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一阵□——孩子——孩子——莫非——莫非就是大盗?!

上路·夜宿

“那婴儿是男是女?”我追问道。

“听说是个男孩儿。”管元冬道。

如此来看,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上回同季燕然去奈何堡时并未看到哪间房里有养过婴儿的迹象,可见在奈何堡遭灭门时何堡主的孩子仍在玄机公子处,而玄机公子随后不久亦被朝廷诛灭,为了使何家的后代将来能够找到自己的身世,玄机公子便在他的颊上用秘制印泥留下了线索,毕竟这印泥是奈何堡的象征。而因玄机公子的死,使得何家的这个孩子成为了孤儿,机缘巧合下被老盗所救,作了他的徒弟,就是现在的大盗…

只是还有个最大的疑点:那画里藏的半片布代表什么?另半片为何会在岳家人的手里?

正陷入沉思间,听得管元冬哆嗦着道:“小…小姐,小的已把自己所知的全告诉小姐了,小姐可否放过小的…”

虽然我恨他为了自己活命而出卖了何堡主这么好的一家人,但是我总不能在此将他杀了泄愤,只好先将他的这条贱命存着,待真相大白再作处置不迟。

于是将他的衣服丢到地上,冷声地道:“罢了,真是无趣!原以为这其中会有什么更离奇更有意思的内幕,却原来不过是朝廷诛灭逃犯的庸俗把戏!你滚罢,莫要让我再看到你!”

管元冬连连应着,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跌跌撞撞绕出假山去跑掉了。

待他跑远后我方从山后出来,快步往偏厅行去,还未近前,却见季燕然同佟二小姐立在厅外长廊的暗影处说话,便停住脚步静静在原地站着,季燕然无意中偏脸瞥见了我,道了声“灵歌”,那佟二小姐便也偏头看了我一眼,同季燕然说了句什么后转身匆匆离开了。

季燕然大步迈过来,微皱了眉头望着我低声道:“怎么在外头待着?不舒服么?”

“没有,我很好。”我笑了笑,迈步要往厅里走,被他大手一伸轻轻握住了手腕。

“方才发生了何事?”他盯在我的脸上,眼底满是担心。

“我见到了管元冬,你不必再去问他了,具体情况回去后再说罢。”我轻轻从他手里抽出腕子来,继续要往厅里走。

“灵歌也不必再去厅里了,”他道,“我去同姜大人打招呼,咱们这就回去。”

从姜府出来,夜已深沉,两人没有乘轿,踏了月光慢慢走回了季府。进得卧房,将绿水青烟支出去,在桌旁对坐了,我将管元冬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季燕然听,并且将自己对大盗就是何堡主儿子的猜测也说了出来,他摸着下巴想了一阵,道:“若管元冬所言皆属实情的话,我们还有以下几个疑点要查:第一,玄机公子所犯何罪,竟使朝廷连他所熟悉之人都不肯放过?第二,他画中藏布寄给何堡主的原因为何?第三,灵歌你手上的这块布又是从何得来?第四,大盗究竟是否真的是奈何堡的后人?据你从管元冬处得到的讯息来看,何家的原藉也在江南——所有的线索一致指向江南反而好办了,这一次我们回去正可顺道查访。”

江南,江南,但愿一切答案都能在那里得解,化去我心头最大的“放不下”——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我早已无所谓,唯独放不下,一旦放下,相信我从此也就能轻松地孑然一生了。

事情至此只差江南之行,我起身道:“天色不早,大人早些睡罢。”因这卧房的外间亦设有床榻,所以不必像在岳府时让季燕然睡在椅子上。我过去将床上被褥铺好,转身便行往里间,才要回身将门关上,却听他将我轻声叫住,一对黑黑的眸子望在我的脸上,唇畔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灵歌可知那会儿佟二小姐对我说了什么么?”他向我道。

我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不大想知道。”

季燕然轻轻笑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她对我说…要我好好珍惜我所爱的那个女子,因为…那个女子宁愿忍受被唾之辱,也不会在质疑她的爱情的压力下皱一皱眉头。”

我将门轻轻地关上,把他那张温柔灿烂的笑脸掩在了一墙之外。

次日,我告诉季燕然要去找大盗,好通知他关于奈何堡的事,他便先去了衙门打点好一切,回府来陪我一同前往那土地庙,等了一天一夜,大盗始终没有出现。于是留了记号要他去季府找我,直到启程去江南的那天早上,仍是未见他的踪影。

“灵歌不必担心,他此刻应是安全无虞的,若当真出了事,他必会不动声色地来见你最后一面以令你放心。”季燕然如是说。自从姜府之事过后,他似乎笃定了什么,恢复了闲闲散散地老样子,仿佛在稳稳地静静地等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腊月十二,将绿水青烟和欢喜儿打发回家过年,因为看门的老奴和那炊洗嬷嬷及跑腿儿的小厮本就是祖孙三口,因此便叫他们将小厮的父母叫来一同在季府中过年,顺便看守门庭。

老奴将马车赶到岳府后便徒步回去了,岳府内也早已安排妥当,随我们一同上路的除了四名车夫外还有八个小厮,这几人也都是原藉在江南的,正好可随行伺候,到了江南后再各回各家。

四辆马车,一辆是岳明皎同岳清音的,一辆是我和季燕然的,剩下两辆是小厮们的。从岳府出来后,马车驶上大道一路出了城门,沿着官道向南而行,旅程约需十五天,冬景萧瑟,无甚可看,途中倍显枯燥。

因季燕然被叫去岳明皎的那辆马车内陪老人家聊天儿去了,所以我自己独乘一辆,半掀着车窗上的门帘向外望着枯树衰草出神。

中午在某城内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饭,饭后继续上路。岳明皎同季燕然在那辆车里下棋,岳清音便坐到了我的这辆车里,倚着车厢壁看书。

望着他出了大半天的神,我开口道:“哥哥,如果说一个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孕妇死去了,她腹中的胎儿被剖腹取出,还能存活么?”

岳清音抬眼瞥了我一眼,复又盯在书上,道:“哪里来的怪念头?”

“只是听人说了这么一件事,不知当不当信。哥哥认为呢?”我追问。

“若医术高超的话,应该可以。”岳清音翻了页书道。

“那么,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与足月生下的孩子有没有不同之处呢?譬如身体较弱?或是身材瘦小之类的?”我又问。

“一般来说,早产儿较足月儿身体偏弱偏虚,易得病,但若从小用药物调养,亦可改善这一状况。”岳清音放下书,坐直身,望向我道:“怎么想起问这些乱七八糟的来?”

“只是好奇而已。”我想了一想,又道:“哥哥,爹有没有给你讲过他老人家年轻时候的事?譬如二三十年前的?”

“没有。”岳清音断然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抿了抿唇,低声道:“哥哥记得我前些天给你看过的那半块布罢?我…我找到了它的另一半。”

“你在哪里找到的?”岳清音冷冷盯着我问道。

“总之不是在咱们家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是奇怪,为何这块布被分为了两半,一半在咱们手上,另一半却在别处…”

“到底是在何处找到另一半的?”岳清音忽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迫我直视他。

“在…”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实话。

“说!”他沉喝着道。

“在…在奈何堡里。”我终于还是不愿瞒他,低声说了出来。

“在奈何堡的什么地方?”他追问。

“在一幅画的卷轴里,那卷轴是空心的,被我不小心掉在地上后摔成了两半,从里面掉出了那半块布来。”我如实说道。

岳清音皱了眉盯着我,似在审视我话中真假,半晌方沉声道:“那两块布呢?拿来我看。”

我抽了抽被他紧紧攥着的那只手,他这才有所意识,松手放了开,我从怀中掏出那两块布来,铺到马车里的小桌上给他看,他只扫了一眼,又盯向我道:“那布上原不是绣着花的么?”

“我把它拆掉了,这是本就画在布上的图案。”我边揉着被他攥疼的手腕边道。

岳清音看了我一眼,起身坐到身边来,将我那只手扯过去,轻轻地替我揉搓,脸上依旧冷冰地道:“布的事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还有…季大人。”我低声道。

“你们两个闲到无聊地在查与这布有关的事么?”岳清音冷声道。

“哥哥难道不觉得奇怪?这两块布一看就是一整张,它们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咱们家,一半在奈何堡,天下之事再巧也不可能巧成这样。我只是想知道,咱们家同奈何堡…究竟有何关系?”我望着他道。

“什么关系也没有。”岳清音盯住我,“现在起不许再想这布的事!”说着大手一伸将桌上的那两块布抓起揣入怀中,坐回他方才的位置,拿起书来继续看,不再理我。

“哥哥,”我将他手中的书夺下放到一边,望住他道:“你有事在瞒着我,对么?”

“为兄没有必要事事都告诉你。”他冷冷答道。

“好,那哥哥把布还给我,我再不问哥哥就是。”我将手伸向他。

“这布为兄没收了,以后不准你再想。”他依然冷冷地道。

“这布有一半本就是我的,还有一半也是我得到的,理当我自己持有,哥哥凭什么没收了去?!”我瞪大眼睛望着他道。

“只凭我是你哥哥。”他冷然盯了我一眼后便不再看我,只管伸手将我夺去的书拿回,继续翻看。

“是,‘哥哥’,哥哥就可以这么专横么?”我气道,“连个答案都不给,什么事都不告诉自己妹妹,亲人之间也要相互隐瞒么?我究竟还是不是你的亲妹妹?!”

“你希望是,还是不是?”他抬起眼来盯住我。

我起伏着胸膛瞪了他许久,终于败下阵来,颓然倚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低声地道:“哥哥当然是我的亲哥哥…”

岳清音未再吱声,于是一路无语,直到夜色擦黑时进了附近的一座城,找了家客栈落脚。

由于岳明皎向来行事低调简朴,因此只找了家中等档次的客栈,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客房。四个人围坐一桌吃饭,见我极少动筷,岳清音便替我夹了肉到碗里。

吃罢饭由小二带着去客房,因这一阵到了“返乡潮”,店里的客房基本上满了,只剩了一个内外间的套房和一个单人间,我才要提议换一家客栈看看,便听岳明皎笑道:“就这里罢,总归只是一晚,让车夫和小子们去车里睡,马车大,三人一辆足以盛下,正好又可看守行李。为父同清音睡这间套房,燕然和灵歌便委屈委屈睡那单人间罢,夜里冷,挤一挤倒也暖和。”

如此一来反而不好再多说,免得岳老爹起疑。于是各自进房安顿,所谓内外间的套房,即是内外两间各有一张床铺,而单人间只有一间房,且…且那唯一的一张床还是个窄窄的单人床。

这家店的老板是个一毛不拔的货色,单人间里除了床之外只有一架衣柜、一把椅子、一张小几、一个洗脸架子和一只马桶,其它的家具一样不多。

季燕然将几上油灯点燃,扫了眼这房内陈设,不由挠头干笑道:“这房间果然简陋得可以…灵歌早些睡罢,我在椅子上凑合一晚。”说着便移身坐向那椅子,殊不知才一沾到椅面,便听“嘎吱”一声,那椅子腿居然断掉了,想来早就是坏的,被他一坐彻底散了架。

幸好季燕然反应不慢,蹭地站起身才不致坐到地上,扭头看了看那堆木头,扬眉好笑地摇了摇头,向我道:“我去再要把椅子来。”

于是开门出去,过了好半晌才重新回来,两手空空,身后也未跟着小二,将门关好上了闩后转身向我干笑着道:“店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因旅客众多,连一楼饭桌上都睡了人…我便在地上坐一宿罢了。”

说着便要蹲身,我轻声开口叫住他道:“大人…上床来睡罢。”

他望着我道:“灵歌不必勉强的,一晚很快便能过去,我就坐着罢,明日在马车上补眠便是。”

“上来睡罢,”我低下头,“别再让我觉得亏欠你太多。”

季燕然轻叹了一声:“你这丫头总爱钻牛角尖儿,何苦自己折磨自己?”

“睡罢。”我脱去鞋子,翻身躺到床里,也不脱衣,紧紧贴着墙,背身朝外。

过了半晌方听到他走过来,吹熄了油灯,坐在床边脱鞋,而后是“咯吱吱”一阵床响,背后便觉一阵暖意,是他躺到了枕边。由于床窄,两人再怎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也难免挨到,只好这么将就着。他将唯一的那条被子抻开替我盖上,自己则揣着手侧身与我背对背地躺着,一时房内陷入无声。

今夜的时间过得格外地慢,我的全身都因紧绷着神经而感到僵硬了,窗外才传来一声梆响。露在空气中的脸觉得有些凉,不由坐起身,将被子横了过来,盖住自己和他的半截身子。却见他也坐起身道:“我不冷,灵歌自己盖严些罢。”说着又将被子竖过来重新替我盖上。

“我闻到些雪气,想是外头下起雪了,不盖被子会着凉的。”我在黑暗里偏头望向他。

“我哪里有那么弱不禁风,”他低声笑着,“何况咱们有岳先生在,一帖药服下便能药到病除,不怕。”

“能避免就避免,何必非要受那个罪?”我淡淡地道,又将被子横过来盖住他。

“这样每人只能盖住一半,要着凉便是两个人一起着凉。”他笑着想要再将被子竖过去,不小心一把握在了我抓着被角的手上,我才要避开,却被他牢牢地握住。

“你…”我伸手去推他,“快放开…”

“灵歌,”他语声平静地道,“若你不介意,便在我怀中睡罢,如此一来你我两人都可盖上被子,也不致着凉。——此乃权宜之法,我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若你不同意,我便去马车上睡,不使你为难就是。可好?”

知道他在这个时候绝不会有其它的心思,我犹豫了一阵,点头答应了,若真让他去马车上睡,既在下人面前不好看,明天也还得传到岳明皎的耳朵里去,更是麻烦。

他把被子重新竖过来,轻轻拥住我躺下,将被子盖好,替我掖住被角。我背向着他,贴住他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察觉我始终难以放松地全身紧绷着,季燕然低低地在耳后说起了别的事以分散我的注意力,道:“今儿个你是不是又同清音闹别扭了?”

“你怎知道?”我闷声问道。

“看晚饭时你那碗里最后只剩下了他夹给你的肉便知道了,”他语气中带着好笑地道,“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哥哥把那两块布收走了。”我道。

“喔…清音是想让你平安无虞,不希望你牵涉到麻烦中去。”季燕然笑着道。

“我知道…可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半途而废。那两块布上的图样被隐藏得如此巧妙,绝不会是玄机公子一时心血来潮所绘制的。也许我们找到了图上的地方,许多秘密的答案就能水落石出。可如今哥哥把布收走,只怕大人你亲自去要也无济于事,最大的一条线索就此中断,我们要想继续往下进行是难上加难。”我轻叹着道。

“无妨,灵歌。你我还可以继续进行,”季燕然低声笑起,“我已将那两块布上的图…全部记在脑子里了。”

心头顿时一阵怦然的惶然的怅然的轻颤,就如同每一次看到他揭秘案件的真相,就如同听到他九十三个甲的绝无仅有的成绩,就如同才刚知道他有过目不忘的天赋…的时候,每一次每一次,我都难以抑制地会产生这样的颤栗,我曾以为这是我的嫉妒,也曾以为这是我的羡慕,甚至还曾不得不承认这是我的崇拜、是我幻想中自己能够拥有的高度…

可现在看来…现在看来这些都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几许情绪,真正从一开始就占据着主导的,是…是…

“睡罢。”他在耳畔轻声地道。

嗯,睡吧…事到如今,再想这些还有何用?

寻绣·缠绵

次日起来,发现外面果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地上积雪已有半尺来厚,天色阴沉沉的,看来这雪还要下上很久。

吃罢早饭继续上路,季燕然显然昨晚未曾睡好,在马车里坐了没一会儿就倚着车壁打起盹儿来,我从行李箱中取出那条黑兔毛的披风轻轻替他盖在身上,又往炭盆里添了几块儿炭放在他的脚边。

白天行路,晚间留宿,好在这一次投了家空房多的店,要了个内外间的套房,不必再挤。

十五天的颠簸旅途之后,终于在腊月二十八日的这天傍晚进入了江南地界,直奔季岳两家的祖藉所在地——望城。

因说好了要先去拜访季燕然的父亲,是以岳家父子便随我们一同先行往位于望城仲夏街青荷巷的季府而去。行至巷子口,早有季府的下人等在了那里,想是收到了书信知道我们今天就能到达,提前做好了准备。

季燕然先下了马车,听得外面此起彼伏地叫着“少爷回来了!”他打起车帘向我伸出大手扶我下车,便又听那些下人们兴高采烈地叫着“给少夫人请安!”

那厢岳家父子也下得车来,季燕然便请他二人先进门,随后牵着我的手亦跟进来,见府里早就点起了喜庆的大红灯笼,映着漫天白雪年味儿十足。一时大大小小的丫环嬷嬷小厮迎上前来,接待客人的接待客人,搬行李的搬行李,一派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含笑上前,先向岳家父子行了礼,而后又向季燕然和我行了礼,季燕然冲他笑道:“屹伯,爹他老人家呢?”

屹伯笑道:“正要向岳老爷和岳公子告罪——老爷他衙门里临时有事,下午便走了,方才让人送话回来,说大概要到明天下午方能回家,不能亲迎岳老爷和岳公子大驾,还望二位海涵才是!”

岳明皎呵呵笑道:“这个英堂跟老夫还客气什么!既如此,我父子二人便不多扰了,先回家休整休整,明日下午再来拜访罢!”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当了季燕然名义上的妻子,自然是要留在季府过年的,可事到临头还是抑制不住地涌起一阵孤单与无依的彷徨,不由下意识地望向岳清音,将一路上与他赌气不理他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岳清音冲我点了下头,我轻轻地蹭过去到他身边,他低下脸来沉声道:“在婆家不比在娘家,懂事着些,不许让燕然为难,不许干出格的事,听到了?”

我点点头,悄悄扯了扯他的袖角,小声地道:“哥哥,我何时可以回咱们家去?”

“正月初二,”岳清音道,“到时燕然会同你一起去的。”

我便不再吱声,和季燕然一起将他与岳明皎送出门去,直到目送他们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尽头方才转回府中。

季府里早早便为我和季燕然准备下了新房,家具被褥全是新的,由于府中主子只有季家父子两个男人,所以此前也没有丫头贴身服侍,自从我和季燕然成亲后,管家屹伯便去买了两名小丫头来专门等我回来差遣,这两个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名字也留着等我来起,于是一个叫了“忘忧”,一个叫了“含笑”。

之后季燕然又将府里几位有头脸的下人叫来给我认识,屹伯说今天有些晚了,待明天一早再让合府下人来拜见我这位少夫人。

回到卧房沐浴休息,依然是季燕然睡外间,我睡里间。新换了地方多少有些不大习惯,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方才渐渐睡去。

次日一早吃罢饭,接受过所有下人的拜见后便没了什么事干,全府上下都在忙碌着打扫布置,预备过年。我甩下季燕然,独自一人在府里闲逛,却见这里同岳家在京都的宅子规模差不多,只不过建筑更趋小巧精致。

天龙朝版图上的江南与正史版图的江南并不一样,这里所谓的江南,是一条类似黄河长江的母亲河——“潜龙江”以南的地区,不过富饶程度倒是不逊色于正史上的江南。

一个人逛了没多久,天上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便立住脚步,望着空中飞舞的雪花儿出神。茫茫然间忽觉有东西遮在头上,仰脸看时见是一柄油伞,持伞的男人脸上带着笑,轻声地道:“傻丫头,怎么在雪里站着,也不怕着凉。”

“我想出府去走走。”我望着他,太过安静易生感伤,我不想再给自己脆弱的机会。

“我陪你一起,可好?”他问。

我点头。两人回房穿了披风换上靴子,从府中出来慢慢走上大路。望城是江南最繁华的城镇,仅仅次于京都太平城,虽然已是腊月二十九日,街上仍有不少的摊贩在张罗生意。

沿着街且行且看,见前面有一家绣坊,牌匾上写着“江南老字号”的字样,便径直进了店门,迎面过来一位中年妇人,笑向我道:“这位小姐和公子要买绣品么?”

我点了点头,道:“不知贵店有什么珍稀货色,我想都看一看。”

那妇人连忙笑道:“好的好的,小姐公子请上二楼,绣样儿都在二楼陈列着。”边说边引路,带了我和季燕然上得二楼。

二楼货架上果然陈列着各种针法绣的精品布样儿,我大致看了一圈,向这妇人道:“老板,你这里的样品我一样也不喜欢,精致虽精致,但在档次上还是低了一些。还有更好的么?”

女老板笑道:“哎哟哟!这位小姐的眼光不是一般的高哪!我们这江南老字号里的绣品哪一样儿不是高档货色?!连京里的达官贵人都大老远儿地到我们这儿来买绣品呢!”

我淡淡一笑,道:“我想要的绣品,是比那些达官贵人买的还要高档的。你这货架上摆着的我早已见得不带见了!若是没有什么新鲜货色,那我就不在你这里耽误时间了。”

女老板被我说话的气势吓到了,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迟疑地道:“敢问这位小姐…可是京里来的官小姐?”

我故作傲娇地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可以这么说罢。我这次来江南,是为了给母妃…唔,给家母挑寿辰礼物的,你这儿若是没有高档货色,我便要换别家了!”

故意泄露了“母妃”二字,把女老板吓了一大跳,连忙陪笑道:“小…小姐莫急,您见多识广,这些平庸绣品自是看不上眼,敝店还有一些珍藏的绣品,您若不嫌弃,小妇便取出来给您过过目。”

“那我就多耽搁会儿罢。”我道。

女老板便将我和季燕然请到桌旁坐下,又叫个小丫头端上茶来,而后亲自跑去后房去取绣品。趁房中无人,季燕然伸出修长手指冲着我一点,好笑地低声道:“小灵儿太过大胆,连公主都敢冒充!”

我假装低头喝茶,没有应他。一时那女老板回来了,手里托着几块布料,恭恭敬敬地递到我的手上,随意翻看了看,却没有我想要的那一种,便起身向季燕然道:“季大人,咱们走罢,看样子这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一听我唤“季大人”,那女老板吃惊地望向季燕然,盯了一阵后方掩口道:“哎唷!这不是咱们季知府的公子——到京都做官去的小季大人么!”

季燕然含笑点了下头,女老板见堂堂京都知府都做了我的“随从”,愈发信了我方才的话,商人本性,好容易逮住我这么个金主儿,岂能轻易放走?便见她连忙向我陪笑道:“这几块布已是我们这家老店的镇店货了,只不知小姐是想要什么样儿的绣品,不妨说来给小妇知道,就算小店里没有,小妇也可为小姐去找来!”

我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佯作随意地道:“我曾在宫中见过你们江南朝贡的绣品,家母也曾获赏了一件,向来爱不释手。无奈前两年家中失火,不小心将那绣品烧毁了,家母为此至今想来还闷闷不乐。正巧今年我有机会到江南来,便想替家母再买回一件去,可是看老板你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那种绣品,不知哪里可买得到呢?”

女老板想了想道:“朝贡的绣品…我们江南年年都向朝廷进贡绣品,年年都有不同的花样儿,小姐手里这几块亦曾进过贡的,若不是这种样式的话…那小妇再去库里给小姐翻翻去,只不知小姐想要的是什么样儿的?”

“就是将一根彩线劈成或十六股或三十二股或六十四股或八十一股,一层一层地绣到布上,有多少股线就可以绣出多少层来,”我不动声色地道,“这种手艺听说只有你们江南才有。”

“哦!”女老板一拍手,恍然道:“小姐说的原来是‘缠绵绣’啊!这种绣法确实只有我们江南才有呢!”

“缠绵绣?”我扬起眉望着她,“好缠绵的名字。”

女老板呵呵笑道:“就是因为这绣品是将一根线分成了若干丝丝缕缕的细线,经纬纵横地绣出一幅幅美妙的图案,仿若男女之情般缠缠绵绵、难分难解,才因此得名‘缠绵绣’啊!”

缠缠绵绵、难分难解…我无意识地望了季燕然一眼,见他勾着唇角冲着我笑,便回过头来,向女老板道:“应该就是这一种了,老板你这里可有么?”

“哎唷…这个小店可真是没有了,莫说小店了,只怕放眼整个江南,能拥有缠绵绣的店铺也不多见,何况就算有,店家也未见得肯卖。”女老板无奈笑道。

“为何不卖?”我问。

“这缠绵绣的手艺,是二十多年前出现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会得。后来随着那人的销声匿迹,缠绵绣便也未再有新作诞生,现在遗世的也就当年的那么几幅而已,小姐若想买它,只怕难比登天哟!”女老板叹着道。

“那位会缠绵绣的是何许人?”我试探地问道。

女老板笑笑道:“二十多年前小妇不过才七八岁,依稀记得曾听家母提起过,说那缠绵绣的创始人是江南的一位富家小姐,多才多艺的,至于姓甚名谁,小妇却不得而知了。”

我与季燕然飞快地对视一眼,见他笑着向这老板道:“不知令堂还健在否?我们想问问老人家关于那缠绵绣创始人之事,说不定她还有传人在世,若能找到,也不枉我们从京都来到江南一趟。”

这位精明的女老板目光在我和季燕然的身上溜过来溜过去地转了两转,大约是看出了我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再结合上我的身份有可能是皇亲国戚,而望城知府又是季燕然的父亲,心里一阵加减乘除约等于地算了算这其中的人际关系以及对她的影响,最终大概得出了方便我就是方便她自己的结论,因此便热情有加地笑道:“家母尚健在!此刻正在家中,小姐和季大人若不嫌劳累,便请同小妇一起前往敝户,待小妇问问家母来,不知可行?”

我点头笑道:“如此就有劳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