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颜穿了件杏黄色的夏裳,在阴霾的天气中显得明快而活泼,连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带着墨菊去给顾夫人请安。

到了守园,顾夫人刚刚起床,正坐在镜台前梳头,听说顾夕颜来给她请安了,到是非常出乎意外,坐在顾夫人镜台边的宋嬷嬷一边用丝绢把刚摘下来的玉兰花瓣上的雨点沾干,一边说:“夫人现在不用担心了,我看二姑娘乖巧着,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呗!”

顾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忙让身边的柳儿请顾夕颜进来。

顾夕颜进来恭恭敬敬地给顾夫人磕了头,顾夫人亲手掺了顾夕颜起来,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话,顾夫人赏了顾夕颜几朵玉兰花,留她吃早饭。

顾夕颜发现顾夫人的早饭也非常简单,一碗白粥,几碟盐菜,因为是留顾夕颜吃饭,所以特意让煎了两个荷包蛋。

她回忆昨天宋梅枝的话,不由思忖,难道真如宋嬷嬷的说的,这个家完全是个空架子!

吃完早饭她回到勿园,发现勿园和昨天已是截然不同。香案上摆上了自鸣钟,梅瓶,座屏,墙上挂上了画屏,她屋间里的镜台上摆上了各式各样的小小瓷盒,小小的耳房收拾成了一个盥洗间,用屏风一隔为二,一面放着马桶,一面放着澡盆之类的东西。

顾夕颜对那个小小的自鸣钟非常感兴奋,围着它左看右看的,对端娘说:“把这个放在我的屋里的吧!”

端娘笑道:“以前不是嫌它吵吗?”

顾夕颜笑而不答。

横月和杏红正给收拾衣柜,红红绿绿的丝绸铺满床,发出幽幽的茧光,非常的漂亮而华丽。

是女人都会对这些感兴趣的吧!

顾夕颜跑过去看。

小顾夕颜口中的拮据和顾夕颜心中的拮据果然隔着非常远的距离。拽地的石榴裙,如水波纹般的百褶,绣着飞鸟走兽画案的八幅裙,像喇叭花一样散开的月华裙……款式各异,襦衣、披帛、半臂、夹袄、披风、斗篷……应有尽有,天青、月白、藕荷、鸦青、柳绿……五彩斑斓;看得顾夕颜目瞪口呆,啧啧咋舌。想到这些衣饰以后都是自己的了,简直有点天下掉馅饼的感觉。

墨香好像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式,两眼发光,非常羡慕的样子“这是剑南的锦绣哦”,“这是凤台的蜡染”,“这,这,可是江南的缂丝”……嚷的顾夕颜大感兴趣,两个人凑在一块叽叽喳喳起来,当然主要是墨香在说,顾夕颜在听。

原来,整个夏国被一条淞江一分为二,北面由梁国公、晋国公和燕国公三位国公辖管,南面则是熙照各郡,但在海南郡内有一块由南岭和陇山相夹而形成的地带叫凤台,这五个地方因地势、气候的不同,穿衣打扮上也非常不同。老百姓通常把夏国最富庶、最繁华的江南郡称为江南,那里四季如春,女子都穿襦衣裙、半臂之类的衣物,质地也多以纱、绡、棉、丝等名贵衣料为主;凤台的天气非常炎热,女子穿着又不相同,她们喜欢穿半臂,和江南女子爱穿的半臂又有所区别,江南女子的半臂一里面会加件对襟长袖,下身会穿上裙装,而凤台的女子穿的半臂紧身恰腰的,里面只穿一个肚兜,下身则穿一件软软的小角裤,有时还露出小腿来……梁国公管理的地方老百姓称其为梁地,那里是淞江的源头,淞江从陇山向南流至明岛入海,那里气候冬冷夏热,女子习惯穿一种左右交衽齐臀的小袄和裤子,当地还有一种非常独特的刺绣方法,叫陇绣,绣品凹凸有形,色彩艳丽,她们喜欢在衣物边角上用陇绣的方式绣上花边,很受江南一带名门士族的姑娘、夫人们的欢迎,又称为陇花;至于燕国公管理的燕地是夏国气候最恶劣的地方,那里一年十二个月有六个月都在下雪,天气非常寒冷,不产稻米,大多数家庭以狩猎为生,女子也要和男子一样承担家庭重担,民风非常彪悍,那里的女子大多数都穿以毛皮做的袍子、马夹为主;与梁地相邻、在燕国以南、淞江以北的晋国公管理的晋地,那里的气候四季分明,反而是衣饰最没有特色但又集众家之长的地方,她们即喜爱穿镶着狐毛的披风,也喜欢薄如蝉冀的陇花半臂……

顾夕颜支肘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吃完午饭还准备继续和墨菊谈论这个话题,却隐隐听到丝竹的声音,好像还有女孩子的唱歌声,随风而来,若隐若现。

横月奇道:“这是什么声音?哪里来的?”

端娘板着脸道:“哪里有什么声音?快把东西收拾好了,别左顾右盼的。”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

顾夕颜悄悄找端娘:“怎么回事?”

端娘叹道:“您昨天没听宋嬷嬷说吗?”

顾夕颜不解。

端娘道:“夫人把远香湖旁的柳亭租给了那个姓秦的。”

顾夕颜这才想起,问:“哦,教丝竹的那个秦大姑,据说也是从江南来的,你认识吗?”

端娘犹豫了一会才回答:“我也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说从前是个有名的戏子,相貌极出挑,又精通乐器,后来收了山在江南郡的吴州开班收徒,颇有些名气。前两年江南郡布政司李大人家里的小妾做寿,请了秦大姑的班子唱堂戏,不知怎的,她手下的一个姑娘竟然在李大人家里上吊自尽了,秦大姑惹下了官司,后来散了班子,她的人也不知所踪了。想不到……竟然租了我们家的院子,还在干这开班收徒的事……”端娘一边说,一边忿然地摇头。

顾夕颜听在耳朵里,记在心上,竟然起了见一见这个的念头。只是看到端娘满脸的不以为然,不好这里表现。

两人正说着话,杏红突然进来禀告:“外面有个叫树香的小厮求见姑娘,说是老爷身边的贴身小童。”

顾夕颜和端娘面面相觑,知道这人恐怕是顾老爷派来的,立刻请了那个小厮进来。小厮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脸蛋红的像苹果,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像闪亮的宝石晶莹剔透,非常机敏的样子。

果然是顾老爷让这个叫树香的小厮来传顾夕颜的,说是让她现在到他的书房溶月斋见面。

端娘拿了糖果招待树香,横月她们赶紧给顾夕颜梳洗打扮了一番,顾夕颜带着墨菊一起跟着树香去见顾老爷。

要去顾老爷的书房溶月斋有两条路走,一条从守园的小花园出角门到外院,还有一条路是从勿园的林中小径穿过去出角门然后过一条南北夹巷到溶月斋。

一般的情况下当然都请示了顾夫人拿了半边钥匙和守角门人一起开了角门穿夹巷到溶月斋。

出门的时候雨虽然停了,林中枝叶尽湿,但顾夕颜还是选择了穿林而过。当她们出了夹巷,就看到一片青砖铺成的开阔平整的小小广场,广场前面是一座青石垒成的高大墙院,门是气派的广亮门,把顾夕颜当场就镇在那里了。

树香领着她们直穿广场上前叩了门,里面有比树香略大上四、五岁的男童应门,树香见了那男孩甜甜地笑道:“桂官哥哥,我带了二姑娘来见老爷。”

那个叫桂官的男孩子和顾夕颜差不多高矮,剑眉星目,散发着英姿飒爽的磊落大气,气质非常地出众,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遇到,顾夕颜决不敢相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童仆。他神色淡漠地朝顾夕颜拱手作了一个揖,淡然地说:“请二姑娘跟我来。”

两人跟着桂官进了门,里面是个不大的庭院,一左右各种着一颗高大的樟树,中间是条青石板道,道的尽头是幢七间的房子,山歇顶式的砖式建筑,显得非常的高大,门楣上什么都没有。

桂官上前叩了门,应门是也是个男童,比桂官小一、二岁,眉目如画,精致秀丽,桂官喊他“百年”。

百年见到顾夕颜,好像非常高兴的样子,有点腼腆地说:“二姑娘等等,我这就去禀告老爷。”

门重新又关了上,过了好一会,百年面色煞白地开门,说:“老爷让二姑娘进去!”

墨菊给顾夕颜整了整发饰,顾夕颜进了门。

顾夕颜一进门,就大吃了一惊,那是她见到过最大的私人书房。

七间屋子全打通了,目光所触均是书,高至屋檩的书架上,矮榻上,大画案上……整齐的,凌散的,混乱的……到处都是书,像个小形的图书馆。

一个年约三旬的男子正坐在靠窗的一个大榻上打量顾夕颜,他面目儒雅,五官清丽,穿着一件衣袖宽大月白色长袍,神色间随意而淡然,大榻的榻脚上却伏着一个百年差不多大小的男童,那男童见顾夕颜进来,吃惊地抬着望她。男童发如黑漆,眉如远黛,非常漂亮,不知道为什么,脸色苍白,斗大的汗珠随着鬓角直往下流。

在顾夕颜惊愕的目光中,百年立刻上前将那男童搀了起来,低低唤了一声“欢陵”。

欢陵低低应了一句,步履蹒跚地和百年走了出去。

顾夕颜觉得这场面有点诡异,但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不由多看了两个男孩子几眼。

榻上的男子却哧笑一声,引开了顾夕颜的注意力:“还是老样子,看上去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两只眼睛却滑溜溜地乱转,像个好奇的小老鼠!”

顾夕颜听不出那男子的话是喜还是憎,也听不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讪讪然地笑了笑,上前给男子屈膝福了福,喊了一声“父亲”。

顾老爷漆黑光鉴的剑眉一挑,薄唇轻抿,随意挥了挥宽大的衣袖,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

顾夕颜轻轻坐了上去。

顾老爷嘴角挂笑,目光森然地望着顾夕颜良久不语,让她如坐针毡般的不安。突然,顾老爷快如闪电似的伸手捏住了顾夕颜的下颌,把她的脸猛地扯到窗前,仿佛要借着穿外的阳光才能看清楚顾夕颜的样子似的,目光如锋刃般的端详起她来。

顾夕颜被他目光看得心中生寒,正准备说几句俏皮话缓解一下这种气氛,顾老爷却又突然猛地甩开了手,顾夕颜始料不及,差点摔下榻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注意到顾老爷把捏了自己下颌的那只手在衣襟上擦了擦。

第十六章 旧友闲话

顾老爷把捏了顾夕颜的那只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从顾夕颜学过的一点点浅浅的心理学来说,这种动作是一种讨厌甚至是憎恶的表现。

顾夕颜不知道顾老爷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他面带笑容,目光却非常的阴森,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相貌英俊,外表儒雅的男子隐隐透露出的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顾夕颜表现得更加卑谦,低眉垂目地垂手而坐。

顾老爷好像被顾夕颜的这种态度迷惑了似的,盯着看了好一会,目中的阴森才渐渐散去,冷冷地说:“你准备准备,从明天开始,就到崔宝仪的私学去上学。你姐姐说了,明年一开春,内宫会举行选妃,她会帮你争取争取,就看你有没有这运气了!”

顾夕颜心里骇然,却不敢有任何表现,恭敬地答了一声“是”。

顾老爷像赶蚊蝇似的朝她挥了挥手。

顾夕颜更是心悸。

两个父亲的影像重叠在了一起,顾夕颜觉得自己又好像回到了过去……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溶月斋。

等在门外的墨菊见顾夕颜脸色苍白,神色凄苦,心中暗暗吃惊,不知道老爷都和二姑娘说了些什么,却不敢开口询问。

回来的路上,雨又开始下起来,淅淅沥沥,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墨菊想催一声“姑娘快走”,可看到顾夕颜失魂落魄的样子,把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两个人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勿园,刚进门,天上一个响雷,雨如倾盘之势哗啦哗啦落了下来。顾夕颜好像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下了雨似的怔在了那里,愣把身上淋了个湿透了。墨菊拉着顾夕颜:“姑娘先进屋避避雨吧!”

顾夕颜回过神来定定地看了墨菊两眼,“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朝堂屋走去。

撩帘而入,堂屋正中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端娘,另一个是位和端娘年纪差不多的妇人,身材中等,面目娟秀,笑容明媚,正和端娘说什么,说到高兴处,哈哈大笑,很爽朗的样子。

端娘看见顾夕颜回来,吓了一跳,诧奇地问:“这是怎么了?”

墨菊见有外人面,掩饰地笑道:“遇到了雨,没有带伞。”

端娘赶忙叫了横月伺候顾夕颜换衣服,反而把那妇人晾在了那里,到是顾夕颜先打了一个招呼:“家里来了客人啊!”

端娘这才把那妇人介绍给顾夕颜:“这位是原来和我一起伺候过太夫人的赵素心,听说我们回来了,特意来看看。”

那妇人笑盈盈地上前给顾夕颜屈膝福了福,顾夕颜客气地喊了一声“赵嬷嬷”。

赵嬷嬷连声说不敢,顾夕颜还没从刚才和顾老爷谈话中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没有过多的心思应付端娘的这位朋友,加之刚刚淋了雨,先还有点淋漓尽致的痛快感,进了屋,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略略和赵嬷嬷寒暄了两句就进了屋。

端娘赶过来伏伺顾夕颜盥洗,顾夕颜却让她快去陪客,那位赵嬷嬷倒识趣地要告辞。

顾夕颜道:“嬷嬷千万不要和我客气,等会留下吃午饭,端娘这几年在舒州也训了几个贴心人的出来,有这几个丫头帮忙,哪里还用得着端娘亲自动手。您直管放下心来,陪着端娘说说话儿,如今府里的老姊妹越来越少了……”她非常诚恳地留客,就像以前上班的时候有同事的亲属来探班一样。谁活在世上不是一张脸,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

赵嬷嬷叹道:“二姑娘不仅长的像连夫人,这行事为人也一样,不愧是大家出身啊!”

顾夕颜再三表示不用端娘亲自伏伺,笑着请她们自便,端娘这才满脸自豪地和赵嬷嬷出去了。

两人往外走,顾夕颜还依稀听到赵嬷嬷跟端娘说:“……端姐姐以后有福了……是贴心、懂事的……”

顾夕颜自顾一笑进了旁边的耳房去擦洗换衣。出来的时候听见赵嬷嬷正和端娘在堂屋里说话,她爽快而略带愉悦地说:“你好多年没有看见春和了吧,她如果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真的吗?”端娘非常意外,“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出嫁,想不到一转眼春和都当母亲了!”

赵嬷嬷喜滋滋地说:“大姑娘进宫之前给春和挑的婆家,真是没话说,我这一辈子做牛做马都感谢不尽。你是不知道啊,大姑娘给我找的这个姑爷又有本事,人品又好,对我也孝顺,春和算是彻底地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