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佩瑶笑道:“正好我现在空闲,给弟弟和侄子做几件小衣服。”

太太连忙摆手,“可不用你,缝纫机匝出来的线头硬,初生儿皮肤嫩着呢,别磨破了,我已经让春喜预备着了…你倒是添两件鲜亮点的衣裳,或者买件正经连衣裙,天天露着半截腿不怕人笑话,就是穿双玻璃丝袜也好。”

“怕什么?”杨佩瑶嘟嘴,“街上露腿的一片,这样多凉快,袜子穿了不舒服。”

玻璃丝袜箍着腿不舒服,而且没有弹性,需要用吊袜带,非常不方便。

“你就是个常有理,”太太嗔一声,不再跟她计较。

吃完晚饭,杨佩瑶把书包往柜子里一塞,将秋装设计图找出来。

正在纠结选用哪些款式,只听房门小鸡啄米般响,四姨太晃动着已经不太灵活的身躯,鬼鬼祟祟地进来,两手搭在杨佩瑶肩头,“瑶瑶,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别着急。”

杨佩瑶心里猛然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紧张地问:“什么事儿?”

“前两天,那位苏公子来提亲,太太说考虑几天,今儿他又来了,说苏院长会择期来杭,举办定亲仪式。”

杨佩瑶怔住,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周身血液仿似滚开的水到处乱窜,一时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尖叫道:“不,我不答应!”

“祖宗,”四姨太一把捂住她的嘴,“太太让先瞒着你,你要是闹出来,我就死定了。”

杨佩瑶“唔唔”地闷声道:“我要找爹谈谈,不想嫁给他!”

“不用谈,我趁倒茶的工夫偷听到两句,都督说苏公子的爹应允都督扩军两万,还是执两省军政的,我没听懂,还说举荐大少爷到北平政府里做事…反正都督跟太太都极愿意这门亲事…”

第80章 打算

四姨太松开手,“我告诉你是想要你心里有个数。如果两下愿意最好不过, 苏公子模样家世都好, 就算花心了点,年轻人都这样, 成亲之后, 你多管束着他就好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 趁着亲事没定下来,尽早让太太改变主意。要是定了亲再反悔, 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说完,匆匆开门离开。

杨佩瑶再也没法集中精力看她的设计图,呆呆地坐了好半天, 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思考。

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念头便是给顾息澜打电话求助,可紧接着又否认了。

她不想连累他。

如果换成高峤,凭顾息澜的实力,并不怕正面刚上, 就是杨致重也不会将高峤当成一盘菜。

可苏延平不是高峤, 他是行政院的副院长, 是可以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可以让杨致重扩兵两万的人。

顾息澜身上背负着十三万美金的贷款,他的服装厂和百货公司刚刚有起色。

更重要得是,杨佩瑶喜欢他, 绝无可能拖他下水。

可是, 又该怎样打消父母联姻的念头呢?

苏先坤平常表现得太好了,他来过杨家四五次,每次都斯文儒雅彬彬有礼, 不单是太太,几位姨太太甚至周妈、春喜都对他有好感。

何况门第那么好。

扩军两万也好,执掌两省军权也好,都是杨致重不敢奢望的好事,比给他两万两现大洋都要欢喜。

只要定亲,就可以梦想成真,雄踞一方。

即将到口的肥肉,杨致重怎会轻而易举地吐出去?

杨佩瑶思来想去,只能赌一把,赌太太跟杨致重对自己还存在一丝血脉之情,不愿她成亲后受苦。

第二天,借口逛百货公司,没让王大力跟着,坐电车去葵青戏院。

星期天上午,戏院有演出,此时还没到时候往里放人,门口挤满了等待看戏的人。

杨佩瑶费了好大力气挤到前面,被两个穿着灰色短褂的人拦住了,其中瘦得根竹竿似的那人嬉皮笑脸地问:“妞儿,有票吗?叫声哥,哥让你先进去。”

杨佩瑶沉着脸,“我找楚二爷。”

“瘦竹竿”立刻收敛起嬉笑,朝售票窗口的中年男人喊了句什么。中年男人探出头,上下打量杨佩瑶两眼,问道:“姑娘是什么人?”

杨佩瑶记得他,低声道:“我姓杨,家里行三。过年时,顾先生让我来拿过戏票。”

中年男人隐约有点印象,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瘦竹竿”道:“姑娘跟我来。”将杨佩瑶领到楼梯的拐角处,“等着!”

没多大工夫,戏院开始放人。

观众们潮水般涌进来,杨佩瑶怕被挤到,忙往旁边让了让。

又等了七八分钟,戏院里响起西皮流水的板,接着有大声的叫好声,应该是演员亮相了,楚青水才急急忙忙从大门口走进来。

看到杨佩瑶,脸上露出美艳的笑容,“妹子,怎么想起哥来了?”回头叱一声“瘦竹竿”,“记住了,这是三小姐,以后当菩萨敬着,不许怠慢了。”顿一顿,“往捌号房送壶茶和两碟点心。”

“瘦竹竿”惊愕地抬头,立刻又低下去,连声应着往后头走,一边走一边捏了把冷汗。

葵青戏院二楼围着一圈,共十六间包厢,从壹号到十六号,其中捌号是最中间正对戏台那间,是顾息澜的专属包厢,谁都不许进。

楚青水却让那位杨姑娘到捌号。

可见杨姑娘并非等闲之人,倘或她把自己适才的嬉笑之语告个状,他免不了一顿排头。

杨佩瑶根本顾不上告状,走进包厢,就急急唤了声“二爷”。

楚青水笑道:“叫哥,叫声哥,哥啥事都应你,叫二爷没用。”

杨佩瑶老老实实叫声“哥”,“我想请您帮个忙,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方便,”楚青水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啥事儿?”

杨佩瑶抿抿唇,“就是那个报社的程记者,戴眼镜,支使人殴打姚老师的那人…哥上回说他跟我们学校一个女生在一起,能不能帮我找点证据?”

听她提到苏先坤,楚青水微微蹙眉,“你打听他干什么,吃醋了?”

“不是,”杨佩瑶连忙否认,却不愿多说,说给楚青水无疑就相当于告诉了顾息澜,只强调道:“如果能有照片最好不过,有书信也行,或者别的女孩的,反正只要跟他有牵连的姑娘,我都想知道。”

楚青水道:“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杨佩瑶点点头,“知道,我明白这个事儿确实挺为难,但是我没别的办法。”从手袋里掏出钱包,找出五张钞票,“这个哥先拿着,不够我再去银行取。”

楚青水推回去,“把哥当成什么人了?哥会图你这点钱?”顿一顿,“你真没看上这个小眼镜?人家长得可俊秀,那句话怎么说来,君子如玉?”

杨佩瑶咬下唇,“我不喜欢玉,就看上茅坑里的石头了。”

楚青水乐得“哈哈”笑,“就冲你这句话,这个忙肯定帮,等着瞧好行了。”

“谢谢哥,那您能不能尽快?越快越好。”

楚青水应道:“尽量吧,有了信儿我给你打电话。”

杨佩瑶想一想,“不要打电话,我们四号放暑假,我四号过来看看。”

两人约定好,楚青水给她倒杯茶,推开包厢窗户,“难得来一趟,听完戏再走。”

杨佩瑶没心思听戏,也不爱听,略坐了坐,起身告辞。

楚青水也没耽搁,跟着离开。

得了楚青水的应允,杨佩瑶略微定下神,可也预备着第二条路,如果爹娘看到证据仍是执意定亲,那么她就离家出走,到申城或者北平去。

古人不是说嘛,大隐隐于市。

她就不信,北平那么大城市,杨致重能找得到她。

实在逃不掉,她还有第三种法子,她手里有枪,大不了两败俱伤,杀了苏先坤,然后她自杀。

没准儿死了还能回到前世,见到前世的父母呢?

利用这两天批改卷子的时间,杨佩瑶又往火车站和汽车站跑了趟,把开往各地的车次抄在本子上。

钱,她有,足够生活一阵子。

交通银行两千块的存款不用动,只要带好存单和印章,在别的城市也能取。

她手头的钞票有将近一千块,打算缝在裙子腰部的褶子里,再往裤腿里缝两张。

现大洋有两百多个,她至多能在手袋里装十几个,再多就太重了。实在不行,可以找四姨太换成纸票子。

能想到的,她都准备妥当了。

七月三号,杨佩瑶神思不属地背上书包,返校听成绩。

她对自己分数估摸得相当准确,除去算数考了84,其余科目全都是优,英文97分,仍是班级最高,国语也考到了90分以上。

总成绩一跃成为班级第四名,距离第一名的邱奎正差十四分。

高敏君却跌出了十名之外,只考到第十五名。

最令人惊喜的是张志北竟然从倒数几名,考到第十四名,比高敏君的总分多出一分。

秦越不遗余力地表扬了张志北,让他给大家介绍学习经验。

张志北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什么经验,就是…杨佩瑶太凶了,坐在她旁边压力很大,天天检查我的笔记,还罚我重抄。”

全班哄堂大笑。

秦越忍俊不禁,笑道:“往后你也要带带其他同学,争取咱们班级都能以全优成绩毕业。”

下午,仍旧是全校总结和表彰大会。

主席台上坐着谭鑫文、新任教导主任以及校董。

杨佩瑶伸长脖子来回看了好几遍,没看到顾息澜的身影。

算起来,自从模特儿颁奖那天见过之后,两人再没碰过面,足足有三个月了。

杨佩瑶顿生失望,连上台领取优等生奖状也没了兴趣。

每个级部排名前十的同学是优生,杨佩瑶在高一年级总排名第十,正好有上台领奖的资格。

领了奖状下台时,正与姚学义撞个对面。

姚学义是五月底回来上课的,因为不再代班高一(2)班的课,杨佩瑶难得有机会见到他。

对于姚学义,杨佩瑶总有些内疚之情,虽然事情并非她之所愿,也并非她支使的,但毕竟牵连到她。

恰好撞见,杨佩瑶开口招呼,“姚老师,您身体好了吗?”

姚学义点点头,神情还像以前那么严厉,声音却和缓了许多,“你这次成绩不错,以后还得保持…趁着假期,把字练一练,先前布置给你的作业,你还没上交呢。”

杨佩瑶鼻头一酸,泪水很快溢满了眼眶,“老师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姚学义摇摇头,抬手拍了下她的肩头,“我知道不是你,别想太多,回去吧。”

杨佩瑶吸口气,把眼泪憋回去,走回原来的座位。

秦越不紧不慢地踱到她身边,低声道:“昨天姚老师还特地要了你的卷子看,说你进步很大,但是字体不规范,给你扣去0.5分。”

杨佩瑶感动不已,又有点想笑,“老师,我争取把字练好,但是…感觉很难,十几年了改不过来。”

秦越道:“尽量吧,如果阅卷时候看到一笔俊秀的字,观感会很好。”

杨佩瑶应声好,再抬头,瞧见白咏薇领了奖状正从台上往下走。

心念一动,戳一下前排的邱奎,低声道:“如果你跟咏薇成亲的话,以后生出来的孩子功课一定好。”

邱奎倏地红了脸,飞快地转过头去。

杨佩瑶不由弯起了唇角。

她挺看好他们两人的,尤其邱奎,聪明正直又稳重。

希望他们能幸福吧。

表彰大会之后,秦越简单交代了假期的注意事项,把各科作业再重复一遍,同样点名留下了几位同学。

其中就有高敏君和邱奎。

杨佩瑶早早收拾好书包,在学校门口等顾静怡和白咏薇。

看到她俩,装作不经意地问:“今天怎么没看到你大哥来开会?”

顾静怡无可奈何地回答:“大前天去了豫章,说不准几时回来…原本我娘让他这几天把我堂姐送回去,看来又得推迟几天,我跟堂姐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顾静怡现在沉迷建筑研究,而顾新梅一门心思都是吃穿和明星绯闻。

两人自然说不到一起。

白咏薇同情地道:“二哥没空吗?再说她来的时候不是自己坐长途车吗?”

顾静怡道:“二哥又忙工厂又忙佳丽,根本抽不出身,我堂姐来的时候就拎一只小包裹,这会儿光衣服就装了两皮箱,再加上化妆品、鞋子,还有我娘带给堂婶的补品,她自己怎么可能拿得动?”

顾新梅来杭城一趟,虽然比赛没得名次,但收获比奖金多多了。

杨佩瑶很是怅惘。

她本以为今天能看到顾息澜。

因为如果她要跑路的话,没准这就是最后一面。

没想到他又往豫章去了,分明三月份的时候,他才去过。

可能他们就是没有缘分吧。

说着话,快走到电车站,杨佩瑶过马路坐车。

白咏薇朝她挥挥手,“我晚上给你电话。”

杨佩瑶刚吃完晚饭,白咏薇的电话就过来了,唉声叹气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不等杨佩瑶询问,接着道:“邱奎要在假期里到火车站搬货物,多赚点钱。可他又得在饭馆帮工,还得温书,我不想他去干那种卖苦力的活计,想问你有没有轻松点的差事,工钱多少不要紧,没有也成,我可以发给他。”

杨佩瑶道:“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我寻思寻思给你回电话…对了,你假期不是要看望祖父?”

白咏薇道:“我过一个星期再去,先把邱奎这事搞定了,这次也不想多待,最多半个月就回来。”

杨佩瑶“吃吃”地笑,“嗯,理解。对了,我今天告诉邱奎,说你们俩以后生出来的孩子必定成绩好,邱奎羞得耳朵根都红了。”

“讨厌!”听筒里传来白咏薇的娇嗔,“以后不许打趣他,我都不舍得让他尴尬。”默一会儿,“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好了,不理你了,讨厌。”

挂掉电话。

太太看到杨佩瑶脸上的笑,问道:“谁打来的电话?”

“白咏薇,她托我给邱奎找一份轻松点的暑期短工,我还没有头绪。”

太太又问,“她在跟邱奎谈恋爱吧?邱奎的家庭条件,她爹娘同意?”

杨佩瑶眸光一亮,答道:“同意,他们家里人很开通,只要女儿能幸福,诸如家世背景什么的都不重要。毕竟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肯定希望她过得舒心,万不可能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太太叹道:“说得是,哪有爹娘不巴望儿女好的呢?不过也是因为她家没有儿子,娘家可以多贴补嫁妆,如果有个儿子,总还得为儿子的前程和生活考虑。”

杨佩瑶听出来了,太太看中的是苏延平许诺给杨承灏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