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尽管心下已生不详之感,沈茹月还是向守帐的卫兵确认了一遍。

“是堆放药材的偏帐走了水,火势还未蔓延,娘娘且在这帐中莫要惊慌,士兵和侍从都已集结前去救火。”那卫兵答得恭敬,亦将镇定之色传递给她。

沈茹月于是点了点头,放下帐帘回到软垫上坐下,然纷繁杂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令她始终不得心安。勉强闭上双眼告诫自己不要慌乱,却听到帐帘处传来一阵窸窣响动,接着便是赵二故意压低的声音:“娘娘!”

沈茹月忙起身迎了过去:“你怎么来了?”同时,透过他掀起的帐帘,她注意到方才还立在门口的几名士兵转眼已没了踪影,而医帐处已是火光冲天,隐隐焦灼气味传入鼻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呼喊声,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想来连卫兵了也去帮忙救火了。

她本也想冲过去搭把手,又想起赵二还在此处,便耐心的待他说明来意,才注意到他的神色焦急。

“大王遇到了伏击,这把火是敌军放的,是大王让下奴来接娘娘。”许是因为心焦,赵二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听闻流觞遇伏,沈茹月的心蓦地一沉,险些支撑不住身体,强自坚持的抓住赵二两条胳膊问道:“大王呢?大王他怎么样?”

“大王…受伤了。”赵二答得犹豫,双眸似有闪烁,这让沈茹月愈发焦躁起来,抖着一双手拉了赵二便往外走:“快带我去见大王!”

赵二却不知从何处扯出一件黑色的斗篷批到她的肩上,而后躬身道:“沧国军队已包围了大营,军中亦混入细作,这一路还需谨慎些。”

依赵二所言,两人一路隐蔽而行,很快便出了营地。夜色渐渐变得浓重,沈茹月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亦分辨不出眼前的道路,只顾跟着赵二往前赶路。想要见到流觞并确认他无恙的强烈愿望支撑着她始终没有倒下。

如此直到两人行至一个山坡处,似有人声自夜幕中传来,转眼已到了跟前。从啷当的金属声中可以推断来者是一队士兵,少说也有十来众人,只是不知是敌是友,然而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来着多半不会是敌非友。

听到那刀刃割断野草的声音越来越近,沈茹月不禁心下慌乱,却被赵二一把扯入草丛中。两人屏息凝神,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待得那一对兵行至远方。

沈茹月抚着胸口,迫不及待的长舒了一口气,侧过头无意间瞥向赵二,却见他目光炯然,仍维持匍匐的姿态于草丛中侧耳细听,面上竟无半分惊惧,俨然于平时那个连说话都会脸红的弱质少年判若两人。

“想不到你也有如此英勇果敢的一面,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沈茹月趁着劫后余生的喘息之际与他说笑,以便缓和过于紧张的气氛。

那赵二愣了愣,刚与她目光相触,便于双颊泛起两抹绯红,顷刻染至耳根,随即慌忙避开她的目光,低下了头,见他恢复了平日里那副腼腆模样,沈茹月心下升腾的乃邪恶讶异顿时荡然无存,只道方才所感皆是幻觉。

玩笑过后,两人继续赶路,然而急急而行间,沈茹月却渐渐生出些疑虑。“你可确定大王而今身在何处?”她于是问道。

赵二保持着脚下速度,匆忙答道:“在前方,就快到了。”

“为何他只派你一人来接我。”沈茹月继续问道,脚下不觉放慢了步伐。赵二却一把扎住她的手臂,扯着她加快脚步。如此赶路,他竟好不喘息,仍自语调平和:“我们在路上遇上敌军,同来的人都已阵亡,只有下奴侥幸活下来,下奴定要将娘娘安然送到大王身边。”

听了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沈茹月心下疑虑略有消解,又随他走了一段,直到前方隐约出现一队人马的轮廓,终于不能释怀,把心一横,停下脚步。

眼见着就要抵达目的地,所携之人却死活不肯再迈出一步,赵二显然有些急了,催促道:“就在前方了,娘娘再坚持一刻。”

“前方等候的,当真是肃王吗?”沈茹月沉声向他质问,双眸却澄澈,似能直视人心。两人对峙了片刻,沈茹月只觉臂上那只掌忽然收紧,正有挫筋断骨之势,却强忍剧痛,始终以一脸凛然之态与他对视。

赵二见她终究不肯挪动脚步,于是迫近她耳际道:“娘娘莫要逼下奴动粗。”语毕手上再一发力,竟以轻功迫她前行。如此至前方伫立的那对人马之前,才将她搁置一旁,继而撩起衣摆,单膝跪地,声如洪钟道:“末将丰沛,参见世子殿下!”七十九、蓄意之火(二)

“做得好。”

当淡漠的声音传入耳中,沈茹月的心已沉入谷底,她缓缓抬起头来,一袭紫衣便落进眸子里。那身形修长的男子骑在灰棕的雪色骏马上将她俯视,仍旧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即便身处战场,即便置身于一众着重甲的兵士中央,依旧衣带翩跹,乌发微垂。纤尘不染的气度宛如生于绝壁的幽兰,极致的优雅近乎残忍。

其实这一切早有端倪。容貌阴柔的男人若是肃国人便显得过于纤弱,可若是沧国人就很平常;危急之中,流觞怎会派一个无名小卒前来接应自己,即使当真慌不择路,流觞又不知自己与赵二的交情,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他;而肃国大营好好的又怎么会起火,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还是个不怎么高明的局。偏偏她一听说流觞遭埋伏受伤就乱了心智,竟连这一层都没能看透,踏着陷阱就踩了进去。

而今追悔已无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赵二所说具为谎言,流觞想来并未遭伏,而就目前萧明玉急着来擒自己的动作来看,只怕正因攻城的肃国大军感到头疼,如此倒也叫人松了一口气。

想到此处,沈茹月鼓起勇气,决然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瞳眸,顺手便取下发间金簪,抵于喉头:“世子殿下若想找茹月聊天,大可光明磊落的相邀,而今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恕茹月誓死不从。”

话已说到如此很绝的地步,那锦衣如云的男子却只是抬了抬眼皮,以惯有的淡漠声音吩咐道:“叫她安静些,莫要扰了计划。”

此前化名赵二的沧国大奖丰沛不待他点名便自觉的“喏”了一声以示领命,主仆二人俨然一副将沈茹月忽略一旁的模样。

然而就在沈茹月为这一幕不解,紧绷的神经略有松懈之时,只见那丰沛将军忽的身形一闪,甚至来不及看清,便觉后颈处传来一阵钝痛,接着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似有阵阵喊杀声不绝于耳。沈茹月撑着肘边软榻坐起身来,忽然自后颈处传来的疼痛逼得她连着倒抽几口凉气。忍着剧痛将四周扫视一圈,这才知自己此刻正身处一个类似阁楼的屋子里,而屋子外面似乎甚是热闹。

然而当目光落在立于门口,那一袭锦衣若云的身影上时,沈茹月终于意识到这个优雅如兰而又可怖胜于鬼魅的男子再一次用行动证明了她是流觞的拖累。同时,透过他衣袂飘摇间不时透露的门外景象来看,这里并不是阁楼,而是城楼。

萧明玉此时正立在这城楼的望台上俯视城下,而这场战争中,萧明玉驻守的城池只有一座,那就是平城。也就是说此刻他一脸从容,俯身遥望着,大举攻城的正是流觞率领的肃国大军。

虽不知萧明玉是如何在四面包围的肃国大军眼皮底下将自己带上平城城楼,当意识到那个曾答应自己要一起回肃国过除夕的君王就在一墙之隔的城下时,沈茹月却再也不能冷静。

她自软榻上下来,正yu不顾一切的往那扇门冲过去,背对她的萧明玉却忽而开口,似在说与她听,又似自言自语:“先是斩杀假冒的细作,接着放出自西门攻城的风声,扰乱我的判断,攻城时先令一小队兵攻西门,待我观望之机再令两队人马攻南门和北门,诱我调离兵力迎敌。接下来,恐是要已真正的主力攻打西门了吧。”

萧明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淡漠,不徐不疾的将这战局梳理开来,竟是只字不差,好似流觞和一众将领在讨论攻城之计时,他就在一旁聆听。

或许乱世枭雄皆是如此,往往最懂自己的却是宿敌。沈茹月因他这一席话顿在原地,又注意到自城外传来的喊杀声忽然高涨,似有千军万马将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层层包围。萧明玉唇边的那一抹浅笑却并未淹没于阵阵喊杀声。沈茹月仰头向他看去,但见他墨发拂风,连同眉眼隐入日阳苍白的光晕,只余两瓣薄唇微微牵起。

“果然。”他说得极轻,带着微不可查的欣喜和胸有成竹的自信:“只可惜他还是没有料到。”

萧明玉说着,转过身来向沈茹月一步步逼近,轻纱环绕的锦衣恍若烟云,绞着被风带起的发丝,于周身泛起涟漪。淹没在阳光里的面庞逐渐清晰,过于阴柔的眉眼本该缱绻,却偏偏自内里透出危险的气悉。

沈茹月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终于还是嗅到自他衣袖间传来的龙涎香气,抬首间触上的双眸如寒潭般深不见底,却叫人错觉那其中有某种悲伤的情绪。

他在软榻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道:“他没有料到,一开始我便没有猜测,亦不曾为他的主力将从何处攻门而烦恼。我在每一处城门都布有相同的兵力,不能阻止肃军的主力攻城,但足以支撑到我们撤离。”

听到这里,沈茹月蓦地一惊。确实,流觞和诸位将领分析了千万种可能,却唯独不曾想过萧明玉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保住平城。她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与他对视,似yu从他眸中寻找蛛丝马迹。然而他已自顾自的揭开了谜底:“原本不想失了平城,只是而今我已另有打算。”

注意到流觞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沈茹月怎么想都觉得他这所谓的另有打算多半和她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又将她当做人质,生出诸多阴谋诡计。所以她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于是伸手摸向藏在袖子里的金簪,计算着与面前男子的距离。

正yu行动之际却见他广袖一挥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支软鞭,三两下便将她束缚其中。握在手里的金簪哐当一声掉在了地板上,而那男子竟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是用淡漠的语调道:“来人。”

语毕,果然有两名士兵自后方推门进来,恭恭敬敬的在他面前躬身行礼,他接着吩咐道:“吩咐众将即刻撤军,返回毓城。”又侧身向沈茹月瞥了瞥:“将她安置在马车里。”说完便径自向城内行去,而那两名士兵亦扛起被捆成个粽子的沈茹月跟了上去。

朝着平城内行去便是通往毓城的方向,沈茹月心下多有不甘,眼见肃国大军就要破城而入,她却不得不随萧明玉一行撤往沧国,而这一去更是前途渺茫,与流觞的除夕之约多半是要泡汤了,也不知他会不会怨她。

其实流觞能否原谅她已然都是后话,此刻她真正应该担心的是萧明玉的态度,而事实上他的态度着实不怎么友好。这一路沈茹月都被捆住手脚并塞了绢布在口中,既不得动弹也不得发声,偶尔到了驿站被放开来休息,手脚早已麻痹难忍,偏还被前后四个卫兵贴身监视,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从平城到毓城本就遥远的路途于是变得愈发漫长,沈茹月无数次逃跑的念头被打消之后只得暂且认命,倚着车壁养精蓄锐,待入了毓城后再做打算。抬眼之间不经意的瞥见对面坐榻上手握简书的男子,即使在颠簸的旅途中,仍然锦衣齐整,半绾起的乌发顺服垂至腰际。与她鬓发凌乱,手脚被缚的狼狈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茹月于是愈发委屈,恨不能同他好好理论一番,纵使自己身为俘虏,可也没有理由被如此对待,简直就是违背《日内瓦公约》的虐俘行为。然而后来当她在毓城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的为人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才明白若是此时真与他理论,只怕多半会被赶下马车,并掉跟绳子拖行,甚至再抽上两鞭子也是有可能的。于是每每思及此都十分后怕。

总之在这个面若谪仙,心如恶魔的男人的折磨与压迫之下,沈茹月终于挨过了度日如年的旅程,被迫再次回到了毓城。

这座以钟林毓秀闻名于世的城池,即使入了冬也比别处多出几分柔宛之意,无论是微波轻舟的湖面,还是久未零落的花红,都让人错觉此刻身处的不是秋末冬初,而是阳春三月。即便是城中行人的步伐也比别处轻上许多,衣袂翩跹间酝酿出几分诗情画意。

然而沈茹月却无心流连窗外风景,只是无端忆起上一次来到毓城似乎亦在隆冬之际,转眼竟已过去一年。如今却是以囚徒的身份再次来到这里,虽与上次性质无异,但终究每况愈下,想来也是十分懊恼。

失神间,马车已驶入毓城最繁华的巷子,待眼前出现那两扇熟悉的朱红大门,那些不好记忆便尽数拥进了脑海里。沈茹月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跟在萧明玉身后爬下马车。

太子府行宫前已有一行人相候,为首的女子眉眼娟秀,一袭雪色轻纱的华服袅袅娜娜笼于身际,一如记忆里那般娴雅安静,只是整个人比那时清瘦了许多,显得原本繁复的衣衫愈发不胜于身。

见萧明玉在马车前立定,那女子忙莲步轻移,yu言又止的双眸里满满的都是欣喜之情,却在看到沈茹月时透露出几许失意。八十、琴棋礼乐(一)

自从抵达世子行宫,萧明玉对沈茹月的态度竟忽然转变。与她想象的不同,萧明玉并没有像对待别的俘虏那样将她扔入监牢,反而将她安置在一间别院中,又指派了两名侍女前来侍候,甚至允许她闲时在世子府内走动。只是跟在她身后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侍卫依旧寸步不离,数量上更是不减反增,别院周围怕是连只蚊子都难以靠近。

“萧明玉。”这突如其来的优待令沈茹月甚是不安,隐约间总觉嗅到阴谋的气悉,所以当萧明玉轻撩衣摆准备踏出门坎而去时,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极镇定的唤了他的全名。

似乎没有料到沈茹月会这般挑衅,萧明玉停住脚步在门前停了许久才侧过身来,看向她的眼眸依旧淡漠而不辨喜怒。

触上这双眼眸时,沈茹月的底气显然弱了些,但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完:“你若是打算拿我做人质再上演什么骗肃王来毓城的戏码便不必再浪费时间了,肃王是不可能接连两次犯同样的错误的,况且在肃王眼中,实在是你抬举了我,想必你也知道,他都要立戎国公主为王后了,又怎么会在乎我。”

默然听她说完,萧明玉却只是略抬了抬眼道:“我乃一国世子,自不会行这般有失国体之事。”语毕一挥衣袖扬长而去,他说的甚是理直气壮,就好像他果真不曾这样做过一般。

自这一刻起,沈茹月愈发笃定,成为国君的必备条件之一就是厚颜无耻。

在接下来近十个看似安逸,实则危机四伏的日子里,沈茹月想尽一切办法从侍卫和宫女口中打探外面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显然,她此刻的处境无异于被囚困在笼子里的雀鸟,只不过这笼子华丽些罢了。好在令人欣慰的是,她无意间从几个宫女的闲聊中得知了一些关于沧国王室的内幕。

身为沧国仍活于世的唯一一个王子,毫无疑问,萧明玉将来必然会继承沧王之位,而事实上,如今的沧王诸疾缠身且性子软弱,在国事上十分依赖他,却又因为忌惮王后而不敢将决策之权切实交到他手上,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一心想振兴沧国的萧明玉多少有些壮志未酬的意思。

说到沧王后与萧明玉,却又是另外一番纠葛。萧明玉原本不是嫡出,生母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后妃,虽受沧王宠爱,然天生体弱,再加上沧王后的嫉妒与迫害,早早的就撒手人寰,只留下幼年的萧明玉孤苦无依的在深宫里。即便如此,已育有一子的沧王后仍然不放心,趁着月国讨要王族为质之机携众臣逼迫沧王将他送去月国为质,于是在本该于父母膝畔撒娇的年龄,萧明玉却不得不独自上路,前往陌生的敌国。如此数年过去,萧明玉已到及冠之年,沧王后所出的世子殿下却也在这时忽然暴毙,于是沧国不得不将这个多年在外为质的王子迎回,继承大统。

沧王后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认为是萧明玉夺走了原本属于她儿子的位置,明里暗里总勾结大臣与他处处作对,所以刚回到沧国的萧明玉亦是如履薄冰,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近几年,他逐渐在朝堂上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才终于扭转。

“一定是幼年不幸的遭遇留下了阴影,才让他形成这种阴郁的性格,说来倒也可怜。”沈茹月从故事里得出这么个结论,同时亦想起那时沧王见到自己时的种种反应,觉得这恐怕是个突破口,于是决定去见沧王,从他那里下手,寻找脱身的机遇。然而经过多番打听,才知晓沧王此刻正在山间遍布温泉的行宫中疗养,既不在沧王宫,又不在毓城,更不可能出现在世子行宫里,便也只得暂且放下这念头,待沧王归来再做打算。

这一日午时 ,沈茹月又早早的用了膳,往园子里行去。虽然被囚,但多走动总无坏处,至少比闷在屋子里强。她这样想着,便索性眯起双眼,肆意享受起微醺的暖阳,顺便寻找从这里逃脱的灵感。

世子府的构造十分巧妙且风雅,香榭参差,楼阁错落,掩映在四季飘香的花木中,可谓移步换景。就在沈茹月觉得这般美景已让她忘记时刻围绕身边,看押自己的一众侍卫和丫鬟时,却听到一个恼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前方乃是禁地,沈姑娘请留步。”

沈茹月不悦的皱眉,顿住脚步,双眼却举目向前望去,只见几栋格外威严且精致的楼宇座落在不远处,周围开满了雪色梅花,飘香四溢。这一处想来是萧明玉的书房和寝屋,那玄色的楼宇与雪色的梅林形成强烈对比,却偏偏交相辉映,竟成就一副不凡的美景,格外的神秘,亦格外的叫人想要一探究竟。

沈茹月隐约记起上一次在世子府中有一处被唤作梅雨轩的所在也开有同样的白梅,只是听说流觞为脱身而放的那一场火烧得甚烈,波及到梅雨轩,那屋子和院落里的白梅都没了,只是想不到还不足一年,却又有了这样大一片梅林。

沈茹月遥望了许久,终于还是回过身来,看向方才说话的那名侍卫道:“既如此,便回去罢。”

“是。”一众侍卫答得干脆,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沈茹月却注意到脚边的花丛中隐约有窸窣声传来,于是提高警惕寻声看去。只闻得一声鸣叫,接着便见一个圆滚滚的脑袋自花丛里叹了出来,原来是只花猫。提着的心蓦地一松,沈茹月蹲下身子将花猫抱进怀里。那花猫身形尙小,冲着她又叫了两声,呆愣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却也让她心生一计。

沈茹月佯装逗弄花猫,暗中却将腕上的一条金玉手链绕在了花猫的颈子上。周围的一众侍卫只当她玩心大发,亦不曾注意到她手上这番动作,直到她忽然一声惊叫,伴着花猫自她怀里扑了出去。

“我的手链!那猫叼走了我的手链!”沈茹月故意以焦急的声音尖声惊呼,指着那只眨眼便已蹿至远处的雪梅林里消失不见的花猫焦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那只猫找回来!”

她虽下了命令,然而跟在身后的那几名侍卫却站在原地,面有难色的你看我,我看你。她自然知道他们担心的是所谓禁地的桎梏,便忙推波助澜一把:“私闯禁地之事若是在场的诸位不说,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但那手链是世子殿下所赠,若是丢了,你们全都免不了责罚。”

这一番激将果然有用,侍卫们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踏足梅林寻了开来,然而鉴于畏惧萧明玉的yin威,始终不敢深入庭院,也只是尽量避着此地的守卫,在外围探寻。

沈茹月于是跟着他们混进了梅林,然而当看到亭台楼阁间相隔十来步便设有一岗的侍卫时,却又不禁有些灰心。正在她以为此行将一无所获时,却忽然听到有说话声自身旁的一栋楼阁里传出。

抬眼望去,只见檐角高悬,其下两扇后窗紧闭,偏那窗纱织得甚密,屋子里的光景半点也看不清,沈茹月便只好够着身子覆耳细听。

“儿臣已去信与月国季将军说定结盟之事。”是萧明玉的声音,听他自称儿臣,想来与他交谈的是沧王。原来沧王竟已自行宫归来,先前想见他却不得,如今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茹月正暗自欢喜,却听得沧王明显中期不足的声音传来:“我儿事事为国事考虑,本王甚觉欣慰,然而世子娶妃非同儿戏,即便不能巩固国本,也得清清白白的才好。她原就不是月国女王,又已是肃王的妃子,总是有些不妥…”

“她过去时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今是死而复生的月国女王,受天命来佑我大沧兴盛。只要季将军和我们都咬定这一点,那么她就是月国女王。儿臣娶的只是那张和女王一样的脸,只是女王的名分,别的都不重要。”萧明玉的回答甚是笃定,这令窗外偷听的沈茹月霎时间如坠冰窟,而今她终于知晓在平城城楼上他口中所谓另有打算指的是什么了。

萧明玉竟与月国的镇国将军勾结,只怕是为了结盟与肃国相抗,假如果真如此,那么凭借月国和沧国的兵力与财力,只怕肃国要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萧明玉接下来的话却偏偏正实了沈茹月最害怕的设想:“季将军也已应允,只要女王在大婚那日当着天下人亲口颁发将王位传与他诏令,他便立即出兵,协同我大沧攻打肃国。一旦将肃国拿下,戎国而另外三国亦是囊中之物,届时,待天下两份,只需设计拿下季长风,天下一统的大业便可成。”

萧明玉描述的蓝图确实宏伟,然而沧王却仍有疑虑:“即便如此,那季长风多行秉性凶残,多行丧心病狂之事,只怕难以相托…”

“父王何以如此畏首畏尾,难道说,即便联合月国势力,父王亦对那肃王畏惧如斯…”说到这里萧明玉忽然顿住,竟在一瞬间收敛情绪,又已淡漠的声音道:“父王刚从行宫回来,想必也累了,此事容后再议吧,儿臣告退。”

尚在惊惧中的沈茹月未想到萧明玉会将谈话结束得这般仓促,于是强自镇定,手忙脚乱的yu往梅林外退去,生怕被他发现了自己偷听的行径。

然而她也只是迈出了几步,便被自身后某处散发出的强烈寒意凝固在原地,接着就听到萧明玉不辨喜怒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传来:“沈姑娘好兴致,赏梅竟赏到了这里。”八十一、琴棋礼乐(二)

沈茹月自知这一劫是躲不过了,只得挪动僵硬的身体转过来看向萧明玉,却见他指间捻起一抹垂落的梅枝,移至近前,轻嗅枝头上正盛放的雪色花瓣。

他微闭着双眼,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竟展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细密的睫羽遮蔽了过于阴郁的潋滟秋眸,于眼睑落下扇形的阴影。过于阴柔的眉眼,难得这般真诚的舒展开来,轮廓分明的一张脸记忆里第一次变得生动起来,竟是难以言说的无铸美丽。

他仰头迎向枝头那一抹雪白,垂至腰间的乌发便随之落于身后,绞着淡如云雾的轻纱华锦于微风中翩跹而舞。这一幕似携着浓浓缱绻,不免令人沉醉。但下一刻当他重新睁开双眼,一切又回归从前,一如既往的眸如深潭,一如既往的令人畏惧。

沈茹月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用愈发僵硬的声音解释道:“我的手链被猫叼走了,只是到这里来找…”

萧明玉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说辞,于是在她还未说完之时便打断道:“既然你已听到,便也无需再瞒你,大婚定在三月之后,自今日起,且用心为大婚准备,别的就不必多想了。”说完便命人将她押回住处,俨然未留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事情的进展似乎正朝着更加麻烦的方向发展,这一日一大早,顶着两只黑眼圈的沈茹月便起了身,正苦恼的设想各种脱身的可能性,却见一袭紫幔轻纱的身影移进了屋子里。原是那位眉目娟秀的佳人,身后还跟了四名宫装少女,皆不过十四、五的模样,各个娇俏可人。

沈茹月强打起精神,正准备迎上去同美人热情的寒暄几句,顺便挖掘些有助于逃跑的信息,却见她一脸冷若冰霜的表情,樱唇轻启道:“锦素受世子之命,前来助沈姑娘习世子妃之仪。自今日开始,以三十日为限,世子殿下将亲自检视。时日已不多,眼下便开始罢。”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宫装女子便莲步轻移,将两块金丝织锦的软垫分别置于她和沈茹月的面前。接着,名唤锦素的女子轻拂衣摆跪坐于软垫上。不过简单的一个动作,她做来却仪态万千,优雅至极,一颦一笑都似透露出拂袖轻舞的风骨。而沈茹月亦在宫装女子的引导下跪坐于她对面的软垫上。

还沉浸在她方才似染了北风的语调里,沈茹月不禁缩了缩脖子,只叹眼前的佳人虽美,只可惜冰山一样的冷冷清清,一脸不辨喜怒的面无表情倒是像极了萧明玉。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可惜了这一张惊为天人的俏脸。

就在沈茹月出神之际,锦素已继续说道:“所谓诗书礼乐,当以礼为首,而身为世子妃,亦是将来的王后,更应事事以礼为重。行动需依礼、说话需重礼、寝食需随礼,一言一行均不可失了礼法,譬如方才,沈姑娘跪坐于榻上的动作便多有失礼。身为王族,跪坐时应端正身姿,腰背挺直…

听着锦素那不急不缓的语调,细水长流般仿佛没有尽头,沈茹月觉得再悦耳的声音也不悦耳了。如此一日下来,已是头昏脑胀,再加上肢体上亦不得不配合她一遍一遍纠正所谓不合礼仪的动作,偏偏这般美人的要求也不好拒绝,于是绷了一天的筋骨更是腰酸腿疼。

用过晚膳,沈茹月揉着尚自酸疼的手臂,正打算放松一下,却闻得一阵衣摆窸窣声自屋外传来。抬头便见一身紫衣的锦素抱着把七弦琴踏进了屋子里,不待她开口已将那梧桐木琴摆在了屋内矮机上。于琴身前坐定后,素手轻扬,勾起一抹余音绵长的音律,转而侧头看向沈茹月:“今夜,便先习琴艺吧。”

看着那张眉目娟秀的美丽脸庞,沈茹月只恨自己没有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接下来的每一日,锦素姑娘都在轮换着教导沈茹月关于礼法、琴艺、棋艺、茶艺、书画等名目众多的规矩和技法。对于其中每一样的研习,沈茹月都是怀着新奇之意带来的浓厚兴趣开始,而后靠着学术精神坚持,再到依赖着对历史的敬畏之心顽强支撑。

她越来越怀疑这位名唤锦素的佳人是萧明玉故意派来折磨自己的,好叫她无暇去算计逃跑的事宜。在不知道第几次愈加笃定了这种想法之时,亦是在不知道第几遍弹奏这首指法极其繁复的曲调之后,沈茹月终于有些体力不支的趴在了琴上。

她已全然顾不得被锦素强调了无数次的礼法,只觉精神已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方才那一段,劳沈姑娘再弹一次。”当女子清冷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传来,沈茹月险些就要将那把梧桐琴砸到地板上。

且不说整首曲子,光是方才那一段,这个早晨她已弹了不下十次。想想一个月前她连拨弦都颇为吃力,眼下竟已将指法如此繁复的琴曲弹得一个音不差。可见锦素姑娘的教习是何等严苛与残酷。况且方才的一遍,她自认为无论是音准还是节奏都已丝毫不差,怎的竟还不能让她满意,简直岂有此理。

沈茹月满腹都是怨恨与牢骚,然而那些歇斯底里的话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最后都化成一抹叹息咽了回去,极不情愿的坐直了身子,抬手yu勾弦。

手才抬了一半却见一袭轻纱裙摆移至自己跟前,仰起头正对上锦素娟秀的眉眼:“罢了,我且再弹一次。”语调里甚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茹月却如临大赦,欢天喜地的将位置让给她,自己退到一边去倒了杯茶水来饮。自琴弦间流出的曲调与方才自己弹奏的明明相同,却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同,可真要细说,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沈茹月正捧着茶杯,严肃的思忖这个颇有深度的问题,素手拨弦的锦素却分出神来解答了她的疑惑。她微眯双眼,似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声音竟比平日柔和了许多:“世子最爱月国的曲乐,不仅因为其技法繁复,更因其中所蕴涵的情感,沈姑娘所奏之乐,技法已无可挑剔,却独少了情,没有情的曲调在世子眼里,是称不上曲调的。”

听她这一席话,沈茹月竟有些茅塞顿开之感,待锦素一曲奏完,已沉浸在乐曲勾勒的画面中余韵难消。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沈茹月若有所思的说着,同时回到琴前的软榻上坐定,然而手指触上琴弦的瞬间却又想起另一桩事,于是轻勾丝弦,和着琴声唱道:“当时明月,饮流觞。柳蔓深深,杏成行…”

“锦素姑娘既然精通月国曲乐,可知这首曲子是月国的哪支小调?”沈茹月不忘抓紧时机打听消息。

那程锦素的眸中却有闪烁,只简单答道:“这首是肃国民间小曲,并非月国曲乐。”

沈茹月本想继续追问,却见原本跪坐于软榻上的程锦素忽然起身,施施然朝着门口行礼,敛目垂首道:“恭迎世子殿下。”

随着她话音落下,萧明玉已行至门前,似乎刚从宫里归来,连身上的朝服都不曾换下。

那朝服甚是繁复,以丝锦为衬,拥于身际,衣摆直曳至地面,其色为沧国服饰中极少用到的藏蓝,胸前以月白丝线绣蛟龙出岫。衬托得沧世子周身气度少了几分阴柔,多了几分威严。然笼于外袍的同色纱质广袖又给过于肃穆的身影平添几分生气,如云似雾中,颇有些恍然若仙的意味。

如此高贵而又优雅的男子,配以身旁面容娟秀的华服女子,同样的眉如远山,眸如冰魄,当真如画般一双璧人,看得沈茹月有些如痴如醉,深觉自己不当出现在画面里破坏景致。只是人在屋檐下,无奈只能依照程锦素方才一系列动作,碎步移至门前,学着她的样子恭顺行礼。

对此,萧明玉似乎十分受用,抬步跨进屋子里,直行至七弦琴前,伸手将琴弦拨了两拨,竟是曲未起,意已成。音韵中沉吟片刻,萧明玉的仍盯着琴说:“这一月可有所成?”

沈茹月还未回过神来,却听程锦素恭敬答道:“禀世子,礼乐书画皆略有所成。”

“如此甚好。”萧明玉不急不缓道,五指则扶上琴弦,四散的余音戛然而止,将他偏冷的语调衬托得愈加突兀:“便凑一曲《朝凰》来听。”

他说完这句话,沈茹月的心也随之咯噔一沉,这曲《朝凰》正是她没日没夜弹了十来日,直至方才还被程锦素反复纠正的曲目。尽管如此,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在琴前坐好,深呼吸了两次,抬手开始弹奏。

整个过程中,她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一板一眼,像极了参加期末考试的小学生。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曲子上,努力确认着每一个音节的正确性。眼睛追逐着琴弦上的手指,不断变化的指法纵使让人眼花缭乱,她也弹得小心翼翼,生怕发生一点偏差。

一曲《朝凰》奏完,沈茹月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然而还未及放下的心却因萧明玉的沉默而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八十二、琴棋礼乐(三)

空气也随之变得凝滞,沈茹月不敢抬头,只缓缓收回双手置于膝上,指间反复绞着衣摆,便是当年论文答辩也不曾这般紧张过。

她想起那日梅林事件过后,身边的侍卫便通通被更换,而之前的那一批听说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责罚,便不禁为自己担忧。万一这沧国世子因她方才一曲心情郁结,一怒之下将她凌迟处死,再随便找个替身当世子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反正他需要的不过只是月国女王的名号而已。

“音倒是都奏对了。”听到萧明玉终于开了金口,沈茹月迫不及待的yu长吁一口气,可这口气才出了一半却又被他的下半句打断:“只是情韵全无,没有情的曲调是不能称为曲调的,你可知错。”

沈茹月一脸惊骇的抬起头,触上的双眸秋水潋滟,却如深潭般不见底。这话似乎是问她的,然而立于一旁的程锦素却认错认得主动,忙跪于萧明玉面前,俯身道:“奴婢知错,甘愿领罚。”

“便罚一月俸禄。”萧明玉顺着她说道。

“是,谢世子恩典。”程锦素再度俯身行礼,一脸的波澜不惊。

显然,两人就此事已达成了简单的共识,而沈茹月却还愣在一旁,她惊讶的不是萧明玉的苛责,而是他说的话竟和程锦素如出一辙。而就她的了解,萧明玉此人是不会把自己的喜好挂在嘴边的,必是名义上或者实质上极亲近的人才会知晓。看着面前态度恭敬的女子,沈茹月隐隐看到了些许希望。

然而这希望还未成形,萧明玉则已朝向沈茹月道:“边城有地逢久旱未雨,民众疾苦,只得以薄粥果腹。身为世子妃,本当与子民同甘苦,沈姑娘觉得此言可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