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佩珍忙道:“瑶瑶,正好我也想买几本书,咱俩一起去。”

韦副官笑道:“那就先送两位小姐去书店,不过几分钟的事儿。三小姐要去哪个书店?”

“去宝业吧,宝业近便。” 杨佩瑶悻悻然上了车。

宝业书店位于馆陶路跟延吉路交叉口,离文山街不远。

韦副官把两人放到书店门口,掉头送陆秀玫回家。

杨佩瑶正要推门进去,杨佩珍扯住她衣袖,“瑶瑶,你怎么好几天不理我,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如果你觉得我有错,就指出来,我向你道歉。”

言外之意,她并没做错什么,可杨佩瑶无缘无故不理她,所以她才低声下气地认错。

这里又没别人,至于做出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杨佩瑶抚额,“二姐别冤枉人,我几时不理你了?”

“就是没理我,你整天跟大嫂说悄悄话,等我过去,你们就不说了,肯定有事瞒着我…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杨佩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二姐知道是悄悄话,干嘛还要问,我当然不能告诉你啊,就是太太问,我也不说。”

杨佩珍被怼得哑口无言,跺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佩瑶更是生气。

难不成她眼巴巴地跟过来就是想问这句话?

白白耽误她的正事儿。

杨佩瑶并没有要买的书,也不进书店,沿着马路走到5路车的站牌处。

刚巧,电车到了。

杨佩瑶上车问售票员,“到火车站有几站地,大概要多长时间?”

售票员是个年轻小伙子,很爽快地回答:“四站,差不多十五六分钟。小姐是几点的火车?”

杨佩瑶忙摆手,“我随便问问。”

售票员笑呵呵地说:“反正不超过二十分钟,我们每隔十五分钟发一趟车。”

杨佩瑶猛地想起来,如果她们赶不上电车也没用,等下一辆得过十五分钟才有,于是连忙问清早晨发车时间,以及到延吉路站点的大概时间。

不知不觉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是终点站,乘客们要全部下车。

杨佩瑶低头看眼手表,售票员说得还挺准,果然用了十六分钟。她没作停留,急匆匆往街对面跑,打算坐回程的电车。

杨佩瑶只顾着计算时间,险些撞到一位提着菜篮的大婶,又忙不迭地道歉。

离5路电车站牌不远处停着辆黑色别克汽车。

坐在驾驶座的男人身形高大,指间夹一只雪茄,正惬意地吐着烟圈,刚好把这一切收入眼底,错错牙,低低“嗤”了声,“冒失!”。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看过去。

她穿嫩粉色斜襟袄,靛蓝色裙子,秀发结成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

袄子剪裁得很合身,显得那把腰肢纤细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便是这么普通的学生打扮,且只是静静地站着,却硬生生地把周遭那些穿旗袍或者洋装的时髦女郎都衬托成了背景板。

生得一副勾人的相貌,可惜没有脑子。

又是那么…可恨!

顾息澜再度错错牙,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半个多月前在码头的情形…

第12章 旅途

她斜靠在车前盖,绸料旗袍淋了雨,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已略显轮廓的曲线。头发散乱在腮旁,面颊苍白如纸。

两眼茫然地看着他,嘴里喃喃有声,“景行哥,我哪里做错了,你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

分明只是个花季少女,脸上童稚犹存,却奇异地充满了野性的诱惑。

尤其那把细腰,几乎弯成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顾静怡说她是杨都督家的三小姐,陆景行是她男朋友。

她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从码头出来,顾息澜用脚趾头想,也猜出来怎么回事。

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爱上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结果被无情抛弃。

戏院最爱用这种剧情来赚人眼泪。

若非正下着雨,她又长一副招蜂引蝶的模样,顾息澜真不愿在这种脑子进水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把她送回杨公馆之后,他身上也满是雨水,长衫贴在身上,箍得难受…

上次在永安百货门口见面,顾息澜对她也没有好印象。

杨致重权势滔天,在杭城几乎横着走,家里衣食富足,杨佩瑶怎么也算是个千金小姐,至于眼皮子那么浅,盯着橱窗里的衣裳,恨不能要流哈喇子。

到底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能教养出什么好儿女来?

可顾静怡却突然改变了看法,从百货公司回去后,把杨佩瑶好一个夸,说她提议买洋机器织洋布,再用洋布做成衣。

跟顾息澜的想法不谋而合。

也不知杨佩瑶从哪里听了一耳朵,就在顾静怡面前卖弄。

不过顾静怡既然喜欢跟她交往,顾息澜也没打算拦着。

顾静怡性情有些乖张,言语又直爽,这么多年只有白小姐一个玩伴,能多个说话的人自然是好的。

哪怕她是杨致重的女儿。

顾息澜做事公私分明,并不会因为杨佩瑶跟顾静怡交好,而改变跟杨致重的关系。

假如杨致重跟上任都督一样贪得无厌拿商户开刀,他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手!

顾息澜抬腕看看手表,纵身一跃跳下车。

他从北平请了个染色师,今天特地来接站,不想火车晚点十五分钟,正好趁机偷个懒。

看时间,估摸着再有两三分钟就到了。

顾息澜迈开大长腿往火车站走,时间不经意又往电车站牌那边望去。

电车已经开走,站牌下空无一人。

他突然反应出不对劲来,杨佩瑶刚下电车,为什么又坐着电车回去?

闲得无聊坐车玩儿?

念头一闪即逝,顾息澜没再当回事儿,径自走进火车站。

杨佩瑶根本没看到顾息澜,一路掐着时间,顺顺当当地回到家。

隔天吃过晚饭,杨佩瑶又上楼找杨致重,“爹,我跟大嫂明天一早就出发,您有什么要叮嘱我们的?”

杨致重面无表情地摇头,“没有。”

杨佩瑶搓搓手,“那爹会不会派人暗中跟着保护我们?”

杨致重竖起眉毛,“怕了?”

“没有,”杨佩瑶歪头巧笑,“随口这么一问,我带着匕首防身。”顿一顿,恳求道:“爹,等我从龙泉回来,您能不能教我打枪?”

现下杭城还算太平,但整个大环境仍是乱世,如果学会用枪,关键时候没准能保住自己一命。

杨致重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有片刻的愣神,却满口答应,“行,你想学我就找人教你。”

“太好了!”杨佩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扯住杨致重衣袖摇了摇,“爹真好,谢谢爹。那我们明天就直接走,不跟您告别了…对了,听说龙泉盛产宝剑,我给您带把宝剑?”

杨致重失笑,“就凭你的眼力能买到宝剑?什么都不用带,平安回来就行。”

面前之人终于露出点慈父的模样。

看来自己这番唱念做打没有白费,杨佩瑶心下得意,不由像对待自己前世父亲那样,亲热地揽在他肩头,“爹放心,也不瞧瞧咱是谁的闺女?”

杨致重身体僵了下。

他的七个儿女见到他都是跟耗子看见猫似的,有多远躲多远,何曾想过孩子会有待自己这般亲热的时候。

铁汉也有柔情,尤其靠在身边的还是生得如花似玉娇美动人的女儿。

杨致重心底骤然软成一团,前所未有的放柔声音,“路上多长点眼色,就只三两天,不用太担心,去吧。”

杨佩瑶应声往外走,刚打开门,看到三姨太端着托盘站在门口,正要往里进。

三姨太显然没想到杨佩瑶会在杨致重这里,吃了一惊,“瑶瑶不是在屋里温书,怎么跑到这里?”

杨佩瑶道:“我有事跟爹商量…碗里是什么?”

三姨太笑着解释,“都督前阵子感冒刚好,这几日又整天忙,炖了盅燕窝补一补。”

杨佩瑶笑笑,“三姨太有心。”侧身让她先进屋,这才离开。

三姨太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端起碗对杨致重道:“吃完饭就炖上了,足足炖了一个小时,没怎么放糖…都督趁热吃。”

杨致重接过尝了口,果然燕窝炖得软糯又不太甜,正是自己的口味。

三姨太猜测着杨佩瑶的来意,十有八~九是关于上学的事情,有意在杨致重跟前上眼药,便道:“最近瑶瑶也是辛苦,为了考试,天天看书看到十点多…说起来能上武陵高中,辛苦点也没什么。佩珍羡慕得要命,只说瑶瑶命好,能够结识顾会长,承蒙他帮忙。”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杨致重定然会动怒,可这会儿他刚做慈父,感受到闺女的孺慕之情,就有点不爱听,拉下脸道:“早干什么了,既然羡慕就该用功考进去。”

杨佩瑶的成绩远不如杨佩珍,她怎么就能上?

三姨太腹诽不已,可觑着杨致重脸色,到底不敢再提此事,转而夸起自己的儿子杨承鸿,“阿鸿懂事不少,天天去图书馆看书,还说要向二少爷看齐,以后留洋读书。”

杨致重的三个儿子,长子跟次子都是太太所生,姨太太中只有三姨太生了个三少爷杨承鸿。

杨承灏以后要继承杨致重衣钵,老二杨承泽眼下在美国留学,学的是机械,都是有出息的。

三姨太心气高,非得让杨承鸿拔个尖儿,对他要求很严格。

所以杨承鸿的功课学得还是不错。

杨致重心里有数,淡淡道:“不一定非得留洋,知道长进就好…男人得有担当成大事,不能太娇惯了。”

三姨太喏喏应着,待杨致重放下碗,便识趣地离开。

翌日,杨家准时7点开饭。

早饭吃得快,不到一刻钟已经吃完了。

杨佩瑶站起身,笑道:“今天花卷蒸得好,我吃了两只有点撑了,想出去走走。”

陆秀玫道:“我跟你一起。”

四姨太看杨佩珍眨巴着眼像是要跟着,走到她身边,“二小姐这会儿没事吧,想请教你点事情。”

她最近学人念《圣经》,上面许多字不认识。

杨佩珍不便拒绝,只得跟着四姨太去了她房间。

杨佩瑶便跟陆秀玫一起散步,临出门前忽然又道:“大嫂等我一会儿,我背上书包,顺便去书店转转。”

飞快地上楼背上书包,又加了件米色开衫。

她穿着阴丹士林袄子靛蓝色裙子,陆秀玫则穿件家常的竖条纹旗袍,拎了随身的手袋。

并没有人怀疑什么。

走出大门,两人对视一眼,做贼心虚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

直到踏进火车车厢,杨佩瑶始终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下来,开始好奇地打量着这列百年之前的火车。

跟前世的绿皮车有点像,走道两边是面对面的椅子,靠窗有个很小的方桌。腿长的人不当心会碰到对面人的腿。

但是车厢比前世的车厢小得多,只能容纳七八十人。

许是始发站的原因,车厢里的乘客不多,约莫只坐了半数,大多是穿着长衫或者西服的男子,也有穿旗袍的女人,看着都还体面。

杨佩瑶的目光落在车厢最后排座位的男人身上,停了下。

两人穿白衬衫黑西服,头戴白色礼帽,打扮得毫无二致。

这倒罢了,关键是他们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完全不像寻常的生意人或者公司职员。

尤其左边那人长着一双桃花眼,相貌阴柔俊美,唇角还有粒美人痣,跟前世杨佩瑶室友那粒长在同一个位置。

杨佩瑶第一反应是不是杨致重派来保护她们的,随即又否认了。

杨致重出门的时候一年四季穿军装,在家里则是白色绸衫黑色绸裤,从未穿过西服。韦副官和其余士兵也都不穿西装。

如果杨致重真的派人,必定不会是这种打扮。

杨佩瑶正思量,见美人痣男人冷冷地回视过来。

目光犀利,隐含着警告。

她假作无意中扫过他们,连忙移开视线。

最初的新鲜感过后,杨佩瑶拿出国语书,正好不会的字请教陆秀玫。

陆秀玫虽说只上过三年私塾,可到底出自诗礼之家,古文底子非常好。像是《泷冈阡表》这种古文,杨佩瑶几乎看不懂,陆秀玫却讲得头头是道。

不知不觉,火车停过三站,第四站就是处州。

火车站门口有不少饭点餐馆以及卖各种小食的竹棚子。

根据前世的经验,这些饭馆通常既贵又不好吃,而且鱼龙混杂不安全。

两人朝东走了约莫二百米,看到家还算干净的面馆,各自要了碗肉丝面。

除了她俩,店里并无其他客人。

杨佩瑶趁机跟伙计打听处州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汽车站在哪里,住店住在哪家比较合适。

能干跑堂的,嘴皮子大都挺利落,这家也不例外,伙计不但告诉杨佩瑶几家有名的饭店,还特意说明哪家房钱贵,哪家地角好,出行方便。

杨佩瑶谢过他,跟陆秀玫商量准备在汽车站附近找家饭店入住。

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清脆的鞭炮声,紧接着门口黑影一闪,有人“嗖”地蹿了进来。

杨佩瑶尚不及反应,只感觉似乎有硬物戳在自己腿上,而身边条凳上已经多了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