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打听,”杨佩瑶摇头,“只听他说祖籍天津,父母在北平做事,家也安在北平…跟他只见过两次,不熟也不好意思多问。”

太太还欲再言,只听外面汽车响,不大会儿,杨致重带着满身酒气进门,一边解皮带一边哼着西皮二六板,“自从归顺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取过了巫峡,斩关夺寨功劳大…”

这是《定军山》里黄忠的唱段,最近二姨太没少在留声机里听。

杨致重在家里通常板着脸,少有高兴的时候,更是从来没哼过戏。

看样子跟顾息澜谈判的结果很令他满意?

杨佩瑶飞快地沏一壶茶,倒出一盏,恭恭敬敬地说:“爹喝杯茶,散散酒气。”

杨致重摇头晃脑地继续哼唱,“师爷不信在功劳簿上查一查,非是我黄忠夸大话。”最后长长一句念白,“弓来”改成了“茶来”。

杨佩瑶提醒他,“水还烫着,爹当心。”

杨致重捧起茶盅还想唱,却忘了词,晃着脑袋想半天没想起来,顿一顿笑道:“瑶瑶孝顺。”

杨佩瑶笑问:“爹今天很高兴?”

第63章 牵手

杨致重手指在桌面上敲出西皮流水的板儿,口中念白, “高兴呀高兴”, 念完把茶盅的茶一气喝掉半盏, 粗声道:“备水, 我得洗个澡。”

抬脚往楼上走。

太太给四姨太使个眼色让她跟上去伺候,自己往厨房吩咐热水。

杨佩瑶怕太太再问起程先坤, 也上楼回房。

一边写作业一边寻思, 杨致重如此高兴, 显然在谈判中是得了好处,他跟高省长是一伙的,那么必定是商会那边做出了退让。

想起顾息澜说过会让步的话,杨佩瑶心里欢喜, 可又酸酸软软的不是滋味, 像打翻了调味铺子般五味杂陈。

这种利益之争,应该是分厘必争丝毫不留情面的吧?

顾息澜做出的退让, 她会尽力替他赚回来,减少一些损失。

匆匆写完作业,把之前画好的草图拿出来, 反复对比, 终于选定十二套, 打算明天带过去跟唐俊杰商量。

不知不觉已是十点半, 杨佩瑶躺在床上,目光扫过床头写着“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纸, 轻轻骂一声,“大猪蹄子”,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早,杨佩瑶知会太太一声,背着书包去宝业书店。

隔着老远就看到顾息澜站在汽车旁,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敞开着,身姿挺拔犹如草原上的白杨树。

欢喜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漾出来,杨佩瑶急走两步,站在他面前,轻唤出声,“会长早。”

她眸底映了晨阳,发散出细细碎碎的光芒,巴掌大的小脸仿似才掰开的嫩藕,白嫩嫩水灵灵的,红唇微微翘起,弯成个好看的温度。

顾息澜顿时想起她踮着脚尖,红唇触到自己下巴的瞬间,软软的,柔柔的,略有些凉。

喉头莫名有些紧,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柔声问道:“吃过饭没有?”

“吃了”,杨佩瑶清脆地回答,指着书店里面,“想进去买本书。”

顾息澜当先一步跨上台阶,替她推开门,“买什么书?”

“字典,”杨佩瑶答道,“预习课文的时候很多字不认识。”

书店进门处是个长长的案台,上面摆着销量比较好的书刊杂志电影画报,往里则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汗牛充栋全是书,充斥着纸墨特有的味道。

杨佩瑶扫一眼没看到,便寻店员问。

店员指着北面最里头的一排书架,“字典都在那边。”

杨佩瑶走过去,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一整排架子从上到下全是字典,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甚至还有西班牙文。

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康熙字典》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字典》。前者开本大而且厚重,不容易翻阅,杨佩瑶毫不犹豫地选了《新字典》。

英文字典版本好像更多一些,有线装的《商务书馆华英字典》、有《汉英辞典》、《汉英新辞典》等等。

其中《英华字典》分上下两册,足有两千多页。

杨佩瑶很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会有这么厚。

正伸了手去够,顾息澜开口,“我帮你拿”,抬手,正覆在她手上。

顾息澜脑中“嗡”的一声,只觉得手指所及之处,滑腻温软,柔若无骨。

心骤然狂跳起来,失去控制般,完全没了节奏。

顾息澜错错牙,掩饰般垂了眸。

杨佩瑶仰头与他对视。

在书架的阴影下,她乌漆漆的眼眸仿似白瓷碟中滚着的两粒紫葡萄,清湛湛透着亮,又似蕴着无数的缱绻,绵绵密密地缠上他心头。

顾息澜莫名就想起纠缠他许久的梦。

她藤蔓般攀附在他身上,长发湿漉漉的,散乱在脸颊旁,面容分明是童稚,却奇异地充满着诱惑。

他性情冷脾气硬,长这么大,未曾对哪个女人动过心,也不曾动过情,正如他的名字,无波无澜。

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等到而立之年,娶个温顺贤惠的妻子,生几个孩子延续香火足以。

岂料,那个飘着雨丝的夏天的夜晚,他看到杨佩瑶的第一眼,那张面容就直直地撞进他的心房,内心蛰伏的猛兽瞬间被唤醒。

他渴望她,像中了蛊的人渴望解药,像饥渴的旅人渴望甘泉。他想桎梏她,把她囚禁在自己心里;又想破碎她,把她融入血液,永生永世不能分开。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太冷了,怕吓着她,让她避而远之,可若放任自己的情意,更怕吓着她。

只能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努力做出一副长辈对待晚辈的样子。

而此时,她绵软的小手被他握着,顾息澜内心里的猛兽又开始咆哮,驱使着他想要吞噬她。

顾息澜深吸口气,平静下心情,取下字典,“当心,很重。”

杨佩瑶低低“嗯”一声,两手捧住了,随意地翻动着。

还未出正月,她仍是穿得鲜亮,水红色棉袄领子上镶一圈兔毛。长发编成双马尾,用红色绸带系着,低低地垂在腮旁。

雪白的兔毛、明艳的棉袄和乌黑的秀发,映衬着那张脸庞雪后晴空般明净。

黑漆漆的书架,灰突突的书籍,她是沉闷中唯一的亮色,也是他平静无波的生活中独有的鲜艳。

顾息澜望着她,错不开目光。

杨佩瑶随意翻动着书页,心头无比平和。

她喜欢这样近地捱着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茄味儿,说不上好闻,却让她心安。

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仿佛正透过厚实的棉袄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这样安静的早晨,在书香墨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静静地靠在一起。

脸颊忽地热了,烫得她心慌意乱。

杨佩瑶翻完字典,交给顾息澜放回去,拿起适才选中的那本《新字典》,轻声道:“我想买这本。”

顾息澜接在手里,到柜台前付了钱。

走出书店,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适才的气氛实在太过暧昧,暧昧得有些无所适从。

坐进车里,杨佩瑶翻几页字典,提起昨天杨致重美滋滋唱戏的情形,问道:“昨天你们谈得怎么样,我爹回家时候很高兴。”

顾息澜笑道:“他是该高兴,我们约定,从今年起连续三年,商会每年会资助他五万块的军费。”

杨佩瑶不知道五万块的购买力到底是多少,可春喜一个月的月钱是三块,服装厂工人一个月超不过五块。

五万显然不是个小数目。

杨佩瑶小心翼翼地问:“会长,您不会亏本吧?”

“不亏,”顾息澜看她两眼,耐心解释,“其一,你爹答应三年之内,杭城不会再生是非,也会尽力维护杭城治安,不允山匪进城扰乱;其二,他给我两百支枪,五千发子弹;其三…这笔钱是军费,完全属于你爹,跟高省长不沾边。高省长看着眼都发绿,你爹自然不会拿出来…说不定两人很快就闹崩了,高省长为人卑鄙得很,我是希望你爹早点跟他断开。”

高峤如果没有军队做后盾,只能依靠警察署,而杭城的警力不多,还有相当一部分跟万安帮暗中勾结,所以执行力度完全不行。

另外目前国内兵工厂生产的枪支不多,主要供应给军队,个人能买到的很少。

顾息澜想自己囤一批枪,以备不时之需。

听完他这么解释,杨佩瑶轻轻舒口气,“我怕你吃亏,还想今年要多画漂亮衣服,帮你把钱赚回来。”

顾息澜闻言便是一暖。

他身处这个位子,多少人巴结着他想从中得好处,又有多少人想趁机捞油水,唯独她,想着替他赚钱。

还口口声声不愿嫁给他。

思及适才她目光里的温柔缱绻,顾息澜声音越发柔,“不亏,你嫁给我就不亏。”顿一下,又道:“你爹还想找个人,可没头没绪的,不太好办。”

杨佩瑶立刻明白了什么,忙问:“是跟我二姐有关?”

顾息澜“嗯”一声。

“应该是校庆的那个周六,”杨佩瑶慢慢推算下日子,“是十一号,我姐班里同学过生日,她们三个女生结伴去成江饭店跳舞,跟人拼桌来着。”

说着想起自己那天也在跳舞,跟程先坤和高敏君在金梦,九点刚出头程信风就撵她回家,她劈头盖脸把人家给骂了顿。

声音渐渐放低了。

顾息澜只当她心里难过,淡淡道:“有了日子就好办,我催青水他们去查,总会把人找出来,要一个交代。”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南涪。

顾息澜将车开进工厂的院里。

杨佩瑶下车,瞧见先前那个大水坑还在,里面早就没了水,只留个大坑。

不免想起上次被他拎起来又扔在地上险些摔倒的情形,狠狠瞪了他一眼。

顾息澜完全料不到当初为了避嫌的无意之举,竟然让她记恨到现在,不解地问:“怎么了?”

杨佩瑶嘟起唇,伸手扯住他西装袖口,手慢慢下移,勾住他手指,“我手冷。”

顾息澜心中热热地荡了下,轻轻把她的手包在掌心,“先去看机器。”

牵着她往东边的厂房走,走到门口,紧紧握一下随即松开,“没人时候我再给你暖手,别让人笑话。”

杨佩瑶无语。

这人…口口声声追求她,口口声声谈恋爱,连牵个手都怕人。

至于吗?

再以后想牵都不给他牵!

换过新机器后,织布车间看起来整齐多了,声音也不若原本那么嘈杂。

一匹匹织好的原布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旁边木头架子上。

杨佩瑶问道:“跟以前的有差别吗?”

“有,”顾息澜吩咐工人取来另外一匹布,“新织出来的密实而且软,还能织更厚实的双层布,你比比看?”

杨佩瑶分别扯出一段布头摸了摸,又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点头道:“质地确实好,着色怎么样,容不容易染色?”

“天气冷,染料不好调配,过几天暖和了才能试,所以现在不敢大量生产,旧机器也还用着,两边都生产。”

顾息澜边解释,边带杨佩瑶往各处车间走,一路经过,工人们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其中不少人别有意味似的。

杨佩瑶无奈地出口气。

她跟顾息澜并肩而行就惹来这么多目光,如果他真的牵了她的手,怕是更受非议吧。

这种情况下,想坦荡都坦荡不了。

两人看完车间便上楼去会议室。

会议室不大,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条桌子,两边各有数把椅子,杨佩瑶之前见过的那两只大包裹正放在桌面上。

一只里面包着两条牛仔裤、两块牛仔布以及几块其它布料,另一只包裹则是各种款式的洋装,虽然叠得整齐,可卷在包裹里,经过这些日子,面料上已经压出不少褶皱。

杨佩瑶摇摇头,先抖开牛仔裤。

裤型跟前世的风格差不多,靛蓝色,口袋处用橙黄色双线压缝,钉有铜质铆钉。

布料却大不一样,摸上去很粗,甚至有些扎手。

杨佩瑶极为失望,“太硬了,没法穿啊。”

顾息澜道:“就是硬才结实,三藩市的淘金工人穿半年都磨不破,如果咱们也能生产出这种布料,可以大批量制作出来卖给矿工穿。”

那就跟之前杨佩瑶的设想完全南辕北辙了。

她本打算做成风靡全球的时装。

就目前而言,显然是不可能的,除非先把这种牛仔布改良。

杨佩瑶没精打采地说:“您看着办吧,如果以后布料能变软一些,这种裤型穿起来会非常好看。”

两人正讨论,门口传来唐俊杰热切的声音,“三小姐来了,刚在隔壁听到有人说话,快过来。”

却原来,会议室一门之隔就是办公室。

唐俊杰草草跟顾息澜打声招呼,先让杨佩瑶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从抽屉掏出一摞纸,“给点意见。”

杨佩瑶讶然,“又画这么多?”

唐俊杰笑道:“过年前去了趟羊城,羊城人的穿着跟咱们这边大不一样,我深受启发,有些是已经有的款式,有些我进行过改动,还有我想出来的,都在纸上标注了。”

杨佩瑶看着图纸的右下角,果然有几张写着“临”的字样,意思是临摹出来的样子。

不由对唐俊杰产生几分敬意。

现在中国并没有知识产权的说法,很多东西包括服装都是,如果一家做出来畅销,没过多久,市场上就会出现很多跟风之作。

杨佩瑶画出来的服装款式,相当一部分是参考前世流行过的服饰,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作她自己的作品,而是借鉴致敬之作。

相比之下,唐俊杰不冒领他人之功,挺令人尊敬的。

杨佩瑶从书包里把自己带来的草图递给唐俊杰,两人各捧一摞纸,分坐在桌子两旁,聚精会神地看。

顾息澜就完全被冷落在旁边,他倒有自知之明,随身带了公文在桌子的另一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