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眼一看,将军竟始终静立在侧,低头看着她。这时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脉门。破月吓了一跳,随即一松――因为一股雄浑而绵和的真气,正从脉门输入。她运功祛毒后,原本气息微弱,得这股真气相助,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过得片刻,已是神清气爽,他也松开了手。破月低声道:“多谢。”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桌边,衣袖一挥,所有饭菜哐当打翻在地。而后他走了出去,过得片刻,他亲手端了些粥菜进来,重新喂食。

破月一边吃着,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她记得很清楚,刚才她喝过那汤汁,只吃了些粥,就中毒了。到底是哪样东西有毒?如果是汤汁,为何他服食了却没事?那是粥?可那汤是什么?为何如此古怪?

这晚,破月听服侍自己的女子说,将军当日将准备饭菜的厨子斩首,又彻底清查了墨官城中的大胥余孽。破月心里冷冷的,虽然将军未曾加害过她,但他荼毒大胥生灵,罪无可恕。

又过得四五日,那黑色的汤汁,第二次出现在餐桌上,依然是由流浔亲兵送上的。将军这回先喂食破月喝了一半,自己喝掉剩下的。这时,有亲兵进来,送上一封书信,将军看完之后,轻轻拍了拍破月的脑袋,转身走了出去。

破月无他喂食,轻松自在,拿起筷子刚要夹菜,似曾相似的剧痛再次袭击全身。她一下子倒在地上,冷汗淋漓间,一个清晰的念头冲进脑海:汤中有毒!

流浔亲兵为何要喂蛮人将军喝一碗有毒的汤?而且看起来像是定期服食的。这毒的分量足以毒死正常人,将军为什么喝了没事?

等将军处理完紧急事务回到房间时,破月已经驱除了余毒,脸色苍白的重新坐在桌前。将军见饭菜半点没动,立刻拿起筷子。破月十分配合的吃完,柔声说:“将军,方才的汤特别好喝,以后能都留给我吗?”

将军静静望着她片刻,点了点头——

一一三、祸害

破月很快发现了规律。

那种黑色汤汁,每五日送来一次,每次都是由设在蛮族大军中的流浔督军遣人送来的。除了将军,没有蛮人喝这种汤。

破月百思不得其解是为什么,但既然是流浔人要的,她只要反着来,总没错。

好在将军十分配合,第一次送汤来,破月说吃完饭再喝汤,他点了头。等吃了饭,破月说要如厕,偷偷将那汤倒掉了。

之后两次,她都如法炮制。大军亦在此时继续南行。只不过这时,跟之前所过之处一马平川不同,蛮族大军遭到了君和士兵的顽强抵抗,推进的速度也变得缓慢。

只不过这几日夜间,将军开始睡得不安稳,总是翻来覆去,喉咙里发出嘶哑破裂的呜咽,倒真的像一头野兽。破月有点害怕,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很难受。到了这日早上,破月醒来,却未像平时那样,看到他已经等候在床边,而是依旧躺在地上。

望着他小山似的沉寂背影,破月紧张起来。

“将军……你没事吧?”破月低声问。倒不是她关心他,而是目前他是她最大的依仗,她要等到步千洐来救自己。

回答她的,是他沉默的转身。她这才看到,他暗沉着一双眼,像是浑浊的水。而宽阔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嗷――”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勉强逸出一声破碎的呻/吟。忽然伸手,抱住自己的头,开始疯狂的撕扯。

破月看得心扑通通的跳,因为他扯得非常用力,直接将一撮撮长发,连带着头皮扯下来,瞬间血肉模糊。

他像发狂了一样,从地上跳起来,抱着头满帐跑。他抓起每一样东西扔在地上,摔得乒乓响。很快有亲兵冲了进来,他冷冷抬头,一把抓起往地上一扔,那亲兵撞在桌子上,瞬间脑浆崩裂,不活了。

如此杀了四五个亲兵,帐外的蛮人也不敢进来了。他已满手鲜血,忽的冲到桌前,拔出了长刀。

破月眼见情况不对,转身就往营帐一角跑,想要偷溜出去,谁知他人明明还在丈许外,她刚迈了一步,就被人从后掐住脖子,身子腾空而起,瞬间天旋地转。

“啊――”破月惊呼一声,已被他高高举起。隔着一臂之遥,他的眼像是被黑色的冰雪覆盖,又冷又暗。

杀意,那是杀意。

破月出生入死多次,此刻只觉得全身毛孔仿佛都张开,阴冷的气息侵进来。他的杀气似空气般将她萦绕。

“千洐!千洐!玉佩!”破月没办法了,想起他只有在看到那玉佩时才有反应,现在那玉佩也被他夺走,只得这样喊出来,希望能够提示他。

他静静望着她不动。

破月被他掐得呼吸都艰难,哑着嗓子说:“玉佩、在你身上吗?刻字的玉佩、千洐……”嘴里这么说的,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

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到玉佩那么大的反应?

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他忽然松开了她,让她直直坠落在地。破月惊魂未定,也不敢动,怕再刺激他,只往后微微缩着。而他如铁塔般站着,双臂微张似苍鹰展翅,忽的又抱住了头,显得极为痛苦。

“哐当!”他手上的刀掉在地上,而他猛的抬头,忽的施展步法,快速在帐内游走。而双手亦变掌为拳,极快的纵横开阖,竟然打起拳法来。

这拳法破月闭着眼听风声都能辨识出来!不正是步千教给她的“聪玉长拳”!只是她从未见过有人打得如同这蛮人将领一般龙行虎步、气吞山河。明明朴实简单的招式,到了他癫狂却轻灵的双拳中,竟似生出千变万化,叫人心惊胆战。

破月几乎都看呆了,脑子里只一个念头,为何会这样?为何蛮人会打聪玉长拳?为何他武艺兵法独步天下?为何他看到千洐的玉佩那么大的反应?

这实在匪夷所思,可天下间满足上述条件的,只有一个人啊!

可他,不是死了吗?不是众叛亲离家破人亡吗?为何会变成蛮人一个,割去舌头,懵懂残忍,浑浑噩噩踏平天下?

破月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这一切都是流浔的阴谋?那么他与蛮人到底是何关系?联想到曾经在帝京刺杀自己的蛮人,武艺高强非凡,绝非寻常蛮人可比。而他军中似也不乏武艺高手。难道他们并非真正的蛮人?可为何变成现在的样貌举止?

跟那黑色的汤汁,有关系吗?

转瞬之间,他已经没有打拳了,而是持刀为笔,疯狂的在地上划字,神态极为狰狞疯狂。破月虽怕,却被想要知道内幕的念头驱使着,上前两步一看。却见字迹潦草至极,大多是四个字“聪玉”“千洐”,亦有些凌乱的词句“国破山河在”、“精忠报国”……

破月整个人恍然失神,仿佛一时间都懂了,心头有点痛,有点麻。

在他继续专注的写字的时候,破月缓缓走过去,悄无声息的走过去。这一次,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让她接近了他后背空门。破月伸手,轻轻点住他后背大穴。寻常人早该一头栽下,可破月的劲力却似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他竟毫无反应。破月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死心的连点他数道大穴。终于他身子一僵,眼睛一闭,砰然倒下。

破月望着他的脸,仿若只是睡着了,眉头舒展、嘴唇轻阖。她强忍着心头激动,走到帐门口,几个亲兵正在朝里望,她柔声微笑说:“将军睡着了,我会服侍他。你们晚点再过来。”

亲兵点点头,都走了。这些日子破月与他形影不离,被他几乎是捧在掌心呵护,没人会再怀疑她。

等帐外再无闲人,破月深吸口气,打来盆水,又从他靴中拔出把匕首,一点点剔去他满面胡须。胡渣很硬,硬得像铁丝,破月强自镇定,不让自己的手发抖。慢慢的,他的容颜一点点露出端倪,粗黑的眉、挺括的鼻,厚薄适中的唇,方正硬朗的脸。这脸与她记忆中的容颜,有十之八九的相似。只是他脸部的肌肉,比起千洐要僵硬许多,额头也有青筋爆出,看起来更加粗犷,千洐则比他俊逸许多。但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一定会想起步千洐。因为他们眉宇间那冷凝不羁的气质,是那样相似。岁月仿佛并未在他脸上留下明显痕迹,唯独深邃双眼旁,添了几道淡淡的皱纹,而乌黑长发的鬓角,隐有几根雪丝。

破月怔怔望着他昏睡的容颜许久,才将胡渣一点点拾起来。她自己多次易容,也懂得基本技艺,重新将他的胡子沾上,而后扶起他沉重的身躯,搬到床榻上。之后在床侧独坐一宿,天明时竟有泪水沾襟,满心难过。

第二日一早,又是喝汤药的日子。流浔士兵大概也听说了昨日将军发狂的事,矗在床边不动。将军刚醒来,看到送至面前的汤药,接过先递到破月唇瓣。

那流浔士兵脸色微变:“将军,此汤药是国主给你的。旁人喝不得。”说完还看一眼破月。破月脸色不变,笑道:“怪我,我以为是补汤,闹着要喝,今日将军才想给我试试。”说完将汤药轻轻推到他唇边。他约莫头还很疼,一口喝干。流浔士兵这才走了。

见他一走,破月立刻将将军扶起来。说来也怪,喝了汤药,将军的眼睛明显恢复平日的镇定冷漠,从床上站起。

破月鼓起勇气,将手指伸到他唇边。

“张嘴。”破月低声道,“刚才的药不好,吐出来。”

他有些呆滞的看着她,缓缓张开嘴。破月忍耐住心头的惧怕,将手指伸进去,轻轻抠他的喉头。他脸色一变,一口咬落。牙齿入肉,破月痛得一声低叫。好在他反应很快,力道立刻撤掉,她将手指抽出来,却见一片血肉淋漓,齿印深深入肉,好在没伤到骨头。

而他被破月这么弄了一下,虽然没有呕吐,却似乎明白了她想干什么。他脸色微红,似是在运气,很快干呕几声,便吐出了大半汤汁。

破月立刻找了布,将地上的汤汁残渣擦得干干净净。他一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破月再坐到他身旁,正想说什么,他却往边上挪了挪,保持一尺距离。

破月知道今日大军要开拔,柔声说:“将军,我今日身子不适,你陪我坐马车好不好?”

他没出声,看她一眼,径自走了出去。

**

晌午,马车上。

如今,不仅蛮人大军,流浔军队,几乎整个天下,大胥、君和,所有人都知道,神秘的蛮人将领得了个女子,宠得天上有地下无。到了最近,除了有仗打是,其余时间更是白日黑夜都厮混在一起,形影不离。

马车加盖了厚厚的垂帘,旁人听不到车内半点动静。破月听得周围寂静,便看向对面正呆呆盯着自己的将军。

将军,楚余心。

“楚余心,你叫楚余心。”她柔声说,“你有个妻子,叫朱聪玉;有个儿子楚千洐。他还活着,他很好。他是我的夫君。你还有个孙女,小名叫萌萌,大名等她的爷爷,也就是你来取,好不好?”

楚余心没有半点反应,只僵直的坐着。破月注意到,每当她提及朱聪玉活着楚千洐的名字,他的手指都会有轻微的颤动。但他好像又不是很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抑或是明白了,但是记不起来,所以更加迷惘。

流浔士兵已经不会再送药了。破月算了一下,他一共送过六次药。后面四次都被破月偷偷拦下。她猜想,如果那药物是某种控制手段,很可能是一年或者半年间,需要强化服药一次。

她不知道停止服药对他好还是不好。他如今每晚都辗转难眠,有时候半夜她忽然惊醒,会发觉他黑黢黢的站在床头,目光阴森。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轻轻念叨朱聪玉或者楚千洐,这个时候,他总能奇异的平静下来。破月的心里会很难受――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在忘记了所有后,仅仅听到名字,就能安抚所有情绪?

有时候白天,他也会发疯,在车里,或者在营帐里。这个时候破月会摈退所有人,陪着他,看着他。看他一遍遍打聪玉长拳,看他痛苦的抱着头,撞向车壁,血流满面。有时候他也会想杀她,但总会在看到她惊恐的双眼时,忽然撤手。而破月会找个机会,点了他的穴道,让他躺下。

后来,这种失控慢慢少了。只是他更加呆滞,反应也变得迟缓。她跟他说话,他全无反应。

他在军事、武艺上,是相当游刃有余的。那仿佛是他的本能,是一种技艺,他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发出命令,就能**敌人。但除此之外,他的脑子好像是已经坏掉了。每日只是傻傻坐着,有时候会看她一整天,有时候拿出玉佩看一整日。

破月猜想,他服用的汤药,可能存在某种抑制神经的成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时代的人能从自然植物或者丹药中提炼出成分,也不是不可能。

她只能一遍遍反复跟他说,他是谁,他儿子是谁。他被流浔利用了,她多么希望他苏醒,带领蛮族大军反戈。

然而他从无反应。仗照打,人照杀。蛮族和大胥军队交战,依然如火如荼。而她没有半点步千洐的消息。

算起来两人分离已一月有余,破月的心情也渐渐恢复平静。她甚至没有太担心自己的安危,反而想,如果步千洐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活着,甚至还是这样的身份,又会有如何的心情呢?想到这里,她就很难过,连带着对楚余心也心生怜惜。

这日一早,楚余心端起粥又要喂她,她心念一动,忽然冲他笑了,从他手里接过碗。他望着她,她舀起一勺,送到他唇边:“爹,我喂你好不好?”

楚余心整个人仿佛都定住了,只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