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人笑纳。”于明珠轻动贝齿,语声甜美。

楚龙吟笑着看着她,直把于明珠盯得满脸羞红低下头去。楚凤箫终于看不过眼了,不动声色地踢了踢楚龙吟的椅子腿儿,楚龙吟如梦初醒般地伸出双手去接那匣子,这一次是毫不避讳地、实实着着地在人家于小姐的小手上抚过,狠狠地吃了一记大豆腐。然后随意地把那匣子递到我的手上,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在后面看得突然一阵痒——哪儿都痒,牙痒,手痒,浑身痒,想咬人,想挠人,想打人——这对淫男荡.女把我们这些人都当空气了么?!再这样下去这里会不会上演现场版的妖精打架真人秀?!那敢情儿好,我还是头一排!

最可恨的就是于员外——为了儿子的前途居然让女儿出卖色相,女儿就不是儿了吗?!这老家伙太欠收拾了!该有谁来狠狠教训教训他才是!

忽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于家下人以及那几位客人带来的下人所投过来的满是嘲笑和鄙夷的目光——这也是拜楚龙吟所赐,一个不争气的混蛋主子是会带累他的下人一并跟着被看不起的。我敢打赌,明天清城的上流社交圈子以及他们的下人中间就会流传开来关于楚龙吟多么昏庸多么好色的传言,他完蛋了,他名声扫地,他活该!

就在我心思电转的这么会儿功夫里,席上又是一番风景。于明珠已经坐到了楚龙吟的身旁,整个娇躯几乎快要傍到了他的身上,殷勤地给他夹着菜倒着酒,时不时还红着脸儿瞄上他几眼,十足十地一个聪慧妙人儿。

楚龙吟享受得很,身子歪着,二郎腿翘着,嗅着美人香,赏着美人颜,喝喝小酒,吃吃豆腐,没一会儿下来,这个家伙他——居然醉了。一伸胳膊勾住坐在自己另一边的于员外的脖子哥儿俩好起来,非逼着人家听他唱小曲儿。

哼哼呀呀地几首五音不全的小曲儿唱下来,于员外实在撑不住了,干咳了几声,拼命冲着于明珠打眼色,于明珠美目流转,娇娆地望定楚龙吟,小手儿轻轻扯住他的袖子,甜声儿道:“大人英明神武,明珠早有所闻,原来未见之时心中只是钦佩,如今一见之下…更是觉得大人是人中龙凤、世间罕有的奇伟男子!因而又联想到内弟,与大人相较差之甚远,有心盼望他能学得大人十成之一也是好的,却无奈名师易求,机会难得。虽然内弟人并不算笨,且也到了立业的年纪,只苦于没有个机会和去处供他一试,正巧今日大人驾临,还望能指点一二,明珠必定会感谢大人终生的!”一边说着,那小手便一边悄悄地捏了捏楚龙吟的大手。

啊,啊。我——受不了。

我抬起眼来往房梁上看,仔细地数着上面的檩子。楚凤箫忽然带着坏笑凑过来,用肩膀碰了碰我的肩,低声道:“你脸又红什么?”

“烛火映的。”我面无表情地道。

楚凤箫一阵低笑。

楚龙吟醉得愈发厉害了,而弄醉他的不仅仅是美酒,还有眼前的这个美人。于是他舔了下自个儿的嘴唇,咧嘴笑道:“于小姐好说——正赶上前阵子清城所属的附近几个县遭了水灾,本府有心在城内组织个义卖募捐,恰巧缺个管事儿的官员,我看不妨就让令弟来试试罢!倘若这一次他能募集到十万两银、三千石米,本府便具本上报,让他自此留任,待有再好些的空缺儿优先考虑他——于小姐认为如何呢?”

我在旁边听得瞠目结舌。

这就许了?于小姐三两句话就让他轻易地许了于家少爷一个官儿做?这个男人——昏官!

早知如此刚才他还同这些半大老头子做个什么周旋?我还帮他堵人话头儿有个啥用?白白坚持了这么久,最后居然被于小姐几句话就攻陷了防御——他,他完完全全的就是个好色之徒!

我偏头去看楚凤箫,见他垂着眸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于家父女一听楚龙吟这话大喜过望,忙忙起身作礼谢过了楚龙吟,楚龙吟懒懒笑道:“于员外先莫要谢得太早——本府方才说了,令郎本次能募集到十万两银三千石米才能留任,但在本府看来…这个数儿恐怕不大容易完成呢。于员外您最好让令郎早有准备,一来他年纪轻,想要做到一呼百应只怕不易。二来他是才刚上任,既无威望亦无亲信,布令行事恐将处处受限。”

于员外闻言有些慌了,忙道:“还望大人能够指点小犬一二!”

于明珠也适时地摇着楚龙吟的胳膊,嗲声地叫了句带着波浪线的“大人”。

楚龙吟的目光在于明珠不知什么原因越开越大的领口处瞟了一瞟,乐呵呵地笑道:“指点谈不上,倒是有些行事的窍门儿可以一试:令郎既然是头一回任职,建立威望实属必要。募捐一事本就需要有人带头,只要有一个人捐了,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捐,而关键在于这第一个人实在难求,令郎若能在募捐令颁布之后最短时间内得到第一个或头几个带头募捐的人,这威望便算是先建立了一半了。而这第一批带头募捐的人嘛…最好是找相熟的,一来相熟之人肯帮忙,二来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募到银子,三来呢,于员外你是买卖人,所相熟之人也必定都是豪门富户,如此募到的银两也绝不会少,对于令郎的任务大有助益。——以上这法子于员外认为怎样呢?”

于员外听了大喜,连连说好,于明珠也巧笑倩兮地忙替楚龙吟倒酒,直把楚龙吟哄得是眉飞色舞。这厢三个人各自高兴,那厢几位客人的脸色可就不大妙了——这几位要么是富户,要么是望族,要么就是声望极高的名人,他们同于员外是好友——本来嘛,若非如此今晚于员外也不会请他们来帮忙劝诱楚龙吟,从这等关系上来说…如果于家公子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募捐银米,那他们这几人今儿在厅上可都听见方才楚龙吟的话了,若是不带头帮于公子出钱立威,这实在是不够朋友不够义气啊!

而且,才刚楚龙吟不是说了么——既然于员外的朋友都是豪门富户,那么捐出的银两绝不能少——所以,这老几位今儿若是不狠狠地出一回血,只怕自此后同于员外的交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到时于公子若当真做了有实权的官儿,还能饶过他们当初不肯施与援手的事儿么?

什么叫作茧自缚?这就是了。

一时于员外兴奋不已,便要叫人去把于公子唤来给楚龙吟敬酒,楚龙吟哪里稀罕个大小子来给他敬酒?有美人在侧就已足够了。因此摆了摆手直道不必,一双眼睛只管直勾勾色迷迷地望在那白滑细嫩的美人脸上,酒不醉人人自醉,情不迷人人自迷。

于员外见此情形,有心给自己儿子前途上个双保险,便笑着道:“大人,老夫这女儿今年一十六岁,至今尚无媒人上门说亲。虽不敢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歹也是女红针黹都能上得了手。若大人您不嫌弃,不妨就…”

于明珠见于员外一开口便明白了他要说什么,直把一张脸羞得通红,低低地埋下头去不敢吱声儿,看她这样子似乎对楚龙吟也十分属意——整个儿清城都归他管,他是官儿啊,官儿!将来有了儿子他就是李刚!权这个东西不仅男人爱,女人也爱,在这个世界上,有权就是硬道理,有权就拥有一切。

于明珠很明白这一点。

楚龙吟哈皮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截住了于员外的话头儿,看那猴急的样子似乎他早就等着于员外说这话了,大手一挥,笑道:“放心,令媛美貌聪慧,在咱们清城堪称独一无二——本府会多替令媛留意着的,若遇有合适的人家儿,本府很乐意促成一桩好事啊,哈哈哈哈…”

于家父女傻眼了。

“喔,时候不早了,本府也该回去了。”楚龙吟摇摇晃晃地起身,却因醉得厉害一阵踉跄,脚下一乱绊在了椅子腿上,紧接着整个身子就泰山压顶一般地冲着站在一旁的我盖了下来,而反应不及的我就这么纯美忧伤地被他扑倒在地做了他的人肉垫子,还没来得及在心内叫痛,忽觉右靥一热,一个软软的烫烫的什么东西在那里重重地印了一下,紧接着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了。

都是傻话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楚龙吟搀起来,最后有一只大手伸向我,视线里是楚凤箫既关心又有些好笑的脸,这张脸与刚才近在毫厘的那张脸一瞬间重合,让我的大脑皮腺一瞬间冻结。

见我望着这手发怔,楚凤箫弯下身来改为箍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拉起,并且飞快地在我耳边低笑着道了声:“就当被狗儿舔了一下罢。”

他——这家伙看见了?!

我抬眼看向他,他冲我贼笑着眨了眨眼,遂又悄悄一指楚龙吟,示意我同他一起上前搀扶——我们是随从,现在不是顾自己的时候。

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地上前去同楚凤箫一左一右将楚龙吟搀了,因楚凤箫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且众人也都以为他不过是个下人,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同楚龙吟长得一模一样。

于员外已经达到了给儿子谋官的目的,女儿嫁不嫁官的已经没什么所谓了,因此也不再就此事多做纠缠,忙叫下人去备上车轿,一众人将楚龙吟送至大门外,直到登上轿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掩上门回去。

车是马车,车夫是于府的人,因此楚凤箫在车厢里“伺候”楚龙吟,我便同车夫坐在外面赶车的位子上。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衙门后宅,将楚龙吟扶下马车后那车夫便作辞回去了,我和楚凤箫将楚龙吟扶进内宅去。

“行了,还装呢?人都走了。”一进府门,楚凤箫突然道,然后一把甩开搭在他肩上的楚龙吟的胳膊。

楚龙吟缺了半边的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忽地落在了我的肩上,迫得我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睁大眼睛瞪住癞皮狗似地扒在我身上的这个男人。这男人像变脸似地倏地收起那一脸醉相,咧开了一记大大的笑容,伸指在我的脑门上弹了一记,而后放开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呻吟着道:“累死老爷我了…宴无好宴,果然不错啊。小情儿,把那个球儿给了楚老二罢,明儿拿去到无诗楼拍卖了,所得银两全部捐了灾区。”

——他一点儿没醉,什么事儿都算计得一清二楚。

这,不大可能啊。我亲眼看着他一杯又一杯的把酒灌下肚去,怎么可能还好好儿地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呢?

楚凤箫看出了我眼中疑惑,笑道:“这家伙可是大肚汉——千杯不醉的。”

千杯不醉…这个男人!

今日这鸿门宴原来自始至终都完完全全地在他的掌握之中!先是装糊涂让于员外等人放松警惕,而后又装好色故意卖个破绽给于家父女以可乘之机,再利用许给于公子官职为诱饵将于员外等几个在清城数一数二的富豪死死网住,令他们不得不大笔地为灾区捐款捐粮——只要能救得灾区的百姓,就是给于家点好处又如何呢,许个官儿做很容易,撤个官去岂不更非难事?以楚龙吟的手段,随随便便找个借口就能搞定。要知道——许官易,筹款难啊。

一顿饭,数万百姓的性命生计,简简单单就这么摆平了。

望着那一摇二晃地往自个儿卧房走去的男人的背影,伸出手轻触右靥,想起他该死的扑倒在我身上时的情形,又想起方才他在于员外及一干老狐狸的包夹中谈笑自若计定乾坤的情形,突然一股无名怒火就烧上了心来——他分明没醉!分明没醉!

也许是因为我的脸色不太好看,楚凤箫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怎么了?”

怎么了?想吃人。

他偏着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阵,“喔”地一声看出了什么来,好笑不已地道:“在生气么?你却是误会他了。那会子那于家小姐也不知是因为心喜还是心慌,把个脚上的绣鞋给弄脱了足,他要是不借故弄出些乱子引开旁人的注意好令于小姐有机会将鞋穿回去,这只小脚儿落在了众人眼里,于小姐这名声只怕就毁了——除了出家就只有自裁一途。虽然摔倒是他有意为之,但是将你一并带倒在地以及…那个嘛,想来他也并非故意,毕竟他无法事先料到你的脸在那个位置,且人在半空也不好掌控身体的方向…嗳嗳,两个都是大男人,就莫要往心里去了嘛,来来,我代他向你赔不是了,可好?”

说着便双手抱拳冲着我深施一礼,仰起脸带着几分调皮地笑:“情儿爷可消气了?”

我看着他这张邻家男孩儿般亲切可爱的脸,吃人的胃口一时也没了。…算了,就如他所说的,只当自己是被狗儿舔了吧,乱恶心一把的。

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仰脸伸了个懒腰,边看头上月亮边故作淡淡地道:“有句话很傻,不过我还是想问你。”

楚凤箫噗地笑出来,道:“问,让我看看这话有多傻。”

“唔…”挠了挠头以掩饰些微的尴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不过是个下人呢。”

楚凤箫“哈哈”地也笑得望天:“果然很傻。”说着将一双星亮的眸子望在我的脸上,带着认真地微笑着道:“不过,我这儿还有更傻的话,你要不要听?”

我看着他笑起来,点点头。

他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儿,压低着嗓子道:“我在很小的时候,身边有一个长随,年纪同我相仿,一直就在身边伺候我。那个时候我和他年纪都还小,也不懂什么尊卑分明、主仆有别,每天都这么形影不离地混在一处,同起同卧,同吃同玩,说他像我的亲兄弟也并不为过。”

“后来渐渐长得大了,有人便来教他规矩。什么主尊仆卑,什么主为仆纲,硬生生地将这兄弟情变成了主仆义。从此后不能再同他打闹玩笑,不能再咬耳轻语,不能再同悲同欢…圣人之书我是读过,只是我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究竟何来尊卑之分?小时候不明古训,却也并不觉得仆人与主人有何不同,却为何长大后便要这么冷酷无情地非得分个孰命贵孰命贱呢?再尊贵的人也只有一条命,再卑微的人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我有很多年很难接受这样的转变,当看着我的那位长随的眼中渐渐不再与我有那种心脉相通的默契与亲密时,我…当真不喜欢这个。”

“后来,因为这样的隔阂,我与他渐渐疏离,虽然人还是天天在一起,却不再彼此真心相待。而一旦少了真心,就会不自觉地忽视很多关于对方的事…直到那一年,他请了好几日的假没在我身边伺候,当雄伯告诉我他因病而过世时,我才知道…他原来常常吃不好,睡不好,有了隐疾也不敢去治,生怕府里赶了他出去,又因他是我的长随,府里其他的仆人便眼红于他,时常欺负他,打骂他——而他也不敢将这些事告诉我,就因为我是主子,他没资格求得我的同情和帮助…”

“所以,我痛恨自己竟那般冷漠——我曾经的玩伴,曾经亲如手足的朋友,就这么活生生的葬送在我的眼皮底下——有生之年,我不想再看到类似的事发生在我的周围。也许我那可笑的无尊卑论不能宣诸于口,但是,只要我力所能及的,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小钟儿,我对你同我对府里其它人都是一样的,并非因什么特殊原因而对你区别对待,这一点你要清楚,所以你不必感激我。虽然我不清楚你的来历,但我毕竟是楚家的二少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不能做,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既然现在的身份已经如此,我…也只能尽力做到给你起码的尊重,却无法真正给你平等的权利,你…能理解么?”

…我理解,我怎么会不理解呢?我可是个现代人啊,居然在这里被一个从小生长在封建社会的古人教育什么是“平等”,这实在有些好笑。

不得不惊讶楚凤箫能有这样的念头——平等,在古代大概只有得道高僧才会有这样的认知吧?虽然他这个念头也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雏形,并且他也不可能真正做到能平等对待所有人——毕竟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受着周围环境影响的,但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已经相当的好了,这全是得益于他与他那位长随的那段经历,如此看来…我落身于楚府也并不见得完全是坏事,至少在这里还有一个懂得尊重和关心下人的主子。

见我一时没有吱声,楚凤箫不由笑着挠挠头:“你看,我说这话很傻的罢!你若是想笑话我那就笑出来,憋在心里乱嘀咕可是不讲义气的所为!嗯?听到了?小钟儿?小情儿?情儿爷?”

“乱叫什么…”我低头笑了一笑,复又抬起头来望住他温和的笑脸:“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个人的力量永远抗衡不了整个世间的力量,所以你也没必要再为你的那位长随之事长久郁结,世间人都认为他是仆就该有做仆的样子,你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你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心念,但你改变不了他的,他把你当了主子,你就再也不是他的朋友了,勉强为之只能害他更甚。世上无奈之事本就多,哪有事事都能遂人心意的?不妨看得开些,随性而为就是了。”

楚凤箫亮亮的星眸目不转睛地盯了我一阵,唇角轻扬,浅笑如午夜莲花:“你说这些是在安慰我么?这不对呢,明明是我在安慰你来着。…你现在如何了?”

“我很好。”我也浅浅一笑,心平气和,“你呢?”

“我却不好。”他故意皱起修眉。

“怎么?”我问。

“我发觉…我很喜欢你。”楚凤箫眉头一展,笑嘻嘻地道。

哟,我扮成男人都能走桃花运?

“有个聪明的头脑,有种冷静从容的气度,还有些倔强不屈的执拗,偶尔呢…再来点小小的忧郁——怎么说…与众不同就是了。”他这次又笑得很认真。

“过奖了。”我微微勾着唇角,笑得飘飘欲仙。

“我想要了你。”楚凤箫突然对我的神经扔下一枚重磅炸弹,呛得我咳了一下。

——呃,不不,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他是想说,想要了我当他的长随,——谁也不许误会!老窦!老如!老耶!不许不许滴,听到的干活?(这都是些什么人?)

“只是怕伤了我现在那位长随兄弟的心。”楚凤箫笑得调皮,仰头吸着微凉的舒润的夜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所以啊,只好让楚老大白捡了这个便宜了。”

说起楚老大…虽然同楚凤箫的这番深谈令我胸中之气一时消了去,但是他的好却无法影响到我对楚龙吟的看法,那个家伙实在是太——

“小情儿…”说曹操,曹操就在屋里头叫了。

同楚凤箫相视一笑,不必再多说什么仿佛就已明了彼此的心意,于是各自走开回房。

进了里间屋,见楚龙吟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手支着头,带了少许微醺地向我道:“去拎热水来,老爷我要沐浴…”

——啊?!

洗澡搓背

这,怎么办?

要不,吓唬他一下,就说酒后洗澡容易引发阳*早#或是肾亏不举什么的?

…只是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这是个迟早要面对的问题…人家要洗澡是很正常的事儿,但但但是…

罢了,反正在那一世的时候成天泡在法医老爸的工作间里啥没见过,别说是外部器官了,就是内部器官我也都见全了。

就当他是死人好了——别怪我这么恶毒,我才是受害者,不当奴仆不就没这事儿了么?!

于是定下心思,从厕室拖出洗澡用的大大的一只浴桶来,去伙房拎了开水,一趟一趟地倒进去,再兑上凉水,直到水温差不多了,才站得远远地看着他。

“宽衣。”他闭着眼,压根儿没注意到我站在门边并不打算近前。

“我…肚子有点疼。”我急中生智地找了个借口。

“喔,去罢,我等你回来。”他毫无所觉地躺倒在枕上,在床上翘起二郎腿来一副耐心十足的样子。

罢罢罢,躲不是办法,豁出去了!

在外间待了一会儿,脑袋里想了一阵那一世看过的恐怖片了丧尸片了或是老爸检验过的死状最惨的尸体了,重新调整好情绪,以一种抱着必死的意念上战场的心情跨入里间门去。

楚龙吟闻声睁开眼,瞟了我一下,似笑非笑地道:“你还有什么要办的事一并办了罢。”

“没有了。”我冷声道。这混蛋一开口就让人无法不恼火。

他便坐起身,将双臂一展,话都懒得再说地眯眼儿望着我。

走过去替他脱衣服,先是外衣,然后是中衣,再然后是脚上袜子、穿在外面的裤子,最后一件是亵裤,我碰都没碰。

“怎么,让老爷我穿着裤子下水?”他挑眼儿看我。

“有些人不喜欢裸身示人,不知道青天大老爷你是不是亦如此,所以小的不敢妄动。”我淡淡地迎着他的目光。

楚龙吟站起身,慢慢悠悠地跨出两步,正立在我的面前,那赤.裸着的上半身就在我的眼前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一股淡淡的雄性味道若有若无地飘进鼻孔,不由得令人全身僵硬呼吸困难。

“青天大老爷我,”他悠悠笑着低声开口,“不介意被男人看,也不介意被女人看,更不介意被小孩儿看。”

小孩儿?他说我是小孩儿?他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

好——好,就算这肉身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吧,就算他把我当成是男孩子的吧,但他这话分明就是指我心智还没发育成熟——所以才认为我的人生微不足道是吗?所以才根本不在乎我这个“人”的喜怒哀乐是吗?他把我当成什么——一只用来看门的狗?一只用来捉鼠的猫?

见这家伙挑着半边唇角垂着眼皮儿笑得混蛋,我回给他一记皮笑肉不笑,伸出手去一把扯掉他挂在身上的最后一件衣物——你既然不把我当人看,那我也不必把你当人看,你身上这套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和张荣家隔壁那条大公狗二嘎子也没什么不同!

楚大公狗长腿一迈滚进了浴桶里,无尽享受地呻吟了一声儿,完全没在意他刚才的那句话对我所造成的伤害,闭着眼置身于氤氲的水气中,慵懒地道:“洗头发罢。”

拎来小桶,支上椅子,挽起袖管,将他的头发打散濡湿,费力地清洗。由于我从未替人洗过头,这一番下来把自己身上也弄了个半湿,六月的天气本来就热,这一阵忙活又让我出了一身的汗,衣服粘在身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再加上自从我被楚大混蛋打为奴籍就再也没洗过一回澡,身上早就臭痒难当,如今看着他泡在水里自在享受,真恨不得一把把他揪出来扔出门去,而后自己跳进水中痛快洗上一洗。

心中有气身上难受,手上力量就难以控制起来,再加上我有意为之,直把楚龙吟扯得呲牙咧嘴,向后伸出手来,在我的脸上水淋淋地一拍:“臭小子,你这是洗头还是薅猪毛?轻着些!”

抬臂蹭去脸上水渍,胡乱替他洗好头发,然后绾在脑后。正累得腰酸,见这家伙身子向前一趴,双臂搭在桶沿上,带着些倦意地道了声:“搓背。”

瞪着他光溜溜水淋淋的后背气怔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奈认命——这是身为贴身下人的本职工作,气也没用。

拿了搓澡的巾子,蘸上水,微颤着手伸过去,轻轻地在他的背上搓动,还没搓得几下,却见他忽地转过头来,直把我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巾子就掉进了桶里,见他扬着半边眉毛看着我道:“您老这是搓背呢还是呵痒呢?用点力气可好?”

心中恨恨地没有理他,伸手去桶里捞那巾子,而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搓在他的背上,顿时便出现了一道红红的印子,见他疼得直抻腰,嘴里还发出“嘶…”地一声。

这下子我心里爽了不少,此时正是解恨时候,不由更是卖力,几把下来这家伙的后背就像刚褪了毛且煮熟的猪一般红了。再一次气运丹田力贯双臂,心内暗喝一声“死!”,咬住牙卯足劲儿,狠狠地搓过去,直恨不得搓下他一层皮,却谁料用力太猛,那巾子搓到一半的时候竟然脱了手,于是我的手便搓到了他光溜溜的背上而后滑了开去,身体由于这惯性噌地向前栽倒,一张脸正撞在了他的背上,直疼得他“唔!”地闷哼一声。

挣扎着支起身子,见楚龙吟一边抚着自己后背一边转过身来,一脸地好笑:“臭小子,想亲老爷我的背也不能这么用力,肋骨险些被你撞折一根的!”

用手背抹去嘴唇上蹭到的他身上的洗澡水,勉强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偏开脸不愿看他。耳里听得他又低笑了一阵,才又道:“罢了,背就甭搓了,搓腿罢——这一次你若还想亲,提前支会一声儿,老爷我也好有个准备。”

他这是在笑话我刚才故意用力搓他的背——言外之意:看你小子还敢不敢再度借故发坏了?!

我已经顾不上再生气窝火或是暗骂他什么的,因为…因为他已经把他的一根长长的结实的腿翘在了桶沿上。

这…这和尸体可是完全不同的…这是活生生的人,他,他还会动的,还,还冒着热乎气儿呢…

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双颊一阵发烧,火烧火燎的一股热浪冲上脑来,鼻子里又热又胀。

“喏,巾子。”他的手在桶里一阵乱摸,找到了我刚才掉进去的巾子递给我,然后懒懒地靠在桶沿儿上笑意未减地望着我。

目不斜视地伸出手去,在他小腿上微微颤抖地搓了一阵,听他哧地一声笑了,道:“情儿爷,我这小腿上的皮都被你搓掉三层了。咱能换个地儿搓不?”

我略略向上移了移,在他的膝盖上又搓了好一阵。直到他有些不耐烦了,“哗”地一声竟然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在桶沿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您老是打算让我这澡洗到下月中旬去么?快着点儿,这儿。”

鼻内一热,两道血花刷地流了出来,慌忙用手去捂。

楚龙吟愣了一愣,转瞬爆笑出声,几乎跌回到水里去。我把手里巾子扔下,捂了鼻子转身奔出门去,跑到院外井边打上桶水来洗了一洗,再仰着脖子止血。好容易鼻血不流了,眼泪却禁不住掉下来。

心里头实在是有种说不出的委屈,若不是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我就不必女扮男装独自讨生活,而若不是我女扮男装,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迫去服侍一个混蛋男人…可我别无选择,一个孤身女子在男尊女卑、法制落后的古代,根本不可能独立的安全的存活。所以我只能当个男人,所以我只能苟且偷生,所以我只能承羞忍辱。

将头整个埋进桶里水中,让眼泪融在水里,直到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回到房间时,楚龙吟已经穿上了中衣,头发也经擦过,随意地披散在背上。他负着手立在窗前,窗外是明月,夜空,小院,和井。

我开始收拾那浴桶,用小水桶一桶一桶地将里面的水舀出来然后拎到外面去倒掉,等浴桶里的水剩得不多时再整个儿拖进厕室,把水根儿倒了,刷洗干净。

然后是擦地,收拾楚龙吟换下的衣袜,一切妥当,关上房门退出里间,门缝渐收处,他由窗前偏过脸来轻轻一笑。

人不能总埋怨命运不公,躺在枕上后,我这么安慰自己。我现在的生活并非有人恶意造成,客观的说,它是一步一步事赶事地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所以恼火与怨怼除了证明自己的脆弱和失败外,一无所用。古代和现代截然不同,它是绝对的权威至上,而人是无法脱离社会独自存活的,鲁滨逊的故事不过是个案,我没那个能耐,因此只能服从这个社会,服从这种权威。

改变命运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奋然而起,打破世俗,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叛逆者,不成功便成仁。还有一种,是在困境中找寻一条相较来说较为好走的路,努力让自己走下去,将伤害尽量减小至最低。

我只是个平凡人,所以前者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英雄般的奢望,后者才是我最切实际的选择。

因此,做了奴仆就做了奴仆吧,放正心态,把它当成一项正常的工作,就像那一世的酒店服务生或是其它的什么职业,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就没有什么正当的职业是下贱的。

是的,每个人都要看得起自己,无论身在何处。

下人关系

翌日,早早起来,洗脸梳头,换了件衣服。叫楚龙吟起床,打洗脸水,收拾床铺,一切妥当,时间正好。

开门出来,见楚凤箫也刚跨出房门,哥儿俩便一同往前厅用餐。楚凤箫喝了两口粥,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你去吃饭罢,总归这家伙还没懒到让人喂饭的地步。”

楚龙吟哧笑了一声,道:“几时我的长随成了你的?”

楚凤箫挑挑眉:“昨儿谁说的来着——‘你的不就是我的’?!”

“谁说的这狗屁不通的话?!”楚龙吟完全赖掉,一手捏着豆包坏笑,“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亲兄弟明算帐。”

“那好,赔我那件新袍子来。”楚凤箫伸出手去。

“小情儿,不必在后头戳着了,吃完饭再过来。”楚龙吟扭头冲着我笑容可掬地道。

楚凤箫翻了翻白眼,懒得再理他,收回手去扎头吃饭。

我从前厅出来前往伙房,才跨进门去,便听见一名厨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哟,咱们情儿爷来了!您老来得巧,这粥啊早就给您备下了,如今都放得凉了,这不,才刚给您热了一遍,赶紧着,趁热吃了罢!”

我看了看这说话之人,却见其它几名厨子同他一样,都目光不善地望着我,便淡淡道了声:“多谢,让几位大哥费心了。”

那说话的厨子冷笑着道:“费心嘛倒谈不上,只是情儿爷你好像还不大明白咱们楚府的规矩——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早饭一向须比主子用得早,否则主子用餐你也用餐,那谁来伺候主子?我们这些不在主子身边儿伺候的人倒没什么所谓,只是情儿爷你,日常随在主子左右,若不早些用饭,饿着了身子再连带着不能尽心伺候主子,那可就是我们的不是了!所以啊,麻烦情儿爷你今后早些来用饭可好?也省得教我们这些粗人惦记您老的身体!”

这规矩我原是不知的,雄伯并没有特别交待过我,他以为我一直做奴仆应当明白这些规矩,也就难怪这伙厨子对我没好气——刚来府里没几天就这么晚才来吃饭,还得让他们给我留着,难免有托大的嫌疑。

这误会不好解释,索性也不多说,只鞠了一躬,道:“小弟新来的,不懂府中规矩,让几位大哥受累了,从今后定当注意,望大哥们海涵。”

“罢了,我们可当不起。”另一个厨子冷声道,“您老是少爷身边儿的长随,我们可不敢跟您老抱怨什么,免得他日少爷怪罪下来,我们这养家的活儿可就没了!您老快吃去罢,我们也要干活了!”

他这话的意思是在提醒我,不许把今日这口角之事捅到楚龙吟的耳朵里去。

不再多说,端起灶台上的我的粥碗,拿了个馍馍和一小碟咸菜,我来到院子里花坛的石围子上坐下吃饭。

想起楚凤箫昨晚同我讲过的他的那位长随的事,不由无奈一笑:楚凤箫原本是好意,可他毕竟是个少爷,永远不会了解下人们的心思。这就是为什么他那长随宁可忍辱偷生也不敢把自己受其他下人欺负的事告诉给他的原因,这就像那一世上学时候的班集体,同学之间的矛盾只能私下里解决,如果有人将这些事去报告了老师,多半会受到全班人的鄙视的——报告老师,这是学生们最为忌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