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有些防备,盯着我看了看,才低声道:“我是二少爷的长随。”

喔…记得楚凤箫的长随前几天请假回去探亲了,今日想是回来报道的,却原来也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儿。便未再多说,闪开身让他进去。

一时听得里面说了一阵子的话,之后是楚凤箫叫我,跨进门去,见他指着那男孩子冲着我笑道:“小钟儿,这是我的长随子衿。”又向那男孩子介绍了我的名字,我便冲他点了点头,他有些拘谨,只垂了垂眼皮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钟情,沉吟至今。”楚龙吟在那厢戏谑地摇着扇子,流里流气地瞟着我——他那流氓细胞终于在沉寂了一阵后又复活了。

楚凤箫“噗”地笑出来,道:“你就癫罢!为上不尊!”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楚龙吟愈发摇头晃脑,将腿往桌上一跷,拈过笔来在自个儿扇子上划拉了那么两下,而后一亮,“痛饮狂歌眠花底,不羡鸳鸯不羡仙!”

便见那雪白扇面上豁然一枚龙飞凤舞的“癫”字。

楚凤箫只是好笑,不再搭理他。楚龙吟眯起眼来看向我:“小情儿,老爷我这个‘癫’字写得如何?来来,给老爷点评一二。”

我从这白底黑字张扬恣意的笔画中回过神来,只说了个“好”字。

楚龙吟瞪眼笑道:“臭小子,半晌就憋出这么一个屁来?!‘好’?!好在哪里?”

“好在…”我抿了抿唇,“下笔如游龙,转折似惊凤,不拘一格,飞扬脱俗。”

“呀呀,”楚龙吟笑眯了眼睛,身子往前一探,在我的脸上一阵乱瞄,“难得难得,难得让咱们情儿爷今儿个多说了几句话,更难得这几句话还都是好话!就为这个老爷我今日晚饭也得多喝上几杯才是!”

原来他这是故意逗我多说几句话,我偏开脸不看他,却无意间瞟到楚凤箫在那里看着我轻轻地笑,挑眉望过去,他却又闪开目光,只拿过公文来看。

不过今儿个晚上楚龙吟是没有时间喝上几杯的了,才消停了没一会儿,便见个衙役匆匆跑来,进门禀道:“大人,青槐街玉兰巷现任承议郎胡泽夫于家中遇害,其家属方才至前门报案,正在堂前等讯。”

楚龙吟挠了挠头:“承议郎胡泽夫,正六品下。唔,怎么说老爷我也得亲自过去看看。让前门备轿罢。”

衙役领命而去,待我们四个出得衙门口时,见车轿已备停当,捕快们列队站好,仵作庄秋水身上挎着只木箱站在队尾,那箱子里想必是验尸用的工具。

楚凤箫虽是楚龙吟的弟弟,但于公来说他也只是个师爷,因此没有他的轿子,他便也只能同我和子衿一样跟着楚龙吟的轿子在地上走。于是起轿,一行人径往案发人家中行去。楚凤箫和子衿走在轿子左侧,我走在右侧,才走了没一会儿,忽见庄秋水从后面赶了上来,将手在我面前一伸,木木地道:“家母让我给你的。”

见他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便接了过来将它拆开,一股清凉味儿立时冲进鼻孔,却是一块薄荷膏。“这个?”我问向庄秋水。

“含在嘴里,防暑。”庄秋水面无表情,仿佛在替他娘完成一项任务。

想来是庄夫人见庄秋水拎了工具箱要出门,知道有案子发了,打听到连楚龙吟也要亲自出动,便想到我做为贴身长随肯定也会跟着去的,外面日头正大,恐我跟着车轿跑容易中暑,便让庄秋水给我带了防暑用的薄荷膏。

心中不由一阵感激——如果庄夫人能够打消让我嫁给庄秋水的念头的话,我倒真想把她当成个亲人。自从我穿来这古代,还从没有人能像她这样如此细心体贴地对我好。

没等我道谢,却见楚龙吟忽地掀开轿帘儿探出头来坏笑:“什么好东西?婶子忒个偏心,也不分我一些。”一眼瞅见我手里托的薄荷膏,伸手便抢了过去,“见面分一半,这道理,懂?”

我瞪向他:“那是给我的。”

楚龙吟张嘴便咬去一半,然后递还给我,坏笑道:“给你留着呢。”

看着那薄荷膏上一排整齐的牙印,我忍住想把剩下的这一半丢到他脸上的冲动,重新用油纸包好,向庄秋水道:“替我谢谢夫人。”

庄秋水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如鬼魅般退回了队尾。

楚龙吟看着我挤眉弄眼地笑:“那一半儿你若不愿吃便都给了我。”

我便把那油纸包狠狠塞到他伸过来的手里,却见他一转脸打开了另一边的轿帘儿,冲着外头笑道:“小凤儿,热不热?这儿有薄荷膏。”

听得楚凤箫在那边道:“怎么谁还咬了一口?”

“那是咱们情儿爷咬的。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了。”楚龙吟语气自然地道。

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想来楚龙吟若说那一口是他咬的,楚凤箫肯定不会要,可是说成是我咬的那也一样别扭啊,楚凤箫再怎么着也是个少爷,未见得就肯吃别人咬过的东西呢。

然而出乎我所料的,楚凤箫居然真的要了。楚龙吟空着手落下那一侧的轿帘重新在轿内坐好,脸上是淡淡的笑。

这个家伙…也不是那么一无可取之处。

别扭什么

青槐街玉兰巷离衙门不算近,走了大半天才到,见大门口是先一批抵达现场进行探察的捕快,已将整个胡府封了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

楚龙吟下了轿后直奔案发现场,却是在后花园中一处石屋之内。

胡家的人在石屋外面站着,个个脸色苍白身体发颤,先向楚龙吟行过礼,便有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上前来道:“大、大人,小的是胡泽夫的胞弟胡泽人,家兄他如此惨死,还望大人给我们一家做主!”

楚龙吟挥了挥手,道:“这个不必你说本府也会秉公决断。且先将这石屋门打开,让仵作进去验尸。”

胡泽人却面露难色,道:“大人…不是不开门,是、是开不了门。家兄从里面将门上了闩,纵是有钥匙也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门。”

“咦?”楚龙吟扬起了眉毛,“你们进不了这屋子又是如何得知胡大人死在里面了呢?”

胡泽人哀叹了一声,道:“请大人随小的到那边一看便知。”

这石屋原是建于地面之下的,有一道石阶通下去直达石屋唯一的一扇铁门外。石屋的房顶高出地面半米多,并排开了几扇大小相等、没有窗扇的小天窗。胡泽人便领着我们来至这扇小天窗前,向里一指,一句话也没说。

就着从天窗洒进去的光线,石屋里的一切尽览无余——如果不是因为从胡家人的面色和表情中隐约察觉到了几丝端倪而有了些心理准备,只怕这一眼过去我就要惊叫出声了——却见满目的鲜血沾遍了墙壁与地板,而死者胡泽夫的尸体——确切的说,是尸块,零七碎八地洒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对着天窗的方向,张着嘴,惨白的眼仁似在诉说着他的惨死之冤。

子衿在我的身旁惊叫一声昏了过去,我连忙伸手抱住他,免他磕在地上。面对如此血腥惨状没有人能面不改色,楚凤箫带着震惊地转过脸来看我,却因我的镇定自若而愣了一愣。

这当然不是我炫耀在那一世时至少见过类似死状的尸体不下十次的时候,我连拉带拖地把子衿放到了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几个亦被尸体惨状吓得脸色煞白的衙役也正在那里休息。给子衿掐了半天的人中才将他弄醒,脸上惊惧未散,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在这里缓缓,然后我自己回到石屋的天窗前——楚凤箫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让我以为他有话要对我说,便走过去挑眉问他:“怎么了?”

楚凤箫动了动唇角,偏开脸去,什么也没说。

“是谁发现的尸体?”楚龙吟也被胡泽夫的死状弄得皱起了眉,问向背着身不忍看自己哥哥尸体的胡泽人。

“回大人,是敝府下人发现的。”胡泽人忙转过来躬着身道,“因闻到了这石屋里的血腥味儿,一看之下发现是家兄…便跑去通报了小民。”

楚龙吟点了下头,道:“你赶至此处时,屋内情形便是如此么?”

“是的,小民受惊匪浅,略略缓了缓神儿后便着人立即前去报案。因无法进得这石屋,只好在此等大人前来。”胡泽人脸上虽惊惧未减,回答起话来倒也条理分明。

楚龙吟低头检查这天窗,楚凤箫便同他打了个招呼,绕到前边去检查那唯一的铁门。便见这天窗不过是在石屋的墙壁上挖出来的四四方方的窗洞,宽窄只能伸进个脑袋去,别说大人了,连三岁小孩也不可能从这窗户里钻进屋去。而从窗口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这石屋的门从里面上了闩,也就是说——这是一件杀人分尸的密室奇案!

楚凤箫的调查结果是,石屋的那扇唯一的铁门确实从里面被闩住了,由外面根本无法入内。

这下子想要进屋验尸都成了问题,黑衣森森的庄先生挎着箱子戳在太阳地里化身为木。

如今只好把天窗砸开着人翻进屋去把门打开,由于这石屋壁相当的厚,不能竖着砸,只能把这一排几扇窗砸通了让人趴着进去。

于是叫来衙役们拎上大锤,乒乒乓乓地一通敲打,果然砸通了三扇窗,好歹能让人竖着爬进去了。然而又出现了一个问题:这窗的宽度够了,高度却不够,再瘦的捕快也只能进到胸的位置就卡住了。大家于是四下里张望着找合适的人选,先是瞄中了比我还略瘦些的子衿,七拉八扯地把他揪到了天窗前,子衿才向里看了一眼,就又白着脸昏了过去。楚龙吟目光“啁”地瞟到了我的身上,大手一伸盖上我的头顶,凑过脸来低声道:“小情儿可能胜任?”

不能胜任…也得任一下。眼下除了我实在是没有别人再生得这副能钻天窗的好身材了,我估摸着我这辈子能用到自己身材的机会也就仅此一次,虽然跟人家选美小姐泳装秀展示魔鬼身材什么的性质相差甚远,总算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过一回了。

不由往那石室里又偏头看了一眼——尸体我是不怕的,只是窗口距离石室地面有点高,便道:“找条绳子拴住我的腰放下去吧。”

楚龙吟唇角一扬,给了个“真是好孩子”的夸奖的笑,一拍我脑瓜,向着旁边的衙役道:“找绳子,放小钟下去。”

——这家伙,原来也会正经地叫我啊?!

半晌将绳子找来,我将它绕在腰上,才系好一个活结,却见楚凤箫忽地过来又替我解了开来,我抬眼看他,他却低着头不看我,只道:“笨小子,这么系在腰上不勒得疼么?!”边说边一弯腰,竟将那绳头从我的双腿间穿了过来,一霎间我只觉自己由内而外彻彻底底地石化在了当场,脑中轰然一声一片空白。我想装着无所谓,可这肉身易脸红的体质早就出卖了我的意志,脸上烧得几乎要喷出火去——这下子…说啥也不能暴露自己女儿身的身份了。

楚凤箫拿了绳子在我两腿的腿根处各绕了几圈,最后才在腰上绕好系紧,倒是同登山结的原理大同小异。这才抬脸看了我一眼,却不由又怔住了。

知道被他看到了我脸红的样子,连忙偏开头,假意用手在脸旁扇了扇风,装作脸红是天热导致的样子,也顾不得能不能蒙混过去了,二话不说地便俯下身往窗里钻,忽地被谁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转回头去,见楚龙吟似笑非笑地立在身边儿道:“傻蛋儿,想脑瓜儿先着地么?”

反应过来,调了头,让脚先进去,然后才慢慢蹭着往窗里进,到胸的位置时果然有些卡,便深吸了口气硬是挤了进去——如果因此而造成我可怜的胸部发育不良,我就撕了楚龙吟那王八蛋。

几名衙役在外面拽着绳子将我慢慢地放下地去,浓重的血腥味儿冲鼻而入,熏得我几欲作呕。小心地落在靠着墙壁摆放的书桌旁的地上,腿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听见楚凤箫在上面轻斥着放我下来的那几名衙役:“慢着些!四个人还扯不稳绳子么?!”

仰头向上望去,见天窗口是楚龙吟那张笑得略带深意的脸,瞟了眼蹲在他身旁的楚凤箫,而后看向我,坏笑着用口型道:“怕了?”

挑起半边唇角赏给他一记皮笑肉不笑的笑脸,逗得他摸着鼻子直劲儿坏笑,再看看他身旁面带担心之色的楚凤箫,脸上又有些发烫,轻吁了口气,收敛心神,低头解开身上绳子,小心翼翼地避过满地的碎尸块,走到门边,才要拉开门闩,想了想又暂时没动,而是低头仔细看了看门闩四周有无异状,这才将门打开。

楚龙吟很快同楚凤箫和庄秋水由门外石阶上下来,庄秋水二话不说直扑那屋中碎尸,楚凤箫也只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便去四周检查石屋内情况了,只有楚龙吟在我面前停住了脚,伸手弹了我个脑崩儿,低笑道:“小情儿表现不错。说说看,门闩之上可有什么发现?”

我揉着脑门瞪了他一眼,道:“门闩是铁做的,由于这地下比较潮湿,上面已生了锈,锈迹上有几道新留下的划痕,正对着门缝的位置,大人最好亲自过目一下。”

“不必了,”楚龙吟忽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眉心点了一下,笑容暧昧地低声道:“小情儿你就是老爷我的眼睛,老爷我相信自己的‘眼力’。”

少巴结我。

我极其自然地转开头随意望在屋中某处,就好似刚才从耳边吹过去一阵风,压根儿没有人说过话一般,惹得楚龙吟又是一阵低声坏笑,索性一伸胳膊架在我的肩上,整个身体的重量倚过来,懒洋洋地对着屋中的楚凤箫道:“师爷,本府要去问讯当事人案发情况,你便在这里仔细查查罢——小钟留下来做你助手。”说罢又弹了我个脑崩儿,就好像专门同我方才揉脑门的行为对着干似的,然后就留给我个流里流气的背影转身沿石阶离去了。

楚凤箫应过声后却没有回头同我说话,只满屋子检查着蛛丝马迹,而我也正因为那系绳子的尴尬短时间内还不太好意思面对他,再加上这屋内血腥味儿实在难闻,便立在门口通风处静静打量这间石室。

这间石室并不大,东墙一张竹榻,上设枕席被褥,北墙的上方就是天窗,下方是一桌一椅,桌上有油灯茶盏并文房四宝,西墙则是一架书架,南墙上便是石室的门,墙角处一只马桶、一个洗漱架。

胡泽夫的尸体碎块主要集中在北墙这一边,庄秋水蹲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翻查着,兴致浓时还把胡泽夫的头颅捧起来细细观察嘴里的舌头。一时听得楚凤箫问道:“秋水,可能看出胡泽夫死了多久么?”

庄秋水语无波澜地道:“从眼睛浑浊程度及残肢僵硬状况来看,死亡时间约为今晨寅初至辰初之内。”

寅初(凌晨三点)到辰初(早上七点),这可是四个多小时呢,范围也太大了些。不过毕竟古代的科技水平有限,且这尸体还被肢解成了数块,只靠肉眼判断还当真不易将范围缩得再小。

“能看得出分尸工具是什么么?”楚凤箫终于转过身来,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我,又飞快地移开,只望住蹲在地上的庄秋水。

我挠挠头,将双臂环在胸前,楚凤箫余光里瞥见我在动,眼睛又不受控制似地往我这边瞟了一瞟,然后又飞快移开,还干咳了一声。

这小子…做什么目光鬼祟?

暂不细想,也望向庄秋水,等他的鉴定结果。便见那木头先生忽地捧起胡泽夫的头将断面展示给楚凤箫看,饶是楚凤箫一个大男人也毕竟不是专门干仵作这行当的,猛地被吓了一跳,直往后退了半步,听庄秋水木头喀嚓地慢慢道:“推测是菜刀。”

菜刀,这很正常,在那一世老爸所检验过的碎尸中,多数也是被菜刀分解的,因为菜刀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刀刃锋利,有一定的重量,也随处可见。

楚凤箫闻言便向外走,擦过我的身边时也没有看上一眼,听他至石阶上唤来外面随时待唤的捕快们,道:“去个人禀报大人一声,就说胡泽夫死于今晨寅初至辰初之间,凶器是一柄菜刀,先去胡府伙房看一下,若是少了菜刀便多叫些人去搜查一下,务必将凶器菜刀找来。”捕快们领命而去。

楚凤箫折返回来,依旧没看我一眼,只盯着天窗出神。

见这家伙今儿实在有些古怪,我仅剩的那点尴尬也没了,走过去轻轻从背后一拍他的肩,把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看我,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我歪头看了看他,道:“师爷若是用不着小的我,小的便去大人身旁伺候了。”

楚凤箫肩膀僵了僵,笑了一下,道:“小钟儿对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么?”

“喔,我想凶手大约就是胡府里的人。”我直视着他道。

“不错,”楚凤箫点头,避开我的目光,“一来除了胡府的人外只怕没人会想到胡泽夫会睡在这样的一间石室里;二来胡泽夫是死于寅初至辰初之间,通常这段时间内府门尚未开,除非凶手是身怀武艺之人,否则不可能潜入府中,而胡泽夫不过是一介文官,也不大可能招惹到武林中人,这一点可以排除;三来,就算是外人进来也不可能先冒险去伙房偷了菜刀再来杀人,而如果说是对方自带了菜刀的话,也有些不合常理,毕竟这是去别人家里杀人,碎尸本就费时费力,容易被人发现,还不如用匕首直插心脏等方法来得快捷简单。因而杀人者是胡府中人可以确定了。”

“还有一点,”我补充道,“如果凶手是外来人,那么他又是怎么进得石室去的呢?这样的一个时间,任谁去叫门胡泽夫也该会起疑心罢?他不可能轻易便开门,通常有客来访当然会有传话小厮前来禀报——因此可以推断:凶手至少应该是胡泽夫亲信之人。”

楚凤箫露出个浅浅的笑,总算肯正视我一眼,道:“小钟儿果然头脑过人。”

“不敢,同师爷您比起来,火候还差了许多。师爷您目光游移间料事如神指点乾坤,小的我真是敬服之至。”我刻意将“目光游移”四个字加重了语气,一本正经地道。

楚凤箫终于弯着眼睛坏笑起来,拿胳膊肘一磕我肩窝儿,道:“臭小子,竟敢讥嘲于我,当心家法伺候!”

“不敢,师爷您高抬贵眼。”我一拱手。

他前后左右瞅了一瞅,忽地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摁在怀里,狠狠捏了捏我的鼻子,这才松开。我正要抬手去擦因被他捏得鼻子酸疼而从眼角泛出的泪花,却被他先一步伸出手来替我揩了去,我抬眼看他,他却仿若突然惊觉般抽回手,微微握了握拳,转身迈到屋子当间儿又漫无目的的四下里打量起来。

哥哥威严

“这石室其实就相当于密封的房间,”他嗓音忽而有些哑,咳了一声才又道,“天窗无法出入,凶手杀害了胡泽夫后究竟是如何从里面将门上的闩又离开现场的呢?小钟儿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从里面将门上闩的方法不是没有,”我想了想,“只不过证据太少,说服力不够。”

楚凤箫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看我:“先不管有没有证据——你倒是说说那方法。”

“方法倒是不难,”我走到门边,拿起闩门的铁棍,比划着道:“将一根细线双起来兜住这根棍子,放到门前地上,然后从外面关上门,将线夹在门缝中。小心把线向上提起至闩门凹槽上方,勒紧线,使铁棍在里面紧贴住门,再然后就这么勒着慢慢往下放,直到把铁棍放入凹槽内,再从外面松掉线的一端将线拽出去,这间密室就完成了。喏,这铁棍的锈迹上正好有几道新添的划痕,想来就是被细线勒出来的。”

面对楚凤箫望着我的星星闪闪的眼睛,我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古人的信息量毕竟局限得很,在各种媒介发达的现代,古今中外破案推理的故事是很容易阅读到的,所以反应起来当然要比他快些,而并非是我当真有个柯南般的推理头脑——嗯,他的死神气质我倒是具备了十成,真是不好意思了。

不愿被人如此“承认”自己的智商,所以我加了一句:“这手法是从某本断案故事中看来的。”

“喔。”楚凤箫对我这句话很不以为意,他明白我说这话的意图,轻轻笑着道:“高府水车的案子也是书中读到的?许府连环布局的案子也是书中读到的?嗯?嗯?”

“好罢,”我也忍不住轻笑,将手向身后一背,“既然你如此诚心地提了出来,不妨就放马过来崇拜我好了,我生受了就是。”

楚凤箫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根修长手指冲着我的鼻尖虚空一点:“你呀你呀…真是让人恼不得、爱…不得。”

他这么说着,目光在我的脸上晃过,垂下眼睫,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如果凶手当真用的是你方才说的那法子,我们还真不好搞到证据,但这也说明了凶手想要造出这么一间密室来也并非难事。只是他既不想掩盖胡泽夫为他杀的事实,那么造这密室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楚凤箫收敛了心神,重新投入到对案情的思考中来。

“大凡制造密室死亡假象的目的都是为了伪装成死者自杀,而本案却有些反常,凶手本来就将死者分了尸,却又多此一举地制造了一间密室,如果在凶手来说,密室是非造不可的话,必然有其非做不可的原因,”我摸着下巴边想边道,“难道他制造密室的目的只是为了不让人过早地进入这屋子?”

楚凤箫眼睛一亮:“这个说法倒是有点靠谱!庄先生方才给出的时间范围很大,也许这便是凶手的目的——越晚发现尸体、越晚进入这石室,对于仵作断定死者死亡时间就越加困难,凶手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使官府在调查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时有更多的人陷入无证明的境地,嫌疑人越多对他越有利!”

我赞同地点头。楚凤箫又在屋中转了几圈,这个时候庄先生突然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要把尸体拼起来。”

这个…是现代尸检的必要环节,我不知道古人的尸检也能做到如此细致负责的程度,不过庄先生就难说了,他简直就是尸检帝来的,如果这世上有武痴,有酒痴,有花痴,那么庄先生就是尸痴,他没有把验尸当成是一种职业,而完全是当成了毕生的爱好——我终于可以理解庄夫人为什么急于让他成家了——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喜欢和尸体厮混的男人呢?在他的心中只怕是尸体第一老婆第二的,别的男人有了小三你还可以去闹上一闹,庄秋水的小三是尸体,谁敢去闹啊?闹也没用啊。

所以我和楚凤箫立刻转身齐步走,离了这间石室——毕竟组装尸体的情景不怎么好看,且这里暂时也没有什么要探查之处了,还是先等庄秋水组装完毕得出更详细的尸检报告再来看的好。

楚龙吟将胡府前厅做为了临时问讯处,此刻问讯已经暂告一个段落,我和楚凤箫到达时楚龙吟正一个人坐在厅上喝茶歇大晌。楚凤箫先将石室内情形向他说了一遍,而后问道:“可有了凶嫌的大概人选了么?”

楚龙吟先是向我道:“小情儿,过来打扇儿——可是累死老爷我了!”

楚凤箫看了我一眼,向他道:“你就光坐着动嘴皮子了,哪里就能累死了?!”

“咦?有人心疼我家小情儿了呢!”楚龙吟眯着眼坏笑,“要不,你来给我打扇儿?”

“你再积三辈子的德罢。”楚凤箫才不理他,端过桌上茶来递给我一杯,他自己则端了另一杯喝,还悄悄地冲我挤眼睛。

我也冲他眨了下眼睛,把手中茶水毫不客气地喝光,放回桌上。楚龙吟在那厢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我把杯子放下后才道:“情儿,情儿,来,老爷有重要的话要对你悄悄说。”

子曾曰过: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走过去,盯着他那张狗嘴,见他笑着凑到耳边来,轻声细语地道:“给老爷我打扇儿。”

我就知道。

接过他手中扇子立到身旁替他扇着,收到他挤眉弄眼地两记媚眼儿。见他喝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向楚凤箫道:“你道这胡泽夫为什么会睡到那地下石室里去么?他是个胖子,一向怕热,每到了夏天就像历劫一般生不如死,因而便叫人在地上挖了个大坑,建了那石室,一到夏天他便独自睡进去,图个凉快。”

“因那屋子只有他自己住,所以钥匙便只打了两把,一把他自己拿着,一把由管家胡全拿着。门从外面上锁需要钥匙,从里面则只需闩上便可。他这石室一向不接待客人,一来是因为石室是他休憩之地,不宜接客,二来太过简陋,接待客人也有失体统。所以通常到石室来找他的人除了他的妻子胡夫人之外就是他的胞弟胡泽人了。”

“然而近日除了胡夫人与胡泽人之外,府里还多了两个人偶尔前往石室同胡泽夫闲聊。第一个是胡泽夫的堂弟胡泽生,胡泽生在本城所属的周边几个县里做粮食买卖,因前一阵闹水灾致使他库中存粮全部被淹,损失极其惨重,苦于缺乏资金东山再起,便来向他这位堂兄借钱。然而胡泽夫此前也曾借过他不少银钱,他至今也一文未还,因此这一次胡泽夫是说什么也不肯借给他了,胡泽生便这么赖在了府上成日软磨硬泡不肯离去。”

“第二个是胡泽夫的一位好友孙光俊,前几日同家中河东狮打了一架,跑到胡泽夫这里来躲清静,然而就我这双慧眼观察么——此人与胡夫人之间似是有些暧昧不清,因此也脱不开杀人嫌疑。”

楚凤箫哧笑了一声,道:“什么‘慧眼’!你就对这档子事来劲儿。”

楚龙吟就势冲着他挤眼坏笑:“所以嘛,小凤儿你要小心,莫要被我抓到你的‘那档子事’哟。”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

楚凤箫狠狠瞪他:“有完没完?!”

“就完,就完。”楚龙吟笑着,喝了口茶接着道:“最后说到胡泽夫的亲弟弟胡泽人,他杀害胡泽夫似乎动机更为充分。兄弟俩的父亲是个大财主,如今重病在床,眼看撑不了多少时候,听说他那份家业都是要给了长子继承的,也就是说,胡泽人除了能捞到一所容身的宅院外,胡老爷子的偌大家业他一分也落不到手里。然而我朝律法又有规定,当做为第一继承人的长子死亡,在尚无子息的情况下,次子做为第二继承人有权继承全部财产。所以这个时候胡泽夫死掉显然对胡泽人最为有利。——话说回来,老二,将来老头子若分财产,你哥我可以一分不要,不过家里头那几个漂亮丫鬟可得留给我…”

“你!”楚凤箫直翻白眼,“你以为如此就没人想把你分了尸么?!到时候我就是第一个分你的人!”

“啧啧啧!分哪儿都好,这张脸可一定要给你哥我留个完整的——下辈子咱还指着这张脸吃饭呢!”楚龙吟故作风骚地笑。

楚凤箫刷地打开自己的扇子哗啦啦地扇着降火,懒得再搭理这个流氓。

“哟哟,凤儿爷火气上来了——我有个法子,保准一下子便能把这火降下去,信不信?”楚龙吟坏笑着,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楚凤箫依旧不搭理他,却听他冲着我道:“小情儿,去,给咱们凤儿爷打扇儿。”

我很想用扇子抽得他欲死欲仙,忍了忍,把手中扇子塞回给他,径走向楚凤箫,楚凤箫看了我一眼,道:“不必了,我自己扇着就好。”

“喏喏,是不是火降下去了?”楚龙吟在那里坏笑。

我和楚凤箫一起瞪向他,他立刻住了口,换上一副严肃正经的脸:“现在我再来说说案发时这几个重大嫌疑人都在做些什么罢。由于胡泽夫的死亡时间在寅初至辰初这段时间之内,府内几乎所有的人尚在睡眠中,所以几乎没有人有不在场的确凿证明。而其中这几名最有犯案嫌疑之人都是在辰时二刻(即早上七点半)时齐聚于前厅用早饭——从起床到前厅这段时间,每个人又都有随身伺候的下人可以证明其并未离开自己房间半步。”

“吃罢早饭,孙光俊与胡夫人各自回房,胡泽生与胡泽人在府内书房闲谈,皆有下人可作证。之后胡泽生离去,胡泽人在书房处理府中内务杂事,一直到巳时左右,胡泽夫的尸体被府中下人发现。”

“然而有一点值得注意,据胡泽夫的长随口供:一般情况下,每日早上辰初(即早上七点)时候,这名长随都会过来伺候胡泽夫梳洗,而后至前厅用饭。然而昨日胡泽夫临睡之前曾叮嘱他今日早上不必过来伺候,早饭也请其他人先吃,不必等他,于是到时辰时这长随便没到这石室来。——胡泽夫为何不令长随前来伺候,此处是一大疑点。”

“另还有第二个更为可疑之处,”楚龙吟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胡府一名巡夜小厮,于今晨寅时一刻左右巡经石室天窗前附近,因不慎脚下绊了一跤,担心吵醒了胡泽夫,静了半晌之后便壮着胆子从天窗外向里探了探头,见胡泽夫睡在床上,那门却未曾从里面上闩!”

楚凤箫闻言插口:“这小厮之言当真可信么?不过是往里看了几眼,如何就会刻意注意到门有没有上闩呢?”

楚龙吟笑道:“我也是这么问他,原来是这小厮此前有一回巡夜不小心触了胡泽夫的霉头,被胡泽夫赶出来拿着那闩门用的铁棍子打了一顿,因而便不由自主地多注意了那门闩两眼。——接着说这一次,这小厮见门未上闩,便当是胡泽夫忘了,反正是在自个儿府中,应当没人有那个胆子去他那屋里行窃,再说他那屋里也没放着什么值钱东西——这小厮当时如是想,便未曾往心里去,依旧往别处巡视去了。至后来忽然发现自己身上掉了一串钱,便一路按巡夜的路线往回找,正找到方才摔了一跤之处,果然找到了那串钱——想来是那小家伙被胡泽夫打得怕了,又担心吵醒胡泽夫,便再次往那石室里看去,就见那门已经被人闩上,但是床上的胡泽夫却不见了踪影!小厮只怕胡泽夫发现他在外面乱跑又挨毒打,便想也不敢多想地落荒而逃,逢谁也不敢多提此事。——这第二次往里看的时间约是寅时四刻(即凌晨四点半)左右。”

楚凤箫便接口道:“也就是说,寅时一刻至寅时四刻这段时间内胡泽夫尚未遇害?!只是为何门却已经从内部上闩了呢?且胡泽夫又去了何处呢?”

楚龙吟笑:“没看到尸体就是没遇害么?或许那时胡泽夫被人骗出了石室先遭杀害而尚未被分尸,又或许他的尸体就藏在那床榻之下——小凤儿,你可仔细查看了床榻的下方么?”

楚凤箫脸上有些不大自然,低了头道:“只看了床榻之上,被褥凌乱,确似睡过人的…”

“胡泽夫被肢解的第一现场究竟是石室还是另有他处——这一点你可问过了秋水?”楚龙吟又问。

楚凤箫声音也低了下去,道:“不曾问。”

“致胡泽夫于死地的致命伤在何处、是什么造成的,你可问过了秋水?”楚龙吟再问。

“不曾问。”楚凤箫答。

楚龙吟摇了摇头,敛去了笑意,淡淡地道:“小凤儿并不是粗心之人,甚至聪明细腻远为我所不及,只是缺乏定力,易被其它事左右心神。——今日你就跟在我身边罢。”言外之意…他不让楚凤箫再单独调查线索了。

楚凤箫低声应是,不再言语。

尽管这兄弟两个是孪生双胞,出生时间差不了几分钟,可这楚龙吟当真正经起来却有着十足十的大哥气势,就好像一柄撑天大伞,将自己的弟弟完完全全地罩在了他的威严之下,莫说是楚凤箫不敢多言了,就是站在身边的我也被楚龙吟这虽然淡淡的却有着一股无形的冷冽霸气的气场冻得打了个寒噤。这个男人…怎么好像越来越有些可怕起来?一时间我竟觉得他嬉皮笑脸耍流氓时的样子倒显得平易近人了。

致死原因

楚龙吟喝了口茶,恢复了脸上笑意,然而却不再是那坏兮兮的笑,只是淡淡的、看上去与常人没什么两样的笑,道:“床上没有胡泽夫的人,门又从里面被闩上,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寅时一刻至寅时四刻之间,凶手曾经进入过屋内,并且将门从内部闩住,制造了一间封闭之室。而胡泽夫若当时还活着,不可能无缘无故躲到床下去,且若他当时不在屋中,则更不可能将门从内部闩上,否则他就回不到屋中去了。所以,床上没有胡泽夫、门被从内部闩上这两点足可证明一个事实——胡泽夫当时已经死亡,而凶手在小厮往室内看的时候正同胡泽夫的尸体一起隐于床下;或者,胡泽夫当时已经死亡,凶手及尸体却未在这屋中。总而言之,胡泽夫于寅时一刻至四刻之间已经死亡是可以确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