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他素日里,从没对女人说过这样的话,此时腹中空空,再说不出任何顺耳的话来了,憋了半天,道:“…墨竹,我给你安稳的生活,你不要再动回翠洲的心思了。”其实还有后半句:只要我活着,你就算嫁了别人,我也要再把你抢回来。考虑到她不喜欢听,没说出口。

墨竹嘟着嘴,小声嘀咕:“只要你靠得住,我其实也不愿意回袁家的。”因为哥哥是个大变态。想到袁克己,她打了个激灵,别看她口口声声嚷着要回翠洲,但若有别的选择,她可不愿意重回狼口。

怀卿赶紧道:“你当然可以依靠我!”趁此时把她抱紧,尽享温香软玉在怀的幸福。

她也觉得很踏实,让他这么抱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怀卿,咱们都没退路了,只能往前走…”

他一怔,他没退路还好说,她缘何没有退路?但不管怎么说,她有心和他走下去,足以让他高兴了。怕当下温馨融洽的气氛消散,呵护般的对她道:“我们一起走下去。”

“…想一起走下去,遇到事情要彼此商量,如果你再做一次自以为聪明欺骗我的事…我就…”

他追问道:“你就如何?”倒想听听她如何威胁他。

“我就会再度抛弃你。”她在他怀里软声道:“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

“…”他道:“士族的女子都是这样的吗?”

“我不知道其他人。但我的确是这样的,大概我比较小心眼,不愿意吃亏吧,打落了牙齿,不愿意和血吞,哪怕不能打落敌人的牙齿,也要把血和牙吐到对方脸上。”自我嘲讽道:“我这样没有广阔心胸的人,注定做不了大事。”

所以他开始对她以礼相待,她就对他温柔谦和,他对她横眉冷对,她就对他恶语相向?!怀卿认真想了想道:“我一直以为你们士族,对其他人的好意不屑一顾,或者说,别人对你们叩首膜拜,你们一定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那是其他士族,不是我。”墨竹道:“你最好记得,我跟其他人不一样。”

“…那么…”

见他似有话说,她挑挑眉:“那么如何?”一般何怀卿要支吾说的,绝不是好话,所以她先做了个心理准备。

“那么你是个‘投桃报李’之人?”

“…可以这么说。”

怀卿思来想去,觉得用某人代替自己更安全:“那么假如某人倾慕你,你也会回应他的情谊吗?”

这是在测试她会不会红杏出墙吗?墨竹道:“不会。”

果然不行,幸好没亲口说‘袁墨竹我爱你’这种傻话。怀卿哦了声,之后道:“你明日能帮我一个忙吗?”

突然变得这么郑重,墨竹不大适应:“直接说好了。”

“我想让人认为袁克己站在咱们这边,我明天安排了筵席,在筵席上,你最好表现的跟我…”他瞅见墨竹的嘴角微微撇着,冷声道:“表现的跟我感情很好。”

“…”墨竹心道,袁克己还没入伙呢,何怀卿把自己打扮成有袁家鼎力相助的模样,是给皇帝吃定心丸不假,可这算不算欺君?她迟疑了下:“等皇帝误会咱们有强大的援军后,你再用皇帝的信任去诱骗我哥?”

妻子看的很明白,他笑道:“是这样。明日列席的,不光有皇帝,还有被囚禁的其他士族官吏,有你在,事情会好办许多。

“我倒是没什么,我就怕你们…”

“怕什么?”

“怕你们受不了士族牛哄哄的态度,如果他们给你难堪,你要如何找台阶下?落荒而逃的话,太跌份了。不逃,你又不能杀了他们。”

怀卿冷声道:“你说错了,我明日有杀鸡儆猴的想法,杀个士族给他们瞧瞧,看看他们见了棺材,掉不掉泪。去年和裴墉对阵,我还手刃过他的侄子,他是士族,也死在我刀下了。”

“那是战场,和现在的情况终究不一样。”她也头疼,一个趾高气扬的裴宁檀已叫人难受了,很难想象一屋子的士族都散发那样牛哄哄的气场,会变成什么样。

“当然,我说的是下下策,除非真的忍无可忍,否则我不会杀伤他们。”

“你看着办吧,软硬兼施,你比我懂。”

怀卿嗯了声,搂着妻子,低声道:“我想睡一会…”她道:“那好,我不说话了。”怀卿道:“我怕我一睁眼睛,发现你逃走了。”墨竹皱眉道:“你应该对你囚禁人质的手段,有信心。”他哑声笑了笑,闭上眼睛,不一会便睡着了。

墨竹刚才睡了一觉,此时睡不着,犹豫了下,去抬他的胳膊,想从他怀里钻出来。才动了下,便感到头顶有注视的目光投来,于是她不再动了,伏在他怀里强迫自己睡去了。

皇甫筠瑶修建的王府正殿地势较高,从主殿望去,整个城市尽收眼底,正值傍晚,彩云飘在殿外,仿佛伸手就可以将它们引进来。彩霞斑斓,映的殿内一片霞红。

墨竹步入大殿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宽衣大袍的男子列席了,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跨刀武士看着,因此脸上即有倨傲,又有些许恐惧。

何怀卿则一身戎装,握着佩刀站在对面的柱子旁,冷眼观看这些人。墨竹记得怀卿的叮嘱,笑着向他走去,在众人的注视中亲切的交谈着。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旁人听不到,还当他们亲密无间。其实墨竹笑着说的是:“你别绷着脸,笑一笑,你看我。”说着,还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怀卿道:“笑不出来。”

她笑容一僵:“那您就这副样子吧,反正我会一直保持笑容的。”说罢,飘然而去。

士庶不同席,何怀卿手下的几员大将虽然坐在士族对面的桌子前,但天生觉得矮人一等,掬蹙的不敢抬头。稍等了片刻,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便见那日躲在宁檀身后的少年,出现在大殿上。他瞧见昔日的臣子,不觉低头以袖拭泪:“…爱卿们…朕…”看了眼何怀卿,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众人齐齐向何怀卿投去愤怒的目光,这个人虽然把他们从广汉王的囚禁中解救出来,但他仍旧该死,因为他的出身,死一万遍,罪有应得。

皇甫筠瑶在此地骄奢淫逸,府邸有现成的礼乐歌姬,待鼓乐鸣奏,歌姬献舞,又有久违的美酒佳酿在眼前。一直过着囚徒的在座士族,有人动起了筷子。

皇帝听了一会奏乐,忽然对何怀卿道:“何将军能否让朕的爱妃们一并前来同乐?”

何怀卿迟疑了下,立即派人去叫那些个嫔妃们。趁此时,墨竹对他道:“怀卿,你也来坐呀。”等何怀卿落座,她主动给他斟了杯酒,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笑道:“这样算不算感情好?”

此时就听对面席上,有人拍桌道:“快把我关起来罢,或者弄瞎我的眼睛!”

怀卿捏着酒盏,盯着对方冷笑,墨竹见状,拽了拽他的衣袖:“小不忍则乱大谋。”

怀卿不顾她的拉扯,站起来叫停歌舞,走到殿中央,单膝跪下对皇上道:“陛下,臣下有一事,容臣禀告。”

皇帝一愣,担心的道:“何事?”

“逆贼皇甫筠瑶该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

“这个…”皇上没主意,看向在座的臣子们:“该怎么办?”

广汉王是篡位的乱臣,他的儿子毫无疑问是贼子,必须杀之后快。此时有人站起身道:“该杀!”

众人纷纷附和,至少在杀掉皇甫筠瑶的态度上,大家是一致的。

皇帝嘟囔:“那…朕许了,杀了他,他关押朕的时候,对朕可不好了…”

墨竹早听皇甫筠玉说过,有几任皇帝的脑子不大好使,似乎这位陛下的也不大灵光,他的硬伤不在性格懦弱,而是别的地方。

“请陛下与诸位随臣下一起观看处决逆贼皇甫筠瑶!”何怀卿起身道。

皇帝连摇头:“朕不去,朕留在这里喝酒。”

何怀卿冷声道:“陛下一定要去!”

墨竹此时朝皇上温声笑道:“…陛下若是去了,表姐也会很高兴的,下次见面,您跟她说处死她杀父仇人之子的事,我相信表姐,是愿意听的。”

一唱一和,皇帝果然动摇了:“那…朕就去看看吧…”说完,脚步不稳的下了高台,向殿外走。

见皇帝走了,大臣们也不得不动身,但一个个高扬着头,端着睥睨天下的模样。

怀卿本该跟在皇帝后面的,但他见墨竹站着不动,便放缓步子,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嗯…不舒服…”她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因为皇甫筠瑶是乐平的哥哥吧,她自己这么想。但还是觉得不对,每每想到皇甫筠瑶会被处死,她心里就堵得慌:“不用管我,你们快去吧。”

怀卿道:“不行,我不放心你。”

墨竹不想添麻烦,强打起精神:“…算了,我跟你们一去罢。”

第四十三章

身为高贵的士族,必然不能像卑贱的庶族那样,被当众砍掉脑袋,身首异处。

但饿死又太过温柔,起不到震慑作用。

经过商讨,众人觉得推倒城墙,将他砸死是个不错的选择。

墨竹登上城楼之前并不知道要这样处死皇甫筠瑶,等听说了他们采用了这样的方法,不由得低声嘀咕:“这不是更残忍么。”

天已经快黑了,几束最后的夕阳弥留在云间,墨竹抬头仰望,心里忽然感慨,倒有几分像士族的命运。

杀掉皇甫筠瑶前,先把他押到皇帝面前,让皇帝和众人当面数落他的罪行。墨竹碍于和皇甫筠玉的情分,不忍看这位注定一死的王爷的脸,站在不起眼的地方,默默的听着。

不想那皇甫筠瑶才被押上来,忽然朝她大喊了一声:“姑姑?”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头在她脸上,皇帝不解的问皇甫筠瑶:“你叫谁姑姑?”皇甫筠瑶年长皇帝十几岁,见过当年风华绝代的大长公主,后来大长公主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外人来往,皇族内的人都鲜少能见她一面。皇帝出生时,大长公主已经闭门不见人了。

皇甫筠瑶若不是被捆上了双手,一定要揉揉眼睛,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墨竹猛地想起皇甫筠玉曾经告诉她,她长的像他一位认识的人,难道她长的像他们的姑姑?

“她是袁克己的妹妹!”这时有人指出墨竹的身份。

皇帝忽然开了窍,气道:“你是在故意提醒朕,你与朕同祖同宗吗?!你关押朕的时候,为何不念手足之情?来人,把他推下去!”

皇甫筠瑶听说此人是袁克己的妹妹,知道不过是遇到长的像姑姑的女人了。她长的像姑姑也好,像祖母也好,都不能救他。他听到皇帝要处死自己,悲伤过度,竟笑了出来:“杀罢,杀罢,谁又能逃得了一死?我在地下等你们!”

皇帝觉得晦气,乱拍扶手嚷道:“快让他死!”

何怀卿领命,亲自押着皇甫筠瑶到城门下的空地领死,其他人则站在城楼上或悲或喜的看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大地震动,想是处死了皇甫筠瑶。墨竹心里那种别扭劲更强烈了,眼睛也酸酸的,她鬼使神差的走上前,探身去看下面的状况。

未等她看清,忽然觉得背后一股风,接着便被一人从后面搂住脖子,拽到了一边。

“都别动!”劫持她的是个男人,她用余光瞥了眼他的容貌,记得这位是士族,和她一样姓袁。当初知到是同宗的人,还留心看过几眼,没想到转眼就把她劫持了。

他拔下发髻上的骨簪,戳着墨竹的脖子,恨道:“你和你哥全都该死!袁家居然出了你们这种败类,真是家门不幸,我这就带你去给九泉下的祖宗们认罪!”

他们两位虽然同姓袁,但却是疏宗,认到同一个祖宗,怕是要上溯一百多年。墨竹见他年岁长于自己,劝道:“叔叔,有话好说…”

皇帝见臣子突然发疯,也担心的劝道:“爱卿,你这又是何苦…”

他见身后的武士们各个拔出刀剑,向他慢慢逼来,他便拽着墨竹向城墙处靠,准备一会抱着她一起跳下去,他对皇帝痛哭道:“陛下,袁克己与何怀卿皆是狼子野心,您依仗他们,终究有一日要被他们分食殆尽。臣不忍见那一天,先走一步。”说完,突然将骨簪一扔,抱住墨竹的腰,便要跳下城楼。

正此时,墨竹忽听头顶一声脆响,慌张的一看,见一支羽箭穿透了在‘劫匪’的眉心,他摆了摆身子,头朝下栽下了下去。

墨竹惊魂甫定,趴在城墙上喘气,见城楼下,何怀卿正慢慢放下弓弩,见她没事,长长的松了口气,然后立即丢下弓弩,折回城楼,不顾众人的目光,扳着她的肩膀,仔细打量她:“你没事吧。”

“…我没事…咱们回去吧,继续喝酒,压压惊…”墨竹看向皇帝他们,他们一个个面容悲切,显然因为士族之死悲伤,她见这般,低声收回自己的话:“今日不方便…那就改天再继续酒筵罢。”

何怀卿暂时撇下皇帝与他的臣僚们,先护送妻子下了城楼,派人马送她回府,才返回城楼。他踏着台阶一步步出现在士族们面前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来自他们的恐惧,那种混合和藐视和畏惧的目光,够他一辈子慢慢细品玩味的。

他在他们面前杀了两个士族,但他们却不敢吭一声。

或许他们已经感觉到了,顺者昌逆者亡。

这个时代就是没有卖保险的,要不然她一定给自己投一份保,让保险公司只赔不赚。数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她不晓得下次还能不能躲过去。

危险,太危险了。

不过因为有了上次小巧谋杀未遂案,这一次,她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稍晚时候,何怀卿回来,抢先道:“是我的错,让你受惊了。”丧气的想,昨日刚承诺要给她安稳的生活,今日就让她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墨竹客气的道:“不怪你,是我当时走神了,要不然也不能被他抓住。”

这点何怀卿十分赞同,那个抓她的人,虽是男人,但瘦瘦弱弱,前几日还见他在傅粉:“你当时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想…看一眼皇甫筠瑶的尸体…”奇怪,死去的袁氏同宗,她不怎么伤心,倒是那个皇甫筠瑶的死,让她堵心难受。

“因为他管你叫姑姑?”

“…”她自嘲的叹道:“有可能,我的亲人太少了,有人管我叫姑姑,恨不得马上收下这个侄儿。”淡淡的哀伤萦绕心头,她透不过气,揉着心口道:“今天太累了,我想休息了。”言外之意,今晚疲惫,你最好别来折腾我。

怀卿注视她,心道难道你就不想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的躲在我怀里瑟瑟发抖?他道:“我不放心你,你休息,我守着你。”

他说到做到,绝不乱来。墨竹觉得他坐在榻前看着她睡,像看押犯人,便往里挪身子,让他一并躺上来。何怀卿于是问:“我可以抱着你吗?”

装,装是吧。发起疯来敢对她用强,现在又来这一套,于是她严肃的道:“最好别这样。”

果然,怀卿冷眼瞥了她一下:“是。”

“…怀卿…”她背朝他躺着,低声道:“…谢谢你。”

他马上趴在她肩头道:“谢什么?”

“当然是谢你救我。”

他正深深自责,今日让她陷入危险之中,她居然还要谢自己,于是不禁皱眉道:“你在挖苦我吗?”

“你觉得我口气像挖苦你吗?”

“难道不是?我是你丈夫,我没保护好你,你本该怨我恨我,却说要谢谢我,你是故意在说反话吧。”

“…”墨竹无语凝噎:“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我累了,要睡了。”说完,闭眼抿唇,不再说话。

怀卿凝视她的睡颜,待觉得她睡熟了,他俯身在她脸颊上吻了下,这时就听她又低声道:“…谢谢你…”

原来没睡。他想了想,厚着脸皮道:“我救了你一命,你用一生还我罢。”

“…呵呵。”

怀卿无法理解‘呵呵’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发问:“你在笑,是不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