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不远千里而来,自然要好生领略肃国的大好河山,也叫我家公子开开眼界。”轩辕麟说着愈加收紧了手臂,大喇喇将沈茹月搂于怀中,竟是半点礼数也不讲。

素来残暴的流觞此番却是难得的好脾气,也不计同他计较,只是微垂了睫羽,于唇畔牵起一抹浅笑道:“也罢,既是来观礼,便也无需拘于礼数,侯爷随意便是。”

说话间,有一名卫队成员形色匆匆踏入堂内,行至流觞耳边低语了两句,流觞便忙辞道:“本王有要事在身,不便相陪,待婚礼那日自当与侯爷多饮两杯,以抵怠慢之过。”说完便向楼上的客房行去。

眼睁睁看着流觞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沈茹月早已红了眼眶,下意识朝着他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去,几yu呼喊求他留步,只是还未出声整个人已被轩辕麟锢进怀中。

他于她耳边低声威胁道:“若你想让他今日葬身此地便尽管叫。”待沈茹月终于妥协的安静下来才又恢复了调笑的语调说道:“看来此地不宜久留。”说完便携着沈茹月出了客栈。

接下来的一日,沈茹月都愈加恍惚,想起方才流觞口中提到婚礼时面上平静的表情,一颗心便好似被他的只言片语凌迟了千万次。

或许他以为她沈茹月已葬身于那场大火,或许他早已忘了自己…设想着这许多种可能,沈茹月忽然觉得很无助,她好不容易才历尽磨难回到肃国,却发现自己日夜期盼的那个人就要别人的丈夫。这结果实在是太过残忍。

就在沈茹月许久不能想通,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的时候,轩辕麟却似乎真的将他游山玩水的说法付诸于行动,不仅拖着沈茹月在城中四处游荡,至夜间之时更是将她拉至一个满室浮香的华丽楼阁前。

他抬头看了看自楼上窗阑处探出身子招揽客人的莺莺燕燕,嘴角一牵道:“想不到如此小城也有这样的好地方,今日便宿在此处了。”

随着轩辕麟一声令下,跟在他身后的一众侍从便忙着前去张罗,待一切准备妥当,他才慢悠悠的搂着沈茹月往顶层的雅间行去。

轩辕麟照旧点了满桌佳肴,更有美人前来助兴。轻纱薄锦的少女身姿柔软,面容娇媚,颦颦婷婷的扭着腰肢,缓缓向轩辕麟靠近。她半倚着身姿,将玉樽里盛满美酒,袖沿下露出的皓腕,冰肌滟滟,犹自妖娆。接着,一双柔荑捧起酒樽,恭恭敬敬的递至男子唇边,yu说还休的秋水瞳眸格外靡荡人心。

轩辕麟脸上仍挂着风流不羁的笑意,琥珀色的瞳眸却清明。他忽然拉近与美人间的距离,就着纤手接过玉殇,却转手递给一旁的沈茹月。“如此好酒,便赏给你了。”

沈茹月还陷在方才流觞离开的情绪里,也不曾多想,扬起玉殇便将满满一杯酒饮了下去。那位献酒的美人却有些不高兴,只见她脸色变了变,娇嗔道:“奴家真心真意敬的酒,公子却赠与他人,当真叫人伤心。”说完杨柳腰儿一扭,羞中带恼的yu转身离开。

岂料始终不为所动的轩辕麟却蓦的往她腕上一扯,温香软玉的美人便被他钳住腰肢搂进怀中。他于美人耳边落下一吻,柔声哄道:“美人莫恼,她是我心爱之人,若非珍惜之物,我又岂会赐给她。”

听到轩辕麟情真意切的同那美人甜言蜜语,沈茹月不禁于心底佩服他这天生好演技,只是听着听着便觉得有些困倦,也不知道是怎么睡了过去。

惊醒时,她猛的睁开眼睛,慌忙打起精神,正怨自己因连日来未能休息,这才一时放松了警惕,却被眼前呈现的一幕吓得几乎惊叫出声。

屋子里的暖香还未燃到尽头,特制的香料,宛若无形的手撩拨着人心底的yu念,然而再浓郁的香料却也掩盖不住屋子里弥漫的血腥气。

方才还娇媚入骨,扭动腰肢的美人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躺在华丽的地毯上,如瀑的乌发散了满地,覆过莹白如雪的肌肤,与颈项间涓涓而出的鲜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绝艳而又诡异的画面。美人漆黑的双瞳还圆睁着,显然临死前仍怀有极大的不甘。

坐于矮机前的轩辕麟却好似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仍旧如初进屋时那般一脸悠然,正慢条斯理的擦拭着那把不离手的宝剑。

看着寒光流转于剑锋,沈茹月下意识的往后挪去,只怕眼前的男子一时兴起,觉得杀了那舞姬还不过瘾,再拿自己来祭剑。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也不知是哪家的乌合之众,拿个女人来做刀枪。”轩辕麟的突然开口吓得沈茹月一阵激灵,可冷静下来才发现他这话的对象却不是自己。

正纳闷间,只觉剑光一闪,但见几名黑衣人自四方破窗而入,同时向轩辕麟刺去,然而轩辕麟亦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几招间便解了困局,继而挥动手中利剑,与那几名黑衣人打得难解难分。很快,守在门外的亲卫也闻声赶来加入战局,一时间,情势已陷入混乱之中。

深茹月这才意识到方才那名舞姬也是刺客中的一员,而自己则被轩辕麟利用做了人肉盾牌,倘若那杯不是迷药而是毒酒,只怕此刻她已和那名舞姬一样躺在地上。想到这里她不禁深感后怕,更觉呆在这个男人身边非长久之计,正yu寻找机会趁乱逃走,却觉眼前黑影一晃,下一秒竟已被人携着跳出窗外。

意识到自己正被掳走,沈茹月慌忙向那名黑衣人解释:“大侠高抬贵手,我也是被他胁迫才与他一道的。”见黑人并未理会自己,她又急着补了一句:“真的,我是肃国人。”

她说得甚是诚恳,又仰头真诚的朝那人看去,才发现黑色面纱之上的双眸秀雅竟甚过女子。出神间,黑衣人已携着她落在屋顶上。沈茹月才为自己脱离苦海又安全着陆而暗自庆幸时却觉一把冰冷的匕首正抵上她的咽喉。

“你是何人?怎会有沧国王室的令牌?”九十、故人以归(一)

黑衣男子故意压低了声音,语调却是冷冷清清,直令沈茹月觉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意味。同时,她才注意到原本藏在衣襟里的那枚令牌已露了大半出来,便索性将其拽了出来。这原是程锦素暗自里塞给她以助她逃离沧国的,这一路上,她都将令牌揣在怀里,倒成了习惯,一直到了肃国也未将其处理掉。

“快说,你和程锦素是什么关系?”

见沈茹月未回答自己的问题,黑衣男子又加紧追问,提到程锦素时沈茹月则蓦的一惊,这令牌上并未书写程锦素的名字,他却只看了一眼便知是出自程锦素,想来与她关系匪浅,莫不是程锦素的小情人。

沈茹月这样想着,便仰起头,装作一脸无辜道:“锦素是我在沧国游历时认识的朋友,我们俩谈得来,所以回肃国时,她就给了我这令牌,说毕竟我是肃国人,拿着这个城镇间通行时方便些。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要把这东西还给她,可才到肃国便遇上那个什么侯爷要抓我去当男宠,这已经耽误了家里的生意,要是办完事再去沧国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大侠若是认识她,不如帮我还给她。”

沈茹月说着,摊开手将令牌递到黑衣男子的面前,那黑衣男子却陷入沉吟。只见他秀雅的双目微垂,目光流连于那块令牌上,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过了许久,黑衣男子似微微一叹,继而以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你走吧。”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沈茹月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仍立在原地以探究的目光看向黑衣男子。黑衣男子被她看得不耐,又变回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怒道:“还不快走!”

被他这句吓了一跳,沈茹月慌忙收回手拔腿yu走,愈加断定这黑衣男子是程锦素的小情人,可才走出没多远,却又顿住脚步转过身来。黑衣男子已离她有些距离,她便略抬高声音冲着那人背影道:“她过得很好!真的,吃得好,穿得也好!”

听到她的话,黑衣男子却也不曾回头,只略停了停脚步便消失在夜幕中。沈茹月耸了耸肩,亦回过身来赶路。

关于接下来的去处,她不曾多想,下意识的便往流觞所在的客栈方向赶去。纵使知晓他将要娶别人为妻,她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想要去往他的身边,仿佛总有什么不甘,总要再见他一面才能释怀,这着实令人无奈。

那原本是间稍有格调的普通客栈,却因肃王的下榻而显得格外肃穆。客栈周围布满了王族卫队的士兵,一个个腰佩利剑,面如玄铁。三步一哨,两步一岗的架势,俨然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沈茹月远远的绕着客栈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突破口,于是决定索性正面突击。她将束起的长发披散下来,又扯过衣袖擦尽面上沾染的尘土,重新恢复女人的模样。

才靠近客栈门口,果然就有卫兵抽出利剑横到她面前,沈茹月于是展露一脸微笑,尽量和善道:“我是丹霞宫宸妃,在平城战时与大王走散,而今归来,还请代为通传。”

岂料那卫兵一听到丹霞宫宸妃的名号,脸上却满是嘲笑的意味,不削一顾对沈茹月道:“这一路不知有多少姑娘冒充宸妃娘娘的名号,都以为仗着自己几分姿色得见天颜就可以得到大王的宠幸,我劝你还是打消这心思吧,若大王得知你是冒充的,只怕会直接砍了你的脑袋。”

见他不肯放行,沈茹月是又羞又恼,争辩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假冒的?”

“若真是宸妃娘娘,想必带有丹霞宫的令牌,姑娘可有?”卫兵问得咄咄逼人,却也令沈茹月哑口无言,只因那令牌早在平城时便已不知去向,于是只得无奈的低声道:“那令牌在平城时弄丢了。”

“那些姑娘也都是这么说的,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卫兵仍然不信,边说边逼着沈茹月向远处退去。

“我是不是宸妃见到大王自然会有分晓,对了,袁将军在不在,带我去见他也行,他也认得我的。”沈茹月自然不甘,与那卫兵拉扯起来。

卫兵已被她缠得失了耐心,只道:“袁将军名号响亮,即便知道也不稀奇,我是怕你被砍了脑袋才好生劝你,你这妇人莫要不识好歹。”说完便唤人来将她架开仍至一旁的巷子里。

从地上爬起来的沈茹月抖了抖衣袍上的尘土,却并未就此放弃。她索性蛰伏在那个巷子里,不动声色的观察客栈那处的动静,打算等到流觞或是其他相熟的人出来,在冲出去。

如此守了半夜,除了门口的守卫换了一班,其他的都没有变化,沈茹月困倦的打着哈欠,却又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正与困意挣扎着,却见一个人影自巷子口闪过,而后踟蹰了许久,又退进巷子里。

沈茹月提高警惕向那人看去,但见其一身短打装扮,看装束是客栈里的伙计。那伙计生得老实憨厚,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此刻正搓着双手,满脸神色焦急。

“这位小兄弟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沈茹月自巷子深处走出,露出满脸笑意与那少年搭话。

少年并未发现巷子里还有其他人,忽闻人声便被吓了一跳,直到看清沈茹月脸上和善的笑意才缓和下来。他似好不容易寻到个诉说的对象,徐徐将自己的苦恼讲与沈茹月听。

原来那客栈掌柜看似和善,实则是个凶狠之人,时常毒打客栈里的伙计。今日一早他便吩咐少年出去采买鲜鱼,好招待贵客,然而平城内既无湖又无河,平日里消耗的鱼虾都是从别的城镇运来的,且多是晒干保存的,所以在平城鲜鱼十分难得,即便肯出高价也不易采买。今日因少年去得晚,所有的鲜鱼都已售完,不得已只能空手而归,故而现下正忧虑,只怕回去后又要被那掌柜责打。

“他本就嫌我笨,时常打骂于我,如今…我是真的不敢回去啊!”少年说着,蹲在墙边苦恼的挠着头,眼泪已在框子里打转。

“我替你回去。”沈茹月行至少年身边,甚是坚定的说道。

少年讶异的抬头看她,沉吟片刻后,旋即又急忙摇头:“不可不可!”

“有何不可?”见少年不允,沈茹月忙解释道:“我回去后便同那掌柜说是你的兄弟,而你今日身子不适,便由我替你一天。如此待那掌柜气消了你再回去,想必就不会被责打了。”

如此一番话说来,少年已有些动摇,沈茹月便趁热打铁道:“而且我与住在客栈里的那位贵人相熟,到时他替说两句,掌柜的更不敢为难你。”

少年本就无甚心机,经过沈茹月苦口婆心的劝说,终于同意与她调换身份。两人于是互换了外袍,沈茹月则重新束好满头乌发,与那少年别过之后假装从容的往客栈行去。

至客栈门口,两名侍卫拦住她yu做盘问,沈茹月正心下紧张,努力想着说辞时,却听一个故意压低了却依旧洪亮的声音自客栈里传来:“阿宁你这兔崽子还不快滚进来,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竟然这时候才回!”

原来是那掌柜的在冲着自己这边吼来。拦住她的两名侍卫面面相觑了片刻,竟将手中兵器一收放了她进去。

踏入堂内的沈茹月暗自舒了一口气,抬头只见一身灰袍的掌柜的正背对自己趴在柜子上找着什么。他听见沈茹月的脚步靠近便头也不回的命令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那桌上的东西送上去,要让客人等久了仔细你的皮!”

端着盛了羹汤的实盘经过一个个肃穆而立的卫兵旁时,沈茹月第一次觉得肃国王家卫队的风仪如此令人畏惧,心底却又偷着庆幸,想不到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容易,如此简单便叫她混了进来。

窃喜间,沈茹月已行至楼上那间最为华丽的客房,想到马上就要与那人相见,一颗心竟跳得比方才乔装混进客栈时还要剧烈。然而就在距离门边不到一步时,伫立一旁的卫兵却忽然将她拦住。

“这个交给我,你可以退下了。”卫兵说得斩钉截铁,俨然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沈茹月脑中一片轰鸣,直觉面前那两扇近在咫尺的雕花木门竟似隔了千山万水那般遥远,眼睁睁看着那卫兵自她手里接过食盘,却不肯挪动脚步离开。

“怎的还不退下?”卫兵又催促了一遭。

沈茹月收回落在雕花木门的目光,恳求道:“求你让我见大王。”

卫兵自然不肯理会她的要求,唤来两人将她带走,沈茹月边拼命挣扎边提高音量朝那房间呼喊:“大王!我是茹月啊!”

只是喊了几遭,那两扇门仍旧紧闭,屋子里亦没有任何动静,钳住沈茹月的卫兵更是伸出手来掩住她的喧哗。眼见就要到被拖至楼梯口处,沈茹月心下一片绝望,最后终于放下疲惫的手脚,放弃了挣扎。

就在这时,却听到吱呀的一声响,接着伴随衣摆滑过地面的窸窣声,那两扇雕花木门自屋内开启。

当沈茹月看到那个自屋内行出的熟悉身影时,只觉所有的委屈都在一瞬间涌上心头,继而化作水汽盈满眼眶。

她几乎呆滞的愣在原地,这一路面对艰辛与凶险都不曾落下的泪终于在这一刻争先恐后的顺着脸颊滑落。九十一、故人以归(二)

“属下参见大王!”卫兵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向着男子站立的方向跪拜行礼,洪亮的声音伴着甲衣因身体弯曲而产生的铁器碰撞声响起,只是当这些声音传进沈茹月的耳朵里时却已恍然若梦。

这一刻,沈茹月忘了面前的君王就要迎娶戎国公主为妻,也忘了自己在他眼里或许已是一个亡者,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顾忌的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伸出双臂,紧紧环于流觞的腰际,将脑袋埋进他的胸怀,任由泪水冲刷双颊,也沾湿了他的衣襟。当呼吸间盈满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悉,她才终于确定这并不是一场梦。

被沈茹月拥住不放的流觞却立在那处,没有动作亦不发一语,似失了魂魄一般由着她在怀中哭得伤心。如此也不知持续了多久,他忽然抬起双臂用力将她更深的拥进怀里,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好似要将她捏碎了揉进身体里一般。他低下头一遍又一遍亲吻着他的乌发,终究没有说一句话,却已惹得她落尽了自分别以来所有的泪。

或许是因为紧张了许久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这一夜沈茹月被流觞拥着,很快就进入梦乡。自那一日混入军队离开太邺,便再不曾睡着这样香甜,待睁开眼睛时,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已在床前的漏了一地。

风雪终于还是过去了,沈茹月揉着眼睛刚坐起身,流觞便自外面推门进来。他此刻身着绛紫暗花衣袍,外罩雪色裘皮大氅,已然是穿戴整齐的模样。披头散发的沈茹月有些羞怯的往后靠了靠,然而当他步至床边坐下,又抚上她的发丝时,她便又管不住自己偎过去倚进他的怀里。

这一次的分别太久,仿佛已经历过一番轮回,体味过没有他的人生。再相见时,她才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原来流觞已在她的生命里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她仰起头凝视他的双眼,才发现眼睑下的一片乌青,竟连纤长睫羽亦不能覆住,俊美无铸的面庞亦清瘦了许多。想来是这些时日为国事操劳,沈茹月如此安慰自己,却掩不住心底的疼痛。她下意识的伸手触上他面庞,却又忽觉尴尬,于是努力寻找话题。

“我的那件男装呢?”沈茹月垂了头不敢再看流觞的双眸,然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不曾移开。

“那些衣衫太脏,我叫人扔了,让他们给你备了新的。”流觞以指穿过沈茹月披散的发丝,回答得甚是宠溺。

沈茹月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矮机上正摆放着一叠素色的锦衣,打开来看原是一套肃国时兴的衣裙,未曾多想便脱口道:“这件是女装。”

流觞正端起机上的杯盏饮茶,闻得这句便接过话去:“现下你与我在一起,不必乔装成男子。”

也是,眼下在流觞身边,便不必再畏惧沧国的追捕,遇到危险,他自然会保护她。想到这里,沈茹月握着衣裙不禁陷入沉吟,纵使过去的她不肯承认,然而她对流觞的依赖却已是事实,也只有在他的身边,她才可以放心的生活。

“把衣裙换上,我们下去用膳。”转瞬间,流觞已踱至她面前,催着她换过衣裙之后,又取下身上的裘皮大氅替她披上,继而握住她的手,两人并肩行至楼下厅堂。

驻守了一夜的卫兵们仍立在原地待命,偌大的厅堂只有他二人再此用膳。沈茹月看着面前瓷碗里堆成一座小山的各式菜食,却咬着筷子不知如何下手。流觞虽然霸道,却也只在王宫里和战场上如此,平日即便出巡也多是微服,极少打扰百姓的生活,如今这般阵仗的出现在一座边境小城里,实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流觞显然未觉察她心下诸般猜测,仍不断的挑出菜食往她碗里夹,见她不动筷,便催促道:“这些时日在外面想必是饿了,快多吃些。”

见他这般语调温柔,沈茹月一颗心却愈加纠结。自她昨夜归来,他竟未向她询问任何关于她失踪后的经历,即便看到程锦素给她的令牌也没有多问。他只是安静的听沈茹月说着被掳至沧国后的惊险故事,以及萧明玉的种种阴谋。而至于遇到轩辕麟这件事,沈茹月则只字未提,毕竟肃国需要这个盟友,而在两国结盟之机,也实在容不得她任性。

想到轩辕麟她便又不禁想起流觞将与轩辕滟大婚之事,心下难免酸楚,虽不知本该在太邺准备大婚的他为何会出现在平城,但这件事多半已成定局,而关于自己的遭遇他不曾多问也许正是因为她沈茹月在他的心里已不像过去那般重要了。

其实,在见到流觞以前,沈茹月本来有许多的话想要问他,可是真的见了面,她却便得懦弱起来。因为害怕听到难以承受的事实,所以决口不提所有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不敢奢求他全部的爱,只要可以留在他的身边,便已满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的心竟然已卑微至此。

沈茹月越想越伤心,吃到嘴里的食物竟也味同嚼蜡,正担心自己一个忍不住便在他面前落下泪来,却被门口处传来的一阵嘈杂打断思绪。她于是放下碗筷寻声望去,但因隔着远,只瞧见掌柜的那身灰色的袍子,听声音到也像他,似乎正在门外街边向什么人喝骂。

“何人在外喧哗。”不等沈茹月一探究竟,流觞到是先向侍立一旁的卫兵询问起来。

“回大王,是客栈的掌柜正在训斥伙计。”那卫兵倒也答的快。

这话提醒了沈茹月,她想起昨日在巷子遇到的那个伙计,想必正因为一夜未归被掌柜训斥,心下不免愧疚起来。

她于是在桌子底下扯了扯流觞的袖子,待他回过头来与她对视,便一脸可怜的求他道:“大王可否为那个伙计说情。”

流觞显然以为沈茹月又yu多管闲事,好看的眉宇顿时隆成个川字,一脸愠色道:“哪有一国之君干涉掌柜的管教伙计的,荒唐!”

见他隐有怒意,沈茹月只得悻悻收了手,可过了一会儿却又还是不死心,再次攥上他的袖口,愈发小心翼翼道:“若不是他帮忙,茹月恐怕就没有办法回到大王身边了。”

正将菜夹起一半的流觞被她这样一闹便将举着筷子的手顿在空中,沈茹月见他半晌未动,心道这下完了,他准是彻底被自己激怒了。于是一面于心下责怪自己的冒失,一面默默的松开他的袖口缩至一旁。

这时,流觞忽然起身,沈茹月正想着该如何赔礼道歉以消解他的怒意,却见他大步往门外走去。沈茹月慌忙追了出去,同时在心下祈祷千万莫要因为自己的一时失言再给那无辜的少年雪上加霜。

然而在门口站定时,却见那掌柜已停止对伙计的打骂,正毕恭毕敬的跪伏在流觞的面前,而跪在掌柜斜后方的少年正是那日在巷子里遇上的憨厚少年。少年俨然受了委屈,身上的衣衫和头上的发丝都被那掌柜的拉扯得凌乱,手腕处luo露在外的部分赫然布满青紫的痕迹,新伤与旧伤叠加,直叫人不忍相视。

“你可知如此责打这些伙计将给客栈带来无穷祸患。”流觞威严的声音一响起,掌柜的便愈发畏惧的伏低了身子,一脸虔诚的听他继续说道:“纵使你而今身为掌柜,管教伙计们也是你分内之事,可你肆意责打他们,只会令他们生出逆反之心,哪一日若是忍无可忍了勾结外面的流氓地痞与你行个鱼死网破也甚是可能,到时你连生意都做不成,岂非得不偿失?”

难得流觞这般耐心教诲于人,那掌柜的也愣了许久才悟过来,继而对流觞连连磕头道:“多谢大王教诲,草民定当铭记于心。”

流觞甚是受用的点了点头便拉着沈茹月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然而自登上马车之后,深茹月便一直以看不明生物的眼神认真凝视着流觞。一开始,流觞也由着她,只握了她的手兀自闭目养神,岂知眯了半晌,她还仰着头一脸探究的盯着他看,便哭笑不得道:“爱妃看什么看得这样专注。”

“我在想你会不会是装的。”沈茹月呐呐的说着,竟伸出手往他脸上发际处摸索开来:“会不会带了人皮面具什么的?”

流觞则抓住她一双到处乱摸的手,微皱眉头道:“怎的又说起胡话来?”

“那些话不像是大王会说的啊?”纵使被流觞擒住双手,沈茹月却还是没有放弃探究事实的想法,挪了挪身子,往他旁边靠近了些,又往他脸上细瞧去。她指的自然是流觞教训掌柜的那些话,内容正与她曾经同他辩驳废除奴隶制时所说的如出一撤,只是当时的他不仅未应允她的请求还将她训斥了一番。

“此一时,彼一时,细想来那时爱妃说的话也有些道理。”

没有想到流觞竟毫不掩饰的承认了自己的想法,沈茹月有些受宠若惊,正感念间,却忽然想起什么,便又向流觞道:“可是这样的大道理那掌柜却也未必会听,只怕我们走后,那个伙计还是难逃责罚。”说道这里沈茹月不禁有些沮丧,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他。

怎料流觞却是一脸悠然,只见他唇角微弯,牵起一个邪美的弧度:“这道理虽已说与他听,但听不听还要看他,若是着实听不进,本王也已向那客栈里的伙计指了一条明路。”

沈茹月沉默片刻,忽然悟出了其中玄机,再抬头看那带着一脸邪魅笑意的男子,不禁于心底暗叹狡猾之人终究狡猾,奸邪之人始终奸邪,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九十二、所谓大婚(一)

这一路,两人始终默契的决口不提沈茹月失踪后的任何事情,沈茹月不曾向流觞询问大婚的事情,而流觞也不提她被掳至沧国的经历,只是说说笑笑,或携手欣赏沿途的风景,或争论当地的民俗。

原本的赶路却变得好似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旅行,看着通向太邺城的那条路,沈茹月在心底默念若这条路没有尽头多好。然而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再长的路也终究会有尽头。

抵达太邺时,空气里弥漫的寒凉气悉还没有散去,繁华的街道人头攒动,街边商铺哪一家卖的绸缎,哪一家摆着胭脂,连巷子口的叫卖声都和过去一样。一切都不曾改变,唯一不同的是家家户户挂起的大红灯笼。

大婚的氛围连平城都已浸透,更何况是天子脚下的太邺。早在回太邺的路上,沈茹月就已料想到此番情形,只是真的亲眼见到了却还是莫名的心底刺痛。

她偏过头不去看流觞的面容,一双手将袖子下的衣摆绞得起了褶皱,然而流觞并不知晓她心下的感伤,偏还伸手来握她的手。她下意识的便想退缩,却又怕被他看穿自己心事,只得强颜欢笑,由他牵着下了马车。

在心底怀念了无数次的太邺城,此刻亦是张灯结彩,檐角下都挂满红绸,浓郁的红坠饰于肃穆的殿群之间,格外艳丽,亦格外刺眼。

沈茹月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却惹来流觞关切的询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瞳眸,她不禁失神,那瞳眸里的宠溺溢于言表,可它的主人却不知她为何难过。也许对于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来说这一切再正常不过,身为嫔妃的她原就不应有怨言,也许再过几日,这瞳眸里的宠溺也将属于另一个人。

沈茹月越想心下越乱,流觞却已伸手揽过她的腰身,与她一道行至丹霞宫门口,又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方道:“你且好生歇息,养足精神,后日才好出席大婚,我处理完朝堂的事就来看你。”

沈茹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而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时却还是委屈得湿了眼眶。直到身后有嘤嘤的哭声传来,仍立在原地望着夜幕的沈茹月才回过神来,方才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跪在她身后的珠儿。许久未见的少女此刻已是满脸泪花,偏还顾及宫中礼仪,端端正正的跪在丹霞宫的朱色大门前。分别跪于珠儿身后左右的两名年少婢女则是一脸谨慎,两人都恭敬的低着头。

见此情景,沈茹月不禁心软,忙挪至珠儿面前俯身相扶。“怎的我每次回来都见你哭,可是我有哪里不是?”明明说着调侃的话,语调里透着苦涩的意味。

珠儿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抽泣着说来:“娘娘不知,那时从平城传来消息,说娘娘没了。我一开始不信,可大军回来时,却不见娘娘,我急得到处打听,都说在那烧没了的大帐里看到一具尸骨,才一碰就成了一捧灰,灰烬里竟发现娘娘的耳饰…”

说到最后,珠儿已是泣不成声,而沈茹月亦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果然肃国上下都以为她已葬身火海。许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寻找她的踪迹,流觞才会应允娶轩辕滟为后。尽管拼命寻找借口安慰自己,沈茹月心下却还是十分憋闷,所以未再多言便回宫早早的歇下了。

也许是因为丹霞宫里一切如旧,纵使睡梦里有不少与现实相关的纠缠,沈茹月却也得以一觉到天明,勉强算得上一夜安眠。

醒来时,撒进屋子里的阳光有些薄凉,前几日落下的雪还未融尽,不时自屋檐上滑落,打在地上,发出窸窣的声音。虽然已入春,太邺的寒意却比平城明显许多,自天际泼洒的阳光携着暖意,却也不足以驱散积聚了整个冬天的寒冷。

深茹月抱着被子坐起身来,珠儿正掀起锦帘踏进屋子里,昨夜那两名婢女还跟在她身后,进屋后将一应梳洗之物布置开来,接着恭敬的向深茹月行礼。

深茹月看了看她们两人满脸小心谨慎的表情,招招手把珠儿唤至跟前问道:“她们二人是谁?”

珠儿恍然大悟,才想起来忘了向主子介绍,便道:“这两日冬公子和夏公子忙着张罗大婚之事,大王便另指了两个宫女来丹霞宫帮忙。”

“哦。”想起大婚之事,沈茹月又变得恹恹的,略略应了一声。简单梳洗一番过后,也无心出门看那些仿佛无处不在的红绸,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简。原都是往日里流觞宿在丹霞宫时随手翻看的典籍,一篇篇治国齐家的文章,倒也可以将精力聚集其中,让她不去想烦心的事情。

如此一日下来,原本无比浮躁的一颗心竟也得以平静。直到傍晚时分,自殿外传来热闹人声,才吸引了沈茹月的注意力。

“娘娘,冬公子和夏公子来了!”不等沈茹月发问,珠儿欢快的声音已传进耳朵里。

披了外衫步至外殿,果然见孟冬和孟夏一前一后向她行来,至跟前便一同行礼:“臣下恭迎娘娘回宫。”两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就连孟夏那总是严肃的一张脸竟也挂了笑意。

“我们俩忙着大婚之事,今日才得到消息知晓娘娘回宫,便忙赶了来。也把为娘娘准备的礼服带了来。”平身后的孟冬说着,同时侧过身子令他身后的侍从将一件玄色华贵礼服承到沈茹月面前。

看着在面前逐渐展开的华丽衣袍,沈茹月下意识的行至跟前,抬手触上绣满正红团花的织锦。

孟冬则继续说道:“大王相信娘娘一定会回来,所以一月前命巧匠制了这件礼服。这件衣袍可花了不少心思,选了上好的织锦为底,再由十名绣娘花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以天蚕丝绣暗纹于织锦上。”

“娘娘穿上这件礼服出席大婚一定会引起轰动。”珠儿的目光自触上那件锦袍便不曾移开过,仿佛被极致的精巧与华美所震撼,发出由衷的赞叹。

沈茹月却在思索另一件事,原来流觞始终相信自己还活着,所以他也并非因以为自己已经葬身于那场大火才娶轩辕滟为后。他是君王,没有任何东西比稳固江山更重要,又怎么可能为了儿女私情而错过与戎国结盟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