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往山上走。王孟英像个兄长一样,关切地询问她的起居。无双勉强挣脱旖旎的情绪,竭力如常地跟他说笑。

“你贵人多忘事。我以为你早把我忘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来,确是有事和你爹商量。他应该在家吧?”

“在的。”

他们走到后山屋子。吴老爹看见王孟英来了,很高兴,连声让茶让座。

无双蹬蹬蹬跑到厨房洗了手,麻利泡好一壶龙井,又快活地捧着托盘来到堂屋,斟了两杯,一杯给老爹,一杯给王孟英,笑盈盈道:“大哥,请用茶。”

“多谢,”王孟英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对望着自己的无双说,“我有些事情想跟老爹说。”

无双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愣了片刻,随即点点头,顺从地避了出去。

她走到外面花地里,漫不经心地刨土。每刨两下,就回头看一眼。这个角度,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可以从洞开的门清楚看到厅中两人的情形。他们交谈的神情很严肃。大部分是王孟英在说。吴老爹偶尔插一两句。

她十分疑惑,王孟英能有什么事情找吴老爹呀?

她怎么也想不出来。

她又看了王孟英几眼。

可能是因为成了家当了父亲的缘故,他举止更加稳重了,说话不疾不徐,肢体动作很克制。其实,王孟英的相貌很普通,并没有赛过潘安宋玉的惊人俊美,但他常年跟中医打交道,胜在气质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积淀的从容不迫的风度,深蕴中华传统含而不露之美。

无双咬着下唇,低头在土壤上乱划,划出好多无规则的线条。

忽然发现他站在了自己面前。

她霍地站起来,嘿嘿笑道:“事情说完了?”

“恩,”王孟英点点头,望着她欲言又止,忽然有些自嘲,“无双,每次看你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似的。”

无双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才嗔道:“我又不是神仙,哪里就能无忧无虑了?你们粗男人,不懂得女儿家的心思。”

她只是不想王孟英看到自己愁眉苦脸的丑样子罢了。而且,她不习惯把负面情绪带给别人。只要情绪还能控制,她都笑脸迎人。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末了,王孟英低头掏出一个小小的粉色荷包,递给她:“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你拿着吧。天晚了,我得赶回去。”

说完,他跟吴老爹告辞,飘然离去。

无双疑惑万分,回房关好门,打开那精致的小荷包,里头赫然两只金灿灿的耳坠,还有一根金链子,掂量了一下,竟是足金。她吓了一跳,怎么也猜不出王孟英打哪儿搞来这东西。

思来想去一会儿,她忽然有很不好的预感。

这时吴家母从外头回来。老爹立即将她拉进房间,关上门,两人在里头说话。

无双起了疑心,犹豫一会儿,悄悄走到他们窗下,侧耳偷听。

那么,吴老爹到底有什么悄悄话跟妻子说呢?

原来,周光远看上了无双。他本来有位极其宠爱的小妾,去年病死了。新纳的几房姨太太,虽然个个千娇百媚,但都不甚合心意。他嫌弃她们太庸脂俗粉。

那次来钱塘治疗疟疾,周光远初见无双,第一眼就觉得这姑娘娇俏动人。而且她又跟王孟英学了不少养生之道,肯定很会伺候人。他当时起了心思。

然而听她原先是个痴儿,病刚刚好,周光远又有些害怕她病情会复发。所以那时没吭声。过了一年后,他打听到无双的病没有复发,还是聪明伶俐的,就觉得时机到了,开口托王孟英做媒。

王孟英这次上山,说的正是这件事。

吴家母听到周光远想纳自己女儿做妾,喜得浑身乱颤,不能置信:“老爷,你别不是哄我吧?那样的官家,要我们无双去做太太?”

“孟英亲自来说的,还能假了去?”

吴家母一拍手,手舞足蹈:“哈,哈哈,阿弥陀佛,老天开眼,我一桩心事完满了!咱女儿病刚好时,还怕她会复发,也没敢奢想她的大事。这两年下来,看她乖觉伶俐,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应该是完全好了。嫁过去也不算坑人。哈哈,就是没想到能攀上这么好的人家!”她乐得都快晕了。

吴老爹却没有她那么高兴。他很犹疑,“周大人身家是不错,但快四十了,年纪会不会大了点?”

吴家母急了:“你傻啊?年纪大一点有什么关系?男人最重要的是能力和责任心。周大人做到盐务主管,怎么说都是人中龙凤了!再说,咱闺女都二十二了,黑老鸹嫌猪黑,太没道理了吧!”

吴老爹长叹,“我也知道她耽误了年纪,除了给人填房,也只能做小的了。只是…他在婺州呢,有点远。而且脾性什么的也还不清楚。”

吴家母恨道:“你个死老头!周光远是大官啊!那得多有钱啊,我们这样的人家,几辈子别想攀上这种男人!难得他竟然看上咱们无双。你想想,闺女过去之后,吃香的,喝辣的,只怕比你东家的老太太还要金贵些!你个鼠目寸光的,去找找,能找出比这个更好的来?我告诉你,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馅饼!”

吴老爹呼噜呼噜吸着水烟筒,不说话。

吴家母气不过,戳着他脑门继续道:“女人一辈子求个什么?不就是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生儿育女吗?!眼见无双这样了,难道还想正常人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她?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再且,我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周大人愿意把我们接过去养老。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好事吗?难不成你真的要招个入赘女婿?我呸!”

话音刚落,忽然门板传来一声巨响,“哐当!”把屋子震得嗡嗡而颤,像海啸地震似的。老两口吓了一大跳,回头望去,发现房门被踢开,无双站在门槛边,面色沉得可怕,一字一顿:“我、不、嫁!”

作者有话要说:唉,不好意思,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所以只写了这么一点。

上周榜单只涨了二十个收藏,所以这次没有榜了。不过大家放心,我会写下去的。

也不是怪编辑啦。毕竟成绩不给力,她也不好做不是。

23

23、臭骂王孟英 ...

话音刚落,忽然门板传来一声巨响,“哐当!”把屋子震得嗡嗡而颤,像海啸地震似的。老两口吓了一大跳,回头望去,发现房门被踢开,无双站在门槛边,面色沉得可怕,一字一顿:“我、不、嫁!”

看她满脸的风雨欲来,吴家母知她都听到了,赶紧上前拉住她,好声好气:“傻丫头,你急个啥啊,现在不是商量吗!”

无双才不中缓兵之计,甩掉她的手,怒极冷笑:“商量?商量用我去换钱吗?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吴老爹这会子倒反过来劝她了:“想必你是不愿意做小的,可那是官宦之家。即便是姨太太,也一样穿金戴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周大人虽然老了些,能保你一世安稳,爹娘的养老也有了着落,为什么不愿意呢?”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嫁人!”无双痛斥道,“任凭他有金山银山,任凭他做到宰相去,也换不来我愿意!”

吴家母“嗨”了一声,故作轻松:“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你先别咬死喽!所有大闺女出嫁前都是哭哭啼啼的。到夫家后就知道好了,一个个还不是幸福得偷笑,觉得自己当初傻。”

无双没有心思跟她笑,恨道:“要我嫁给一个老男人,没门!这是王孟英跟你们说的吧?!我现在就去回绝!”

不待二老反应,她霍地转身,一阵风似地往外跑。

在山庄门口的时候,她走得太快了,跟迎面而来的人撞在一起。那人手上的书掉了一地,不由得怒道:“混账东西,没长眼睛啊?”

满脸泪水的无双柳眉倒竖,怒瞪他一眼,抽身就往山下跑。

那人怒不可遏的声音在后头响起:“站住!反了!反了!你是哪屋的丫头,给我站住!来人…”

无双理也不理,一路跑下山,进了钱塘城,直奔王氏医馆来。

天差不多要黑了。王孟英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

无双站在门口,盯着门板,仿佛要在那上面盯出一个洞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她一把推开半遮半掩的大门。哗啦一声巨响,把王家人吓得以为有人来踢馆。

无双走进去,看到坐在那里的王孟英,只觉怒气从头直直灌到脚,炸裂开来。

她一甩手,那粉色小荷包被用力掷到饭桌上,把筷子都稀里哗啦碰下了地。所有人心脏一跳,目瞪口呆,不明白怎么回事,愣愣看着她。

无双眼睛发红,剜着他咬牙切齿道:“王、孟、英!你做的好事!”

“无双,你…”

无双根本不听他说话。

她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声色俱厉:“今天你到我家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这就是来回复你的!你去告诉那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比我大一轮的老头!四十多岁了,还要纳我做妾!叫他打哪儿来就死哪儿去!我宁愿一辈子做牛做马,哪怕沦为乞丐呢!那样大的高官是吧,家里有金山银山是吧,那样高贵得不得了的人家是吧,对不起,我不敢沾染,高攀不上!留给你吧!这么好的事情,这么有权有钱的老头,你怎么就不让你妹妹嫁呢!啊?倒把我推进火坑?你真叫我恶心!如果你和我爹娘真的要把我逼过去,我只有死路一条!到黄泉路上,也恨死你!!!”

王孟英被骂得狗血淋头,几次想插嘴,都插不上。

无双一鼓作气把狠话撂完,看也不看那呆若木鸡的一家老小,转身就走,出门时用力把门带上,震得窗格都格格作响。

她走了好久,王家人都还惊愕得回不过神。他们面面相觑。小七摸摸心口,心有余悸:“…那是无双姐吗?”

王孟英一脸不安和焦急,猛地站起来:“糟了!天都黑了,她会跑到哪里去?”

无双气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她在已经没有行人的街上里漫无目的地乱转。无处可去,最后游荡到了西湖边。想起那年元宵,他们还坐在这个坡上,说过话。

她怒极生悲,蹲在湖岸边呜呜哭起来。越哭越恨,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怕。

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孑然一身,吴老爹夫妇不是她的真正爹娘。连王孟英也如此叫人失望。

她忽然很绝望,这里没有人真正是她的亲人。如果真的出事,她连一个依靠、一个投奔都没有。

天越来越黑了。今天又不是集日。湖岸边看不见半个人影。凄凄惨惨哭了半日,寒风愈发入骨地寒冷。她缩在柳树下,哆哆嗦嗦,好不凄凉。

忽然,远处出现隐隐约约的火光。一伙人打着灯笼,不断地喊:“无双,无双!你在哪里!”

是吴老爹夫妇和王孟英他们找来了。

他们看到无双在岸边,又惊又喜。吴家母叫道:“小双!你叫我们找得好苦!”

无双看着那一群人,很害怕。她后退一步,发抖着说:“你们别过来!谁也别逼我嫁!”

她说着,又后退了一步。结果她忘了后头是水,脚下一滑,扑通就掉进了湖里。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围了全身,又淹没了头顶。事出突然,她没反应过来,呛了好几口水,胡乱扑腾着,听到众人在上头惊叫和吴家母嘶声裂肺的哀嚎。

无双扑腾了几下,慢慢地不慌了,因为她会游泳,正划动四肢想浮起来,忽然身旁又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竟然又有一个人跳进水里来。

那人一把抓住无双胳膊,往岸上拖。

无双挣扎着想要甩掉他的手。但她很快发现了那个人竟然是王孟英。她停止了挣扎,任由他把自己拖到岸边。

岸上惊慌失措的众人齐齐把他们拉上来。

吴家母不顾她浑身的湿冷,一把抱住女儿,哭得死去活来,“死丫头,你不想嫁就不嫁了,寻死觅活做什么?娘好不容易养大一个人,活生生的女儿,就这么没有了,你叫我怎么活?我也死了算了!”

吴老爹早吓得半条命都没了,紧紧攥着无双的手。王母也面无人色,直念阿弥陀佛。

王孟英一身湿漉漉,累得精疲力尽,被惠娘扶着坐在旁边。寒风吹过,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大群人围着他们俩,闹哄哄乱成一团。

无双觉得丢脸极了。而且心烦意乱,谁也不想看见。干脆闭起眼睛装死。不知谁拿来两条毯子,裹住了浑身湿透的两人。

吴老爹又雇来马车,扶了家里两个女人上去。

大家千般叮嘱万般安慰。吴老爹一一应了,又怕再晚城门就关了,于是匆匆谢过,赶着马车回去了。

24

24、劝说 ...

回家路上,无双开始觉得浑身冷得像掉进冰窟一样,牙齿不断打战。深秋的夜风一吹,更是头也痛起来,喷嚏连天。

紧赶慢赶回到家,吴家母赶紧熬姜汤。可是来不及了,无双发起烧来。

到第二天,她头痛鼻塞,肌肉酸软,昏沉沉下不了床。

吴家母恐生意外,一直守着不敢离开半步。精心料理了几天,无双的烧总算退了,但身体没有恢复,仍旧躺着养病,且精神颓唐,不肯跟人说话。

一日下午,忽听外头有人呼唤,一看,竟是小七来了。焦头烂额的吴家母如获至宝,急着把她拉进来:“小七,我的祖宗,你可算来了!你赶紧劝劝无双吧。她就像个死人似的,谁跟她说话都不搭理。”

小七拍拍她的手,笑道:“大娘别急,我会好好跟她说的。”

无双正闭目养神,听到珠帘作响,睁开眼睛看到是小七,微有些惊讶,随即又闭上眼睛。

小七来到床前,叫道:“无双姐!”

她不理。

小七坐下来,推她肩膀:“无双姐!是我!你怎么连我也不理了?”

“好啦,我知道你醒着,别装了!我有话跟你说呢!”

无双冷冷道:“若是来劝我嫁人,就别说了。”

小七见她总算开口了,便咧嘴一笑,俯身在她耳边说:“无双姐,那天你可真厉害,雷霆霹雳地把四哥轰得体无完肤,他脸都绿了!别说他,我在旁边心肝也颤巍巍啊!从来没见你这么生气过。”

无双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呢。”

小七嘻嘻哈哈地戳她:“没想到你也能这么凶哦。看来你真的不想嫁。其实也是,换我也不愿意嫁给那么老的人。”

无双冷哼。

“唉,我要是有你的胆色,闹一场,也把人家骂个狗血淋头就好了。”

无双听出话中有话,猛地望向她。

小七忽然有些忸怩,揪着辫子道:“恩…那个,我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原来,早些年的时候,王母便已经为小七定下婚约。如今她已经年满十四,两家一商量,约定明年开春就把喜事办了。

无双愣怔了一会儿,问:“是哪户人家?”

“上海姓林的。”

“那么远?!”无双吃了一惊,才发现问题不只是她要嫁人,而且还要远离家乡千山万水。

小七收住了笑,低低道:“没法子。父母之命,不可违抗。听说他家当过一任小官吏,还算殷实。至于男人,我从来没见过,一点儿都不晓得什么模样。只求他身体康健,我就阿弥陀佛了。”

无双无从安慰。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包办婚姻。

她不可能撺掇小七不嫁,王家更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只能默默祝福她遇到好人了。

不是没个人都有幸得吴老爹这样的好父亲庇护啊。

想到这里,无双异常烦闷。

她生于未来,生于婚姻自由的年代,所以她讨厌封建包办婚姻。可是,凭她一人之力,绝无可能改变整个制度。

一个人的思想超前是痛苦的。如果超越了这时代,那他就是最痛苦的。

无双觉得有点讽刺,屈原的“众人皆醉我独醒”,她终于尝到了,竟是这么一种滋味。

小七走后,吴家母见她精神好了一点,高兴极了,一连几天煲了许多滋补的汤水给她喝。

无双知道,虽然闹了一场,但吴夫妇还是没有回绝周光远的。他们想采取“拖”这个计策。

一想到这事,她就什么都喝不下,干脆趁着身上有了力气,把那些汤水装好,一个人独自下山,来到张养之家。

一进门,看到他家摆设陈旧,院子破得坑坑洼洼。产后才一个多月的红莲正蹲在地上,吃力地洗一大盆衣服。

无双大惊,冲上前去拉起她说:“红莲,你才出了月子,怎么就动冷水了?”

红莲见是她来了,苦笑:“多了一张嘴要吃饭,家计艰难啊!养之出去写字摆摊,还领了抄书的活,每日赶到深夜。婆婆也到别人家帮伙房去了。我在家怎能不多干点呢?”

无双斥道:“这可不行,会落下病根的。你歇着,把我带来的乌鸡人参汤喝了!我来帮你干。”

不等红莲回答,无双强摁她坐下,把带来的汤塞进她怀里,然后挽起自己袖子就开始洗衣服。洗完那一大盆,又开始洗尿布。然后看到家里水缸空了,她又拿起桶到河边打水,一遍一遍直到填满水缸。

红莲慢慢喝着汤,看着她忙忙碌碌,感激之情打心眼里冒出来。

无双毕竟刚发了烧,干完后累得气喘吁吁,心想要是红莲自己干了,不得累死。然而,还不等她喘口气,婴儿蓦地啼哭起来。她立即跑过去,手忙脚乱抱起孩子,慌张问:“怎么回事?要换尿布?”

红莲连忙走过来,接过孩子说:“应该是饿了。”说着,她解开衣服,开始喂奶。无双帮助她喂完,又把孩子哄睡了,这才长吁一口气,“还有什么活?趁我在,都帮你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