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的,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丁执事继续赞叹道,“调了二姑娘身边的嬷嬷、丫头陪着夫人去了栖霞观,假传老爷的意思从马房里牵了两匹脚力最好的马,然后又请管角门的王婆子喝酒,趁着老爷不在家的时候拐了二姑娘跑了……啧啧啧,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喜田听了摸了摸脑袋,憨憨地说:“执事怎么说是桂官拐了二姑娘跑了呢?百年也不见了啊!说不定桂官是和百年跑了呢?”

“桂官如果不是为了拐二姑娘,怎么会去请王婆子喝酒呢?”丁执事沉思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说不定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跑了。可这样也说不过去啊,桂官和二姑娘屋里的东西都收捡得干干净净,什么线索也没有留下,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不见了,而百年的屋子却乱糟糟的,连铺盖都没有收捡好……”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出了府门。

一个女孩子正蹲在顾府的东角门上。

都开春了,那姑娘还穿着一件天青色夹袄,不过脚上一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到是干干净净的。喜田最不喜欢邋遢的女孩子,一看那鞋立刻心生好感,上前问道:“你找谁?”

那女孩子低着头,声若蚊蝇:“我,我找,找秦大姑,说是在这里……”声音甜甜糯糯的,带着妩媚的尾音。

丁执事心中一动,走了上去,问:“你说你找谁?”

那女孩子继续低着头,小声地说:“找,找秦大姑!”

丁执事看不到小姑娘的面容,又心有所疑,弯下腰去看那女孩子的脸,谁知那女孩子正好偷偷抬头望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小姑娘像受惊的小鹿似的低下了仓皇的眼睛。

丁执事却心中一叹。

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可惜脸色因营养不良蜡黄蜡黄的,鬓角到鼻梁处又长着一大块紫红色的胎记,难怪她总是低着头,还用半边青丝把脸给遮了起来……

喜田也看见了小姑娘故意用头发掩饰的半边脸,心生怜悯,好心地指着东边斜巷的道:“你从这里进去,那里有个红漆小门,那才是秦大姑住的地方。”

小姑娘又声若蚊蝇地道了谢,一溜烟地跑了。

两个人被这一打扰,反而停在了巷子里。

丁执事望着小姑娘略有些臃肿的身子,问喜田:“你要是桂官,会到什么地方去?”

喜田想了想:“当然是回家去!”

丁执事一挥手:“走,去买桂官回来的娼馆问问,看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喜田道:“执事,你不是说,慢慢找吗?”

丁执事一挥手,这次是拍在了喜田的脑门上:“多看多听少说话,特别是别传话,不然,树香就是你的下场。”

喜田笑嘻嘻地摸脑袋:“执事,我又没他们漂亮。今天晚上要不要买几炷香去上上……”

两人边说边走,声音渐渐淡去。

顾府的小巷子里,穿着天青色夹袄的小姑娘正在叩门。

“来了,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应门,“您找谁?”

小姑娘抬起头来,乌黑的青丝掩住半边的脸庞:“我找秦大姑。”

应门的姑娘吓了一跳,那么清丽瑰秀的五官,却……她尽量维持着正常的神色:“姑娘是哪一位?”

小姑娘眼神轻柔和熙:“我叫秦玉,是秦大姑的侄女,麻烦姐姐帮忙禀告一声。”

应门的姑娘望着小姑娘干净的布鞋,知道来人出身不差,客气地侧身让她进了门,说:“请姑娘稍等。”

不一会儿,秦大姑就亲自迎了出来,看见小姑娘,只觉得面熟,但又的确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小姑娘委屈地说:“姑姑,姑姑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秦玉啊!”

秦大姑自幼就被卖到了戏班子里,还是十年前回去过一次,家里有些什么人,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听这小姑娘说得哀怨,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把小姑娘带到了堂屋,让人上了茶,亲切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姑娘低着头,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秦大姑小小年纪就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的,看她这个样子,笑道:“是不是来借钱的?”

小姑娘红着脸摇了摇头:“不,不是。”

“那是?”秦大姑不解地问。

小姑娘抬起头来,好像鼓足了勇气似的说:“我来投靠姑姑的。”

秦大姑想到自己在戏班子里唱戏被族里除了名,又望望小姑娘脸上那块紫红色的胎记,说:“我这里是戏班子……”

小姑娘好像怕秦大姑不答应似的,忙不迭地说:“我知道。我给姑姑洗衣做饭,只求三餐温饱……”

秦大姑望着小姑娘如麋鹿般仓皇的眼神,心里一软,点了点头。

那边顾府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知道老爷的心情不好,把树香给弄死了。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谁愿意出这头,走路都尽量蹑手蹑脚的。

顾老爷盘腿坐在八步床上,温暖的黄梨木小几上放着一盏瓜型玻璃台灯,灯内蜡泪虬结成块,桔色的火焰在灯罩内雀跃跳动着,明时暗地印在顾老爷清丽雅秀的面容上,形成一道道光和影。

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疾步奔到床边一张大画案前,搬了把椅子就一脚踏了上去,神色焦虑地仰望着画案前的多宝格柜顶。

多宝格柜顶邋邋遢遢地散放着一些画轴,好像很多年都没有碰过了似的,沾满了灰尘,结出了几张蛛网。

顾老爷哆哆嗦嗦地推开那些画轴,看到了最里面的那个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取了出来。

紫檩香小匣子颜色黯淡,入手颇沉。

顾老爷双手捧匣,小心翼翼地放在画案上打开。

银红色的金丝绒内裹里空空如也。

顾老爷低低地闷吭一声捂住了胸口,斜斜地倒在了画案上。

小几上的蜡火正燃得欢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第二十九章 长生戏班(一)

秦大姑站在厢房的窗户前眺望着离自己不远的厨房。

那个号称是自己侄女的秦玉正在杀鱼。剜鱼鳃,打鱼鳞,切鱼腹……动作优美而娴熟,决不是一两天可有的功力,可看她那如青葱般的十指,又不像是经常做这事的人。

秦大姑走出屋去,听到秦玉吩嘱厨娘:“……肉只煮八分熟,不然嚼在嘴里就像渣一样……记得拿出来用进水镇一镇,不能直井水接泡,是镇一镇……”

秦大姑走近了,笑道问:“在做什么好吃的呢?”

秦玉回眸一笑,甜得像蜜:“今天吃回锅肉。”

秦大姑点了点头。

秦玉的厨艺那是没得说的,来了五天了,每年都不重样,几个跟着她学戏的姑娘现在都和她玩得像亲姊妹,也没有人去注意她脸上的那块胎记了。除了做饭,秦玉平时就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看她们排戏,托着腮,眯着两只眼睛,像猫似的可爱。

秦大姑爱惜地摸了摸秦玉鬓角,轻声地说:“秦玉,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秦玉将手中的鱼递给厨娘胡四娘,然后在一旁的淘米水中洗了洗手,这才跟着秦大姑进了她的卧室。

秦大姑的卧简洁而大方,靠墙放着一张红漆架子床,挂着白色的幔帐,架子床边一张卷云几,几上放着奁,卷云几旁是一张两扇的圆角衣柜,屋子中间一张圆桌,摆着四张绣墩。

秦大姑指着绣墩道:“你坐。”说着,自己率先领在了另一张绣墩上。

秦玉低眉顺目地坐了下来。

“我给你说一件事。”秦大姑叹了一口气,“我三岁被卖到长生班,先学武生,后学花旦,十二岁登台唱的第一出戏是《战昌洲》,整整唱了十五年,后来翻云斗时闪了腰,再也不能登台了。我就接了师傅手,又用了五年的时候,把长生班带成了江南第一大戏班。去年在李大人家唱堂戏,李大人看中了班子里青衣小桃红,要收房,小桃红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我是想,他要是真的喜欢小桃红,就纳为妾室,只说收房,不给个承诺,小桃红跟着他,岂不是不明不白的。结果李大人说我,不赏脸,当晚就把小桃红给……糟蹋了。小桃红一时想不开,就屋里上吊自杀了。”

说到这里,秦大姑泪盈睫上:“李大人却对外人说是小桃红手脚不干净,偷了他们家的东西……我被关在牢里九个多月,老琴师给打断了手腕,长生班的头牌凤仙给江南郡越州府一个七品推官当了外室……江南第一大戏班的长生班就这样散了。”

秦玉眉头微蹙。

秦大姑继续道:“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的无常,但让我最觉得不忍的是那些长生班的师傅和姊妹位……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的强硬……大家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可长生班这么多年,也结了一些善缘。多亏了刘府的七姨太伸手援助,长生班这么劫后余生的人才能有命在这里混口饭吃。”

秦玉安慰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姑姑不要太伤心了,既然人都出来了,事情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秦大姑勉强地笑了笑,突然转身目光犀利地盯着秦玉:“不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从长生班出事以后,我才真正明白老人们常说的‘与人为善,与己留路’,我现在想着结善缘,也希望姑娘你能记住结善果,得善福才好,不要连累了院子里这些无辜的人才好。”

秦玉心中一虚,强笑道:“姑姑的教诲,我谨记在心。”

秦大姑目光锋利如刀地盯着秦玉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秦玉都有些坐立不安了,秦大姑才淡淡地道:“你记住了,如果因为你的事让这屋里的人有了个什么闪失,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秦玉出了秦大姑的卧室,迎面吹来柔和的春风,她这才发现后背心湿漉漉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那里穿着件带有长长水袖的衣衫在练功,她叫扣儿,是秦玉刚收的一个小徒弟。扣儿看见秦玉从秦大姑屋里出来了,笑盈盈地喊她:“玉姐姐,师傅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你菜做的好吃,赏你糖果子了?”

秦玉轻轻地抚着那小姑娘的脸,说:“是啊,师傅赏了我一颗大大的糖果子!”

二月十五日,顾老爷亲自上了请罪表,说二姑娘顾夕颜得了水痘,需在家里供奉痘娘娘,不能参加选妃了。

皇贵妃娘娘亲自派了宫里的一位女官看望。

二月底,被送到江南松壑书院而寄居在舅舅家的顾盼兮回来了,送他回来的还有顾夫人的堂兄刘季和。

顾盼兮回来的那天,秦玉正高兴地试着她自己生平第一次亲手做出来的粉脂。扣儿仔细地将秦玉做出来的粉脂抹在手背上,闻了闻,高兴地说:“玉姐姐,这粉真细,又香。”

秦玉得意起来,也用小指甲挑了一点点抹在手背上瞧了瞧,点头道:“不错,不错。如果拿出去卖不知道有人买不?”

“你去同心坊买一盒粉脂回来仔细对比对比就知道区别了。”给秦玉出主意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叫琼花,肤色若蜜,眉沉目重,是秦大姑的另一个徒弟,学的是青衣。

秦玉真的出门买了一盒同心坊的脂粉回来,一试就心凉了。

颜色没有人家的自然,时间没有人家的持久,香味没有人家的纯正……

琼花掩嘴嘻笑:“人家同心坊有快五百年的历史了……”

秦玉追问:“太初皇朝时候崛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