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我便问他,“最想去什么地方?”

“海上。”我话音方落他便给出了答案,一径地笑。

“别闹,说正经的,到底最想去什么地方?说出来让我也借鉴借鉴。”我道。

“没闹,当真是海上。说你我心有灵犀你又不肯信,我自小就喜欢海。”他笑着道。

“哦?那咱们正该再同饮一口,庆你我的志同道合。”我举着酒坛笑着同他的碰了碰,其实发觉自己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了,然而喝得正痛快,也不管还能不能走着回去,反正先痛快了再说。

楚凤箫饮罢,笑容古怪地看着我道:“志同道合么?只怕你这话说得有些早了…”

“咦?不是么?”我看着他,“你喜欢什么颜色?”

“一定要说一种么?”他挠挠头,“我好像每种颜色都蛮喜欢的。”

“嘿!你瞧!我也是的。”我笑起来,“以前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喔,这样啊。”楚凤箫摸着下巴想了想,忽而坏笑着道:“那么,你喜欢哪类的姑娘呢?”

“嗯…聪明的,坚强的,清淡的。”我试着想了想道。

“啧,我怎么听着这姑娘同你倒是很像呢?”楚凤箫挤着眼睛促狭地笑。

“那你呢,喜欢哪类的男人呢?”我带着三四分的醉意笑问他道。

楚凤箫嗤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女人,喜欢男人做什么。若非要我说的话么…就小情儿你这类的好了。”说罢冲着我抛了个暖昧的媚眼儿。

“哈哈哈!”醉意上头,我傻笑了几声,“再譬如,春夏秋冬,你喜欢哪个?”

“都喜欢。”我和他同声作答,两人一齐哈哈地笑。

“还有呢,假如走在陌生的路上,突然出现一左一右两条岔路,你会选择哪一条呢?”我笑问。

“左边那条!”又是同声作答。

“你喜欢猫还是狗?”

“猫!”

“喜欢热闹还是安静?”

“安静。”

“喜欢对酒当歌还是月下独酌?”

“对酒当歌!”

“喜欢楚老大还是楚老二?”

“楚——啊?”

两人轮番发问正说得高兴,突然被楚凤箫插了这么一杠子害我卡得呛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看向他,见他不依不饶地凑过脸来逼问到跟前:“回答回答,喜欢哪个?”

“哪个都不喜欢。”我推他。

他纹丝不动地硬是戳在我眼前,坏笑着道:“咦?你此前不是一直都喜欢楚老二的么?”

“因为我今儿发现楚老二原是和楚老大一样的坏!”我用力推他,却因他动也不动使得力道反作用回我的身上,再加上已经小半坛酒入腹,头晕晕身软软间轰然向后一倒,整个儿躺在了草地上。

“喂,你在勾引我酒后乱性么?”楚凤箫做出一脸地邪笑,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我尖叫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儿想要闪开去,被他一把薅住腰带拖了回来,一抬腿将我压在身下,一只大手把我的两手摁在地上,另一只大手则捏起我的下巴,双眼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里来,收了脸上笑意,用低而沉,深且重的声音慢慢地道:“小钟情儿,你可知…从许久之前开始,每当看到你像此刻般红着面庞时,我最想对你做什么么?”一边说一边压下脸来,目光由我的眼睛滑到鼻尖,由鼻尖再滑上双唇,灼热的带着醇厚酒香的呼吸喷在我的口鼻间,让我脑中一阵的发懵。

对酒当歌

不知是否是酒意作祟,我竟并不十分抵触那预感到要发生的事,只是禁不住地紧张,甚至还升起个诡异的念头——自己嘴里除了酒味儿应该没有什么类似口臭之类的味道吧?

眼看着这样一张俊脸慢慢接近,我几乎要闭上眼睛宣告自己的迎接,突地——他两只大手铺天盖地糊上了我的脸,又是揉又是捏地一通施虐,伴随着满脸邪恶笑容地道出一句:“我最想这么狠狠地揉一揉你这小红脸蛋儿了,哈哈哈哈哈!”

“楚——凤——箫!”我大吼着,伸手去推他,可这混蛋沉得要死,根本纹丝儿不动,便也伸手去揉搓他的脸,十几个鬼脸相继出炉,两人对着笑不可抑。

总算这家伙肯收手了,偏身从我身上起来,我抡起一阵王八拳统统砸在他的背上,吼道:“今儿我算看透了!你跟楚老大是一样的坏!——比他还要坏!”

“情儿爷过奖,”楚凤箫边躲边笑,“那么说来,你还是喜欢楚老大多一点喽?”

“我喜欢你个嫂啊!”我摇摇晃晃地爬起身,追扑跳着脚跑开的他,扯一把野草砸过去,被他回过头鼓起腮帮子在半空吹开,于是又拎起地上酒坛大大地含了一口预备用酒箭喷他,却因脚下不下心踉跄了一下将整口酒咽到了肚里。无奈只好重新含了一口狠狠喷出去,楚凤箫正被我“失口”误灌了自己而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口便未能躲过,立时满脸满襟的酒,不由笑骂道:“你个臭小子!这么好的酒不喝,生生糟蹋了!该打!”说着便反过来扑向我,直吓得我掉头就跑,没跑两步便被追上,屁股上着着实实挨了几巴掌,待转过身要报仇时,那家伙早就跑到十米开外冲着我做起鬼脸来了。

这一闹腾酒劲儿便彻底上了头,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只好放弃反击,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休息,楚凤箫怕我这是疑兵之计,一时不敢过来,便在那里一手一只地扒掉自己的鞋袜,洒开裤脚,扯开外袍,露出半抹光洁的胸膛来,远远地在菊丛里上窜下跳自得其乐。

歇了一阵发觉酒意愈来愈浓,便强挣着起身走向那正背对着我猫着腰蹶着屁股不知在草丛里鼓捣什么的楚凤箫想问他回不回去,上前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直把他踹得向前踉跄了七八步才站稳,回过头来用充满危险意味的目光瞪我,这才发现这家伙竟疯疯癫癫地插了满头的菊花,衬着那张轻狂张扬的面孔愈发地放荡不羁。

不由看得发怔,脑海中倏地划过那道湖上泛舟的白衣身影,散着发,赤着脚,饮着酒,唱着歌,心中便是一震,难以自制地问向他:“你…会唱《将进酒》么?”

“爷,三文钱一段儿,您要听几段儿?”楚凤箫一个媚眼儿抛过来,满头菊花乱颤。

“我想听,会唱么?”顾不得理会他的玩笑,我只是问着。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楚凤箫扯开嗓子吼起来,夕阳下,秋风里,菊丛中,这白衣飒飒的男子歌喉微哑,唱得天地失色,唱得万物静止,唱得岁月流光时空溢彩。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不知自己最终是喝醉了还是听醉了,七荤八素地被楚凤箫抱上马,没有飞奔回城,只是一路慢慢踏着落日秋光伏在他的怀里往回走。偶尔听他问上几句什么,思考不了,也都含浑不清地答了,被他用力地抱了抱,便也用力地回抱他,直到两个人越抱越紧,他低下头来,双唇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我的额头和脸颊,被他弄得痒不过,忍不住仰起脸来,迷离着眸子用自己的唇去找他的唇,他却直起身来,大手兜住我的后脑勺,将我的脸轻轻摁在他的怀里,在头顶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叹,自语般地道了声:“臭小子,你这是在逼我彻底做个‘不羁’之人呢…”

回到城里时早已是月上中天,拣了处卖面的地摊儿两人草草吃了权当晚饭,几口粗茶下肚,我这酒意才算略散了一散。七倒八歪地跟着楚凤箫去车马行还了马,一路踏着月光回转楚府。临进府门儿前,楚凤箫忽地停下了步子,偏下脸来望着我笑,低声地道:“小情儿,我要你一句实话,能答我么?”

“能,你说。”我点头,望着他漆黑的眼睛。

“今儿个同我一起,过得可开心?”他笑着问。

“开心,”我道,“是我自穿越——嗯,自这肉身有记忆时起,最为开心的一天。”

“当真么?”他笑。

“当真。”我用力一点头。

“喔,那好。回罢。”他未再多说,上前敲开门,我便跟在他身后径直回了内宅。

回至内宅他却不回自个儿房中,而是先同我直奔了楚龙吟的房间——直到这时我才蓦地发觉自己居然早把楚龙吟那家伙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子那家伙不定正在屋里琢磨着怎么惩罚我呢。

推门进了里间屋,见窗前月光下楚龙吟在那里坐着,也不点灯,楚凤箫便笑了一声,道:“做什么黑灯瞎火的在这里装泥胎?”边说边过去将桌上油灯点了,果见楚龙吟黑着一张脸正瞪向他。

“你还知道回来?!那彭员外的家宴你可去了?”楚龙吟火大地道。

“哎呀呀,我给忘了!”楚凤箫一拍脑门,“他派人到这儿来请人了?”

“明知故问!我批了成山的公文还要去赴这乱七八糟的宴席!”楚龙吟彻底发作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告诉你——我不干了!以后公文你批,宴你赴!管他什么哪家官员的亲戚!你爱去不去,别掺和上我!”说着便腾腾腾地迈步要往外走,目光望在楚凤箫身上时突然便原地僵住了,伸手扯过他的前襟看了几眼,抬起脸来用吃人的表情瞪住楚凤箫,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锉着道:“这、袍、子——是、我、的?”

“啊…是,是。”楚凤箫笑着去抠楚龙吟扯着他衣襟的手。

楚龙吟双目向外喷着火,怒声道:“你给我把它穿成什么样了!?这黑渍是什么?!这黄黄绿绿的是什么?!啊!?是什么!?”

楚凤箫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见写在那上面的诗早就洇成了一团,黄黄绿绿的是沾上去的草汁和花屑,便赔笑着道:“那个…哥哥我再赔你一件就是了,好凤儿,莫气,莫气。”

而我…在“楚龙吟”指称“楚凤箫”身上袍子是他的之时就已经石化当场——这个——这个同我在草地上喝酒打滚儿厮闹玩笑说心里话的人——才是——才是楚龙吟!——我——我——

我早该想到的——以楚凤箫的酒量喝了整整一坛半的酒(其中还有我剩下的半坛)怎么可能还会这么清醒呢?!——方才在路边吃面,现在回想他拿筷子用的是左手啊左手!——还有,还有,以楚凤箫的性格又怎么会那样对我…

老天!让我自焚了吧自爆了吧自宫了吧!嗷嗷!

披着楚凤箫皮的楚龙吟用余光瞟了瞟我,引得正版楚凤箫也跟着将目光投向我,随即皱起两道修眉,硬声道:“你们两个今日下午在一起?去了菊坡?”

想是我和楚龙吟的头发上还沾着不少的野菊花瓣,因而被楚凤箫猜了个正着,楚龙吟笑得谄媚,一伸胳膊揽住楚凤箫肩头:“下回我带小凤儿去就是了…”

楚凤箫一把甩开他胳膊,二话不说地大步迈出了门去。

一时顾不得楚凤箫的恼怒,此刻房里只剩了我和楚龙吟,我在原地僵了半晌自爆未遂,机械似地慢慢转身往外间走,听得楚龙吟在身后笑了一声,道:“小情儿好睡。”

小情儿——小情儿——他在菊坡时也这样叫过我的,可恨我被酒精蒙了头,竟未察觉!竟未察觉!——自爆程序重新启动!

一团混乱地摔上床去,眼巴巴瞪着房顶失神。

想来今天是这哥儿俩说好了的,由楚龙吟冒充楚凤箫之名去赴那些个相亲宴,顺便一一婉拒。无巧不巧地被我碰上刚赴宴出来的楚龙吟——那个混蛋!明知我将他错认成楚凤箫居然也不说明!害我——害我…对他真心以待…

怎么办才好,从此我在这家伙面前再无壁垒可以伪装自保,甚至还曾同他有过那样的亲昵,我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

我本是讨厌他的,可刚刚才答了他同他一起很是开心——这才明白他问这话的目的,竟是早便预料到我得知他是楚龙吟后会恼羞成怒,先用这话将我这怒堵死,从而无处发作他——他这头狐狸!

该如何是好呢?该如何是好?…

次日一早醒来,一声不吭地伺候楚龙吟洗漱更衣,到前厅吃饭时见楚凤箫仍旧黑着一张脸,不理他也不理我,自顾自吃完了便带着子衿先去了前宅书房。上午只有两件案子要审,审罢兄弟两个回到书房批公文,楚凤箫虽说昨晚嚷嚷着再不批公文了,到底还是不忍将如此冗重的工作全都丢给楚龙吟一个人,只作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依旧坐到书案前拿着公文细看。

楚龙吟偷笑了两声,起身走过去,立到楚凤箫的桌旁拿过砚台来磨墨,又向子衿道:“给你们二爷添茶水呐,傻小子。”

楚凤箫也不理他,只管盯着手中公文看,一行看一行伸手去笔架子上拿笔,楚龙吟讨好地抢先拿了笔,替他蘸上墨汁,而后才递过去,因楚凤箫只顾看着公文,没注意楚龙吟的动作,两下里伸手伸错了位,正被笔尖墨汁在手背上划了一道,楚凤箫不由放下手中公文抬头瞪向楚龙吟,楚龙吟连忙赔笑着伸手握了他的手,边擦那墨汁边道:“怪我怪我,污了凤儿爷的凤爪…”

楚凤箫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冷声道:“你若再在我眼前儿晃,这公文你便自己批罢!”

“嗳嗳,不晃了不晃了,”楚龙吟立刻立得笔直如石像,只动嘴唇道:“凤儿爷还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点心?要不要听曲儿?要不要小的给摸肩捶背?”

楚凤箫依旧冷着声道:“你烦不烦?少说几句清静清静!”

楚龙吟便闭嘴不言,直管直绷绷地望着楚凤箫。楚凤箫看了一阵公文,实在是抵不过楚龙吟的无赖大法,没忍住笑了出来,又是气又是无奈地道:“你能不能回座位上好好批公文去?戳在这里实在让人心烦!”

“得令!”楚龙吟咧开一记大大的笑,伸指在楚凤箫的脑门儿上飞快地弹了一下,大猴子似地跳着坐回了自己座位。

兄弟两个这才各自安心批公文,我和子衿也一如往常般分别立在两人身后随侍,只是此时此刻我的心境却不能再似从前,昨晚在百般烦恼中睡去,今早又在百般烦恼中醒来,面临的问题一概未能解决,原本已有了某种决断,然而一看到楚龙吟那张脸就又全都推翻了。

眼下只好盯着楚龙吟的后背发呆,没盯得一会儿,便见他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而后两手拈起张纸举到眼前细看,我顺眼溜去,见那纸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竟是:偷偷盯着老爷我的背动什么小心思呢?

一封家书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从头至尾也没回过头,竟是被他硬猜到了我的样子。才将头偏开,便听得他在那儿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桌上的茶杯,那意思是要我给他往杯里添茶。于是执了壶绕到桌旁,揭开杯盖儿往里续茶,待续得满了,还没等我收手,楚龙吟便伸了一只大手过来要端杯子,正一把摸到我的手上,我条件反射地颤了颤手,又条件反射地抬眼看向他,见他唇畔带着坏笑地也正看着我,眼里分明写满了故意。

我想狠狠瞪他一眼,然而莫名的脸热心虚使得瞪出去的那一眼绵软无力,毫无杀伤性,反而倒像极了一记含羞媚眼,惹得楚龙吟神情暧昧地抿了抿唇,也还给我一记媚眼。

我避开他的目光准备退回他身后去,偏过头时正看见楚凤箫向着这边看,脸上带着些许疑惑之色,在与我的目光对上之后便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楚龙吟总算没再捣乱,一本正经地批了几本公文,复又拿起一本看了一阵,忽道:“刘泽光、张之陌、马千里和陈炳初这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楚凤箫也不看他,一边在公文上批着字一边淡淡地道:“那上面不是都写着呢么,皆是生意上帐目不清不楚,正请了朝廷的财务核算部门清查。”

“是你请来核查的?”楚龙吟偏头看向他。

“怎么?”楚凤箫也偏过头来看向楚龙吟。

“哦,没什么,只是为何突然想起调查这几家的帐目来了呢?”楚龙吟笑问。

“不过是在坊间走动时听到些风声罢了,”楚凤箫回过头去,轻描淡写地道,“这几家生意上的帐目若是不清不楚,便有偷税漏税之嫌,因而我便请了财务核算部门前去清查,有什么不妥的么?”

“倒也没有不妥,”楚龙吟盯着他的侧脸慢声道,“只是此行不够保险,万一这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准,被这几家告你个诬陷良民之罪,那就…”

“大哥你做了这几年的官难道还不清楚么?”楚凤箫淡笑着打断楚龙吟的话,“但凡做生意之人没有一个不偷税漏税的,买卖越大,偷、漏的便越多,只不过因为这些商家都请有擅做假帐的有本事的帐房,那些假账常常做得滴水不漏,莫说查起来费时费力,就是花了时间和人力在上面也未见得能查出错儿来,因此府级管理者即便知道个中内情多也睁一眼闭一眼地由得他们去了,只要这些商家别偷、漏得太多,或是太过锋芒毕露也就是了。更多的是这些商家花了银子给管理者些好处,双方互惠互利,所以偷税漏税早已在官与商之间成了心照不宣之事,我们不查也就算了,若是查起来,那些商家哪个也不是清白身!”

“喔,那你为何突然要单单对这几家彻查呢?”楚龙吟淡淡问道。

“我不是说了么?坊间既有传闻,总不好放任不管。”楚凤箫也是淡淡地几句抹过。

“结果几时出来?”楚龙吟问。

“帐目众多,大约要到本月末了。”楚凤箫道。

楚龙吟便不再多问,将手中这本公文放到了一旁,又拿起另外一本,道:“你所说的要举办个什么‘清城商户联谊会’又是做什么的?”

楚凤箫答道:“我在京都时耳闻了不少:京都知府每年都会举办本城商户的联谊会,选定一处风景秀美之地,花上五至七天,让这些商户相互结识并交流,以促进当地商行发展。而知府仅需第一天露个面,阐述一下我朝与商业相关的法律法规,留个书吏在那里记录下这七日来众人商讨出的于商业有助益的条款概要即可。此类聚会一来可促进商业融会发展,二来也可做为知府的政绩参与考评,对你来说有利无弊。”

楚龙吟不由笑道:“到底是小凤儿对我好,这都替我想到了。如此,我们也办个联谊会罢,就这几天,选个好去处,然后发帖子通知各商户。”

楚凤箫便道:“地方我已选好,只是离城较远,中途不好回来。”

“无妨,反正也要用去六七天,你看着安排就是。”楚龙吟笑道。

此事说罢,兄弟两个便又各自审批公文,一时听得有人敲门,楚龙吟便道了声进来,见是内宅的传唤小厮,手里拿了封信,进来向楚龙吟行礼道:“大少爷,京中老爷的来信。”说着将信双手递上去,楚龙吟接下,挥了挥手,那小厮便告退出了书房。

楚龙吟将信拆了看了一阵,挠了挠头,没有吱声,只起身过去将信递给了楚凤箫,楚凤箫接过看毕,竟也半晌没有吱声,忽然两个人四道目光同时向着我投过来,直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这四道目光又各自移开,听得楚龙吟笑了一声道:“老爷子这是终于摁捺不住了。”

楚凤箫盯着桌上白纸默不作声。

“你瞧,不是你哥我多事,老爷子若从京里来了也得这么着给你张罗亲事。”楚龙吟坏笑着道。

“你且顾你自己罢,莫忘了长幼有序,爹就是选亲也是先给你选!”楚凤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封楚家老爷子的家书上的内容说的是给这兄弟两个找媳妇儿的事。

心里不知怎么地一时有些发沉。

楚龙吟挠挠头,继续坏笑着道:“我说小凤儿,你倒不如趁早自己找个中意的姑娘报给老爷子,若要捱到老爷子给你找,你就只等着抱着枕头哭罢。”

“我的事你甭管,顾好你自己罢!”楚凤箫扯过一本公文,不再搭理楚龙吟。

楚龙吟回身往自己座位上走,一对眸子向着我溜过来,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用一脸的漠然粉饰自己莫名低落的情绪。

楚龙吟并未坐下,只是负着手在桌前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那厢楚凤箫也是对着手中公文发呆,这楚家老爷子的一封家书便如搅乱了一池春水,突然间每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下午时楚家兄弟忙得水都喝不了两口,接连审了四五件案子,吃罢晚饭楚凤箫去了内宅书房,楚龙吟则溜达到后花园里,躺在凉榻上头枕双臂数月亮。我则坐到距凉榻不远的小马扎上倚着桂树赏夜景。

过了良久,忽听得他在榻上懒懒开口,道:“明儿给你在前宅书房开张小桌,你来代笔替老爷我在公文上批字罢。”

“哦。”我应着。

“无事时你也可练练字,免得长时间不动笔荒废了一手好功夫。”他又道。

“谢老爷关照。”我拈起落在身上的一朵桂花,轻轻放在鼻下嗅了嗅。

过了半晌,他才又漫不经心地开口:“伙房的饭好吃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方答道:“挺好。”

“每顿里有没有肉?”他问。

“…没怎么注意过。”我答。

他笑了一声:“那就是没有了?怪道瘦得皮猴子似的。明儿起你不用去伙房吃饭了,怎么着我和楚老二每顿也是吃不完,白剩下,扔了可惜。情儿爷你若不嫌弃就凑合着生受了罢。…叫上子衿,你们两个都在前厅旁边的偏厅里用饭就是,如此还可随时伺候老爷我,如何呢?”

“但凭老爷安排。”我忍不住看向他,见他跷着二郎腿躺在那里,一副吊儿啷当的样子,仔细些看倒更像是在掩饰什么心思一般。

“唔…每逢入秋衙门里的事便多如牛虻,到时只怕连你小子也不得清闲呢,”楚龙吟略偏了偏头,向着我这边瞟了一眼,见我看着他,便停了一停,勾起唇角续道:“所以你若每顿不把自己喂饱,未到入冬估摸着就要累趴下了。”

“老爷往年秋季就自己一个人忙这些事情么?”我问。

楚龙吟笑起来:“否则还能怎样?那时老爷我身边又没个亲兄弟的师爷,更没个聪明伶俐的小长随。”

“老爷辛苦了。”我看着他脸上那副无谓的笑,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阵柔软。

“啧啧,我听错了还是怎地?我们小情儿终于知道心疼他家老爷了么?”楚龙吟坏笑着冲我挤眼睛。

没有应他这话,我重新仰起头去看那万里无云的晴好夜空,本以为自己必定会满心萦绕着无头绪的烦乱心思,却谁想此刻心境竟如这夜空般宁静晴透,一切想法,一切原由,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罗列在脑中,不慌不乱,不烦不躁。

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将那小小桂花衔在唇角,悠闲自在地继续赏我的夜景。楚龙吟躺在榻上望了我一阵,也笑起来,复又偏回脸去数他的月亮。正不知他数没数清,忽见一名传唤小厮过来行礼,道:“大少爷,庄先生请见。”

楚龙吟“咦”了一声:“这木头先生从来不主动找人的,今儿是中了什么邪呢?请他过来罢。”

小厮应声去了,很快便引了庄秋水过来,楚龙吟坐起身,盘了膝,笑道:“什么阴风把庄先生卷来了?”

庄秋水略躬了躬身,木声道:“大人,属下有事找钟情。”

“哦?是你找还是庄婶子找?”楚龙吟问。

“是属下。”庄秋水答道。

“哟哟,这可是奇事一桩呢!”楚龙吟十分好笑地看了看庄秋水又偏头看了看我,“能否让我知道知道庄先生找我们小情儿是有何贵干么?”

庄秋水有一答一地道:“属下有与验尸相关的问题想要同钟情探讨。”

“喔,这样啊。”楚龙吟甚觉稀罕地又看了我一眼,笑道:“既如此,小情儿,你便随了庄先生去罢,我这里暂不需伺候了。”

不单是他,就连我也觉得庄秋水居然会主动来找我是件天大的罕事,然而转念想起相宜雅聚那件案子里针对指纹辨凶的问题被他追问的事来,这才明白了他来找我的目的:这个工作狂只怕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更多的关于他尚未掌握的验尸方面的知识呢。

想来今儿若不同他交待点什么他是不肯罢休的,只好起身向楚龙吟告退,跟着庄秋水出了后花园。这位木头先生也不说话,直管往前宅走,一直到了他与庄夫人居住的那座小跨院儿,推开验尸房的门,将我带了进去。

庄秋水伸了伸手,算是请我落座,于是两人分坐窗前那张几案左右,既不亲近也不尴尬。

“我查了本朝所有相关典藉,”庄秋水开口了,没有半点客套和虚言,直接进入主题,绝对是他说话的风格,“没有一本记载过关于人的指纹绝不相同之事。你所看的那本书是什么名字?”

“庄先生忘了?我说过那本书早已破烂不堪,缺皮少页,至于是不是本朝著作并不能确定,也许是前朝所著、甚至是古藉也说不定。”虽不忍心骗这么个单纯老实的人,可眼下也只能这般唬弄他。

“可否将书中其它内容说与我听?”庄秋水明知我是个女人,却直直地望着我,只能说他太过单纯,心无杂念,实在教人不忍拒绝。

我想了想,道:“因为是很久前看过的,所以很多内容都记不大清了,我只将记得的说与先生听罢。”

庄秋水点头,我便把那一世时从老爸那里听来的与验尸有关的知识慢慢道来,现代世界验尸多是用科学仪器,所以很多东西都无法对庄秋水进行说明,我就只好拣着一些与人体相关的知识说给他听。在天龙朝这个朝代,非到万不得已是不允许将人体解剖了验尸的,因而他们对于人体解剖学和人体内部构造及特征所知有限,譬如我告诉庄秋水,通过解剖死者的胃部,查看胃中残留食物,也是可以推断死亡时间及推测死者生前一段时间内的行为的;再譬如,滴血认亲这种方法并不可靠,人的血液类型有很多种,可以称为甲(A)型、乙(B)型、甲乙(AB)型、丙(O)型等等,甲型血的爹和乙型血的妈会生出什么血型的孩子和不会生出什么血型的孩子…诸如此类。

只血型这一说法就让庄秋水险些用目光把我生吞了,他也难得地说了不少的话,虽然每句话都字数不多,但着实把这项知识透透地问了我一遍。幸好初中的生物课我学得还算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仍印象清晰,便扯过张纸,拿了笔边画边说,庄秋水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纸边听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