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身为老爷我的长随应随时守在身旁待唤么?如今老爷我却还要使了别人去四处找你,这是一个下人当做之事么?”楚龙吟继续语无波澜地问道。

“我错了,老爷。”我道。

“‘我’?”楚龙吟嗤笑了一声,“在主子面前,做下人的几时可以自称‘我’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下人、是个奴才,我还当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地位呢,如何连一个下人当如何自称都不知道?”

我紧咬牙关,没有吱声。

楚龙吟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在逼我说出“小的”那两个字。我和他就这么对峙着,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夜色擦黑,屋内已看不清东西,只有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映着月光直直地望过来。

“把窗户关上,点灯。”他终于让了一步,沉声开口。

我依言关窗点灯,见他将书扔在枕旁,眼睛一闭,道:“过来给老爷捶腿。”

我便坐到床边去歪着身子给他捶腿,除了偶尔要喝口茶外他倒没有再做什么针对我的事。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见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铺床罢。”

于是便如往常般给他铺好被褥,洗脸洗脚,解发宽衣,正要退出房去,却见他坐在床上一挑眼睛,道:“做什么去?老爷我让你退下了么?”

没想到他又来了,只好立住脚,低头垂肩等他的下文。

“过来,坐老爷身边。”他淡淡道。

我走过去,依言坐在他身旁床上。

“脱鞋。”他道。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下意识地抬眼看他。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轻描淡写地道:“怎么,难道你还想穿着鞋子在床上伺候老爷我么?”

“什么意思?!”我噌地站起身瞪住他。

楚龙吟挑着半边唇角哼笑一声,满是暧昧地道:“身为下人,就要随时满足主子的任何需求——下人,在主子面前不分老幼、不分男女,还不明白么?”

我想也不想地抡起巴掌甩向他这张可恨至极的脸,一整天积攒下来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地爆发了,管他是什么乌龟王八蛋的破知府,爷今天跟他拼了!

楚龙吟却反应极快地一把薅住我的手腕,只略一用力便把我扯入了他的怀中,紧接着一个翻身就将我压在了床上,两手牢牢地摁住我的胳膊,身体重重地压着我的身体,一对冷眸望进我几欲喷火的眼中来,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不断地提醒我你是个下人,是想要我把你当成个真正的下人般对待么?如你所愿,我已换了方式对你,你却又有什么理由来反抗?怎样对你都不行,这世上之事并非你一个人说了算,也并非随着你的意愿而改变。你想要自由?那好,拿你的籍贯来——没有籍贯,就算我不管你,你也一样寸步难行!买房置田要籍贯,做正经生意要籍贯,婚丧嫁娶一样要籍贯,就是同人有了纷争闹到地保里正那里去,还是需要籍贯。你没有籍贯,被人打死都是白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你甘不甘心,拿不出籍贯来,就只有发配、充奴和行乞三个选择——这道理我已同你讲过,如今不想再多说。你自尊心强我明白,因此才没有把你当真正的下人般使唤,你方才也看到了,一旦我用真正下人的规矩使唤你,你根本就受不了。我给你能够给的尊重,你却不肯尊重自己,口口声声地‘下人’、‘奴才’,是在自嘲还是在嘲我?无论哪一样,老爷我都不喜欢!今儿老爷我的话说得重些,你自己且好好想想,究竟想要理直气壮地做你的‘下人’,还是愿意做老爷我的‘下人’?做你的下人,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再不许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儿地说什么下人奴才之类的狗屁话;做我的下人,你就干脆什么也别说,自个儿乖乖躺到老爷的床上来等着伺候老爷我罢!——听明白了么?”

我在他身下重重的喘着,咬着唇想止住颤抖,瞪大眼想阻回眼泪。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也知道他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更知道这一次是我做得过分了——在他面前提什么下人什么奴才,不过是自嘲罢了,是一个自由自主自尊惯了的现代人乍一变做古代下人难以适应的发泄罢了,适应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古人的生活和思想,我在努力适应,可这适应过程却是如此的痛苦和矛盾,以至于我所承受的东西积累到了临界点,亟须转移它,甚至可以恶毒的说,是想拉个人下水和我共同分担它。

于是我便下意识地把这种痛苦和矛盾扔向了楚龙吟,有一下没一下地刺激他,气他,嘲讽他,让他首当其冲地做我的炮灰…然而他却根本不是一个可以任由欺负的人,一翻手就又快又狠又准地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无地自容,让我羞愧难当,让我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软弱和错误,无处可逃。

楚龙吟盯了我的脸一阵,而后起身将我放开,我从床上挣扎着下地,却因腿软晃了几晃险些又栽回床上,被他伸手扶住胳膊,道:“今晚早些睡,明儿我准你一天假,自个儿好好想清楚。”

从里间出来,颓然地倒在自己的床上,脑袋里纷乱如麻,又恨又怒又怨又闷,只是这些情绪却不知是对谁而发,像是对楚龙吟,更像是对我自己。从今早到今晚,庄夫人、庄秋水、曾可忆、楚凤箫、楚龙吟,甚至子衿,这些人的脸此刻就在我的眼前飘过来飘过去,想起了楚凤箫说的什么“轻衫少年”,什么“悠然潇洒”,不由紧紧地攥起了拳头。

悠然?潇洒?现如今的我哪里还有半点?现如今,我既不像现代人,也不像古代人,不伦不类,不男不女,不苦不乐…这就是所谓的“转型期”吗?好,好吧。那我就再坚持坚持,熬过这段最痛苦最矛盾的黑暗期,也许某天破壳而出的就是一个彻头彻脑的古代下人了。

该高兴吗?

该悲哀吗?

谁来告诉我?谁来给我指个方向?

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正烦躁着,忽然听见里间门响,睁开眼看时,见楚龙吟光着个膀子从门里摸出来,径直冲着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我一下子坐起身,既惊且怒地正要问他想干什么,却听他“哈”地一声轻笑,道:“你果然还没睡…咳咳,那个…老爷我才想起来,今晚的晚饭还没有吃呢…我的亲亲小情儿可否劳动一下,替老爷我从伙房偷两个馒头回来裹裹腹?”

…这个…混蛋…他故态复萌了。

巧言善辩

次日一早,被一阵急巨的腹痛疼醒,到厕室一看,竟然是大姨妈汹汹到访,不由暗道一声倒霉。这肉体是个可怜的体质,每次葵水都疼得死去活来,上一次量极大,脸色白得把楚凤箫吓得不轻,被我费尽了口舌才阻止住他去找医生来为我把脉。这一次疼痛尤甚于上一次,若不是楚龙吟正巧准了我一天假,只怕这回就真的要露馅儿了。

在被窝里强捱了半个上午,实在是熬不过,忍痛下床出了府门,至一家衣店胡乱买了件女装换上,然后就近奔了医馆——总不能男人打扮着去让郎中诊脉开方子。取了药,请医馆的药童帮忙熬好现服了,另还扎了几针,折腾到中午总算好过了一些,这才换回男装重新回到楚府。

好容易得了个全天的假期却只能在房里窝着,纵然不甘心也没办法。正抱着杯子喝热水,便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传话小厮,向我道:“钟哥儿,府外头有人找你呢。”

咦,找我的?我认识的人都在这楚府里了,还有谁会刻意跑来找我呢?

支撑着下床来到府门外,却见是曾可忆带着个小丫鬟等在那里,小丫鬟胳膊上还挎着个篮子。曾可忆一见我,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来关切地问道:“恩公脸色怎么如此苍白?可是伤口的缘故么?”

“大约是罢。不知曾小姐找在下有何贵干?”我不冷不热地道,虽然不讨厌她,但我和她的身份终究差距太大,不宜过熟。

曾可忆对我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接过丫鬟胳膊上的篮子递向我,微笑着道:“这里面是可忆亲手做的点心和人参燕窝粥,恩公受了伤,需要补气补血。”

我没有接,只是拱了拱手道:“曾小姐的心意在下心领了,恕不能受,还请小姐带回罢。若无旁事,在下便回去了——在下是楚大人的长随,平日总要在身边伺候的,曾小姐若无重要之事还请莫要再来了,在下只怕没有时间接待小姐。请。”

曾可忆闻言不紧不慢地笑道:“可忆认为再没有比照顾恩公身体早日康复更为重要的事了,恩公只管忙恩公的事情便是,可忆若见不到恩公,自会托人将东西转交给恩公。这篮子里的点心和粥,恩公不收的话可忆便带回去,明日再送新的来。明日恩公若还不收,可忆后日再送。恩公不收是恩公的事,然而可忆若明知恩公身体欠佳却置之不理,那就是可忆忘恩负义了。”

我被这女孩子的一番话噎得没了话说,想不到救个人也能引来这么多的麻烦,何况我又不是主动的——明明是庄秋水那根破木头惹出的事!为什么偏偏要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心中想着便有气,不由冷下脸来硬声道:“曾小姐,第一,要救你的人不是我,我只不过是为救朋友而顺便帮了把手而已,最终救你上岸的也是另有其人,这一点我早就对你说过了;第二,你对我虽是善意,却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就好,做得过了就事得其反了。因此我不希望小姐再因为这件事来找我,请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小姐可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位曾小姐依旧不急不恼,微笑着答道:“第一,恩公所说的那几位救可忆上岸之人,可忆已经逐个拜访过了,这些人因救了可忆上岸,便对我曾家提了种种的要求,有求财的,有求地的,还有求可忆为妻的。求财求地的,可忆已请家父代为满足,求可忆为妻的,这个却难以从命,经过协商后也折成了钱财和田地,全部如数报答清楚,如今已是两不相欠。至于第一个跳下河去救可忆的那位恩公的朋友,可忆今日才打听到他是衙门里的仵作先生,稍后便去登门拜谢。”

“第二,可忆之所以几次三番地出现在恩公面前,一是为了答谢恩公救命之恩,二是因为恩公有恩于我才更要关心恩公脸上伤势。可忆也已说过,恩公真正救了我的是我的心,这一点你就是推在别人的身上也是没用。恩公没有图可忆的任何回报,但可忆却不能因此而当真不报。恩公说我扰了你的生活,那好,从此后可忆再不出现在恩公面前,但是,可忆报恩的心意却丝毫不可能减弱,这点心和粥可忆会一日一送,直到恩公伤好。恩公若嫌烦,大可以不屑一顾扔之弃之,这是恩公的自由。而我一日一送报我的恩,却也是我的自由。我不干涉恩公,请恩公也不要干涉我。可忆虽然无知,却也知道我朝律法没有哪一条规定过不许人有恩报恩的。恩公你若强加干涉,那反而是有违了礼法,还望恩公能够想明白这其中道理。”

我被这个曾可忆的一番理直气壮的说辞说得哭笑不得——的确,我是没有理由和资格干涉人家的行为,也诚如她说所,我不想见她可以不见,不想收受她的礼也完全可以不收,这是我们两个各自的自由,谁也管不了谁——但是怎么想也觉得自己没有摆脱任何麻烦,还真是…无话可说。

我待在原地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好笑——被人逼着缠着接受报恩,这种无厘头的事居然也有。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却因此而牵动了脸上伤口,直疼得呲牙裂嘴,把曾可忆逗得掩口直乐,道:“恩公这一声笑是认同了可忆所说的了么?我就说恩公还是通情达理的么。”

被她这么一说我更是想发笑,只好强忍着摇了摇头,叹了声道:“小姐叫我钟情就好,恩公什么的实在听着不习惯。”

“那钟公子也莫要小姐小姐的叫我了,叫我可忆或者小名儿忆儿都好,家兄和好友也都这么叫我的。”曾可忆脸上带着胜利地微笑,俏皮地冲我眨着眼睛。

不得不承认,我是越来越欣赏这个女孩子了,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有聪明的头脑,有利落的口齿,最重要的是,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善。

“小钟儿?”楚凤箫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扭头看去,见他正衣冠楚楚地带着子衿从门里迈出来,乍见我的脸色也是一惊,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伤势加重了么?”

我摇头,岔开话题道:“你不在前头问案,跑到后门来做什么?”

楚凤箫瞟了一眼曾可忆,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淡了些,道:“今日莫名其妙地接了好几封请帖,都是某某员外请我去赴宴的事,也不知这些人从何处知道我的。冒然推掉想来不妥,我这便先应了一家过去看看。”

我一时险些失笑——想来这就是昨儿个楚龙吟给他埋下的桃花种子开出的桃花儿,如今当事人还蒙在鼓里。我当然不会说破,只眼底含笑地道:“如此便莫多耽搁了,免得去得晚了被人说你拿大。”

楚凤箫又瞥了曾可忆和她手里那只篮子一眼,淡淡地向我道:“你好好在府里养伤罢,脸色那么差就多在床上躺一躺,莫要乱跑才是。”

点头应了,目送他带着子衿渐行渐远。

曾可忆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道:“我招惹到他了么?”

“嗯?”我没明白地看着她。

“怎么感觉他对我充满着敌意似的呢。”曾可忆望向我。

“喔…他办公时一向不苟言笑,想来方才是还没从公事中脱离出来。”我瞎掰着替楚凤箫挽回形象。

曾可忆将楚凤箫丢在一旁,只向着我一递手中篮子,笑着道:“接不接受随你,快快决定,我可没那么多时间‘打扰’你,还要去拜访你那位朋友呢。”

我小心地挑挑唇角算是微笑,伸手接过她的篮子——一个古代女子都这么爽快了,那我就更不该再矫情下去,就算日后有什么麻烦那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曾可忆果然没再多留,辞了我后便绕去前门找庄秋水去了。我拎着篮子回房,吃了几块点心,把粥也喝了,味道当真不错。

中午的时候楚龙吟回房来午休,见我在床上窝着不由咦了一声,走近前来看了看我的脸,道:“怎么小脸儿白得像屁股似的?伤处又流血了么?可上了太医给的药了?”

——你的脸才像屁股!

我坐起身,下床行礼,恭声道:“回老爷的话,小的已经上过药也服过药了,谢老爷关照。”

楚龙吟笑眯眯地在我脑袋上弹了个脑崩,道:“还赌气呢?昨儿把老爷我气得晚饭都没吃——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头一个。不说好生补偿补偿老爷我竟还敢同我赌气?桌上那点心是谁送来的?老爷我全要了。”

说着回身走到桌旁,在篮子里挑捡了一阵,选了块儿莲心酥放到嘴里,末了还吮了吮手指上的点心渣子。

“唔,好吃。谁送来的?这口味不似出自庄夫人。”楚龙吟又捏起第二枚点心瞟向我。

“回老爷的话,是小的朋友。”我仍旧毕恭毕敬地道。

“哦?是位女子?”楚龙吟一阵坏笑,“改日给老爷我引见引见?”

“是,老爷。”我道。

“臭小子。”他哼笑,“人不大气性不小,不一口一个‘下人’了倒开始一口一个‘老爷’了,还想气得我不吃晚饭么?”

“小的不敢,请老爷恕罪。”我愈发低头垂肩恭声应答。

“嗳呀嗬!你还越说越上劲儿了?!”楚龙吟好笑地用手指一敲桌子,“…罢!我惹不起你,我睡觉去!”说着起身径直进了里间,忽而又倒退了两步出来,偏着头冲着我坏笑:“情儿爷你脸色如此苍白,该不会是来了葵水罢?”

这流氓无极限的混蛋!狠狠地一眼剜过去,楚龙吟便是一阵大笑:“变回原形了?不装了?不赌气了?你个臭小子!”说着重又进了里间,在里头仍自大笑不已。

因这一生气,肚子又疼了起来,只好重新窝回床上躺着,昏昏欲睡间听见房门响,睁眼看时见是楚凤箫怒气冲冲地进来,也不理我,径直推开里间门进去,听得在里头低吼着:“你倒睡得香!起来!”

——啧啧,东窗事发,且看楚大混蛋怎么收拾。

酩酊一醉

闻得楚龙吟风情万种地一声呻吟,哑着嗓子道:“做什么不让人睡觉,正梦着美人入怀就被你破坏了。”

“你倒是说说看,找我借衣服去赴那什么相宜雅聚究竟是为的什么?!”楚凤箫吼着。

“…凤儿,小声些…耳朵还震聋了呢…”楚龙吟不紧不慢懒洋洋地道,“为的什么?不是先就告诉你了,为了相亲嘛…”

“相亲?!你相你的就好了,为何要冒充我的名字勾三搭四?!”楚凤箫丝毫没减音量,看样子当真是气得不轻。

“啧啧…是谁说的‘你的就是我的,分那么清楚做什么’?”楚龙吟笑着,“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你——”楚凤箫气结,“我不干了!你再找个师爷罢!我要搬出去住!”

“喔,不做师爷了么?那好,我给老爷子去封信支会一声,你回家经商去罢。”楚龙吟一点不急,慢条斯理地笑道。

“我想做什么自有主张,不用你插手!”楚凤箫嘭地一捶桌子。

“唔…小凤凰翅膀硬了,要离巢飞去了么?”楚龙吟依旧笑着,“你哪儿来的这么一大股子怨气?不想赴那些个宴请回绝就是了,又不是非去不可。那些个姑娘小姐你愿意见就见,不愿见也可不见,不过是多了个选择的机会而已,你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么?究竟你这火是只我一个人引起的还是掺杂着别人的?说清楚些也好让你哥我知道替谁生受了。”

这话大约是戳中了楚凤箫的心事,半晌没听见他言语,一时脚步声响,见他从里屋闷头出来,至面前立住,盯向我道:“此事你也帮他瞒着我?”也不等我答话,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我下了床跟出去,直到行至那荷花池边他才停住脚,我走上前去,轻声地道:“对不起。”

他也不看我,只闷声道:“我不该怪你,方才是我错了。”

“不,你就是在生我的气,我能感觉得到。”我平静地道,“你不想说明原因可以不说,生我的气不理我也就是了,别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别人身上…伤人伤己。”

“你在帮他说话?”楚凤箫看了我一眼。

“没有。”我否定道。

楚凤箫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道:“他是我哥,我不找他撒气还能找谁?同样,他拿我撒气我也会心甘情愿受着。我们是亲兄弟,彼此了解得很,不会在意的,这点你放心就是。”

“所以,你承认这一次确是在生我的气了?”我道。

“当真不是在生你的气,”楚凤箫眉头紧锁,飞起一脚将地上一颗小石子踢入荷花池中,“我是在生自己的气,过些时候就好,不必担心。”

“我知道,好朋友之间不该有所隐瞒,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回了。”我一字一句地道,“你自己清静清静吧,我现在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没有多说。

回到房中,见楚龙吟正负着手立在窗前沉思,听得我进门,便淡淡开口道:“那小子可说了为的什么烦恼了?”

不愧是楚龙吟,早就看出楚凤箫心里有事,绝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给他“介绍对象”这事生的气。

“没说。”我答道,犹豫了一下,低声补充了一句:“并不是因你而生气。”

“我知道,”楚龙吟笑着望向我,“小情儿这是在安慰我么?老爷我真是受宠若惊呢。”

“老爷您误会了,小的只是传二爷的话而已。”我淡淡答道。

楚龙吟只笑了一笑,负着手在屋里踱起了步子。这个家伙平日看着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对他那位宝贝弟弟却是一副父母心肠,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如今这不是坐立不安地在这儿转圈儿呢么!

下午的时候,楚龙吟又去了前宅办公,直到晚饭时才回来,一进门便问道:“楚老二那臭小子下午可露过面么?”

我摇头,见他一脸纳闷儿地摸摸下巴:“怪了,哪里也找不到他,臭小子跑什么地方去了…”说着出门叫来随唤小厮,让他把门房叫来。一时门房赶来,楚龙吟便问他可曾见着楚凤箫出了门,门房便说见着了,一个人出去的,约摸走了两个时辰了。

楚龙吟骂了一声,道:“臭小子总不让老子省心!过年宰了算了!养个兄弟比养个佛爷还他娘的费劲!”说着便进了里间,过了一阵子复又出来,见脱去了官袍换上了便服,大步地往门外走。

我从床边立起,跟在他身后,他扭头一扬眉毛:“你干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我道。

“身上不难受了?”他也没有阻止,转身继续往外走。

“嗯。”虽然小腹依然坠痛,腿也有些软,但这一次确是因我的隐瞒而伤了楚凤箫,我必须去找他回来。

匆匆地出得府门,楚龙吟大步在街上走,我小跑着跟了他一段,实在因为腿软而撑不住了,渐渐落在后面,楚龙吟走出去好大一截才发觉把我丢了,倏地转过头来找我,见我边喘边走,不由笑了起来,道:“你回府去等着罢,我知道那小子在哪里,一准儿押他回去见你,可好?”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喘着问。

楚龙吟哼笑一声:“那傻小子心里一烦闷就爱喝点儿酒,明明没个屁的酒量还硬是不醉不休,这会子指定在哪家酒肆里正烂醉着呢。”

“城里这么多家酒肆,你知道他在哪一家么?”我问。

“那小子喜欢雅静的,店小的,人少的,偏僻的,最好窗外再有个花花草草湖湖水水的,什么时候也脱不了那股子书生酸气。”楚龙吟做出一副嘲弄的表情,“据我所知,桃花街桃花巷里有一家桃谷酒家正合条件,那小子八成是在那里了。”

“那就快去罢。”我加紧了步子,惹来楚龙吟一声轻笑,倒反而放小了步伐放缓了步调,带着我一路寻到了桃花街桃花巷的那间桃谷酒家。

一进门,便见角落里临着窗的座位上背对着我们坐着一名几近喝趴下的酒客,看那背影除了楚凤箫再无旁人。楚龙吟丢了块碎银在柜台上,一指楚凤箫的座位和那掌柜的道:“是那小子的酒钱。”而后大步过去一把拎起楚凤箫的衣领狠狠在脸上拍了两巴掌:“臭小子喝够了?”

“你…别管我!”楚凤箫掀掀眼皮儿,然后用手推楚龙吟,脚下却根本已是立不稳了。

楚龙吟拽着他的一根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架着他走出桃谷酒家,我在另一边搀着楚凤箫的另一根胳膊,三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条小街。

此时天色早已擦黑,正是晚饭时候,路上几乎已没了什么行人,是以我们三人倒也没引起路人过多的注目。楚凤箫当真醉得不轻,整个身子几乎挂在了楚龙吟的身上,嘴里呢喃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偶尔一条大黄狗从身前跑过,他就会大声地叫一句:“楚小凤,哪里跑!”惹得我险些不合时宜地笑场。

走没多远又嚷嚷着要小解,楚龙吟待要放开手让他自己到暗处去解决,可一松开他便七倒八歪地要往地上摔,没奈何,楚龙吟只好架着他一起过去,我便在原地背过身等着,耳后听得楚龙吟在那里骂他:“臭小子,裤腰带也要老子帮你解?!还用不用老子帮你扶着尿出来?!”

听得我直想捂耳朵,好容易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回来了,却见楚凤箫一眼瞟见我,冲着我一指:“小、钟、情儿!你…你在这里作甚?是、是不是在等那个…那个什么小姐…”

“胡说什么。”我过去扶他,却被他突地挣脱了楚龙吟,双臂一展整个儿扑向我将我抱在怀里,我本就腿软,再加上他喝醉了没有重心,一下子被他扑倒在地,重重的身体压在我的身上险些把我压断了气儿,听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道:“你这傻家伙…傻家伙…都、都不明白我的心…我的心…很、很爱…”

楚龙吟过来弯下腰拉他,顺便狠狠在他屁股上甩了几巴掌,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他拉起来架到肩上,看向我道:“没扯着伤口罢?可摔疼了?”

“没事。”我起身拍拍土,实际上伤口确实被扯到了,火辣辣的一阵疼。

楚龙吟转头瞪向倚在他肩头的楚凤箫,火大地道:“再穷折腾老子把你踹河里去!”

楚凤箫压根儿没听进耳里去,只是盯着楚龙吟的脸“咦”了一声,而后伸手去捏他尖挺的鼻子,道:“几时…多了面镜子?”

楚龙吟偏头挣脱他的手,骂着道:“偏开你那臭嘴,熏死人了!”

楚凤箫“哈”地张嘴喷出一大口气在楚龙吟的脸上,而后坏笑着道:“这、这是酒香!你、你要喝不?我、我嘴里还有…”

楚龙吟不由笑着狠狠敲了楚凤箫脑袋一下,道:“敢调戏老子!真是酒壮怂人胆哈?!”

“别、别敲我头!”楚凤箫瞪他,拍拍自己胸口,“敲、敲这里,砰砰的,是、是心呢。”

楚龙吟懒得再理他,架上他继续往回走,总算是到了楚府,楚龙吟扶楚凤箫坐到床上给他宽衣,让子衿去伙房弄醒酒汤,我便打了水来给他擦脸,楚凤箫胡乱伸着手将我的手捉住,呢喃着道:“小钟儿…情儿…情儿…”我因要再去洗一洗手上巾子给他擦脸,便挣脱了他走开身,他的手一阵乱挥,又一把抓住了一旁的楚龙吟,眼神迷离地道:“我…我喜欢…喜欢你…”

楚龙吟不耐烦地扒开他的手,道:“滚一边儿去,老子不缺你喜欢!”

楚凤箫很是难过地道:“为…为什么?”

“快滚。”楚龙吟推他躺下。

楚凤箫忽地扯过他的肩,在脸上“啵”地亲了一口,然后嘻嘻地坏笑:“叫我好哥哥!”

楚龙吟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既好气又好笑地用手背擦自己的脸:“混小子!蹭我一脸口水!——爷爷的!谁叫谁哥哥?!”

子衿正端了醒酒汤进来,还没等喂楚凤箫,他就已经歪在枕上睡死过去,楚龙吟脱下一只鞋子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两脚,只换来两声含混不清的呓语,便将鞋子重新穿好,向子衿道:“今儿晚上你省事了,这小子一觉准到明儿个正午。明早不必叫醒他了,让他睡罢。”

子衿应了是,楚龙吟便带着我从这屋里出来回到了他的房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随手拿过桌上茶杯喝了口冷茶,伸了个懒腰道:“累死老爷我了,那混小子。”之后瞟了瞟我,坏笑着道:“小情儿,老爷我怎么感觉楚老二这一醉是同你有关呢?”

有点嫉妒

“老爷你的意思是?”我不答反问地看着他。

楚龙吟瞟着我的脸想了一阵,好像有所顿悟般地,一挑眉毛道:“不如,从今后你同子衿换换,再不必伺候老爷我了,如何呢?”

心里突如其来地咯噔了一下子。

楚龙吟盯着我的脸,慢慢展开一记坏笑,低着声儿道:“舍不得老爷我?”这声音因为低且慢而显得十分暧昧勾人,以至于我根本顾不得思考方才胸腔中那一道失了心般的空响究竟所为何来,只偏开目光淡淡地道:“但凭老爷安排。”

楚龙吟笑着起身,负着手踱了几步,至我身边时低下头来,在耳边轻笑着道:“放心,小情儿是老爷我的宝,绝不会拱手让人。”

…是么?即使对方是你最疼爱的弟弟?

——嗳!我失心疯了吗?莫名其妙的乱想啥呢!

楚龙吟笑嘻嘻地伸手在我没受伤的另一半脸蛋上拍了拍,打了个呵欠道:“晚了,睡觉。今儿你也累着了,明儿继续歇着罢,等你脸上那伤愈合了再来伺候老爷我,免得因劳累而破了相,将来找不着媳妇儿还得赖老爷我一辈子。”

难得他大方一回又准了我一天假,我也大方地赏给他正正经经的一句:“老爷好睡。”

由于腹痛难耐,这一整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近中午,起床洗漱,然后直接去了楚凤箫的房间。

子衿人没在,想来是去伙房用午饭了,楚凤箫仍在里间床上睡得像头小猪崽儿,一时半会儿没有要醒的迹象。我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翘起二郎腿来等他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