的登门我早有所料,这位代理知府到任伊始自然是要来向床上那位正牌知府报道的。我这一进房,正被他那双步氏铜铃大眼拿住,伴随着少许惊讶几分疑惑适量严肃以及大量不快,他皱起浓眉,嫌恶地移开了目光。

不与他一般见识,我正欲悄悄立到角落里等待岳老爹安排,却见老爹含笑站起身,冲了我和岳清音道:“你们兄妹两个看看是谁来了?还不上前给你们的大表兄见礼!”

…?

大表兄?我幻听了,鉴定完毕。

而事实却残忍地撕毁了我的鉴定报告,岳清音果然上前向了那大眼君行礼,令我不得不承认他确乎是传说中的我的那位大表兄兼新到任的代理知府,不由暗道一声运衰,面上则不露声色地、仿佛与他之间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地走上前去,姿势到位地行了个完整圆满的万福礼,声音不敢过大以免被步大表兄认作没有教养地轻轻道了声:“灵歌见过大表兄,大表兄吉祥。”

道吉祥是清朝满人的习惯,天龙朝不兴这个,不过既是好话,相信步大表兄不会不知好歹地跳出来挑刺。

步九霄大概很多年没有到岳家来了,况且女大十八变,所以昨天没能认出我来也是正常,或者他当然知道我是谁,只是因为我非但没能认出他来,还故意在他未来的下属面前让他脸上挂不住,于是恼羞成怒,六亲不认地誓要把我揪进大牢教训一番方能后快。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看他此刻脸上那副不小心吃了不新鲜便便的表情就知道,对于今天之事他并未释怀,我的前途…至少有那么几百米将会乌云盖顶,我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