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藏本英明的自杀没有真正付之于行动,所以藏本失踪事件以最有利于中国的形势结束了。而这一场日本高级外交官的“南京失踪案”,也让南京人都明白了日本人在南京千万不能出事。一旦出事,就有可能引发中日大战。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一个站出来与自己唱反调的日本人,蛮横男的流氓气焰顿时就熄火了。他努力挤出一个笑:“这位日本先生,我们的事好像和您没什么关系吧?”

关野信一脸认真地对他说:“你们的事的确不关我的事。不过你说这是雍正年间的青花瓷,但依照我对瓷器的研究来看,这不像是有年头的古瓷,应该是新瓷才对。因为古瓷年代悠久,长期受到空气和尘埃的侵蚀,再加上气温的作用,会使釉面分子失散,釉面开片紧实;而新瓷的开片则呈崩裂状。如果你坚持说这是古瓷,不妨指点我一二,看看到底古在哪里呀?”

蛮横男自然指点不出来什么东西,一张脸憋得通红也说不出一句话。舒眉趁机走过去,就着关野信手里的瓷片看过一眼后,忍不住地奚落他:“雍正年间的东西,到现在也两百多年了吧。可是你存心弄碎的这玩意儿,能有两百天的出厂期就算很不错了!”

关野信又礼貌地对着舒眉微微一躬:“舒小姐所言极是,我也觉得这块瓷片的历史不会超过一年。”

舒眉对瓷器并没什么研究了,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却被自己说中了,有些意外地展颜一笑说:“是吗?看来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见啊!”

“先生,现在我们两个人都认为你所谓的雍正青花瓷并非古瓷,而是不值钱的新瓷。所以,你要求的赔偿就很不合理,不是吗?”

有了一个日本人出来镇场子,路上的行人们也都纷纷大着胆子开始声援了:“是啊,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蛮横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有心想耍横却不敢再犯混,毕竟戳穿了这场“碰瓷”把戏的是一个他绝对惹不起的日本人,他只得对着老汉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后走人了。

“老头,今天算你走运。”

看着蛮横男悻然离去的身影,老汉知道自己终于逃过了一劫,他激动又惶恐地要给恩人下跪磕头:“这位日本先生,还有这位小姐,谢谢你们帮我出面说话。否则,这头驴今日要是不保,老汉一家老小都要挨饿了。”

舒眉赶紧闪身躲开:“不关我的事,主要是这位关野先生帮了你,你谢他一个人就行了。”

关野信也躲开了那个叩首大礼,直摆手说:“不用谢,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只是说了一些我对瓷器的认识罢了。”

能在无人敢出头时,挺身而出帮助一个与己无关的中国老汉,而且事后也毫不居功,这让舒眉对关野信的好感值有了一个显著的上升趋势。她忍不住地心里想:凭心而论,这个关野信其实并不讨厌了!我之前因为他是日本人就讨厌他,似乎有些太以偏盖全了!

而站在舒眉身边的雪玉,也不得不得出同样的结论:沈阳来的那几位姐妹们嘴里提到的日本人,都压根不是人,是畜生。不过这个关野信,倒是看起来不像畜生,像个人。

舒眉和雪玉双双在金门服装店挑面料订旗袍时,金鑫商社的总社办公楼中,理事会的几位常务理事,与一把手李保山正在进行着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

李星南名义上也是金鑫商社的副理事长,但他却只爱拿薪水不要管事,心思大都花在玩女人上头。开会这种事情在他看来是极其枯躁无味的,总是想方设法能躲就躲。今天也不例外,又寻了一个由头躲掉了。

金鑫商社理事会每周一次的会议内容,基本离不开商社的管理与生意两个主题。

金鑫商社目前的发展势头很好,管理方面没什么问题,至少表面上的相处融洽掩盖了暗中的人心波动。生意方面也没什么问题,无论是吴仁义经营的烟土行;还是陈奎掌控的钱庄当铺;抑或是俞大维把持的□□娱乐业,全都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而江澈主管的保安会,保安险的发行也卖得越发红火了,每个月的进账十分可观。

金鑫商社这一片蒸蒸日上的好气象,李保山少不得要好好夸奖一番四位得力下属的领导有方,感谢他们的鼎力协助。除去允诺年底的分红每人翻一倍外,还一人送了两根十两重的大黄鱼(金条)以示嘉奖。

例行会谈结束后,李保山额外交给了江澈一项特殊任务。

国民政府司法院的一位宋姓官员与李保山曾经是武备学堂的同学。前几天,宋长官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一位姨太太私下与他人有染,还被奸夫花言巧语骗走了不少金银细软。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丢人事令他怒不可遏,发誓要宰了那个该死的奸夫。当然他自己不方便做这种事,于是联系了李保山,让他帮忙出这口恶气。

这些年,李保山帮过不少军政界的朋友处理他们不方便出面处理的事情,譬如对付政敌,暗杀仇人等;都是秘密交由保安会的刀手暗中进行。

这次也不例外,把奸夫的姓名住址等个人资料给了江澈后,李保山交代说:“阿澈,你派几个能干的手下过去,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一点。”

“我知道了,山爷。”

江澈拿着资料翻阅时,最初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但是很快就目光一凝,凝成两道锋刃般冷锐的寒光。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饶德生。

注:文中关于藏本失踪事件的段落,根据原载于《新生》1934年6月23日第1卷第20期的文章《民国时期日本人和中国人在中国的待遇》组织撰写而成。特此说明。

第二十四章

天近黄昏的时候,半空中飘起了流苏般的疏疏雨丝。

疏雨迷蒙中,南京城西某条幽深的巷子里,一处僻静小院隔墙送出一枝如云似锦的红杏花。瓣瓣落红随着雨丝柔柔坠下,真正是一场杏花春雨。

雾一样的雨中,穿着一身黑色皮衣皮裤,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的江澈现身小巷。在他身后数十丈外,遥遥跟着几个剽悍沉默的黑衣刀手。

独自一人冒雨走近杏花斜逸的那处小院后,江澈很有礼貌地抬起一只手轻敲着院门。一个油头粉面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跑来开门,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找谁呀?”

“我找饶德生。”

“我就是,你谁呀?”

江澈微微一笑,看似彬彬有礼的样子,一只手却闪电般揪住了饶德生的衣领,用力把他朝着院中的青石地面上狠狠一摔。摔得他一个狗吃-屎啃了满地泥后,才冷冷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江澈。”

毫无防备的饶德生被摔得很惨,门牙掉了一颗,鼻子淌出两道鼻血,油头粉面瞬间变成了鼻青脸肿。一边呻-吟着,他一边费劲地用两只手撑直身子,抬起头又气又怕又莫名其妙地看着江澈问:“江澈——我好像不认识你吧?你干吗无端端跑来我家打我?”

“你不认识我了?那我提醒你一下吧,十几年前,我们是同住一条槐树街的街坊,我有一个姐姐叫江澄。想起来了吗?”

这个提醒十分有效,饶德生顿时有所明了地一震,然后声音有些发颤地抖出两个字:“…是你。”

江澈的声音像冰块一样寒气逼人:“对,是我。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妈,不过却一直找不到她的人。我想,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吧?”

饶德生的母亲,就是当年花言巧语哄骗谢素蕖把女儿卖作所谓“仆佣”的饶妈妈。名义上的“仆佣”后来却变成了南洋咸水妹,让得知真相的谢素蕖一听就急成了失心疯。后来又为了寻找女儿回家而失踪了,从此生死不明。痛失姐姐和母亲的江澈,一直牢牢地把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记在心底,发誓终有一天要找到那个可恶的饶妈妈报仇。

当年因为骗卖江澄的事,让饶妈妈在槐树街臭了名声。所以他们母子二人很快就搬走了,据说是去了上海投靠什么亲戚。这些年,江澈虽然一直在想办法找人,却一直徒劳无功。今天却让他意外得知饶德生的下落,马上不劳其他人假手,自己亲自找上门来了。

江澈自报家门后,饶德生更加清楚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惊惶极了,也诧异极了。

因为他不明白,当年那个在槐树街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落难小少爷,那个挨了打骂只会哭的软弱孩子,现在怎么会变得如此强大冷酷。从前都是他把他踩在脚下各种欺负,如今他却轻轻松松地只用一只手,就把他摔得鼻青脸肿,丝毫没有一丁点儿还手的余地。

居高临下地望着瘫坐在地上满脸惊恐之色的饶德生,江澈冷冷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妈现在在哪儿?快一点,我可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我妈…她…她…”

饶德生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后,挤出两颗眼泪作伤心状说:“她几年前就已经不幸去世了!临死前她还说,当年真是对不起你们家,不该哄骗你妈妈,不该把你姐姐卖去南洋,还说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补偿你们一家。既然她都已经不在了,也诚心表示了悔过,就请你原谅她在世时做过的错事吧。”

“哼!是吗?她已经死了!真是太可惜了,这笔帐我还没有跟她算呢,我可不想拖到下辈子再说。有道是父债子还,母债也一样了。虽然你妈死了,但你还活着,这笔帐我就跟你清算好了!”

江澈不为所动地冷着一张脸,抬起一只脚重重踩在饶德生的胸口。他穿着一双长度及膝的真皮马靴,厚厚的鞋底像块砖头似的压上来,直压得饶德生呼吸困难脸色发青,拼命挤出声音求饶:“轻点轻点,求求你,轻一点,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受不了了,这还只是开始呢。麻烦你拿出当初槐树街小霸王的风采来,多扛一会儿好不好?”

江澈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动作缓慢从靴筒里抽出一把锐利的双刃军刀。刀刃上的寒光清晰可见,顿时就令饶德生刷地一下白了脸,身子也发起抖来了:“江澈,你…你想干什么?杀人可是犯法的。”

话音未落,江澈已经飞快地挥出一刀。饶德生只看到寒光一闪,然后感觉到耳畔一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却先看见了自己的血——一抹鲜血飞溅在江澈的马靴上,漆黑的皮面,殷红的血液,红与黑形成鲜明的对比。

怔了怔后,饶德生才从左耳处传来的痛感中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江澈已经割掉了他的一只耳朵。他本能地张开嘴想要惨叫,踩在胸口的那只马靴又重重地往下压了一下,压得他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肋骨咯咯作响的声音,顿时倒气都倒不过来,更别提喊出声了。

“接下来,割哪里好呢?左眼还是右眼?要不你自己选一只吧?”

江澈语气淡然的一句话,却听得饶德生魂飞魄散。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毅然决定保自己不保妈了,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哀求不已:“求求你,不要了,我不想变成瞎子了。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妈她没有死,她就和我住在一起了。不过她现在不在家,去了附近的街坊家,天黑前应该就会回来了。”

“是吗?很好。那现在暂且先饶了你。不过,如果我等不到她回来,你要受的罪可就大了。”

饶德生赌咒发誓:“我保证,我保证她一定会回来的。那个,你和我妈算账是你们之间的事,到时候可以不用再牵连上我了吧?”

江澈冷冷一笑:“我也保证,我和你妈算账绝对不会牵连你。”

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不过,别人托我跟你算的一笔风流账,你就无论如何跑不掉了。

天色渐暮时,雨一点点地下大了,从绵绵细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当雨点如珠子般清脆地敲打着窗棂时,独自一人静坐窗前的江澈,心底泛起一缕淡淡的忧伤。

忧伤中,江澈抖开了记忆的长卷,回想起自己最最幸福过也最最不幸过的年少时光。那段时光里,一母同胞的小姐姐江澄一直是他最亲密的童年伙伴。他们姐弟俩的感情非常好,从来没有拌过嘴或是打过架。姐姐总是处处照应他,住着公馆时这种照应还不甚明显。沦落到胡同杂院后,姐姐就成了他的保护神。

那时候,在温室里长大的两个孩子们,娇嫩如盆栽花卉。“移植”到胡同杂院这种下九流居住的地方,每天都要被那些野生野长的胡同孩子们欺负。而且那种欺负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一句看不惯就行了——那些孩子们天生就看不惯他们这种少爷小姐的胚子。

江澄毕竟是个女孩子,而欺负女生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所以以饶德生为小头目的一伙男生们基本上都会高抬贵手放过她。相比之下,江澈可就惨了。只要出了门十有八-九总会挨打,每每是挨打挨得鼻青脸肿地哭着回家。

为了不让弟弟受欺负,江澄后来每天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江澈。一些男生们如果想捉弄或是欺负他,她就像只护雏的小母鸡一样挡在前面。

除此以外,江澄还很伶俐地无师自通学会了和胡同里的几个大男孩搞好关系,当他们弄破或是弄脏了衣服时,她会帮他们缝补或清洗,让他们回家可以不用挨父母的骂。几次三番后,得了好处的几个大男孩自然变成了他们姐弟俩的靠山和后台。江澈在胡同杂院的处境这才好了不少,不再动不动就挨打了。

这么好的一个姐姐,却被可恶的饶妈妈骗去卖到南洋当了咸水妹。年纪小的时候,江澈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隐隐明白是十分不堪的一件事。等到明白后,他恨得真想把那个饶妈妈千刀万剐。

与母亲谢素蕖一样,江澈很难接受姐姐的悲惨遭遇。他最亲爱的姐姐,那个从小会说英文、会跳芭蕾舞、优雅如天鹅公主般的姐姐,不但被骗卖去南洋当了操贱业的妓-女,而且还是专门接待各国兵轮水手的那种最廉价的海水妓-女。他都不敢去想像纯洁娇嫩如百合花蕾的姐姐会遭受怎样的折磨与苦难…

一念至此,江澈下意识地微微闭起眼,仿佛黑暗可以遮蔽一切不堪的污浊与肮脏。窗外雨水纷纷,屋檐下一抹新鲜碧绿的苔痕,院中一树杏花红湿如重锦。春雨,青苔,红杏,掩映着窗前神色忧郁的年轻人,如同一幅湿润而忧伤的画。

第二十五章

天完全黑透了的时候,饶家小院的大门处,传来大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江澈原本因陷入回忆的散漫眼神顿时为之一凝,凝成点锥似的两点寒光。

推门声之后,有脚步声和哭声一同响起。脚步声明显有两对,杂杂沓沓地重叠在一起。哭声却只有一个,是十分稚嫩的孩子声音,伴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由远而近地移向屋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饶妈妈明天就带你去上海滩见识花花大世界,有什么可哭的?”

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带着哭腔回答:“我不想去上海,我想留在南京和爹娘在一起。”

“小瑛子你个傻丫头,和你爹娘在一起有什么好的呀!永远是破衣烂裳不说,还连饭都吃不饱。明儿跟饶妈妈去了上海滩,保你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对话,但是江澈已经不难听出饶妈妈又在干老勾当。就如同当年一样,她刚才不知道又从哪户贫苦人家花言巧语地骗来了一个小女孩。听口气,她应该是打算把小女孩卖去上海当妓-女。这种年纪尚幼的女孩子,除非是卖入娼家,否则怎么可能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呢?

一念至此,江澈眼神中的寒光更甚,凛凛然满是杀机。

片刻功夫后,饶妈妈就牵着一个泪眼汪汪模样俊秀的小女孩进了屋。当她发现亮着明灯的屋子里,端坐在方桌旁的人并不是自家儿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时,她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问:“你是…德生的朋友吗?德生呢?”

饶德生此刻正被捆成粽子一只昏死在隔壁厢房的地板上。江澈没有理会饶妈妈的询问,而是看着那个满脸泪痕、年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发问:“你叫小瑛子?”

“嗯。”

小瑛子本能地点了点头,震落了两颗含在眶中的泪珠,看起来特别可怜。

“你家在哪儿?”

小瑛子又下意识地往外头指了一下:“就在附近的巷子里。”

“那你回家找你爹娘去吧。”

小瑛子听得一怔,饶妈妈也怔了怔。怔过后,她不客气地哼了一声:“哟,你谁呀?凭什么拍板作主让她回家。要知道,她家穷得没饭吃,她爹娘刚才已经收下两百块钱把她卖给我了。”

话音未落,饶妈妈忽然眼前一花,只见电击似的光芒一闪,紧接着脖子处一凉,像是贴上了一样什么东西。下意识地眼睛一垂,她惊骇地看见了一把刀——一把双刃军刀正擦着她的脖子牢牢钉在她身后的门框上。只要稍微偏差那么一点点,这把刀就可以穿过她的喉咙把她整个人钉在门框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饶妈妈顿时腿软得站都站不住,倚着门框就软软地滑下去了,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涔涔。

这时候,江澈才冷冷地对着饶妈妈说了第一句话:“我说话你最好不要插嘴,明白了吗?”

饶妈妈虽然不清楚自己惹上什么煞神了,但是很清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自己绝对惹不起,至少眼下这一刻必须要识时务者为俊杰,马上白着脸直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让饶妈妈明白了现在是谁在掌控大局后,江澈再次明确地告诉小瑛子:“你可以回家找你爹娘去了,而且那两百块钱也不用还了,只管留下来花吧。”

小瑛子虽然弄不懂两个大人间是什么状况,却很机灵地明白自己遇上了救星。她感激地朝着江澈一鞠躬,说了一声“谢谢先生”后,马上像只脱离了陷阱的小鹿般一溜烟地跑了。

小瑛子走后,饶妈妈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这位先生,不知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跟我过不去?”

江澈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软成一团瘫在地上的饶妈妈面前后,他一边从门框下拔下军刀,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我是江澈——江澄的弟弟,谢素蕖的儿子,你还记得吗?”

饶妈妈的脸色瞬间惨白一片,又惊又骇得张大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江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问:“告诉我,你究竟把我姐姐卖去了南洋哪个地方?”

这些年来,江澈一直想要找回姐姐江澄。但是他只知道她被卖去了南洋,并不知道具体是南洋哪个地方,寻找工作根本无从下手。

在民国时代,南洋指东南亚一带的沿海国家或地区。那么大的一片区域,没有目的地却想要找到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负责在南京物色合适的女孩子,找到了就送去上海。上海那边的人再安排坐船下南洋,卖去不同的地方。”

饶妈妈给出的答案自然不是江澈需要的,他面容冷硬如生铁般地看着她再问一次:“刚才的答案我很不喜欢,现在你有没有新的答案给我?如果没有,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边说,江澈一边把短刀慢慢地贴上了饶妈妈的脸颊,锐利的刀刃只是在肌肤上轻轻一蹭,就马上蹭出了一道血口子。血沿着下巴往下滴时,饶妈妈的裤裆里也滴出东西来了,那是她吓得失禁的尿液。

“求求你,我是真的不知道呀!上海那边的事与我无关,我只管在南京找货…”

“找货”这个词彻底激怒了江澈,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手里的短刀快如闪电般地一挥,在烛光下爆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伴随着那道刀芒,饶妈妈捂着嘴巴瘫倒在地板上,身体痛苦地弓成了一只虾,鲜血源源不绝地从她指缝里涌出,伴随着含糊不清的惨叫声与呻-吟声——那一刀,直接从她的嘴里切进去,切断了她惯会花言巧语的舌头,让她从此再也不能说话了。

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痛苦抽搐着的饶妈妈,江澈的眼神冷酷中充满了厌恶。转过身拉开房门,他准备离开这间充满血腥气的屋子。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还有一个柔嫩动听的少女嗓声在急切地大声呼喊着:“喂,屋里有没有人,开开门啊?”

江澈一怔,因为他讶异地听出了外面那个声音属于谁——那分明是舒眉的声音。

舒眉是被小瑛子的弟弟小瑞子叫来的。这对姐弟俩都是福音堂教会小学的学生,也是舒眉比较偏爱的两个孩子,苏瑛十一岁,苏瑞九岁。

苏家并不是那种地道的贫苦人家出身,几年前家里还经营着一个粮油铺,日子过得挺不错。可惜这个全家赖以为生的店铺却不幸在一次火灾中化为灰烬,苏家就这样从小康之家沦为了赤贫一族。但穷归穷,苏氏姐弟俩穿的衣服再破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不像别的小孩那么脏兮兮。读书识字也比别的孩子来得聪明伶俐,当然很容易讨老师喜欢了。

这天晚上,刚刚开始掌灯时,小瑞子哭着跑来了学校,找到舒眉求助:“舒老师,我爹我娘要卖掉我二姐。我舍不得我二姐,你能不能帮我留下她呀?”

上回凤儿被卖时,舒眉神色间流露出来的愤慨不满,被小瑞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知道这位老师很同情无辜被卖的孩子,而他们家也曾经卖过一次女儿,给他留下了很痛苦的记忆。所以这一次,当二姐再次摊上这样的遭遇后,他想也不想地就马上跑来学校找老师了。

“啊!”舒眉听得大吃一惊:“你爹娘为什么要卖掉你二姐呀?”

“我爹一直在茶楼干活,可是前阵子他不小心被茶汤烫伤了脚,这半个月都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不能赚钱养家。娘说,家里实在没钱吃饭了!如果不想大家一起饿死,就只能先把二姐卖掉。舒老师,我不想二姐被卖掉。我大姐就是因为前年家里没钱吃饭被卖掉了。如果二姐也被卖掉,我就一个姐姐都没有了。”

小瑞子一边说一边哭,小小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比外头的雨水落得还要急。一张小脸纵横交错地布满泪痕,那模样可怜极了!

舒眉当然不能拒绝如此可怜的一个孩子的要求,而且她也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卖儿卖女的悲剧。马上翻出自己一点积蓄,准备先帮苏家度过难关。

虽然舒眉在教会小学的薪水不高,不过瑞恩家的那份家教工作等于让她有了双份薪水。昨天她又刚领了教职的工资,所以现在手头上拿得出二十来块钱。而这笔钱如果省着花,是可以让一个四口之家过上一个月的。只要熬过了这个困难期,接下来就不用犯愁了。

舒眉揣着钱领着小瑞子赶到苏家时,苏氏夫妇正在对着桌上一叠张钞票抱头痛哭。

每一次卖女儿,苏氏夫妇都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几个孩子都是十月怀孕一朝分娩诞下的亲生骨肉。如果不是逼得实在没其他活路可走,他们又怎么会舍得把女儿卖掉呢?那等于是拿刀子在剜他们的心头肉啊!

当苏氏夫妇知道舒眉愿意先拿出一笔钱帮助自家度过难关,令他们不需要卖掉女儿时。苏太太后悔不迭地哭着说:“舒老师,你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我们刚刚已经在卖身契上画了押,小瑛子已经被带走了。”

“啊,你知道她被带去哪儿了吗?我们可以拿钱去把她赎回来。”

躺在床上的苏先生也悔得直捶自己的头,边捶边说:“这会儿就算想赎回小瑛子,还得看对方愿不愿意呢。毕竟卖身契已经签了,孩子已经…不行,孩子他娘,你赶紧去饶妈妈家找她,哪怕磕上几百个响头,也要让她同意咱们赎女儿。”

舒眉立刻主动请缨地说:“苏太太,我和你一起去。无论如何,今晚我一定要帮你把小瑛子赎回来的。”

交代小瑞子留在家里照料他父亲后,舒眉和苏太太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冒雨出了门。

一路上,舒眉边走边暗中下定决心,如果苏太太声泪俱下的哀求对那个铁石心肠的人贩子不起效果,那么她就准备狐假虎威一番——亮出她金鑫商社理事长李保山的“干女儿”、保安会会长江澈的“女朋友”这样的双重身份,看能不能震慑一下那个人贩子。如果这样还不行,她就打算直接把江澈叫过来帮忙了。

舒眉却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敲开了那个饶妈妈家的院门后,来开门的人居然就是江澈。她惊讶极了:“江澈——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呀?”

惊讶过后,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失声惊呼道:“天啊!江澈,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也在做贩卖人口的生意。你该不会忘了你姐姐的遭遇吧?”

“当然不会,事实上,正是因为我姐姐我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当年卖了她的那个人牙子。”

“啊,那个饶妈妈就是当年卖掉你姐姐的人贩子!江澈,那你真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对了,她刚刚又骗走了我的一个学生小瑛子,你看见她了吗?”

“看见了,我已经打发她回家去了。”

回答了舒眉后,江澈又转过头看着苏太太说:“你就是小瑛子的娘吧,几分钟前我就已经打发小瑛子回家了,看来你们应该是在路上错过了。你回去找她吧,姓饶的给你们的两百块钱也不用退了,只管留着花,我保证不会有人找你要钱。”

“真的吗?”

两百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苏太太来说,简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喜出望外之余,她犹有些不放心地问,“真的可以不用还钱?我们可是签了卖身契的…”

江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卖身契我会处理掉的,钱也不用还了。”

苏太太一听,激动得顾不得满地的泥泞雨水,立刻就跪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你江先生,你简直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啊!真是太谢谢了。”

舒眉赶紧扶她起来,边扶边说:“行了,没事了,苏太太,你赶紧回家找小瑛子去吧。”

苏太太千恩万谢地离开后,独自留下的舒眉还有话要问江澈:“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饶妈妈住在这里的?”

江澈答得含糊:“无意中知道的。”

一问一答间,隔着窄窄的小院,那头屋子里传出一阵低哑含糊的痛苦呻-吟声。虽然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并不太清晰,但还是被舒眉耳尖地听到了。她下意识地侧过油纸伞进了院门,朝着屋子的方向走近两步,确定了自己的听觉无误后,她有所明了地看着江澈说:“看来,你刚才一定狠狠地教训了那个饶妈妈一顿,是吧?”

“是的。”

“这些人贩子是该好好教训了。事实上,我支持人贩子就应该全部判死刑了,虽然专家的观点都说这样做只是治标不治本。不过只要想到一个人贩子就能害苦一家人,我就真心觉得他们统统都该杀…”

舒眉的侃侃而谈还没有结束,距她几步之遥的屋子里,屋门突然被人打开,舌头受伤的饶妈妈一边喷着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虽然舌头被切断了,但是饶妈妈的听力依然良好。她听到外面有人,使尽最后几分力气爬起来,跑出屋子求救。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涌出来,淌得满面满身都是血,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可怖如女鬼。她却毫不自知地朝着舒眉伸出一只手,努力走向她想要祈求帮助。

第二十六章

一开始,因为天太黑了,雨又下得密,舒眉都没有看清楚饶妈妈的可怖模样。直到她摇摇晃晃着走近了两步,而天空中又正好闪过一道闪电,她才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简直宛如鬼片女主角,正一边口喷鲜血,一边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试图抓住自己。

那一刻,舒眉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手里的油纸伞都扔了,抬起双手本能地捂住眼睛尖叫不已:“啊…”

江澈一个箭步冲上去横踢一脚,把饶妈妈又踢回了屋子里,她重重跌落在地板上后再也动弹不得了。转过身,他拾起落地的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在惨叫中的舒眉身边,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惊魂终于稍定后,舒眉慢慢松开了捂住眼睛的双手。抬起一张吓得惨白如雪的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澈,声音发颤地问:“你…你刚才…怎么教训她了?”

江澈沉默片刻:“我割掉了她的舌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