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何不对么?”我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他,“惜薇的爹是武将,因此她从小也学了些功夫,力气大是很正常的事情,正如若叫她去做三公子你平日做的事,她也一样做不来。力气大不是男人专属的特长,女人一样也可以做到——莫非三公子看不起女人不成?”

“不不不,当然不是!灵歌小姐千万莫要误会小生…”段慈连连摆手。

我笑笑:“这不就成了,走罢。”

段慈这才没了言语,乖兔子似的跟着我寻到了岳清音,回至我方才待的那间房,由岳清音替段慈查看身上有无内伤。

两个男人在屋里关了门鼓捣,我则又重新出了偏院,再度回至后花园,见火势在众人的努力扑救下渐渐减弱,再一时想必便可全部扑灭。正立在暗处远远观看,忽地一眼瞥见了田心颜,见她低头立在一堵花墙后,面前站着她的那位夫君,冷冷地对她说着什么。

不想被这种视女人如贱履的男人污了视线,我待要移开目光,忽见那贺兰慕雪扬起了胳膊,狠狠地甩了田心颜一记耳光,田心颜跌撞着向旁边歪去,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丫头小蕉哭着跪在地上拼命地冲着贺兰慕雪磕头,似是在哀求他不要再打她家小姐,贺兰慕雪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抬起一脚将小丫头踢翻在地。

一时间直气得我浑身哆嗦,拼命地喘了几口气方才勉强按压住想冲过去狠狠回甩那混蛋几记耳光的冲动。眼见田心颜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难以起身,我快步地向着他们走过去,至近前,那贺兰慕雪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脸来看我,我便轻轻地“唉呀”了一声,道:“心颜姐姐怎么摔倒了?快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边说边上前伸手去搀她,见她已是满脸的泪水,便用自己袖子替她轻轻揩了。

“我不妨事…灵歌…你…你不必管我了…我这便要同家夫回府去了…”田心颜勉强冲我挤出个笑,哑着声道:“请代我向岳伯父和…和令兄请安…就此…就此别过了…”

听出了她话中的一语双关,心内不由一阵辛酸,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地道:“姐姐放心,话儿灵歌必会带到…回去好生照顾自己,若闲了闷了,只管叫小蕉去找灵歌来陪你。”

田心颜点点头,喉头一阵哽咽。便听得那贺兰慕雪在旁冷冷地道:“你还有多少话要说?为夫还要先到门外等你么?”

田心颜直吓得连连摇头,道:“不…不必,贱妾这便好了,请夫君先行…”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以免自己隐忍不住,目送着田心颜依依不舍地跟在贺兰慕雪的身后一步一回头,竟仿似这一去便是踏上了黄泉路,再也见不得下一面。

直到她离去后过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佟员外带了几位佟少爷匆匆地奔向后花园,便也慢慢地跟过去。见落英楼的大火已然被扑灭,只剩了一座废墟冒着浓烟。

季燕然立在那儿,旁边站满了太平府衙的人,有两名衙役押着佟四少爷,便听得季燕然朗声道:“如今证据确凿,据佟府四公子佟敏之证词所言,因其母失宠,便嫉恨于正得宠的佟二少爷佟慧之之母,并迁怒于佟慧之。是以在方才晚宴时故意殷勤劝酒,将佟慧之灌得酩酊大醉。因佟慧之自来有个习惯,即醉酒后呕吐完必会探头至窗外以吹风令头脑清醒,佟敏之便利用此点,趁佟慧之至三楼厕室呕吐的时候,由四楼厕室窗口将绑有绳子的水瓮扔下,正砸中将头探出窗外的佟慧之后脑,致其摔下楼去当场身亡。目前本府所掌握的物证有四楼水瓮瓮底明显为刚刚被磕破的豁口,佟慧之头发内少量的水瓮底的碎陶渣以及太平府衙仵作的验尸结果。至此本案可以立案并结案,如有异议,可三日内至太平府衙申诉。现将本案案犯佟敏之押解回太平府大牢听候发落,闲杂人等回避!”

“闲杂人等回避”不过是句场面话,围观众人让开去路,不挡着官府办公就是了。于是府衙差役等押着佟敏之先行离去,只剩下了季燕然留下来安抚一干惊魂未定的宾客和经历了骨肉相残惨剧的佟员外一家。

眼看东方的天空渐渐现出了一丝曙光,这原本应当美好奢华的夜就这么以一场大火做为了收场。宾客渐渐散去,我看到佟二小姐满面担忧地问着季燕然是否安好,季燕然彬彬有礼地作答,一对贼溜溜的眼珠儿逮着空子便向我这边一瞟。

我转身欲待离去,却见段慈正走过来,低声地道:“灵歌小姐…小生、小生要同家兄回府去了…特来与小姐作辞。”

“三公子背上无碍罢?”我问。

“无碍无碍,只是擦破了皮…”段慈红着脸冲我作了一揖,“如此…小生告辞了!”说罢便飞快地走掉了,头也没回。

“灵歌,”岳清音的声音响在身后不远处,“我们走罢。”

“好。”我回身,跟了岳清音离开了这并不幸福的金粉世家。

打扫·定亲

从佟府回去后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胳膊上的烫伤在岳清音的妙手照料之下很快痊愈。岳明皎来信说明天便可到家,于是全府上下花了多半天的时间进行了一番大扫除。次日一早起来洗漱梳妆穿戴整齐,随同岳清音一起迎出府门外,不多时便见岳明皎骑了马,身后跟随着几名小厮,一行人由巷子口进来。

行礼恭迎老爹入府,沐浴更衣过后换上朝服又匆匆往刑部去述职了。岳清音自去衙门,因晚饭才是正式的接风洗尘家宴,是以临出门前老爹特意叮嘱他务必请季燕然晚上过来府上一同用餐。

见老爹并未对季燕然搬回自己府上养伤以及姨母一家人的离去感到惊讶,想来是岳清音已经书信将原由告诉给了他,而关于姨母之事自然不会说出真实情况,顶多是随意找了个什么借口混过去完事。

至晚饭时季燕然果然来了,向岳明皎见过礼后便被请入席,四个人围桌落座,趁着布菜的功夫岳明皎问了问季燕然的伤势,季燕然笑答早已无碍,顺便也请教了岳明皎出差这段时日的路上见闻。待菜上得齐了我们三人便举杯替岳明皎洗尘,且吃且聊,家常过后便听得岳明皎笑着问向季燕然道:“燕然哪,伯父听说你与那佟员外家的二小姐情投意合,不知可有此事啊?”

季燕然笑道:“伯父大概听差了,并无此事。”

“哦?无风不起浪,燕然,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还不好意思说与你伯父知晓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又有何不敢出口的?”岳明皎笑着道,“你若果真有意于那佟家二小姐便说与伯父知道,伯父即刻便去下聘——先将婚事订下来,待你完成那未了之事后再成亲亦不迟啊!你道如何呢?”

季燕然笑道:“伯父,燕然说的乃是实情,燕然对佟二小姐并无非份之想,坊间所传当不得真的。”

岳明皎颇为遗憾地捋了捋胡子,叹了一声道:“罢了,既如此那便再看看罢…燕然哪,你对伯父说实话——你来到京都也有一年了,期间也赴过不少官员的官宴、家宴,这其中可有看上去比较中意的姑娘呢?若是有,伯父便先悄悄儿地替你打听打听,其它的事可以慢慢来嘛!”

季燕然的眼珠儿在我的脸上转了一转,笑道:“伯父不必再为侄儿这事操心了,侄儿答应您老,倘若有了中意之人,待时机成熟之时必定会同您老说的。可好?”

岳明皎只好无奈地边摇头边笑,果然不再提及此事,一顿饭毕,令我和岳清音将季燕然送至府门外,随后各自回房休息,一宿无话。

之后的几天我倒霉催地伤了风,感冒发烧头痛脑热,捂着被子在床上不分昼夜地昏睡。岳明皎这几日天天忙着上朝向朝廷汇报巡查工作的情况,听丫头们说他晚上偶尔会来看我,只是当时我睡得正沉,因此并不知晓。岳清音照常上班,然而没上得两天便又请了假,不知待在府里鼓捣些什么。

总算可以下床走走了,虽然仍感头重脚轻,好歹脑袋里不再是一片浆糊。梳洗过后轻飘飘地开门出了房间,站在廊上栏杆旁透气。见满府里仆从来来往往地忙个不停,不由纳闷儿,便唤来绿水问道:“府中最近有什么事么?他们都在忙什么?”

绿水慌着答道:“回小姐,是…是老爷吩咐,这几日要彻底打扫府院的…”

“这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打扫府院做什么?”我疑惑道。

绿水正要回答,忽听得岳清音书房门响,转头看时,见他正从屋内走出来,看了我一眼,道:“才刚好了些就立在风里。你且到书房来,为兄有话要同你说。”

我应声过去,进得书房,听他问道:“今日精神如何?”

“好很多了。”我道。

他转身面向着我,待了半晌方道:“下午为兄请了裁缝店的人过来替你量身子,做几套新衣服。明日还有首饰店的拿了首饰上门,自己挑几副喜欢的。这几日莫要外出,在家里好好休养…可记下了?”

“记下了。”我有些怔,不禁问道:“哥哥,府里有什么事么?”

“…过几日爹会在府内举办家宴,届时大约要邀请一些亲戚前来赴宴。”岳清音声音渐沉。

“爹他…还请姨母他们么?”我微皱起眉来问他。

“不请。”提到姨母,岳清音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于是放了心,又道:“哥哥,灵歌一会儿就搬回内院去,行么?”如今的我还在这小楼里住着,既然姨母已经走了,我身上也“暂时”没了伤病,理当还搬回原来的地方去。

“先睡在这里罢,你那院子正在重新粉刷修葺。”岳清音淡淡道。

“哦…”尽管心里仍有疑惑,不过我也不敢再问,怕问得他生起气来,只好强忍着作罢,向他打了招呼便退出书房来,回到自己房间继续休养生息。

下午的时候果然来了裁缝店的人,围着我上上下下量了一阵,又拿了几尺布样来让我挑,另还选了几款颜色、花式。第二天是首饰店的登门,其中着实有几副很是漂亮贵重的首饰,然而咬了半天牙也没舍得买,虽说岳哥哥难得如此大方地肯出血供我花销,但这毕竟是花自己家的钱,再怎么着也不能挥金如土。

挑来选去的只要了一对儿青玉雕小梅花儿的镯子和一支同质地的玉簪,忽瞥见其中还有男式的簪子,便替岳清音也挑了一支青玉的,想了想,又挑了一支白玉的,这才打发了首饰店的人去账上取钱。

之后把欢喜儿叫来,将白玉的簪子用手帕仔细包好,让他送到段府去,亲手交给段慈。他赠我以镯,我回他以簪,从此就这么定下罢,及早封印住自己,及早断了一切不该有的念想。

欢喜儿收好白玉簪领命而去,我则拿了青玉簪子进了岳清音的书房,见他此刻并未在房中,便将簪子放在他的几案上,顺手替他收拾了一下案上的书,见上次他画的那几轴画仍在案头堆着,便想自己现住的房中墙上光秃秃的一点装饰都没有,不如偷了他的画挂起来去,也能物以致用。

于是抱了那四轴画由书房出来回至自己房间,打开一轴绘了竹子的指挥着绿水青烟挂到墙上。才要打开第二轴,却见欢喜儿敲门进来,不由纳闷儿,问向他道:“你怎这么快便回来了?”

欢喜儿挠了挠头,道:“回小姐,小的才一出府门,就见段三公子在府门外立着,失魂落魄的,便上前叫他,却谁想他一看见小的便立刻转身走了,小的追上前去同他说话,他也不理。小的想,若是小的一直追去段府,只怕段三公子也不会见小的,因此便先来向小姐复命,请小姐个示下。”

咦…这段慈是想做什么?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府呢?他又不是不知道欢喜儿是我的贴身小厮,缘何见了却又转头就走,不搭不理?

心中疑惑,起身道:“去备轿罢,我亲自去段府一趟。”

欢喜儿应着去了,我便又叫绿水去看看岳清音在何处,打听得在冷香小榭,便径直下了楼奔了那里去,见岳清音正在里面同岳管家拿了许多纸研究着什么,见我进来便将手中纸摞在一起一并交给岳管家,道:“先这样罢,晚上再商量细节。”岳管家便捧了纸退了出去。

岳清音这才问向我道:“什么事?”

我低声道:“灵歌想跟哥哥请示一下,灵歌想要出趟门,不知可不可以?”

“哦?去哪里?”岳清音拿过桌旁茶杯抿了一口。

“去段府。”我看着他道。

岳清音的手在半空顿了一顿,而后将杯子放下,道:“有要事么?”

“方才欢喜儿在府门外见到了三公子,却谁料三公子非但没有进府,反而掉头就走,怎么叫也是不理,灵歌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因而想去段府探望他。”我如实答道。

“不妥。”岳清音干脆利落地道了两个字。

“哥哥?”我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为何不妥?你不是不反对灵歌与他交往么?”

岳清音淡淡地道:“你是女子,他是男子,各自守的礼仪不同。他来看你自是可以,你去看他却会被人当作轻浮。你仔细想想,为兄的话可有道理?”

话说得没错,可是…我总不能对他不闻不问哪。

看出我心中念头,岳清音忽地起身,道:“你不必担心,他的事总会解决的,你只需安心在家中待着便是。”

“哥哥知道段三公子出了什么事?”我敏感地追问。

岳清音看了我一眼,举步往房外走,只道了一句:“今晚爹回来,有话要对你说,届时你心中所有疑问便都会有答案了。”

岳老爹有话要说…他们父子俩瞒了我什么?似乎有一件大事要发生,整个岳府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心中不由惴惴,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

忐忑地挨到晚饭后,才沐浴毕便见传话丫头来请,说是岳明皎正在他的书房等我。于是至他书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敲门进房,见屋内只他一人,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上得前去叫了声“爹”后便低头立着,静等他开口。

岳明皎仍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过了良久方才慢慢转过身来,沉声开口道:“灵歌,为父叫你来…是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同你说。这件事是为父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同你说只是要你提前做好准备,但是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了?”

我未曾料到岳老爹一开口便是如此的强势,只好一咬牙,低声道:“灵歌明白了,爹请说罢。”

岳明皎望住我待了半晌,一字一句地沉声开口,道:“为父,已将你许与了燕然,三日后在府内举办订亲宴,一个月后…正式成亲。”

那一霎那间我的思想仿佛一下子被抽得空了,茫茫然间如灵魂出窍失了神智。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恢复了一丝清醒,转身便向门外走。

“灵歌!你去何处?!”岳明皎沉声喝住我。

“找哥哥。”我立住脚步却不回头。

“找你哥哥作甚?!”岳明皎疑惑道。

“灵歌要问问他,为何要瞒着我。”我声音颤抖地道。

“不必去找你哥哥,是为父不让他告诉你的。”岳明皎沉声道,“你那时尚在病中,为父知道你心里不同意这门亲事,恐你听了这消息急火攻心加重病情,且为父也想将此事亲口告诉你,因这是为父下的决定,不容你不同意!”

我转过身望住他,梗着声道:“这是为什么…爹?”

岳明皎负了手挺直胸膛,不怒自威,严声道:“你还没忘记为父所说的‘知恩图报’的道理罢?”

“爹是要灵歌以身相许以报季大人的救命之恩么?”我用力盯着他,“灵歌可以为奴为婢,一样能够报恩,为何非要嫁掉才行?”

“混账!”岳明皎怒喝,“燕然有哪点不好,你竟宁可为奴为婢也不愿嫁他?!”

“季大人样样都好,是灵歌配不上他…”我只觉自己头疼欲裂,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就如同给一个饥饿得几近死去的人猛地灌下大量的食物一般,非但不能解饿,反而伤胃伤身,严重一些恐怕还要肠穿肚破而死。

“你——反了反了!真真是气死为父了!”岳明皎气得胡须乱抖,背着手满屋里踱起步来,猛地回身伸手指住我,怒声道:“你配得上也得嫁,配不上也得嫁!若不愿意,成亲一年后让燕然休书一封将你休回家来!”

“爹——”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他暴怒的脸,“究竟为了什么——”

岳明皎瞪住我,压下声来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为了救你燕然哥哥的命!”

皇策·欺君

“他——他怎么了?”我颤着声问。

岳明皎望着我,长叹了一声道:“罢了…为父不妨同你讲个明白…”说着压低了声音,道:“燕然诛杀了朝廷重犯,又从怒马寨救回了未央村的村民,可谓是功绩赫赫。皇上早有心思提拔重用于他,一直在等他伤愈复职。前几日皇上将为父与燕然及几名当朝重臣召至御书房,重点便放在如何奖赏燕然这件事上。”

“照理说来,皇上想要如何奖赏,只需下道旨便是,又何需将朝中重臣召来一齐商量呢?灵歌你可知这是为何?”

“是…是要让季大人面子上有光彩么?”我的思路早已阻塞,浑浑噩噩地问道。

岳明皎自是知道“岳灵歌”不会明白这其中隐义,声音愈发低地道:“此话为父本不当对你这姑娘家的说起,然而为了令你能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为父的话你必须听进心中去,且不许对旁人言及——当今这朝廷中官员间朋党相争日趋激烈,各个党派抓住一切机会扩充势力排挤敌方,燕然如此年轻有为,又格外受皇上青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对于他这个强有力的生力军,各个党派自是视若珍宝哇!”

“燕然才一立了大功,便有夏尚书在皇上面前旁敲侧击地请求将其女儿赐婚给燕然,另还有顾太师与佟员外这一方,及他们的对头常贵妃的哥哥常大人…总而言之,燕然俨然已成了这几派人的必争之宝,选错了哪一方都有可能在将来的暗流汹涌中落得个尸骨无存哪!”

“而将这几拨人的重要人物齐召于御书房商量如何奖赏燕然这一举动,却又是皇上的一招狠棋…”岳明皎说至此处,声音几乎已低得不能再低,“皇上自然对这些人的朋党之争心知肚明,然而朝中水深,绝非制住一方便可解决所有的事,历来诸事万物都讲究个平衡,皇上之所以放任这几个党派相互争权夺利,正是为了保持各方力量的一个平衡,才不致使整个朝廷、整个国家产生倾斜与动乱。”

“然而最近朝中局势却忽有不稳,顾太师与夏尚书暗通款曲,明显有坐大之势,皇上便有些按捺不住了,于是想要以常大人与燕然联手同顾夏一党针锋相对,挑起争端,使双方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后再逐一除去,以拔去这两根眼中之钉!”

“季大人…不是深受皇上欣赏重视么?为何…为何皇上还要利用他甚至牺牲他?”我渐渐明白了这事件背后的可怕真相,忍不住插口发问。

岳明皎深深叹了口气,道:“正因为皇上欣赏燕然并且信任燕然,所以才认为他是化解朝廷这次危机的不二人选,若换了别人,皇上只怕是信不过的。然而若想统治好整个国家,便必须得狠得下心,下得去手,牺牲个把重臣、忠臣与良臣无可避免,个人与国家相比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这便是君王策啊灵歌!”

我怔在原地,岳老爹所说的道理我并非不懂,想那明太祖朱元璋,成了大事后不也杀了他的建国功臣徐达常遇春么?还有那康熙,不也是利用了明珠与索额图间的相互牵制才能保得在位前期朝政稳固么?至后来还不是一个一个地将这帮重臣收拾了么?

岳明皎继续沉声道:“皇上意图将常贵妃的亲妹子指婚与燕然,利用常大人和燕然的力量除去顾夏一党,而后再将常党一举歼之,燕然他…燕然他亦不能幸免…以绝朝廷后患…”

听至此处,我不由激凌凌地打了个寒颤。

“皇上刻意将风口浪尖上的众人叫至御书房,便是想看这几党的各自反应,使矛盾激化,更便于朝廷出手。而为父一向是中立党,之所以亦被叫去,却是因皇上知道为父与燕然他爹的交情,燕然他爹眼下并未在京,是以为父便可当作替燕然作主之人,实则皇上是想要为父一并劝说燕然同意那婚事,向他施加压力。”

“然而当皇上才挑起话头,就被燕然先一步婉拒了,皇上龙颜不悦,问他原因,他便说已有婚约在身,皇上恐他是借口推辞,便令他说出女方家世。为父见燕然半晌未答,知他为难,此情此景之下,灵歌你说说看,为父不挺身而出替燕然圆谎,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要么被扣上欺君的罪名、要么身陷朋党漩涡之中粉身碎骨不成?!”

我一时茫然无语。季燕然并非扯了谎,他确是有婚约在身,虽尚不能确定他母亲的恩人生的是男是女,但总是有一半的机率。他自是说不出对方的家世,若皇上得知那人目前下落不明,只怕也会找个堂皇的借口将这约定抹煞掉的,除非对方有着真实存在的家世背景,皇上才不能做那硬拆婚姻的事。

“因此为父当即便奏禀了圣上,谎称燕然的婚约对象便是灵歌你——皇上这才只好作罢…”岳明皎又叹了一声,“虽说为父未经燕然同意便擅自作了决定,然而只要能将他救离那险恶万分的政流漩涡,为父便是为他所恼、为他所恨,也是心甘哪!——灵歌,莫怪为父罔顾你的心意一意孤行…燕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亦是我全家的恩人,如今只有成亲一途方可令他远离深渊,若你是为父,你又会作何决断呢?”

我望着岳明皎额上因操劳而过早爬满了的皱纹,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岳明皎大手一伸抚上我的头,语重心长地道:“灵歌啊,燕然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好男儿,嫁了他绝不会令你后悔的,相信为父,试着去接受他,可好?”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样?拒婚?拒婚便是欺君之罪,岳季两家满门抄斩。允婚?…我这个斩钉截铁地说过要与季燕然各走各路的人还有什么脸再去面对他?!…还有段慈,难怪他会失魂落魄地站在府门口却又不肯进来,只怕是已经听说了此事,想要找我问个究竟…

“爹…”我虚弱地开口,抬起右腕,“灵歌…已收了段公子的定情之物…”

岳明皎叹着拍拍我的手背,沉声道:“如今也只好辜负段三公子的一片心了…好在你与他交往尚不算深,且段大人一直在外巡查,想必还未来及过问此事。你哥哥现未在府中,便是去了段府同段三公子说明此事。这镯子…回头让你哥哥再去一趟,还给人家罢。”

不敢细想段慈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所谓命运弄人,相对于我来说,他被命运作弄得还不算惨,是以我也没有什么资本去同情他心疼他,我的未来尚不知被命运安排成了什么样,也许届时是他来同情我怜悯我也说不定。

辞了岳明皎由他书房中出来,恍恍惚惚地沿着没有月光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后花园,园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我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将这冰冷刺骨的铁块握在手中,让这寒意由掌心直上心头。

偏身靠在园门上,仰头望向黑蜮蜮的夜空,神思又不知飘往了何处。

“在这里呆着作甚?”岳清音的声音响在耳后。

没有回头,举步便走。尽管知道订亲之事他是遵了岳明皎之意没有告诉我,然而做为当事人却最后一个得知真相,任谁的心里也不会好受,尤其…尤其他还是我在这世间最为亲近、最为信任的人。

“灵歌!”他在身后叫我。

我加快了步子,决定至少今晚不要理他,明日睡觉起来还要看心情如何才会考虑同他说不说话。

一路几近小跑地飞奔回小楼,扎进自己的房间,也不脱衣便栽上床去,用被子蒙了头,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赶快睡过去,睡过去便不会有烦恼,也许明日一觉醒来,会突然地发现自己回到了穿越来的第一天,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什么人都不曾去爱过,什么记忆都不曾拥有过。

于是一觉睡醒,牙床悬碧帐,锦被绣红芍,一切都未曾改变。趿鞋下地,至几案旁喝了几口冷茶,却见桌面上平平整整地摆着一个信封,信皮上什么都没写。

拿在手上看了看,见用蜡封着口,便小心撕开,露出里面的白纸来,打开来看,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管元冬,太平城句芒区地魁坊人氏,某某年生人。某某年入宫为匠,专职皇家专用印泥制作,至今未娶,家中已无亲属。

没有署名。

我蓦然想起佟府桃花宴之前曾委托段慈代为查询之事,后因桃花宴事件当时两人皆未想起此事来,不成想今日却收到了他递来的消息。

叫进绿水来拿了信封问她:“这信是谁放这里的?”

绿水答道:“回小姐,是昨夜少爷让小婢交给小姐的,因小姐那时已经睡下,小婢便先将信放在桌上了。”

如此看来,是昨夜岳清音去了段府,段慈交与他带回给我的。这信尾没有署名,显然是在岳清音同段慈谈过之后,段慈心中难过时写下的。

心中一阵黯然,我本不欲伤他,却又抵不过命运之轮的碾压,两个人皆未能逃过这一劫,只好遥遥为他祈祷,愿他早日忘掉这一段记忆,寻到他此生注定的新娘。

摘下右手腕上的镯子交给绿水,道:“拿去给了少爷罢。”

摒去杂念后再细想这信上内容,照这管元冬的生辰推算,其现今应当已是三十大几岁的年纪,入宫为匠有二十来年,家中已无亲属,并且尚为婚娶。

信上只写了他是太平城句芒区地魁坊人氏,具体住址以及家世背景却一无所知。然而他既是本地人,其家世履历必然会备案在太平府衙的民生档案中,若想查找,只能…只能去找季燕然。

自岳明皎强行订下我与他的亲事后,他便再也未曾登过门,想来是既要避嫌又不想见了面尴尬。虽说他与他那已过世的母亲有过约定,但此情此景下却也不能再作推托,因为一但他推托了这门亲事,岳明皎便是犯了欺君大罪,他同我倒成了一样的——这亲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既然见面难免尴尬,这管氏工匠一事也只好暂放。

由于岳明皎已经同我挑明了订亲之事,是以全府上下便也不再瞒着,连日来打扫得不亦乐乎,尤其我原来所住的那院子,从头到脚地进行了一番修葺,刷了新墙粉,油了新房漆,家具等一干摆件全部换了新的,旧的被移到了我现在所住的岳清音小楼的房间,说是直到我出嫁之前都要先在这里暂睡,新房间还要晾上一段时日。

三日后,岳家受邀的亲戚们登府赴宴,请的都是住得距太平城较近的人,不过是为了来此给我的订亲做个见证。季燕然做为准新郎自然也要来参加,而因他住在江南家乡的父亲距此太过遥远,便没有将其请到场。

照理说,订了亲的男女直到新婚当晚之前是不能再见面的,然而天龙朝的习俗却很开放,订亲宴上需待婚男女双双给在场见证人敬酒。这一规矩岳清音前日便已对我说了,我问他可不可以装病卧床不去敬酒,他只冷冷瞥了我一眼,道:“订亲日若有一方卧病在床将被视为不吉,男女双方皆须入寺院受洗七日以除身上魔障。待受洗归来仍要办宴敬酒,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去。”

于是只好强打精神,任由绿水四个丫头摆布着化了精妆,穿了套新做的衣衫,静等晚宴开始。

至差不多时候,传话小丫头前来传讯道:“小姐,老爷请小姐至前厅敬酒。”

于是起身带了丫头们慢慢行往前厅,尚未至厅门便听得厅内传来一阵的欢声笑语,心内不由一阵怦怦,倒不是怵里面人多,而是,而是怕见到那个如何避也避不过、逃也逃不开的冤家。

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心一横,牙一咬,硬着头皮迈上台阶去,守门丫环轻轻推开门迎我入内,顿时满厅的喜气扑面而来,在众多亲朋的各色衣衫各式笑脸中,我一眼便看到了那卓然而立谈笑自如的男人,他黝黑的眸子越过模糊的背景墙似的宾客们,直直地望在我的眼底,眼神中带着怜惜,带着无奈,带着抚慰,带着得与不得、幸与不幸的复杂情意,令我不堪与之对视,微微地低下头,缓步行至立于主位旁的岳明皎身边。

岳明皎便笑着一手拉过我,一手拉过季燕然,向着宾客们笑道:“来来,下面由这对儿准新人给大家一一敬酒,多谢诸位为两个孩子的亲事做此见证!”

说着便离桌,引着我和季燕然转了圈地挨个向那些个宾客敬酒。自始至终我都低了头一言不发,眼角余光看到了他轻拈了酒杯的手,耳内听着他从容得体地应对众人的道贺,一圈下来波澜无惊。

之后便是相互交换订亲之物,不过是走走形式,季燕然交出的是一枚金锁,岳清音则代我交出的是一枚玉锁,正合了那女镶金男配玉之说。

敬过酒后便没了我的事,向一众亲友行礼作辞,带了丫环们出了前厅。走了还没几步,忽见欢喜儿追上来,悄悄儿地在我耳边道:“小姐,季大人让小的给小姐儿带个话儿:大人他请小姐至后花园门口一见。”

我怔了一怔,他…他这会儿见我做什么?如此尴尬时期,他有何话要说?

于是便要绿水等人先行离开,自个儿独往后花园而去。

至花园门口等了半晌,方见黑暗小径上走来一人,正是季燕然。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深深地注目。及近前来,低声地道:“灵歌,时间有限,为兄长话短说。为兄知你心中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只因前几日一直在宫中述职,始终未能抽出空来找你。你若允许,为兄倒有个办法,既不至连累伯父被皇上降罪,又…又可以免去你我亲事…”

我抬起眼来望住他,哧笑一声道:“季大人要第二次拒绝灵歌么?”

季燕然凝眸望着我,沉声地道:“季燕然若娶,便娶个心甘情愿嫁与我的岳灵歌。”

我惊讶于他破天荒的直白,许是他今日喝多了酒,又许是他被情势所逼,他…他怎么、怎么能毫无遮拦地便说出这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