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朱横道破身份,杜雪怀一惊,下意识地扫了陆秀一眼,发现陆秀神色如常,忽然一阵苦笑。颓然道:“你想怎样?”

朱横舔了舔嘴角的冰激凌,笑道:“不想怎样!告诉我,写歌的到底是谁。我就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写出了如此优秀的曲子,却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

杜雪怀还以为他有什么麻烦的要求,没想到拐弯抹角半天,竟然只是为了打听词曲作者,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是东坡居士!”陆秀刚刚才堵过他的嘴,他当然不可能告诉朱横真相,要说,也得让陆秀自己说。

“我想知道的是东坡居士身后的人!如果你不说,我就把你们的把戏透露给报社,到时,肯定会有人替我把人找出来!”

“哎……”陆秀长叹了一口气,“既然被你看穿了,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其实,这些曲子都是我写的!不仅这些曲子,就连《夜来香》跟《夜上海》也是我写的!”

朱横一愣,定定地看了陆秀半天,最终却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刚刚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你……哈哈哈……你……你才多大?你当我是傻瓜啊!”

陆秀苦笑。不是她不肯说真话,实在是说了真话也没人信啊!

看朱横依旧摆出一副不问个明白不罢休的架势,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了谎:“写歌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她不喜欢抛头露面,却希望大家能够听到她写的歌,所以现在这样正合她的意思。”

朱横闻言,扑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目光灼灼:“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想见他!”

“就是因为害怕你这样的人,她才宁愿隐姓埋名的。”陆秀用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望着朱横。

朱横瞬间涨红了脸:“算了,我不见了还不行吗?”

陆秀松了一口气,要是他死不松口,今天这事还真麻烦了,谁让他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呢?

朱横低头吃完了他那份冰激凌,忽然抬头一脸兴奋地望向陆秀,说道:“哦,对了!我参加了学校的话剧社,这几天我们正在排林先生创作的新话剧《日出》。我是男主角!正式演出的时候你一定要来看啊!”

陆秀一惊,她原以为看到了自己之前那篇文章,林凤麟肯定能稍稍反省一下,没想到却反而变本加厉了。他自己“自由”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带坏青年学生吗?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对林凤麟的作品没兴趣!”

“你不来?”朱横顿时蔫了,“就因为那是林先生的作品吗?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林先生?他真的是个好人!”

如果他是好人,这世上就没有坏人了。陆秀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笑容满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一看到他的作品就生理性恶心。”

得知女神竟然讨厌自己喜欢的作家,朱横拿出吃奶的劲头拼命安利了一番林先生的人品和才学。如果是别人的话,说不定真会上当,可惜,他遇到的是陆秀,就算林凤麟的文章比现在好上千倍百倍,她也不可能再有丝毫兴趣。见安利无效,朱横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了。

目送着朱横远去的背影,陆秀正考虑着要不要通过这个傻小子打探一下林凤麟那部话剧的内容,忽然听到耳畔响起了杜雪怀的声音。

“你早猜到我的身份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说话的内容却吓了陆秀一跳。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朱横提到“杜先生”三个字的时候,自己的表现的确太平静了些。

第50章

“是……”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陆秀只能承认。

舞厅炫目的彩灯映照下,杜雪怀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猜到我的身份的?”

“一开始……”陆秀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眼,确定他神色如常,才长舒了一口气。

杜雪怀垂下了头,苦着脸望着怀里的雪球。小家伙注意到他的视线,挥着小手朝他咿咿呀呀。

看到杜雪怀的表情因为雪球稍稍好看了些,陆秀才终于敢接着道:“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放下其他的事情,窝在百乐门这边,没关系吗?”

“没,没放下,其他事情在百乐门里也可以处理。”杜雪怀脸色一红,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了,“我就是喜欢雪球,想多点时间跟他在一起……”

陆秀受宠若惊,她真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犹豫片刻之后,她终于忍不住道:“既然喜欢孩子,为什么不干脆找个女人自己生一个?我觉得,上海滩想给你生孩子的女人肯定数上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试过……”杜雪怀的脑袋已经埋得越来越低,“可惜我只要一想到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恶心。”

陆秀被这个惊悚的消息惊得瞪大了眼睛。这……这算是性无能吗?不对!同性恋似乎也有类似的症状!

“那个……”她咽了咽口水,凑到杜雪怀耳边,压低声音问道,“既然女人不行,你试过男人吗?有没有想过跟男人在一起?”

不是她故意冒犯,她实在是太好奇了。自从见到杜雪怀开始,他到底是同性恋还是性无能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怎样都挥之不去。最近混得熟了,加上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甚至还觉得,要是因此让杜雪怀觉醒了真实的性向,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听到如此震撼的问题,杜雪怀如遭雷击般一僵,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他站起身来,抱着雪球哆哆嗦嗦地走了。

陆秀急忙追了上去,回到办公室,发现雪球已经被放回了婴儿车,正抱着他的小兔子玩得正欢。卫生间的门则紧闭着,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陆秀忍不住脑补了一番杜雪怀坐在马桶盖上,咬着拳头摆出思想者造型的情景。

如果他性向正常的话,刚刚那个问题,的确蛮伤人的……

杜雪怀一静就静了好几个小时,见他一直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陆秀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先走了。临走不太放心,跟张汉声打了声招呼。

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还把杜雪怀打击得躲在厕所里不肯出来,陆秀无地自容。第二天,她都没好意思到百乐门上班。

她不知道的是,杜雪怀也没去上班。身份被揭穿,他已经没了每天准时出现在百乐门的理由。加上还被问了那么高耻度的问题,就算身份没被揭穿,他也不好意思再面对陆秀。

两人的关系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跟两人降到冰点的关系不同,那一夜之后,百乐门却是如日中天,火得一塌糊涂。

这个时代的舞厅,就算有点新奇的节目也不过是照抄美国“百老汇”那边。谁见过如此匠心独具又古色古香的表演啊?跟百乐门昨晚那场演出一比,其他舞厅的那些表演瞬间就被比成了渣。要多庸俗有多庸俗,要多下流有多下流,多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球。

《梦回唐宋,倾国倾城》

《旧时繁华,今朝得见》

《此曲只因天上有》

《东坡居士的天上人间》

……

大概是真被百乐门逆天的逼格惊到了,各大报纸不仅争先恐后地报道了那一夜的盛况,标题还一个赛一个的夸张。简直把那一夜的表演夸得天上没有,地上难寻。感谢记者们的大力追捧,竟让原本对东坡居士的传说将信将疑的人,也渐渐开始相信那个传说了。

没办法,除了原本就是宋朝人的东坡居士,大家根本无法想象还有谁能如此完美地让原本只剩下词的宋词重新活过来,还焕发出如此璀璨的生命力。

这场表演的逼格实在太过逆天,第一轮报道过后,文化界也开始有了反应。陆秀不过以子不语的名义发了一篇文章,声称这才是丰富人民精神生活的高雅艺术,之前和她一起吊打其他舞厅的那帮小伙伴便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把百乐门那一夜的表演作为了正面典型,大力宣扬。

什么弘扬民族文化,传播民族精神,寓教于乐,雅俗共赏之类的好词不要钱似的往百乐门身上扣。

甚至还有一位研究中国历代服饰变迁的老学者对着报纸上刊登的全明星照片,热情洋溢地夸赞了百乐门的严谨务实,拿着全明星九人身上的衣服,在报纸上给大家上了一堂生动的中国服饰课。

老头子不知道是真的情商堪忧,还是故意的,竟然还拿了如今正在影院上映的某部古装片里面的服饰跟造型做反例。大骂导演拍古装片,却连真正的古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专业程度还不如人家一家舞厅。

老头子是学界大牛,在文化界的地位超然。他很少在报纸上说话,但一旦说话,影响力远远超过周广平这样的小辈。

一番话,竟硬生生让那部原本历史上应该票房大火,并且掀起一股古装剧拍摄热潮的电影遭遇滑铁卢,连成本都没有收回。造成的蝴蝶效应甚至还让原本应该借此片荣升一线,并且坐上影后宝座的某女星一蹶不振,慢慢沉寂了下去。当然,这是后话。

被打成了反面典型,其他舞厅当然要想办法反扑一下。可惜,此时百乐门的那场表演早已成了一个神话,他们虽然找了不少枪手拼命抹黑,但在一边倒的好评声中,却根本激不起半点涟漪。

各大舞厅的主事人当然不是白痴,他们此时也已经猜到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百乐门在背后搞鬼,但因为抓不到把柄,只能徒呼奈何。

最令陆秀惊喜的是,因为一面倒的赞誉,百乐门的那帮舞女竟以身为百乐门的人为荣,不少爱出风头的,竟然把汉服穿上了街,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招摇过市。

这个时代还不像后世,国人的衣着五花八门,穿什么的都有,女人既有穿清朝袄子的,也有穿旗袍的,甚至还有穿洋装的。走到日本人的地界,还经常能看到和服女子踩着木屐,旁若无人地走在路上。所以,当街穿汉服并不会像后世那样引来无数人的旁观。

一些胸中有点墨水的舞女甚至还拿当初清朝剃发易服毁了华夏传承说事,举出了复兴华夏衣冠的大旗,大有成为民国汉服党的架势。

陆秀见状,眼前一亮,立刻通过杜雪怀,拉了一帮枪手一起推波助澜,竟然真的在沪上掀起了一股汉服热。为了提高民族自尊心,陆秀甚至还换了个草清的笔名,不客气地把中华百年沉沦的责任全推到了满清入关上面。

反正如今文坛崇洋党闹得正欢,也不多她一个皇汉党。在她看来,就算皇汉党也远远好过凡事都舔跪国外的崇洋党。君不见那帮崇洋党后来甚至都闹到了恨不得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的程度,就当是给他们上点眼药也好。要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因为丧失了民族自尊心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崇洋媚外忘了本,怎么会闹到后来连端午节都变成了韩国人的东西?

此时清朝才刚刚灭亡,自然有的是满遗党跟她打嘴仗,反正最近她也不打算去百乐门了,干脆专心跟那帮家伙打起了嘴仗。为了打赢这场嘴仗,仅凭后世论坛上看来的那些东西当然是不够的,她甚至还通过周广平,去上大图书馆找了不少资料。

当然,她没敢把真实意图告诉他,这位可是“打倒孔家店”的急先锋。要是让他知道他看好的青年作者,其实是传统文化的拥护者,顽固派的封建余孽,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崭新的角度,详实的资料,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那帮满遗党竟然被她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随着论战的进一步扩大,陆秀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后竟然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为她摇旗呐喊的身影。跟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她不同,那帮孩子竟然一个个真身上阵,恨不得能当她的马前卒。

她甚至哭笑不得地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帮被她成功洗脑的青年学生,跟满遗党打群架的消息。那帮臭小子竟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在高呼:“复我皇汉,中华崛起。”

希特勒是怎么成功的?就是因为抓住了当时德国战败,德国人民的民族自尊心降到最低点,迫切地希望能够有个救世主带领他们实现民族复兴的心理。

时势造英雄,陆秀的前世,世界格局已定,皇汉党就算再激进也只能坐在键盘后头过过嘴瘾。但这个时代不同,军阀割据,民不聊生不说,外国侵略者甚至还公然在上海滩上立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稍微有点血性的年轻人都渴望着有一天能为民族崛起而抛头颅洒热血。

草清的出现无疑为不少满腹屈辱的热血青年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原来国家之所以羸弱至此,不是我们的错,而是因为我们老祖宗的文化为落后的民族所摧毁。只要能够复兴中华文明,早晚有一天能够重现汉唐时的荣耀。

就像希特勒抓住了德国人的g点一样,草清也成功让不少青年学生重新找回了民族自尊心。短短几周时间,草清这个笔名的风头一时无两,甚至都盖过了文坛大神周广平。

陆秀甚至都隐隐有种错觉,只要自己振臂一呼,说不定真能组建起一支不输纳粹党的激进青年组织,然后跟希特勒横扫欧洲一样,把我中华民族的荣耀洒遍整个大东亚!

当然,这只能是错觉而已。没办法,性别是硬伤啊!她可以想像得到,一旦那帮被她忽悠了的青年学生,知道草清大大其实是个女人后,会是什么反应了。

因为她曾在文中炫耀过六叔用最好的料子,还原古法工艺,给她的一双儿女做的全套汉服。那帮家伙已经把她脑补成了三十岁上下,拖儿带女的大叔。

因为汉服党的极力推崇,加上皇汉党的推波助澜,如今沪上汉服之风盛行。激进点的姑娘知道旗袍是从满族旗装而来,竟然发誓从此不再穿旗袍。如今走在街上的姑娘,竟然已经有三成穿的是汉服。

看着窗外旁若无人穿着汉服招摇过市的姑娘们,陆秀百感交集,这果然是最好的年代啊!当年她曾因为替某个游戏代言,穿着汉服在路上走了一圈,差一点就被围观群众当成大熊猫了。哪能像现在的姑娘们这么理直气壮啊!

第51章

陆秀忙着跟满遗党打嘴仗,每天看报纸,查资料,忙得不亦乐乎。接下来的一个月,除了跟着四哥张若玮去百代录了准备寄往emi的唱片,她几乎都没出门。至于去上大图书馆借书,她是派梅子去的,没想到小丫头竟然识字,这么好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她的所料没错,emi那边拿到那两首歌果然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寄来了发行合同,甚至热切地希望能跟marysue小姐,建立起长期的合作关系。害怕那边只要歌,不要人,她故意把marysue定义为了创作型歌手,果然,那帮英国绅士没傻到做杀鸡取卵的事情。

录完歌,她继续专心跟满遗党和崇洋党掐架。她原以为皇汉党的最大敌人是满遗党,以为打败了他们就彻底胜利了。后来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天真。她最大的敌人竟然是崇洋党,那帮家伙不管崇的是西洋,还是东洋,都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掐。

如果不是回到了这个时代,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民族自尊心降到极点后,人真的会全盘否定本民族的文化,甚至恨不得把祖宗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三天三夜。虽然她已经拼命转移注意力把脏水往满清入关上泼了,依然还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没办法,那帮崇洋党跟固步自封的满遗党不同,大部分可都是留过洋的,水平都是杠杠的。要不是她有后世论坛上看来的独特论点,跟那帮被她成功洗脑的青年学生的力挺,十个她都早已被骂哭了。

令她欲哭无泪的是,后来甚至连周广平周大神都加入了战团。这样的骂战大神用来当盟友那绝对是无往而不利,然而一旦成了敌人,那种感觉怎一个销魂了得。

她不得已披着草清的马甲跟周大神大战了三百回合,差点被骂哭,也差点把周大神骂哭。战场无父子,周大神送了她一顶“孔老二的回魂尸”的帽子,她也送了他一顶“数典忘祖大汉奸”的帽子。并且心情愉快地重新定义了“汉奸”二字的意义。

她强烈怀疑“回魂尸”二字的灵感来自于她之前那篇小说,倒是蛮形象的。嘤嘤嘤,太悲伤了……

她也知道“汉奸”二字有点过,但是,好不容易回到这个时代,比起眼睁睁看着未来连端午节都变成韩国的,她宁可被自己尊敬的大神恨上。

日子过得实在太充实了,她早已把受了她会心一击的杜雪怀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杜雪怀登门,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家伙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面容憔悴,形销骨立,要不是他原本人就瘦,陆秀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大病了一场。

“我……我对男人没兴趣!”一见面,他便说出了一句令陆秀哭笑不得的台词。

说完,也不等陆秀反应,竟然转身就走。

他跑得太快,恰巧毛团又哭闹了起来,陆秀也就没去追。

回味着他刚刚的表情,陆秀苦笑着摇了摇头。对男人没兴趣,见了女人又恶心,看来真是性无能了。难怪他表情那么尴尬,还说完就跑……

身为百乐门的顾问,不能一直缺席。当天下午,陆秀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百乐门。出乎她的意料,已经被戳穿了身份的杜雪怀竟然依旧坐在经理的位置上。看到她出现,尴尬地勾了勾嘴角,脸上却分明透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雪球,毛团,我好想你们……”陆秀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家伙便已经扑过来,抱起雪球跟毛团,又亲又摸。

“你重了,你也一样,哟,好沉!”

一个月不见,雪球竟然还记得他,冲着他咯咯直笑。毛团则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似乎在奇怪这位大叔为什么这么眼熟,还时不时伸出小手去抓他的脸。

把两个孩子交给杜雪怀,陆秀去排练场见了全明星的九个姑娘。一个月不见,九个姑娘已经越来越有明星范了。只是远远看着,就养眼不已。

陆秀走到近前,想跟她们打招呼,才发现九人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虽然一个个都按照她的规矩站得笔直,但表情却都愁眉不展。原本个性很开朗的上官雨桐竟然眼眶微红,明显刚刚哭过。

就算见到她过来也打不起精神来,只是淡淡打了招呼。

“你们这是怎么了?”陆秀被她们吓到了,就算当初被轰下台的时候,也没见她们这么难过啊!

没想到回答她的竟然是上官雨桐:“秀秀姐,我先替上海所有的舞女姐妹谢谢你!”

拜之前百乐门那场名利双收的表演所赐,如今各大舞厅刮起了复古风,一家家都附庸风雅,玩起了格调。从原本的比谁更没下限,变成了比谁更有格调。舞厅的逼格提高之后,舞女们的日子自然比之前好过了不少。

陆秀也觉得这声谢自己当之无愧,只是奇怪上官雨桐道谢的时候表情为什么这么悲伤。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上官雨桐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小玉儿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感激你的。”

“小玉儿?”陆秀疑惑不已。

“那是我的一个小姐妹,九一八事变之后和我一起从东北老家逃难而来。原先她家的境况比我家还好些,我没当舞女之前,没少受他们家救济,可惜后来,他父亲患了重病,花光了家中积蓄,人却还是走了。没了顶梁柱,她跟母亲还有弟妹只能靠典当衣物度日。我看她们一家过得实在太苦,就劝她跟我一起当了舞女……我的错啊,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死……”说到这里,上官雨桐忽然嘤嘤哭泣了起来。

“她虽然长得好看,舞也跳得不错,但性子倔强,人又高傲,吃不得亏,根本就不是干这行的料啊……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啊……”

见她泣不成声,同为夏组的朱采薇上前搂住了她,靠着朱采薇哭了了一会儿,她才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继续说:“她原本也在百乐门上班,可惜后来,因为得罪了舞客,被大班清了出去。为了生活,她只能去了次一等的小舞厅。之前上海各大舞厅弄得乌烟瘴气的时候,那家小舞厅也请了外国堂子里的女人过来跳艳舞。那些舞客看了艳舞免不了对舞女动手动脚。她性子倔,吃不得亏,竟然跟舞客顶了起来,原以为被大班罚了钱也就算了。没想到那帮舞客竟然气不过,埋伏在舞厅门口,将她拖到车上,一行四人一起……一起将她……”

上官雨桐拧紧了拳头,深吸了好几口气也没说出后面的词来。她抹了一把眼泪,幽幽道:“现在这世道,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就算报警也没用。当时她就闹着要跳黄浦江,好歹被我劝住了,她家中还有老母跟弟妹,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人就没法活了。后来由我出面,找了青帮的几个兄弟帮忙,总算是赔了几个钱。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她竟怀孕了……”

“自从发现怀了孩子,她整个人都变了,眼神直愣愣的,跟她说话也不应声,就跟丢了魂似的。我看她不对,就一直劝她,打了孩子一样可以好好活下去。一边帮她联系医院,一边让她母亲跟几个弟妹轮流看着她。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还是让她找到机会跳了黄浦江。当时刚好有好心的青年学生经过,跳下去把她救了起来,可惜,还是迟了……”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呜呜呜……”上官雨桐说完,捂着脸泣不成声。

听完她的讲述,陆秀长长叹了口气。她虽然早猜到之前那阵歪风邪气必然会给舞女们带来不少麻烦,但真正听到这样血淋淋的事例,还是忍不住不寒而栗。

这个时代女人的命不值钱。百乐门后台硬,老板又特意关照过不能欺负舞女,没人敢这么做,但那些三流四流的小舞厅,这样的事情不要太多。没有后台的舞女,一旦遇上了这样的事只能自认倒霉。就算请道上的人出马,拿大头的也是出面的流氓混混,根本拿不到几个钱。

虽然如今全明星的姑娘们早已不再是舞女,但听了这样的故事,几个女孩总免不了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难怪气氛会这么凝重。

“她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上官雨桐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道:“房东不让尸体进屋,如今尸体还停在会馆的公善堂里。她母亲拖着弟弟妹妹在那边替她守灵,哭得昏天黑地。我都不敢过去看他们,一看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论年龄,她比我还小三个月。给你们看她的照片,这张照片是我跟她一起去照相馆拍的,当时我还嘲笑她笑得太傻……”上官雨桐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脸上定格着一抹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看到照片,陆秀重重打了个寒战。照片上的女孩捧着一束花,脸上挂着一抹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微笑。因为这张照片她见过,不是在这个时代,而是在后世的论坛上。可惜,照片的主人却不是一个早夭的舞女,而是一位后世的著名女数学家,那位女数学家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才无疾而终。

因为她年轻时长得实在太漂亮,所以陆秀才会印象深刻,看到照片,她当时还佩服不已,这么漂亮的姑娘光靠美貌就足够吃饭了,没想到却能够在那样的时代成为一名令人肃然起敬的女数学家。

但现在……

陆秀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把抓住了上官雨桐的肩膀:“你确定这是你认识的小玉儿?”

“是……是啊……怎么了?”上官雨桐被陆秀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一脸茫然。

陆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道:“她跟我一个认识的朋友长得很像,能带我去她家里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她家里现在没人,我得先去跟她家里人打过招呼。”

“我们走吧!”看看时间还早,陆秀拉起上官雨桐,不由分说便往外走。

小玉儿的家人都在会馆替她守灵,陆秀跟着上官雨桐一起去拜祭了一番。也难怪上官雨桐说她不想去会馆见小玉儿的家人,灵前守着的是一个未老先衰的老太太跟三个孩子。老太太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眼睛已经哭得肿了起来,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不过五六岁大的样子,都已经懂事,小身体哭得一抽一抽的,看着就让人感觉可怜不已。

在灵前上过香,得到了老太太的首肯后,上官雨桐带着陆秀回了小玉儿的家。一进门就知道这一大家子境况的确不好,一家五口人竟然就挤在一个小小的亭子间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老太太估计也没心思收拾房间了,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大人小孩的用具,陆秀进门的时候,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上官雨桐领着陆秀走到一张写字台前,告诉她这上面的东西都是小玉儿的。

陆秀最先看到的是一封绝笔信,信的主人写了一手清秀漂亮的毛笔字,可惜,内容却字字泣血,最后那一句:“我不愿同这污秽的世界同流合污。”简直力透纸背。陆秀看完,仿佛如鲠在喉,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她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看小玉儿的绝笔信,她放下信,翻开了桌上的一份手稿。看到里面那一行行她完全看不懂的数学公式后,她的心脏猛地一颤。

竟然真的是她!

“小玉儿脑子好,特别喜欢数学,上中学的时候还说将来想当数学家。可惜一场九一八把一切都毁了。”上官雨桐完全没料到陆秀此刻心中的震惊,一边叹息,一边回忆着曾经的过往。

陆秀此刻依旧沉浸在难言的震惊中,根本没听到上官雨桐的话。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因为应该死了的人活了,所以应该活着的人才会死掉吗?悲伤过后,她的一颗心却忍不住狂跳了起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历史是可以改变的?

确定了小玉儿的身份,陆秀带着上官雨桐神色木然地回到了百乐门。她没心思欣赏姑娘们的排练,径直去找了张汉声。

“声哥,帮我个忙。帮我找几个人。”

“什么人?”

“几个纨绔,害死了我一个朋友。我想让你帮我教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