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息澜开门跟外头侍候的人吩咐几句,复又进来,掩上门,对杨佩瑶道:“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梳。”

杨佩瑶散开发绳,从书包取出梳子给他。

顾息澜动作虽轻,却是笨拙,扯得杨佩瑶头皮疼。

起先杨佩瑶忍着不作声,可架不住接二连三掉头发,伸手抢过梳子梳给他看,“得一下下顺着梳,从头梳到底,不能横着梳一下,竖着梳一下,有打结的不能死拽,慢慢梳开,实在梳不开就攥着上面的头发,别用力扯我头皮,早晚被你扯成秃子,懂了没有?”

顾息澜受教地点头,“我再试试。”

接过梳子,一缕一缕梳顺了,问道:“这次怎么样?”

“还行,”杨佩瑶嘟起嘴,眼角上挑,斜睨着他,“以后要多练习。”

顾息澜目光闪动,轻声道:“好!”

杨佩瑶飞快地把墨发结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耳边,整整衣衫,问道:“怎么样?”

“很漂亮!”顾息澜仔细打量她几眼,捉过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开门往楼下走。

适才坐得满满当当的戏院,此时人去楼空,只有两个穿蓝布袄子的妇人,提着笤帚簸箕,在打扫地上的瓜子皮和花生壳。

“瘦竹竿”迎上前,恭声道:“吴胖子已经带杨太太去了餐馆。”

顾息澜淡淡“嗯”了声。

从昏暗的戏院出来,再看到明亮的光线,杨佩瑶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再抬头,瞧见眼前多了个人。

精致动人的面容、略带卷曲的长发、色彩浓烈的连衣裙——不是白咏薇又是谁?

杨佩瑶惊喜不已,“哪天回来的?感觉回印尼待了没多久。”

“昨天回的,”白咏薇笑道:“连来带去一共十天…邱奎说你在听戏,我想等你一起吃午饭,没想到…”突然换成英文道:“我没看错吧,是手拉手出来的,你们真的在谈恋爱?”

杨佩瑶面色红了红,同样用英文回答,“对,我们在交往。”

“哇!”白咏薇惊呼一声,“你怎么受得了他,每天趾高气扬冷冷冰冰的?”

“习惯了…还行。”杨佩瑶抬眸扫一眼仿若路人的顾息澜,换成中文问道:“一起去吃饭?”

“好,”顾息澜唇角微弯,原本脸颊冷硬的轮廓顿时柔和下来,幽深的黑眸映了阳光,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虽然英文底子差,但从美利坚回来一直坚持学,已经能听懂很多句子了,其中就包括杨佩瑶说的“fall in love”。

邱奎把上午卖出去的票和收到的钱核算清楚,四人一起到附近吃了顿简单的午饭。

饭后,顾息澜送杨佩瑶回家。

杨佩瑶刚进门,便瞧见杨佩珊坐在沙发上,正拿张报纸跟五姨太指点着什么。

五姨太依旧是一副温良恭顺的样子,穿七分袖中式袄,罗裙长至脚踝,又穿双玻璃丝袜。

这么热的天,就连太太都是光腿穿袍子,五姨太却捂得这么严实。

杨佩瑶突然想起前世看到的某谍战剧。

剧中我方通过三个细节辨认出日本间谍,其一是手指,如果长期用枪、或者□□,指腹会有茧子;其二是膝盖,东洋人喜欢跪坐,跪久了膝头平,不若中国人圆润;再有就是她们的脚趾,穿木屐的脚趾间距大。

正思量着,听五姨太跟她招呼,“三小姐回来了,快喝盏茶解解暑。”

杨佩瑶谢过她,笑问:“你们干什么呢?”

杨佩珊指着报纸道:“瑶瑶,你觉得五姨太穿这件怎么样,应该好看吧?”

杨佩瑶凑上前看了眼,是新安百货推出的改良袄裙。

水滴领,领口露一小片肌肤,袖子虽然是长袖,但整条袖子都是白纱,有种含蓄的性感。

挺适合五姨太婉约的风格。

尤其是裙子,裙摆在膝上一寸,正是杨佩瑶想要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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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约会

杨佩瑶立刻附和, “好看, 肯定好看,五姨太快去买了吧。”瞧一眼五姨太的裙子, 嫌弃道:“大热天还穿长裙…我有两条没穿过的短裙,五姨太跟我身量差不多, 我拿给你穿。”

五姨太连忙拒绝, “不用,不用,我在酒馆帮工怕惹是非,都是这么穿,习惯了,不觉得热。”

杨佩珊也道:“怎可能不热, 玻璃丝袜最箍腿,哪里比得上光腿舒服,又不是在外面?”

五姨太笑笑,“我觉得还行…有点犯困, 我上楼去了。”

杨佩瑶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弯处, 回头问杨佩珊:“大姐, 你没生我的气吧?”

杨佩珊叹道:“气你干什么?我倒是羡慕你,有钱的男人都喜欢花天酒地莺歌燕舞, 不往花花世界里玩得少…但凡孟淮能收敛点儿,我也不至于非得离婚。”

听起来,杨佩珊跟孟淮并非没有感情。

杨佩瑶又问:“要是孟少爷收了心,回来找姐呢?”

杨佩珊鄙夷道:“好马不吃回头草, 天底下又不止他一个男人?再说,他也不可能回头,大把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等着他。”潇洒地甩甩头,“这样一拍两散,从此不见,挺好的。”

杨佩瑶莞尔。

这个时代少有女子愿意主动离婚,杨佩珊敢作敢为,性情泼辣,这点很像杨致重。

家里多了五姨太,回来了杨佩珊,麻将桌又有了用武之地。

吃过晚饭,四姨太就张罗着打麻将。

五姨太被拉上去凑数。

杨佩瑶在旁边借口观摩学习,暗暗打量五姨太的相貌。

脸上淡淡一层粉,柳叶眉画得细长,长得稍嫌夸张,眉梢上挑,让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眉毛上。

很容易忽略她耳根处一个小小的肉瘤。

杨佩瑶默默地去掉这些外在的妆粉装饰,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如果可能的话,她很想把画笔拿下来对着五姨太画。

她素描底子还不错,画人物至少有七八成像。

拿着肖像请楚青水去打听,比空口叙述方便得多。

要是能有照相机就更好了。

杨佩瑶眸光一闪,转天早上,对太太道:“几时咱们去照张相片吧,我前两天看到照相馆做广告,照十张送一张放大的。”

二姨太赞成,“那敢情好,我好几年没照相了,再不照两张就老得没法看了。”

太太笑道:“等四姨太生了孩子吧,过满月时候照张全家福…也不行,你大哥大嫂他们回不来,那就等过年,过年人齐全。”

一句话就扯到半年后了。

杨佩瑶无语,却是没办法。

再去商会公署的时候,就带上了画纸和铅笔,看书看累了,随手画几笔。

轮廓很快勾勒出来,画细节的时候,杨佩瑶怎么也想不起五姨太的额头是方是窄,鼻梁是高还是塌。

果然,素描还是得面对面端详着画才表现得最真实。

而五姨太始终没有去买那身改良袄裙,仍是每天穿长裙,小心恭顺地伺候着杨致重跟太太。

二姨太私下跟太太嘀咕,“原先以为酒馆女招待肯定一副妖里妖气的狐媚子相,之樱看着倒还本分,比艳美老实多了。”

五姨太自己没买裙子,却是在逛百货公司时,给杨佩环买了只赛璐璐的发卡。

太太淡淡地说:“才半个月能看出什么。新人刚进门,总得装装样子,等过几个月再说。”

二姨太碰了一鼻子灰,转而提到杨佩珍,“二小姐眼看十八岁了,正经该说婆家了,太太可有什么打算?”

“谁说不是?”太太叹口气,“我倒是想起两户人家,家里虽比不上咱们,却也是丰裕人家,景芝跟二小姐看不上,要比着佩珊找。”

杨佩珊是在静海结的亲。

杨致重在静海比在杭城风光多了,而孟家也是数一数二的门户。

两家结亲,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

二姨太撇下嘴,“二小姐也得有那个命。不是我瞎说,这个命吧能从面相上看出来,瑶瑶的脸白里透红粉莹莹的,看着就舒服。二小姐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像没精神似的,饭也不好好吃,脸色蜡黄蜡黄的…单看不觉得,早起时跟瑶瑶坐在一起,看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没法比。”

太太唇角微弯。

二姨太话里固然有夸张讨好的成分,可说的也是事实。

杨佩珍在家里闲得长胖不少,以前的洋装连衣裙塞不进去,这阵子便不好生吃饭,想瘦下去。

人确实瘦了,可脸色晦暗,毫无少女该有的健康气色。

上次三姨太嫌弃那两户人家门楣低,太太就怼过她,“你有本事挑别人的家世,怎么不瞧瞧佩珍的样子,带出去相亲,谁能相中她?”

三姨太没说话,气呼呼地到百货公司买回来一堆胭脂口红。

太太只能由着她去。

反正杨佩珍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爱谁谁。

杨佩瑶用了足足一个星期,才把五姨太的肖像画好,趁顾息澜开会的时候去葵青戏院。

为了让邱奎静心做账,楚青水特地在戏院进门处给他安置了一间单独的房间。

这样邱奎就不必天天窝在售票的小窗口前了。

杨佩瑶到时,邱奎正给楚青水讲解账目。

他用阿拉伯数字做得账,按照支出、收入、利润分为三栏,最下面有当页合计的总数目,是盈利还是亏损,写得非常清楚。

饶是楚青水这种不耐烦看账目的人,也看得明明白白。

见到杨佩瑶,楚青水撮唇吹声口哨,“妹子,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来坐。”招呼她坐下,又吩咐人倒上茶。

杨佩瑶笑盈盈地把画像递过去,“就是这个人,看着很不地道。”

“相貌一般,不如妹子好看,”楚青水端详几眼,乐呵呵地说:“行了,包在哥身上,肯定把她查个底儿掉。”再说笑几句,把账本收起来带走。

杨佩瑶问邱奎,“看账本是不是很枯燥?”

邱奎笑道:“我觉得挺有趣,也学到不少东西,而且也赚了一笔钱。楚二爷为人大方,前两天我把金梦夜总会的账捋清,二爷赏给我一百块。”

杨佩瑶问道:“金梦应该挺赚钱的吧?”

“这个…”邱奎犹豫着,“我不方便回答你。”

杨佩瑶笑道:“我没想知道,就随口问问,倒是想跟你请教几道题。”从书包掏出算术书,把不会的题目指给邱奎看。

邱奎已经把上册书全都预习完了,便仔细地给她讲解。

等杨佩瑶都弄明白,一上午已经过去了。

杨佩瑶告辞离开,刚走出戏院,冷不防面前出现一人。

却是已有些日子不见的高敏君。

高敏君上下看她两眼,“你来找邱奎?”

杨佩瑶点头,“是呀。”

高敏君撇下唇角,“佩瑶,我劝你一句,还是稍微避点嫌为好,国中时,你就横插一杠子抢走陆景行,现在又…你为什么每次都看中别人的男朋友呢?”

杨佩瑶失笑。

什么叫做她看中别人的男朋友?

以前陆景行的事儿,她没有亲身经历过,不提也罢。

只说现在,她把邱奎当朋友看,何曾有过半点超出同学的关系?

再者,邱奎跟白咏薇好,还是她从中牵的线。

高敏君上嘴皮碰碰下嘴皮,当头又给她泼上半盆污水。

杨佩瑶冷声道:“高敏君,我也劝你一句,饭可以随便吃,话却不能随便说。小心祸从口入惹祸上身。”

“你这是威胁我?”高敏君气呼呼盯着她。

杨佩瑶翻个白眼,“你想这么理解也可以,”再不搭理她,背着书包往商会公署走。

阿竹热情地招呼她,“三小姐回来了,会长仍在会议室,请三小姐到办公室稍等片刻。”

杨佩瑶问:“还是先前的会,没有结束?”

“结束了,”阿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这会儿是被开除的严理事,昨天跟人发生纠纷都动手了,来请会长评断。”说罢,又道:“三小姐的裙子真好看,也是在百货公司买的?”

杨佩瑶笑着点头,往里拐了弯。

她今天穿的是蓝色波点连衣裙,收腰、大裙摆长至小腿,白色玛丽珍鞋。

蓝色是偏向冷淡风的蓝,看上去非常清爽。

两人正说着话,之前那位严理事怒气冲冲地走出来。

显然要求被拒绝了。

顾息澜跟在后面出门,瞧见杨佩瑶,迈着两条大长腿走过来,问道:“几时回来的?”

“刚进门,”杨佩瑶笑答,朝严理事的背影努努嘴,“怎么回事?”

顾息澜耐心地给她解释,“…前天进了批稻米,说是江米,昨天发现除了两袋子是江米外,其余的里面都掺着籼米,他找米行理论,米行说前天已经收了货,说不定是他们自己人掺假,拒不承认,两边就发生了争执。严理事找我公断,我说商会里有上千商户,顾不上别人,请他去找高省长。”

杨佩瑶抿嘴笑。

严理事白活这么大年纪了,商会抵制新税法,他屁颠屁颠去贴高省长,这会儿商行发生纠纷,又回头找商会出面。

当别人都是傻的吗?

顾息澜抬手揽一下她后背,柔声道:“先喝杯茶,待会儿吃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