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跟着去看看,不妨,”公子移开目光,不太自在,“人是在百胜山庄出的事,我”

秦流风不再劝阻,拍拍他的肩:“这些日子忙着追查长生果的事,至今也未给他们一个交代,何兄也说有些对不住你,不只你有愧,连我们也无颜再见他们,但无论如何你也是为了江湖大局,如今既来了,秦某说什么也该陪你去一趟,登门谢罪。”

公子看了雷蕾一眼,不再说话。

听他们说这番话,雷蕾很快就明白了,“小白”他那死去的老婆的娘家,不就是这夜谭城的花家吗!当初“小白”新婚之夜维护正义,以至新娘独守空房被烧死,身上还有刀痕,陪嫁丫鬟又不知所踪,至今都没找到,也难怪他要去赔罪,说到底,咱该多谢那位花姑娘,把“小白”让出来。

上元节一过,年也算完了,夜谭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人人都忙着新一年的生计,新春的喜悦渐渐淡下来,惟有生气半分未减,公子等人原本打算第二日就去拜访花家,谁知临时又出了几件事,只好暂且搁下,帮着何太平料理,直到第五日方得空携礼登门。

花家在夜谭城也算名门世家,朱门铜环,公子整理衣袂上前问候,门内的下人先是疑惑,知道公子身份后都喜上眉梢,一边扯着喉咙叫“姑爷来了”,一边将三人迎进去。

雷蕾自动退到秦流风身后,到底人家死了女儿,这种场合太接近“小白”显然不对。

很快三人被迎进客厅用茶,不多时,一个七十来岁须发皆白的老人迎出来,公子起身客气地作礼,秦流风本就擅长交际,这类场合自不在话下,一席话说得众人大笑,然后才又归坐,早有下人上来将礼物接去。

见他们称“老太爷”,雷蕾跟着弯腰,心想原来此人就是花姑娘的爷爷。

花老太爷让过茶:“两位”忽然看到旁边的雷蕾,不由愣住。

公子目光微动,介绍:“这是雷蕾姑娘。”

据上官秋月所说,当初小魔头春花易容混入送亲队伍,冒充陪嫁丫鬟跟随去了百胜山庄,新婚之夜新郎不在,又是她在陪伴新娘花姑娘,结果这一陪就把新娘陪死了,虽然其过程不清楚,但很有可能就是小春花干的呢。

其实老人家并没见过春花,该不会怀疑,但雷蕾还是很心虚,陪笑作礼。

果然,花家老太爷很快转移注意力,拭去几上不甚抖落的茶水,笑道:“老了,做什么都不灵便,前日听说你们到了,想着也该过来走动,却迟迟不见”

秦流风忙道:“实在是近日出了事,那边离不开萧兄弟,方才他还怕你老人家怪罪。”

花老太爷倒很通情达理:“想着也是你们太忙,出了这么大的事。”

雷蕾本就站在公子身后,发现他似乎在发呆,立即不动声色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口内笑:“长生果拍卖会,老太爷有没有去?”

花老太爷看着她,意味深长:“如今老夫也是自顾不暇,只盼着家里不再生事,将来也好放心闭眼,什么长生不长生。”

老眼中是莫名的悲哀与无奈之色,老态毕露,雷蕾只当他为儿女担心,听说花家出了不少事,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一时也觉得这位老人家很可怜,忙劝慰:“你老放心,人这辈子谁没个不顺的,事情一过就好了。”

花老太爷笑了笑,不语。

公子忽然问:“岳父大人的病”

花老太爷摇头:“还是那样。”

正说着,门外又匆匆走进一位年轻公子,大约三十来岁,长得倒很清秀,书生模样,进门便拍手笑:“拜年来得好早!还以为你连我们这门亲戚都忘了!”

公子忙起身:“花大哥。”

这位应该就是当初送嫁的花家公子花阕,雷蕾暗忖。

秦流风笑道:“大舅子作大哥,倒也新鲜。”

花阕也笑:“秦公子还是爱开玩笑。”

公子甚是惭愧:“令妹之事”

“不关你的事,是我那妹子没福气,”花阕反倒安慰他,随即又咬牙,“必是上官秋月干的好事,只愿将来你能替她报仇便好,前日贱内又”

花老太爷沉声,略带责斥:“儿女之数自有天意,岂能强求!”

公子目光一冷:“莫非嫂嫂之事”

花阕似乎不愿多说,勉强笑了下:“不甚失足罢了,如今家里也是片刻不得安宁。”

公子冷笑:“上官秋月,好得很!”

分明满怀正义,此刻周身却散发着逼人的煞气,想到他当初毫不犹豫砍断十几只手的场景,雷蕾心惊,忙拉他坐下。

花阕有意无意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竟带着许多恨意。

雷蕾莫名,待要确认,花阕却又不看她了:“既来了,就留下用饭吧,你嫂嫂身体不好,前儿托人找了个好大夫,今日又要来,我先去看看。”

说完匆匆出门离去。

花老太爷轻轻叹了口气,看公子:“难为你记得我们,你岳父那边老夫会跟他说,你就不必为这些事操心了,大局为重,如今何盟主也少不得你们。”

公子不语。

秦流风忙陪着说了几句,花老太爷执意留饭,三人不好与老人家客气,只得依言留下。

花家庄很大,后园里假山游廊都很精致,仆人丫鬟往来不断,眉间多有愁色,全无半点新年喜气,雷蕾与秦流风都十分感慨,惟独公子心事重重,仿佛有什么事情拿不准,行至一处院门旁,迎面便遇上花阕,他亲自送了一位带诊匣的老者出来,笑得极是勉强,想是妻子情况不太好,匆匆与三人说了两句话,又忙着去吩咐人抓药。

三人在园中转了半日,忽见一个青衣小帽的下人跑来:“老太爷请三位过去用饭了。”

去小厅的路上,秦流风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陪笑:“小人姓王,公子叫我小王就成了。”

“小王?”旁边公子冷笑一声,忽然扣住他的左手,“你不是小王!”

雷蕾与秦流风都愣住。

那人面不改色,一脸莫名:“公子这是”

公子不理:“你是谁?”

那人道:“小人当然是小王了。”

公子目光闪烁。

“花家只有小的一个人姓王。”那人口里谦卑地解释,右掌却猛地提起,朝公子当胸劈去,同时左手腕一翻,想要脱身逃跑。

大约他是见公子总不肯松手,一时心慌才出此下策,谁知公子原本还有些疑虑,这样一来反倒更确认了,侧身避过掌风,左手刀鞘不知怎么轻轻一点,此人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花阕正出来寻三人用饭,不想见到这样的场景,立即停住脚步,莫名其妙,“你们这是”

秦流风皱眉,看着地上那人:“你混入花家,究竟有何目的?”

那人咬牙不答。

花阕笑了,过来解劝:“两位误会,小王来了有好几年了。”

“他不是小王,”公子俯身,从那人脸上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当初小王跟着大哥送亲,我曾见过他。”

顷刻间地上的人已经换了副模样。

花阕惊呆。

长刀出鞘,刀尖抵在那人颈间,公子淡淡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不答,头一歪,竟有黑红色液体从口角沁出。

秦流风变色,迅速踢了他几处穴道,然后蹲下身试了试呼吸,摇头:“服毒自尽,来不及了。”

雷蕾退了两步。

花阕回神,惊怒:“果然有奸细,先前那丫鬟害了舍妹,如今此人扮作小王混进来,莫非又想害谁?”

公子收刀回鞘:“嫂夫人的事,必是有人故意设计!”

花阕跺脚:“花家清清白白,从未参与什么江湖之争,平白无故的为何会遭人陷害?”

秦流风摇头,还能有什么原因,花家与百胜山庄结亲,百胜山庄扶持正义,本身树敌不少,凤鸣刀下不知多少人丧命,无非就是别人在报复。

公子面有愧色,低声:“萧白无能。”

花阕立刻明白其中缘故,知道自己失言,笑着拍他的手臂:“幸好今日被你发现,否则此人留在花家,后患无穷。”说完,他招手叫来两名下人:“拖出去埋了。”

公子阻止:“此人来历不明,须带他回去禀报何盟主,能将面具做得这般高明,只怕与魔教有关。”

花阕点头:“也好。”

吩咐两个下人留下看守尸体,三人便一齐往厅上去了。

饭桌上,花老太爷知道此事后自是意外,说起那真正的小王可能已遭毒手,叹息难过了好一阵,幸好有秦流风在,这顿饭吃得还不至于太过沉闷,饭后秦流风先行回去禀报何太平,顺便叫人来搬运尸体,公子在花厅上陪老太爷说话,无非是问花家近日有什么异常等等。

雷蕾却惦记着另一件事,花阕看她时,那眼神绝对是带着恨意,无奈一直没有机会证实,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莫非他认识上官春花,恨她害死妹妹?那他怎么不揭穿她的身份?

想了半天仍不明白,于是雷蕾找个了借口溜去后园,想亲自试探一下花阕,然而转过游廊,她又觉得不妥了——一个人去太不安全,万一此人真知道老娘的身份,悄悄把咱解决了泄恨,岂不冤枉!

正打算回厅上,背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秦公子一个人守在那儿,不太好吧?”

“多事!他自己让我们走的,才过了年就看死人,晦气!”

这不是那两个看守尸体的下人么!雷蕾暗暗吃惊,快步过去将二人拦住:“你们说,秦公子在哪儿?”

那两人笑:“就方才死人的地方,他说让我们不用守了。”

秦流风刚走,怎会不声不响回来?就算是,也该先去厅上找“小白”啊!雷蕾疑惑不已,谢过二人,转身往园内跑。

远远地,秦流风独自站在假山旁,正低头看地上那人的尸体,平日的张扬全然不见,通身散发着一种柔和而略显清冷的气质。

半晌,他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然后踢了那尸体几脚。

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竟翻身坐了起来!

秦流风含笑:“笨蛋,中毒必先点穴,然后救治,但救治不及之后,谁会记得替一个死人解穴呢。”

那人跪在地上磕头不止,似十分惧怕。

秦流风摇头:“还不算太笨,去吧。”

那人大喜,又磕了个头谢恩,飞身掠走。

这边雷蕾看得目瞪口呆,搞了半天那家伙是在装死,无奈穴道被点不能跑,秦流风竟然私自解穴放人!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也意识到事情严重,她下意识就要跑,准备去通知公子,哪知刚刚转身,就被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嘴巴,紧接着又有另一只手伸来牢牢圈住她的腰,再也挣扎不得。

秦流风拖着她退入假山石后,低声笑:“不许叫,否则我让你变哑巴。”松开手。

雷蕾果然不敢叫,发抖:“姓秦的,你你做什么?”

秦流风一本正经:“杀人灭口。”

雷蕾差点吓昏,装糊涂:“什么灭口?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死人呢?”

秦流风叹气:“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听不出到底是玩笑还是真话,见他目前并没有动手的意思,雷蕾燃起一线希望,索性挑明了说:“姓秦的,你放心,我又不是什么坚持正义的人,一定会替你保密,何况我没害过你,你怎么能杀我?”

秦流风道:“上官秋月的妹妹,杀了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他知道了!雷蕾冷汗直冒:“可我没做过坏事!”

秦流风不说话。

雷蕾灵机一动,壮着胆子拍拍他的胸:“若是杀了我,我哥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他很疼我的,和千月洞作对对你没好处,其实呢,你看,你好象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也算有把柄在你手上,只要你别说出去,今天的事我替你保密,怎么样?”

秦流风歪着脸看她。

雷蕾马上举起右手,一脸坚定:“我雷蕾发誓,绝对不会泄露半个字,否则天打雷劈!”

秦流风看了她半日,笑起来:“丢脸,原来我的小春花这么怕死。”

刹那间绽放的笑容如春日暖阳,雷蕾不由呆了呆,很快就发现了此人声音的变化,而且身量也不对,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她马上凑近此人胸前用力吸了吸鼻子,确认之后,气得横眉:“你你你”

小春花有绝技

转瞬间,秦流风已然不见,面具下那张脸比女人还要美。

雷蕾怒:“你故意的?”

上官秋月微笑:“丢脸,真丢脸!我妹妹竟这般胆小。”

雷蕾嘀咕:“我本来就胆小!”

上官秋月拍拍她的脸,柔声:“谁说的,你以前可倔强得很。”

原来春花还是个很有骨气的小魔头,惊觉失言,雷蕾有点心虚,若叫此人发现自己不是他妹妹,后果是很难预料的,于是她谄媚地:“我失忆了啊这么久不见怪想你的。”

上官秋月略抬下巴:“你会想我?”

雷蕾这回的“想念”却是难得出自真心,只有至亲的人才会无条件维护自己,虽然美人哥哥做事狠毒了点,但至少自己最倒霉的时候,此人总会及时出现并敞开温暖怀抱,自从那次风雪中见面之后,她就开始想了解这位哥哥了:“哥,前几天是元宵节。”

上官秋月想起来:“对,那天热闹得很,我原本想派人进城来好好办两件事,想必会很有意思,可惜后来何太平亲自去城门查探,增派守卫,也就搁下了。”

你个妖孽,除了捣乱就不会想别的!雷蕾无力:“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吃元宵啊?”

上官秋月愣了下,很快又笑了:“你若想吃,将来回去哥哥叫人给你做。”

疑惑之色瞬间闪过,雷蕾却留意到了,越发肯定心中猜测,这位哥哥根本不知道元宵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他真的有可能是在冰里长大的!

想起正事,她上下打量他:“你扮成秦流风进来放人,难道想挑拨他们的关系?”

上官秋月道:“怎么,你会去告诉萧白?”

雷蕾不语。

上官秋月倒没生气:“他们几个好得很,岂是外人轻易就能挑拨的,这帮废物虽没用,落在何太平手上却也有些麻烦,我不过是进来放人,顺便留点东西罢了。”

雷蕾莫名:“什么东西?”

上官秋月眨眼:“很快就知道了。”

此人不愿意说的事,问也没用,雷蕾不再继续这话题,道出心中疑惑:“哥,花家的人是不是曾经见过我?”

上官秋月笑了:“胡说,你又没在江湖上走动,他们怎会认识你?”

想到花阕那眼神,雷蕾狐疑。

上官秋月摸摸她的脑袋:“不要乱想。”

此人实在不像说谎,就算说谎也看不出来,雷蕾放弃努力:“花大嫂流产的事,是不是你派人干的?”

上官秋月不在意:“萧白总跟我们作对,不过略施惩戒而已。”

雷蕾抓狂:“那你就该找小白算帐,花大嫂是无辜的!”

上官秋月“啊”了声,微笑:“我的妹妹是个好人呢。”

雷蕾立刻无语,此人是谁啊,千月洞洞主!大魔头!捏死个把人根本不需要理由,自己居然还妄想跟他讲道理

上官秋月看着她:“花家当年既主动与百胜山庄联姻,就是向白道示好,他们早该知道这后果,无辜的人太多,你以为萧白就没杀过?”

凡是魔教的都该杀,想到公子的话,雷蕾一时竟无言以对。

高手对弈,不论胜负,最无辜的永远是棋子,而这个江湖上,扮演棋子的人往往是多数,正魔两派之战,最先倒霉的绝不会是盟主或者魔头,黑黑白白的牺牲,总不过是那些无名小卒,命运掌控在别人手上,渺小卑微得如同长河里的流沙,然而谁又能说他们的牺牲没有意义?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追求各自心中理想的那个“道”,不论正道,还是魔教,都一样。

这个“道”看不见,摸不着,甚至只是希冀、信仰之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然而正是因为它,每个势力都迫切地争着想要改变世界,将它变成自己理想的模样,这个“道”,才是一切争端的来源,并且永远都不可能只存在一个,若某天世上真的只有一个了,那就天下太平。

雷蕾看了他半日,叹气:“你非要统一星月教?”

“那是娘的心愿,”上官秋月拉过她的手,“你会帮哥哥完成,对不对?”

虽然千月洞与传奇谷都是魔教分支,但二者却有着极微妙的关系,所以目前江湖名义上是白道魔教两股势力,实际却要分作三派:千月洞、传奇谷、以何太平为首的白道人士,单说实力,无论比千月洞还是传奇谷,如今白道都占明显优势,但何太平绝不会轻易言战,因为无论哪两方打起来,都会元气大伤,让另一派坐收渔翁之利,三者互相制约,这也是江湖至今太平的重要原因。

而千月洞若真的吞并了传奇谷,上官秋月一统魔教,又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百年前,魔教教主南星河横行一时,白道几乎无与匹敌,江湖年年有战事,血案累累,那段历史,至今仍有人谈之色变。

雷蕾喃喃地:“但你的确害了太多人。”

上官秋月道:“你想劝我改邪归正?”

雷蕾默然。

上官秋月摇头:“千月洞洞主改邪归正,你以为有人会信?白道不杀我,千月洞的人也会杀我,没有这个位置,你很快就可以见到我的尸体了。”说着他又叹了口气,蹙眉:“莫非你想害死哥哥?”

雷蕾摇头。

上官秋月微笑:“那就不要再说这种话。”

雷蕾欲言又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的路一旦选择就不能再回头了,非走下去不可。

尸体无故不见,公子与花老太爷接到消息赶来,都十分吃惊,雷蕾当然不会说是上官秋月来过,只照着先前那两个下人的话说了一遍,然后也对秦流风回来过的事表示疑惑,花老太爷立即叫来两人对质,丝毫不差。

公子果然不糊涂:“不是秦兄。”

雷蕾赞同:“肯定是那人的同伙,那人能易容成小王,别人也一样可以扮成姓秦的来救人!”

花老太爷奇怪:“人已经死了,为何还要抢回去?”

是诈死呢!雷蕾故作不解,胡乱猜测:“可能是怕你们从尸体上认出什么?”

公子赞许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