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说道:“王四哥,这已经大半个月了,您不能一点信儿也不给我们啊,当初赌的时候可说的好好的……说罢,今日你拿什么抵我们的债?若是没有银两也罢了,其他值钱的物件东西,拿出来一两个也是可以的,你们王家怎么说昔日也算是风光一时。”

月娥暗地里点了点头,果然她所想的没有错,真个是王四鹄在外头欠了赌债。

王四鹄说道:“牛子,你不要高声,欠你的我自然会还你,你急什么?”

牛子叫道:“不急?我们要吃西北风去了……好吧,王四哥,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没有银子给我们啊,这也罢了,就按照当初说的那样,五十两一根手指头,你总共欠了我们二百两,你自个选吧,是左手还是右手?”

这话刚说完,王四鹄还没来得及开口,王婆子按捺不住,杀猪般叫起来:“天杀的,你什么不好做,去做这个?”

听着,似乎是王婆子揪住了王四鹄在质问。

王四鹄说道:“娘,这跟你没关系,你闪开点。”

王婆子哭嚎不已。牛子跟先前那个威胁说道:“少说些没用的,欠债还钱,没钱剁手指罢!”

王四鹄十分为难,终于说道:“两位兄弟,就再缓些日子何妨?”

王婆子色厉内荏地说道:“你们休得在这里胡闹,赶紧给我滚,不然的话,我要报官了!”她作势又叫,“老张,准备报官!”

王四鹄急忙拦住,说道:“娘,此事不宜惊动官府。”

王婆子又气又急,说道:“你这不孝子,你要气死你老娘是不是?”

正在不可开交,忽然听到王老头终于发声,怒道:“都给我住口!”

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只听那老头颤巍巍说道:“你们这些狗崽子,别在我家里撒野撒赖,我王家虽落败,县衙里还有几个人情在,闹到那里去,你们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若是四鹄欠的银两,三日内便还给你们……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下次还让我见到你们拉着四鹄赌钱,这县衙便一定要去的!”

那两个泼皮得了允诺,笑嘻嘻说道:“王老爷,您是个德高望重的,说的话,我们听,三日后便来取银两,可别让咱们扑空,您说的都是些大道理没错,但我们自有赌场的规矩,无论如何,到时候没有银子的话,王四哥的手指可要保不住了。”

“混账,混账,快快给我滚……”王老头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捶着地,气急败坏嘶吼道。

假债主就地分赃

王老头发怒,连哄带吓的将那些泼皮赶了出去,才又骂王四鹄:“你这不孝子,素来做点什么不好,你竟去赌钱,现如今县衙里常捉的就是这等人,你休得惹怒了老子,直接将你送了进去,一并甘休!”

王婆子见状不好,急忙说道:“老头子且勿动怒,想个法子是正经。”

王四鹄低着头,说道:“爹你刚才也看到了,个个要我的手指呢,儿子难道是个傻子么?吃了这遭亏,以后绝技不会再犯的。”

王婆子又跺脚,瞪着王四鹄骂道:“你也太不像话了,欠下那么多赌债,你让我们从哪里去拿钱来?”

“目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王四鹄愁眉苦脸,说道:“何况爹说过会给他们的,若不给,我的手指少不得要吃苦了,少不得你们二老想想办法了。”

王老头怒气冲冲,看了王四鹄一眼,也不说话,扭身颤巍巍地入内去了。

王婆子回头也看他一眼,到底先扶着王老头进了房间,两个人掩了门,嘀嘀咕咕,隐隐约约似乎在商议了起来。

月娥听了这一番,若是先前,早就惊得什么似的,如今见惯了王家的古里古怪,也不觉得惊奇,自回到厨房里去忙碌。

过了片刻,那王婆子却忽然出现,在门口上也不靠近,只看着月娥,説长道短,又道:“白白养着,也没什么用,干脆扔出去抵债,也算给四鹄挡了一劫。”

月娥不动声色看了王婆子一眼,也不说话。王婆子曾吃过她的亏,知道她虽不言不语,要动手起来却是防不胜防的,当下吓了一抖,脚步一退,没成想脚底下绊住,差点自那门槛上绊倒下去,她狼狈起来,没了脸,便窜到那窗户后面,隔着窗棂扇,仍旧说道:“你今日就先嚣张着吧,等哪天老娘怒了,就真个把你卖了出去抵四鹄的债,到时候你这小娼-妇在那窑子里被千人骑万人压,才知道老娘的厉害。”

月娥冷冷一笑,说道:“我也算是王家的媳妇,到时候被千人骑万人压,人家少不得也会称赞你们老王家几句,养的好出息的儿媳。”

王婆子正在得意,听了这句话,顿时火上眉梢,怒道:“好娼妇,你嘴硬吧,迟早有一天……”

那声音暴躁着,渐渐去了。

晚上,月娥见王四鹄神色颇为惬意,手中掐着两个铁丸子正在玩耍,哼着小曲在桌子边上,不知想什么,她只怕这人种马性情,又来缠着她胡为,便不声不响到了床边,也不脱衣裳,和衣闷闷地躺到一边去了。

王四鹄回头来看了看她,手中玩着的珠子一放,自己腾身上了床。

月娥心头一震,感觉他一只手已经摸了过来,不由说道:“我今日听到有陌生的声在前边嚷嚷,只是手头上有事,不敢怠慢,是不是谁出了什么事了?”

王四鹄听她一问,懒懒回答:“没什么大事。”

月娥一听,心想:都要切手指头了,还不算大事?难道说是王老头真的把银子交出来了?

便问道:“真的?你别骗我,我听老张头说,老爷气的不轻。”

“你担心那老东西?”王四鹄哼了一声,说道,“他的确是没安好心,恐怕恨不得我死了,好跟你……嘿嘿,”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我究竟是王家唯一的血脉,你又无所出,难道真看我眼睁睁死了?哼,他不管我可不成。”

“真的跟你有关?”月娥装出什么也不知的样子,问道,“到底是怎样,你说给我知?”

王四鹄这才不耐烦地说:“也没什么,有几个一起赌钱的,过来要债。我自然是没有的,不过老爷子么……”

月娥心头一动,问道:“那定是老爷替你还掉了?”

王四鹄忍了忍,似乎终于埋不住了,才对月娥小声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张罗……我先前跟你说老爷子藏私,果真是如此的,恐怕他怕我将家产都挥霍掉,最后失了他的棺材本,让他不能风光大葬……哼,藏了那么多,难道将来能全都带了去?咱们现在如此手紧,他还死抱着不放,我自然是要想办法一点一点给他挖出来的。”

月娥听了这话,心头一惊,想道:这话说的古怪,不是说讨债的人来么?怎么又说到他自己?

于是问道:“你说什么?不是说赌输了?”

王四鹄嘿嘿一笑,将她抱入怀中,说道:“你相公我哪里会那么容易输,何况我是有分寸的,怎么输也不过十几二十两,难道真个要输掉二三百两那么多?我……不过是骗老爷子的,只要他乖乖拿了钱出来,我们自出去分了,我的手头上也宽裕点。”

月娥听了这个,心头骂一声“禽兽”,然而这王家父子,却正是禽兽一对,正好遇上,谁也不说谁。

月娥想了会,又说道:“那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又要去赌么?”

王四鹄这次却沉思了会子,说道:“你担心什么,这只是一点儿,老爷子那里还有大头未动呢,嗯……说的也是,在我手里,少不得也都给挥霍了,不知不觉就都没了……等到了手,就给你些,替我藏起来存着,你那弟弟……也不容易,你就看着办给他一点儿吧,——不许多给!”

月娥心底只当王四鹄是禽兽一只,如今忽然听王四鹄竟说出这样良心的话来,倒是忍不住一愣。

王四鹄被月娥拉扯着说东说西,这么许久,那心头的火也散了,抱着月娥,迷迷糊糊说:“好了,睡吧,明儿早起跟老爷子要钱去……”

多情人相顾无言

为着王四鹄的一点善念,叫月娥好一番感怀。半夜睡了,平明起身,王四鹄果然也精精神神的早了起来,月娥望着他兴兴头头出外去,知道是去跟老爷子敲那笔钱去了。这却是他们父子的事,她只当不知的,穿着好了,便要出门去。

此刻已经深秋,她身上上的还是一件薄薄的长裙,原本似乎是蓝色的,大概是经过好多水了,已经褪了色,变得浅蓝起来,外罩灰色单层的夹衫,腰间系一条长巾,朴素无双,出门已经觉得冷,回来找了找,柜子里只有几件夏日的衫子,秋冬的衣裳在边上,一目了然,只有一件小小的花棉袄,跟一件夹袍,月娥有心将夹袍拉出来穿上,想了想,仍推了进去。

掩了门出来,去厨房做了早饭,出来请两个老的吃饭功夫,却听得房间里咳嗽连天,是老头子暴雷似的连声不断在咳嗽,旁边王婆子不停地劝着什么。

月娥站在门口,说道:“公公,婆婆,早饭准备好了。”

王婆子正一肚子火没处发,闻言骂道:“不长眼的娼-妇,没见老爷正病着么?吃什么吃?”

月娥皱了皱眉,巴不得他病死早好,也不说话,悄悄地退了。走到半路,见老张头匆匆地走过来,两人照面,张头说道:“少夫人。”

月娥打量他似是个要出门的,便问道:“张叔,一大早你这是要去哪里?”

老张头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说道:“少夫人,少爷一早上便来闹,逼着那老狗拿了银子出来,便兜着银子出门去了……如今那老狗大概是拿了银子肉痛,又被少爷赌博之事给气的,竟病了,让我去请大夫。”

“大夫”两字,听得月娥略微心跳,眼前不由地出现一张清秀正直的脸来,略一恍惚,才点点头,说道:“吃了饭不曾?”

张叔说道:“吃过了,少夫人去用些吧,不必管那两个。”

月娥说道:“嗯,那你去吧。”

张叔自出门请大夫而去。月娥回到厅内,略吃了一点东西,心头胡乱想着:到底会去请哪个大夫?会不会是……

她心中有一丝的奢望,却也知道无望。只是就好像身处黑暗中的人一样,悄悄地会有种仰望阳光的心思……而苏青大夫,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道可望而不及的阳光。

月娥将两个老的没用过的饭食都收拾起来,送到厨房里去,又清洗打扫了一会儿,才到了院子里,看样子张叔仿佛还没有回来,月娥拿了扫帚,把院子里刚刚又落下的叶子给清扫了一遍,昨夜晚降了霜,叶子上面都有一层薄薄的白霜,踏上去,发出脆脆的声响,这次第,月娥不由地想起一句诗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她苦苦一笑,叹了一声,将叶子扫了扫归拢起来,到墙角去拿了把竹耙子,兜着将叶子都放入筐子里,正弄得差不多了,大门那边“吱呀”一声开了,老张头在前,说道:“您快请进。”

月娥知道大夫已经被请回来了,只不知道会是谁……然而想想,总不会那么巧的,更何况自己跟苏青还有些前嫌,他定是要避嫌的,所以无论如何,王家不会请他来……

然而心头纵然是这么想的,却仍旧按捺不住,将竹耙子驻地,抬眼看向那边去。

正见到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一手略提着半边的长衫一摆,一迈步下了台阶,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

那男子下了台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向着这边一看,四目相对,月娥顿时惊了,原来这大夫,正是苏青苏小大夫。

两人目光一对,各自一震,月娥急急忙忙低头,要把最后的一些叶子给耙起来,却不料手上抖了抖,叶子尽都四散了,而那边,苏青目光一转也移了开去,仍旧目不斜视地向前而去。

月娥匆忙地将剩下的叶子收拾好了,才想回自己的房间里去洗一洗手,整理一番。一边心底里默默地感叹,经过那两个老的的房间,却听到里面有人温声说道:“王老爷这是染了点风寒,大概又受了点气……我开两幅药,熬了喝一喝就好了。”

一阵咳嗽,那王老头问道:“苏青,你父亲呢?最近都不见他了。”

那温润的声音依然平静地回答说道:“家父年事已高,早已经不出诊,外面的事,一并都交给我了。”

王老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哑着嗓子说道:“你父亲该得意了,养了好儿子,不像我们家四鹄……咳咳……你父亲私底下,可有说过什么没有?”

苏青说道:“家父从来不在私底下议论别人,您且安心养着身体,喝了药之后,自会好转,若是无异议的话,我出去外间,写一张方子,让仆人去店里抓药就是了。”

王老头哼了两声,说道:“你父亲既然肯让你独当一面,估计你是不错的,你去写吧。”

苏青回答说道:“是。”带着小童出了外间,沉默不语,估计是开始写方子了。

而在里面,那王婆子略压着声音,说道:“老爷,你何必在外人面前灭自己儿子威风,四鹄不过现在仍旧贪玩,若是他收敛了心性,哪里会比别人差到哪里去呢?”

王老头呼吸如风箱,没有吭声。

王婆子似乎是憋了气,又替王四鹄抱不平一般,略冷笑一声,说道:“再说,我们家四鹄再怎么不出息,起码也是个成家立业了的人呢,老爷,苏老爷这上面可是比不上咱们的……”

月娥听了这个,情知王婆子是在拿苏青没有成家这件说事,想到苏青之所以至今仍旧孤家寡人一个的原因,心头不由地又觉得惆怅。

月娥一时站着只是想,没料到前面的房门一开,有人迈步走了出来。

月娥一抬头,跟那人目光相对,两人相隔不远,这一下看的比先前在大门口上更加鲜明。

四目相对之下,苏青略一愕然,那清秀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抑郁悲苦,却又一转即逝,他一声不吭下了台阶,只似没看见月娥。这边月娥也急忙低下了头,略看了看旁边的窗户,转过身,默默地走了。

真是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在这种地方里,除了这样隔着空的一眼,又有什么其他呢?他明明见了自己却不称呼不言语,也是为了避嫌,怕屋子里的两个老的拿住自己不放,免不了自己又要吃苦……这份心意,月娥纵然不是月娘,也自明白。她脚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掩了门,顿时无数的情绪涌上来,心底憋闷的几乎想大哭一场。

老张头跟着苏青去了趟药店,将药抓了回来,月娥便开始负责熬药,下午的时候,正在厨房内盯着那一壶的药,忽然见老张头兴冲冲过来,小声说道:“少夫人,快点来,你家弟弟来看你了!”

如梦中姐弟相逢

原来月娘的弟弟姚良,年纪尚小,王家嫌留下他只废些吃穿用度,便早早地打发他出去学徒。姚良本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突遇灾变,他也是个懂事伶俐的,凡事也只好忍了。王家之人心性狠毒,更不肯细心钻营替姚良找个好活计做的,那等略觉得轻快体面的工作,少不得还得亲自上门去说,是以不肯劳烦,只是随便托了人,打发姚良去埠头做那些跟船的伙计,若是有来往船只需要人手,便来雇佣他随船行走。

姚良先前被打发出去的时候,只有十一二岁,还只是个未长成的孩子,谁家愿意用他?挨了好些恶吃了众多苦,幸亏周遭的伙计怜惜他,时常接济他些吃穿之物,姚良才挨了下来,幸亏姚良聪明伶俐,后来船家们见他年纪虽小,却很能帮手帮脚,往往别人想不到的细心活计,他都能一一办到,一个人竟抵好几双眼睛。而且因他年小,要价又低,所以逐渐地个个喜欢用他,姚良才慢慢地在码头上站住了脚。

到今日,姚良已经是十三岁多,再过几个月,也就十四了,天气逐渐寒冷,姚良心头惦念着姚月娘,只因知道王家那两个老头悭吝刻薄,不喜见到自己,若是贸然去的话,反而会给姐姐惹祸,所以畏惧向来不大肯走来,后来实在是想念,便拿着些许钱银,买了点点心果子之类的,来了王家。

月娥急急忙忙出了后院去见那素未谋面的弟弟,刚走到前厅,就听到王婆子的声音,破锣般尖酸刺耳,说道:“你自去好好地养活自己,又回来干什么?若是想要钱银,可是没有的。”

有个尚带些稚嫩的声音,回答说道:“不是这样的,我什么也不要,只是想见一见姐姐。”

“她又还没死,见个什么?”提起月娥来王婆子便心头有气,立刻骂道。

姚良在码头历练一年,性情也变得沉稳许多,当下说道:“我只是见她一面,立刻就走。中饭都不必吃。”

王婆子冷冷哼一声,说道:“你明白就好,我家养了一个闲人已经够了……”还要再说,却听有个声音说道:“为何不吃中饭再走?谁敢赶你不成?”

王婆子听了这个声,身子一抖,姚良急忙回头,叫道:“姐姐!”

月娥听王婆子在为难姚良,门口听了几句之后,心头实在难过,她对这个平白冒出来的弟弟本是毫无感情的,起先只想着该怎么同他商量,助自己离开王家之事。却不知这个姚家小弟是个聪明的还是糊涂不顶事的,若真是个笨人,自己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然也帮不得他了。

她在门边上看向里面,见少年虽然年幼,却生的手长腿长,自背后看,凛凛透出一股风骨气度来,只不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大概是吃不上什么好的,是以极瘦。月娥看着王婆子刁难他,他却总是心平气和的回答,为了见她一面,只是委曲求全,心中感慨万千,最后忍不住发了话。

王婆子见月娥出面,脸上挂不住,骂道:“有个闲手懒做的不够,还带累一个,我们王家前辈子是欠你们的?”

月娥不理她,却看着转过身来的姚良,姚良虽然年纪不大,一张脸尚未张开,可却因风吹雨打,变得黑黑的,然而仍然透出了清秀的轮廓来,鼻直口方,两只眼睛黑白分明,眉心里一股正气,望着月娥时候,脸上才透出欢喜神色。竟然是个很好的孩子。

月娥微微一笑,转眼看向王婆子,说道:“谁闲手懒做了,婆婆,我素来恭敬,你也不用如此诋毁我,你若不满,自去族长面前告我,我弟弟远道而来,留他一顿饭又怎么,就算是叫花子来了,也要打发一口的,你急巴巴的赶他走,又是什么道理?”

王婆子原地跳脚,说道:“你仗着他来了,就越发得脸,更加跟老娘犟嘴了?”

月娥冷笑说道:“婆婆若是对我有诸多不满,只是忍着又有什么用,何不找个法儿撵了我出去,岂不干净,省得留下来,也祸害了你们王家……”

她说完之后,看也不看目瞪口呆的王婆子,伸手将姚良的手握住,看他一眼,微笑低声说道:“弟弟,跟我来……”

姚良也是惊了,不晓得几月不见,姐姐竟变得如此厉害,几句话压得那婆子话都接不上来,只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柔软温暖,一刹那无限感怀。

月娥握着姚良的手慢慢走出去,手心里少年的手,无比粗糙,握着仿佛握一块皲裂树皮一样,她暗自惊心,却只是忍耐着,两人出了厅,才听到王婆子在里面骂道:“不要脸的娼-妇,等着瞧!”

月娥带着姚良回到房间里,吩咐姚良坐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问:“怎么这时侯才来?吃了饭没有?”姚良所在的码头离这里甚远,来一趟也不容易,翻山过岭,路上只急着赶了,哪里顾得上吃食,带了几个硬饽饽,也早就啃光了,见月娥问,说道:“姐姐,我不饿,吃过了。”月娥见他脸上的羞涩难言一闪而过,早就明白,点了点头,握住他的双手说道:“等我片刻。”说着,便出了门,走到后院厨房内,见老张头正替她看着熬药的火,便说道:“张叔,真是多谢啦。”

老张头说道:“少夫人放心,我帮你看着,……怎么你又回来啦?”月娥将围裙围上,说道:“我弟弟他一路赶来,没吃过东西,给他做一点。”老张头点点头,说道:“那是,我看小少爷又瘦了很多呢。”

月娥答应一声,便升起火来,想了想,洗了四五个鸡蛋,放进锅内,将水烧开了煮了一会儿,先捞出来放在凉水里,又用另一个灶烧开了水,加了点盐,弄了点白面出来,加水加油和了和,便揪了之后,挨个都丢尽锅内,让滚开的水把面疙瘩煮熟了,期间又择了点青菜备用,打了个鸡蛋在碗内,用筷子打碎了,倒入锅内,烧开了之后,才又把青菜扔进去,一时烫熟了,便用勺子舀了出来。

老张头在一边看着,很是稀奇,不停地问道:“少夫人,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月娥笑而不语,做完了之后,才又舀了一碗给老张头,说道:“这是我闲着无事想来做的,简陋一点,张叔你别笑,也别嫌不好吃。”

老张头拿起碗筷,还没吃,只觉得扑鼻一股清香,是淡淡的油香,加一股鸡蛋的香味,另还有青菜的味道,合着面香,虽然说不上奢侈,却很动心思,就算还没吃,已经是吞了口水,急忙尝一口,立刻赞赏说道:“少夫人,这可真好吃,这叫什么?”

月娥抿嘴一笑,说道:“暂时还没想好名字,张叔麻烦你先帮我看着药,我把这些给弟弟拿去吃。”

老张头说道:“少夫人你自管去,不用担心这里。”说着便西里呼噜也不管面食烫嘴,就全部吃光了,又去守着炉子。月娥用个托盘盛了东西,又取了鸡蛋,才端着出了厨房。

回到了屋内,姚良等的着急,起身叫道:“姐姐你做什么去了?”一看月娥手中端着东西,急忙想帮忙接过来,月娥说道:“你别动,快去坐下。”

姚良只好听话乖乖地又坐回去,月娥将托盘放下,把饭食一一取出来,拿了筷子,递到姚良手上,说道:“仓促间也不好做什么东西,就先吃着这些……别饿坏了。”

姚良手里握着筷子,低下头看着碗里面的东西,煮熟了的小面疙瘩是白玉色的,葱绿色的青菜,白色的鸡蛋,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不由地怔住了。

他先前来王家之时,姐姐都是偷偷摸摸出来见他,从来不曾留他吃过东西,他也懂事,知道自己不能给姐姐添麻烦,所以也主动的躲着,今日本也以为是说会话就走了,却没想到……

一时之间,面食的热气蒸起来,姚良眼中的泪也一点一点的落了下来。

月娥一惊,急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姚良的手紧紧地捏着筷子,一手急忙擦了擦眼泪,说道:“没有……姐姐……我只是……”月娥侧着头看少年,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幸而是靠着窗边的,他清瘦的脸容,仍旧带着年幼的稚气,然而本该是细嫩幼滑的脸,却因为长年在江湖上漂泊,历经风霜的缘故,变得黝黑而有些粗糙,月娥伸手,在姚良的脸上轻轻摸过,将那一滴没擦去的泪抹了去,说道:“好端端的,哭什么呢,傻孩子,快尝尝看,我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你爱吃不爱吃。”

姚良的泪滚滚而出,带着哭腔说道:“爱吃,爱吃,姐姐做的,我都是爱吃的!”说着,又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端起碗吃了起来。

一会姚良将饭都吃了,月娥说道:“这几个鸡蛋都是煮好了的,留给你路上吃。”说着,找了一块包袱出来,替姚良包好了。姚良伸手握着,说道:“姐姐,使不得,那个王婆子,又要责骂打你了。”月娥笑道:“你放心,她爱骂就让她骂去,不疼不痒的,她不敢打我的。”姚良很是纳闷,望着月娥,月娥先前握着他的手,就觉得异样,如今仔细低头看过去,却见姚良的手,已经不能用“粗糙”两字来形容,少年的手,手指都有些变形了,大概是经常劳作的缘故,骨节很大,有的地方,因为磨破了、或不知被什么利器割破了,伤口还未曾愈合,有的已经结疤,磨出厚厚的茧子,有的地方却还溃烂着,透过伤口,甚至能看出里面隐隐透出的血红的肉来,看的月娥心惊肉跳。

惜亲情为弟落泪

月娥执着姚良的手细细看去,边看边忍不住落泪。姚良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若是生在现代,这时侯还在读初中,正是花一样,被父母疼爱的年纪。如今却做着跑船帮工的营生,比些成年人更出力三分,见他的手,处处伤痕,竟没个完好的地方,因为习惯了劳累,关节都肿大了,手指头跟手掌心磨出硬茧子,更有手心一处,血肉都绽裂开还未曾愈合,表皮隐隐透出溃烂之势。但这样又如何?为生计所迫,他哪里能够得闲休息,每日里还是需要不停劳作。这双手,日日需要忍受怎样的痛楚,才熬过那时时刻刻?

虽然只是初次相见,月娥却也知道,姚良是个懂事要强的孩子,不然的话,寻常娇生惯养的那些,怎么会捱了这样的苦,她握着姚良的手,一处处伤痕看过去,眼泪啪啦啪啦落下来,颗颗都打在姚良的手上。

姚良见状,也是心酸,忍受了那么多苦,他都不懂得落泪,如今看月娥无声的掉泪,也忍不住红了眼,说道:“姐姐,你别伤心,我习惯了,不觉得怎样……这些伤,看起来可怕,其实不疼的。”

——除非是草木铁石之人,才不疼!

月娥听了这话,世间怎会有如此懂事的孩子?偏偏上天还要欺负他,一刹那忍不住想要大哭一顿。她本就是个心慈善良的性格,先前的职业又是幼稚园教师,最见不得的是孩子们受苦,何况是姚良这样懂事伶俐的……虽然她是现代穿越而来,本来跟姚良没什么关系,但此刻,已然觉得自己跟姚良紧紧地关联在一起,这个孩子,她又是喜欢又是疼惜,就好像她的手兀自抓住他的手一样,日后也不会再放开了。

月娥忍了抽噎,回身去掏出帕子擦了脸上的泪,眼睛兀自未干,才回过头来,说道:“好弟弟,我们不回去了。”

姚良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说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月娥说道:“你不能再回去了,若再这样下去,这双手就毁了。”

姚良望着月娥,问道:“姐姐,你说真的?……可是不行,我不能留下,那王家的人,又要刻薄你了,我不能连累你……”他说了几句,蓦地想通了,强笑说道,“姐姐你别担心我,那里的工作我已经习惯了,每日过的也很快活,虽然是有点累,却到底是凭着自己的双手……姐姐……”姚良低了低声,说道,“我在偷偷地攒银两,等攒够了,我们想个法儿,好歹让你离开了这里。”

月娥望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个孩子,吃了诸多的苦,不怨天尤人,反而想着帮她跳出火坑,瞬间眼中的泪又落下来。

月娥不顾姚良反对,便收拾了一间厢房,让他晚上住在那里,休息几日再回去。姚良本是要走的,见月娥意志坚定,也不敢反抗她,只好答应了,又出门告诉同行的人,要晚上几天回去,那同来之人便带信回去了。月娥安顿下了姚良,心头百转千回,打定了主意不肯再让这个孩子回到码头上去,他小小年纪,心智坚毅,又乖巧聪明,将来大有可为,受点苦是没什么,权当磨练,但他毕竟年小,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又怎么说?这双手劳作成这样……冬日又渐渐到了,若不赶紧恢复休养过来,说毁也就毁了!

月娥思虑之后,自己出了门,去找金玲。金玲在家里听到她唤,便急忙跑出来,月娥说道:“金玲,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金玲掩了门,说道:“嫂子何事?”月娥说道:“麻烦你帮我一趟,我弟弟回来,他的手伤的不成样子,我怕他身上另有别的伤不肯对我讲,想请你带他去找苏小大夫,替他看上一看。”

金玲闻言点头:“那也没什么,嫂子你要避忌苏小大夫,我带小郎去一趟就好了。”

月娥感激,说道:“金玲,多谢你了。”金玲笑道:“算什么?先前小郎在的时候,我也同他玩的极好,嫂子去唤他出来,我在此等候就是。”月娥这才抽身回去。

姚良少不得乖乖听了月娥的话,出门跟着金玲去找苏小大夫。这边月娥目送两人离开,才进门,将门微微掩上,刚刚安定,就听到身后王婆子急冲冲跑出来,骂道:“贱人!谁准你动被褥,让那小畜生留下的?又浪费老娘的东西给那小畜生吃,你当真是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

月娥先前打定主意要让金玲带姚良去看医生,一来是因为他的伤的确严重,二来却正是为了这个——避开王婆子的锋芒。王婆子连饭都不许姚良吃一顿,哪里会允许他留下?月娥是担心姚良在家,听到这婆子骂长骂短,心里未免又不舒服。如今将姚良打发了出去,她还担心什么?

听到那婆子爆骂,月娥冷冷一笑,下了台阶。那婆子气的双眼冒火,她方才去了厨房转了一圈,发现少了几个鸡蛋等物,才醒悟月娥竟然是为了姚良做了吃食,她先前并没想到月娥会如此胆大,如今再见月娥收拾了厢房给姚良住,更是火上身,双腿旋风一样,向着月娥冲过来,鸡爪般的手便向着她身上抓过来。

月娥见这婆子来势凶猛,微微闪身避过,嘴里说道:“婆婆息怒,何必动手?打了媳妇倒是不仅要,但若是像上次一样失足跌倒,还要烦请族长……媳妇心里也是不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