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仑不愿为奴!”第二排的中级军官们倒下。

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

没人知道,这是赵魄安排,还是将士自发的行为。可城楼上下数千大胥兵都看到,青仑将士们以割麦子一样的速度,一排排倒下。

当抗争只是徒劳,当投降也无法求来怜悯,他们选择死亡来表达自己的意志。

步千洐眉头紧蹙、慕容湛神色剧变,其余将士面面相觑,胥兵们则纷纷放下手中弓箭,安静得不可思议。

“青仑不愿为奴!”

这声音还在回荡。

“不!不!”城楼下方,还有不怕死的青仑百姓,原本缩头缩脑站得很远,此时全都惊呆了吓傻了,哭着喊着要往军阵冲过来。原本阻挡在百姓和青仑兵中间的大胥兵阵,此时竟像豆腐般一戳即破,仍由这些老人、妇孺冲到青仑兵中,疯狂的寻找自己的亲人。

然而没有一个青仑兵动摇,没有一个人出声。后排的士兵们举着刀,静静等待。前排的士兵倒在血泊里,怒目圆瞪,死得其所。

“大殿下!”步千洐忽然收起全部戾气,朝慕容澜跪倒,“请答应他们吧!他们也是大胥的子民!”

慕容澜抿唇,脸色铁青不语。赵初肃仿佛没听到,看向一旁。慕容澜身旁幕僚厉喝道:“步将军好大胆子,是否废除奴隶制乃朝政之事,岂容你非议!”

“澜儿!答应他们!”慕容湛身形孤直,面色难看。

慕容澜看他一眼:“十七叔说得好轻松。本王若是答应,便中了赵魄奸计。十七叔在父皇面前说话一向有分量,何需撺掇我?”

这话说得有点直接了,约莫也是被青仑兵逼急了。

慕容湛神色微震,眸色一沉。

步千洐面色极冷,此时也顾不得自己人微言轻,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慕容湛忽然抢到他身旁,抓住城垛,提气喝道:“停手!我是诚王慕容湛!你们今日所求,慕容湛一力承担!你们无需再死!”

清亮而激越的声音,回荡在青仑城上空。无数只握刀的手,因这一番话,僵在半空。

四野一静。

慕容澜神色微窘,但眉宇间更多的是隐隐的讥诮;赵初肃不发一言,步千洐神色傲然而欣慰的望着慕容湛。破月心怦怦的跳,望着慕容湛的背影,全身血脉,仿佛因他的这句话要燃起来。

你们今日所求,慕容湛一力承担!

他们不过是贱奴,与他利益毫不相干的民族,甚至还是戴罪叛军。奴隶制存在已久,满朝文武从无人非议。他一个从不过问政事的闲王,今日却仗义相助!

“诚王,你当真不会诓骗我们?”有青仑将士喊道,声音已有些抖了。

慕容湛静静立在城垛,黑色战袍、墨色发髻,衬得他的脸白如美玉。飘飞的衣袂、肃然的神色,却似神默立于云端,悲悯的看着世间苍生。

他的声音缓而沉:“慕容湛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诸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堂堂男儿岂能轻生?你们虽然战败,却依旧是大胥子民,只要世代忠诚大胥,再无异心。我今日便快马回京,当面向皇兄陈情!”

在片刻沉寂后,只听“铛铛铛”数声,是青仑人的刀剑掉在地上。

“诚王!”

“诚王!”

数千兵士齐齐拜倒在血泊中。

“诚王慈悲!”他们齐声高呼、许多声音已经哽咽。

“诚王慈悲!”这声音远远回荡开去,很快连接成一片,已分不清是将士的声音,还是城中青仑族人的声音。

慕容湛负手而立,神色坚毅而动容。步千洐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干得好。”慕容湛回头笑笑,神色却是肃然。

慕容澜无声冷笑,下了城楼。赵初肃和其他将士走过来,朝慕容湛拜倒:“诚王慈悲!”步千洐也拜倒,破月站在最外围,亦是无声拜倒。

慕容湛回身看着众人,平静而笑:“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对青仑的承诺,与诸位无关。”

众将站起来,都不做声。唯有步千洐朗声笑道:“谁说无关?诚王,末将愿与你共同进退。”两人相视而笑,步千洐回头道:“月儿过来!”破月依言走到他身旁,三人并肩看着城楼下正接受胥兵整顿的青仑兵,心头隐隐都有沉重,却同样坦荡无悔。

九一、封王

大军班师尚需时日,慕容湛遵守承诺,当日便起程返回帝京。一个月后的傍晚,他已跪在勤昭殿外的石阶上。

他等了一个时辰,皇帝仍未召见。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发生。其他臣工进进出出,小心翼翼,尽皆不语。

终于,太后都被惊动,遣了女官到勤昭殿,又给慕容湛送上热茶蒲团。宦官才宣慕容湛觐见。

慕容湛入内叩首,抬眸只见明黄衣袍静谧不动。

“皇兄,臣弟有事启奏。”他不急不缓将此次青仑城所见,以及早已思虑好的有关奴隶制的诸多弊端,一一陈述。

一炷香后,皇帝低沉的声音终于传来。可他的话却如晴天霹雳,惊得慕容心头大骇。

“湛儿,你想坐这个皇位吗?”

慕容湛连忙抬头,却见皇帝面容枯槁、神色疲惫。他当日离京时,皇帝已是久疴缠身,如今看来,更加病重。他不由得将青仑之事和皇帝的质询都暂时搁置,关切道:“皇兄!你龙体……”

“混账!”皇帝大喝,随即连声咳嗽。慕容湛顾不得君臣之礼,立刻站起来,上前轻抚他的背。皇帝抬眸看着他,沉怒不语。

待皇帝平歇了,慕容湛重新跪下。皇帝冷道:“你还未回答。”

慕容湛立刻低伏下身子:“皇兄,臣弟从未有过觊越念头,天地可昭。”

“那你为何替青仑族求情?”皇帝一拍桌子,气喘吁吁,“自寻死路!”

慕容湛心下微动,有些明白,却又不肯就此放弃青仑族,只重重叩首:“皇兄!青仑族也是大胥子民!求皇兄开恩。”

皇帝冷笑道:“如此冥顽不灵!朕问你,当日步千洐被困青仑城,援兵为何十日不至?”

慕容湛沉默不语。

“朕回答你,因为你已引起了澜儿的嫉心!因为步千洐是你的左臂右膀!所以他想除之而后快!”

慕容湛无话可说,连连叩首。皇帝瞧得心疼,喘了口气道:“朕不会怪罪澜儿,还要夸他做得好!他是众皇子中最像朕的,他天生就是为皇位而生!若连这点手段都无,朕如何放心他继承大统?可你呢!诚王慈悲诚王慈悲!且不说青仑族生性彪悍,开国以来便爆发过三次,如何能信?你如今为青仑族出头,博得三十万青仑人拥护,如此锋芒毕露。他日朕归西,澜儿必对你动手,谁保你的命!”

慕容湛万没料到皇帝如此直言,大汗淋漓,重重叩首。

“退下!今后休要提青仑族一事!”

可是慕容湛不动。

皇帝盯着他孤傲僵直的背影,气息越来越急。

慕容湛深深叩首,声音颤抖而缓慢:“皇上,臣弟……求仁得仁!”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勤昭殿。二人隔着一阶之遥,静静对峙。

在长久的静默后,皇帝疲惫的声音传来。

“拟旨。”他淡道,宦官首领连忙躬身。

“一、立大皇子慕容澜为太子。

二、慕容湛为青仑王,统领青、幽、平三州。青仑族免除奴籍,一月内尽迁入三州。慕容湛刚愎自用、深负朕望,既为青仑王,终身不准回帝京。”

慕容湛大惊失色:“皇兄!我、我……”

“退下吧,今后朕不想再见到你。”皇帝缓缓阖上眼眸。

宦官为难的请慕容湛离开,他当然不依,跪着爬到皇帝脚边,连连磕头:“皇兄!我不要做什么青仑王。你便让我在帝京做一个庶人也好!我、我很挂念你的身体,我想侍奉你左右!”

皇帝深吸口气,忽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一声道:“朕意已决,北路军嘉奖大典后,你便动身吧。”皇帝起身,在宦官搀扶下离开勤昭殿,终未再看慕容湛一眼。

慕容湛在勤昭殿从天黑跪到天明,终是失魂落魄离开了禁宫,回到王府,思及皇兄音容笑貌,越发心痛不舍。

他如何不明白,这是皇帝保自己的手段?他甚至觉得,皇帝也许早定下这一步棋?一直留着天下青仑人奴籍,就是等自己求情?将这三州三十万青仑人的民心,统统留给自己作为日后的依仗?

如今皇帝终于走这一步,是因为身体已不成了吗?

他越想越难过,终是抱坛痛饮,大醉不醒。

**

数日后,步千洐、破月随大军凯旋回京。

胥人本就好武,因剿灭青仑叛军的胜利,帝京内处处张灯结彩、群情激昂的欢迎北伐英雄。步千洐是军中炙手可热的新星,随诸位将军连赴三日宴会。破月没兴趣,死活不肯去。他也舍不得月儿的娇美叫许多人羡艳觊觎,便将她留在驿馆,只身赴宴。

未料几日下来,竟有许多权贵之家向他表露联姻之意。待听到他说已有婚配,都是吃惊而失望。也有家族不介意将庶女下嫁为妾,步千洐嘿嘿一笑道:“您对末将垂青,自然三生有幸。只是我那妻子年幼骄纵醋意甚大,武艺更远胜于我。当日……唉,我多瞧了别的女子一眼,她便挖了那女子双目。倘若纳了妾,只怕抽筋断骨,杀人无形。”

之前便有他夫妻联手抗敌守城的传闻,如今他再这么一说,果真吓退了所有意欲联姻者。步千洐落得逍遥自在,破月的名声却在帝京传开。

待到这日步千洐赴宴回到驿馆,刚进门,便见破月抄手坐在桌前,沉着脸很严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