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环垂首:“属下明白。”

“杀了。”

桌上湿润的白纸渐渐变干,竟然显出了淡淡的字迹。

一张白纸究竟有什么寓意?雷蕾原本正一筹莫展,转眼间忽然瞟见其中变化,很快明白过来,喜悦万分,迅速抓过那字条,江湖上也有这么高级的手段,卧底的科学知识也很丰富嘛!

“戌时,冰月桥,阅后即焚。”

对方这次为什么不直接用墨写,非要故作神秘用特殊药水?虽然这样可以减少暴露的可能性,但他难道就不怕自己一时疏忽了看不到?

雷蕾不知道其中缘故,却知道冰月桥。

既然组织主动要求会面,多半就是小白他们有消息,当然要去赴约了。

她放心地将字条移到灯焰上。

山上天黑得早,酉正时分视线就已经开始模糊,至戌时初,天已经全黑了,幸亏上空挂着片薄薄的月亮,散发着微弱的光辉,还能勉强看清路,当然,这对于进行某些活动的人来说已经足够,夜色是再好不过的掩护,不需要看得太清楚。

千月洞的人将冰谷当作储存蔬菜食物药品的大冰库,自然有桥连接两岸方便往来,这就是冰月桥。

月华台底部,一条羊肠小路盘旋而下,直达冰涧。

这一带夜晚气温与比白天相差很大,雷蕾已经特意多穿了件衣裳,此刻仍觉得对面冰谷寒气逼人,这条小路很难走,脚下又是高高的悬崖,因此她每行一步都分外小心,所幸月光虽不甚明亮,对面的冰谷却起了大作用,柔和的光芒映得周围的景物清晰许多。

越往下走,耳畔水声越来越大,将近涧底时,路却已经消失了。

十米多高的悬崖,涧底水面依稀泛着银光,面前就是冰月桥。

对面冰谷很大,方圆数十里,外缘有许多暗哨,大约上官秋月认为就算有人逃进冰谷也是等死,所以这冰月桥反而没有设置任何守卫。

严格地说,冰月桥根本算不上桥,因为它的造型实在太不一般,太简洁大方,太有挑战性了——没有桥面,只有十米多高直径约三米的纯天然桥墩,而且桥墩不多不少只有一个,坚定地矗立在冰涧的急流当中,堪称中流砥柱,更关键的是,此桥墩离岸足足有两丈远,三脚猫勉强还能跳过去,雷蕾却绝对不行,所以她被迫停住了前进的脚步。

桥上空无人影。

正在疑惑,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雷蕾姑娘?”

雷蕾吓一跳,忙转身。

来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最普通的千月洞星仆打扮,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毫无特点,根本找不到任何贴切的词语来形容,放在人堆里也就是毫不起眼的那类,没有人会多加留意,当然,这种外貌在某些时候反而是最好的掩饰。

雷蕾打量他:“大哥怎么称呼?”

来人道:“羚羊。”

卧底通常只用代号,雷蕾明白这道理,也不深究:“是你叫我来的?”

羚羊点头。

雷蕾忙问:“小白何盟主他们有办法了?”

羚羊没有回答,反说出一句非常古怪的话:“在下只是奉命行事,恕罪。”

意识到不对,雷蕾警惕:“你”

未及询问,对方已经闪电般出掌,力道不轻不重,掌风迎面而至,她只能下意识惊叫一声,整个人便直直向身后的冰涧坠落。

一颗心迅速下沉。

他的任务就是杀人!奉命行事!就在雷蕾仰面跌落的一刹那,天空那片冷漠的月亮仿佛变成了一只冷冷的眼睛,似是怜悯,又似嘲笑。

雷蕾当然不会死。

快要落入激流的前一刻,头顶竟有一道长虹飞落,柔软的白练透着丝丝寒气,直钻入骨髓,带着她腾空上升回到地面。

不知何时崖上已经多出了另一轮月亮,不是天上瘦月,而是一轮皓月,光华皎皎,人间灯火都不足以与他争辉。

多情练“嗖”的回到袖中,上官秋月左手正拎着羚羊的脖子,微笑:“我若叫你供出同伙,你肯定不乐意,而且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在他高大身材的衬托下,羚羊就像一只真正的落入虎口的羚羊,全无抵抗之力,月光下,那张脸上满布痛苦之色,欲自尽却又不能。

上官秋月摇摇他的脖子,寻思:“怎么处置你最好?”友好的语气似在商量。

羚羊不答,也不能回答。

雷蕾沉默片刻,道:“杀了吧。”

上官秋月这才瞟她一眼,笑道:“我妹妹不是好人么?”

雷蕾道:“你会放了他?”

“喀嚓”一声响,羚羊软软耷下脖子,终于得以解脱。

上官秋月随手将尸体丢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果然藏得好。”

雷蕾冷冷道:“总算让我帮你找到了,你是不是该感谢我?”

上官秋月无辜地:“小春花,我救了你的命。”

“多谢你顺便救我,”雷蕾停了停,又问,“中午你故意换走我的饭菜?”

上官秋月道:“不然你就被毒死了。”

无意中已经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雷蕾冷汗直冒。羚羊的计策设得很巧妙,先在饭里下毒,若她真吃了饭,自然正中其下怀,而那时候上官秋月赶过去只会发现一张白纸;但如果她侥幸没有吃饭,在一段时间后便会发现白纸上的字,从而被引到这里来,他就能亲自动手完成任务。

上官秋月走到她面前:“你看,跟着他们也不安全。”

雷蕾闷闷地哼了声:“谁知道是不是你挑拨离间的诡计!”

上官秋月没有分辩:“你的事傅楼并未否认,可何太平他们却知道你不在传奇谷了,前日起程返回,如今都在晋江城里。”

雷蕾道:“因为羚羊报信,他们已经知道我在千月洞。”

上官秋月道:“晋江城离这里不远,可他们还没来救你。”

雷蕾不语。

上官秋月主动解释:“因为我给萧白送了封信,叫他用凤鸣刀心法来换你。”

怪不得羚羊会下杀手,果然是这样!雷蕾呆了片刻,声音苦涩:“他不会答应,你的条件太高了。”

上官秋月道:“附近的天鹰门、金钱帮、昆山派等十来个门派都曾受萧白之恩,也都已经知道何太平他们抵达这里的事,说不定到时候会来帮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萧白怎好为了一个女人答应这等重要的条件?”

雷蕾别过脸:“跟你无关。”

上官秋月道:“羚羊一人之力是不能将你救出去的,只会暴露他自己,萧白怕自己到时候左右为难,所以最好法子就是先杀了你”

雷蕾打断他:“不是小白,是何太平,因为这代价太大了,就算小白答应,他身为盟主也不能让凤鸣刀心法落到你的手上,只要杀了我,小白就不会为难,反而会更恨你,对白道也更有利。”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萧白不会为了你放弃白道,”上官秋月轻轻拉起她的手,“你还不明白?你跟着我才更合适。”

“他不会为我放弃白道,难道你会为我放弃野心?”雷蕾甩开那手,淡淡道,“我没看出你比他好,而且我也不能赞同你的做法,不会帮你做事。”

“他不答应条件,你就会死。”

“我死了,你也捞不到什么。”

“所以我可以考虑放低条件,你一定要听话,”上官秋月柔声,“我们明日再说。”

大约是以为她必死的缘故,羚羊方才那一掌并没用上太多内力,雷蕾揉揉肩膀,抬脚就往回走。

新产品百虫劫

第二天上官秋月却消失了,甚至之后的十来天里都不见他的人影,雷蕾虽然奇怪,却也没心思多打听。

羚羊死了,上官秋月救了她的命。

堂堂百胜山庄庄主萧白,与秦流风并称何太平的左膀右臂,堪称魔教第一个劲敌,可见他平时虽然为人严谨不擅于应付轻薄,但也绝对不会那么简单,而且他应该比别人更了解何太平,难道就没想过在关键时刻,何太平可能会选择牺牲人质?

冰月桥头的尸体已经不见。

山上气候本就寒冷,对面冰雪融化寒气更重,雷蕾裹着厚厚的衣裳仍忍不住发抖,默默蹲在崖边看着脚下急流,心中多少有点内疚,杀人也不是羚羊的主意,他只是奉命行事罢了,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在上官秋月手上,害得她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黯然许久,雷蕾叹了口气,合掌嘀咕:“死了总比活着给他做试验好,大哥为江湖牺牲,死得这么惨,连尸身也找不到,可惜我雷蕾有心无力,若你在天之灵保佑我逃出去,回头有机会一定请小太平记你一等功,早点安息早点超生吧”

“尸体已经送回去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雷蕾惊得跳开,同时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前日才差点被人推下冰涧谋杀了,万一组织再派人来继续完成任务,这会儿可没上官秋月来搭救!

白色面纱遮住大半边脸,只露出一只忧郁而漂亮的眼睛,却是叶颜。

虚惊一场,雷蕾松了口气,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送回去?”

叶颜道:“尸体,尊主吩咐给何太平送回去了。”

雷蕾这才稍觉安慰,总算变态哥哥做了件人道的事,虽然未必是好心。

叶颜道:“打算怎么办?”

雷蕾苦笑:“还能怎么办?那边得到消息,倒先派人来杀我了。”

叶颜看了她许久,垂下眼帘:“留在这里更危险。”

上官秋月本身就是个危险人物,雷蕾深表赞同:“上官秋月呢?”

叶颜道:“尊主有要事出去了。”

雷蕾好奇:“去哪儿了?”

叶颜摇头:“属下不清楚,前日传奇谷傅谷主送了封信,好象是找尊主要人,如今他们就在山下,或许尊主正是去见他们了。”

雷蕾愣:“傅楼?”

叶颜略显迟疑:“你与傅谷主相识?”

雷蕾道:“不熟,但傅夫人是我的朋友。”

叶颜不说话了。

傅楼之所以肯搭救,是因为自己当初救过游丝的缘故吧,这人也没传说中那么卑鄙,如今白道一心要除去自己,魔头反而来救命,雷蕾哭笑不得,心中略觉安慰,同时又有点不安,上官秋月绝不会白白卖这个人情。

叶颜看看四周:“我先走了。”

雷蕾点头,忽然指着远处:“你看那是什么!”趁叶颜转眼之际,她立即学着上官秋月的声音:“叶统领?”

叶颜倏地回神,下意识倒退两步:“尊主。”

见她上当,雷蕾大笑。

明白是开玩笑,叶颜也忍不住一笑,惊讶:“这是变声术,你会易容?”

雷蕾笑道:“只会变声,若是会易容”忽然停住。

目光碰上,又很有默契地各自移开,二人俱沉默。

许久,叶颜开口:“你可以想办法。”

雷蕾摇头:“我不会。”

叶颜转身:“我先回去了。”

半夜降了几滴雨,夏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总是首先照到千月洞月华台,然后滑向下面的冰涧冰谷,顺势冲破云海流泻到山下。涧底水声越来越大,短短两个月时间,冰谷面积比起初来时已经缩减许多,站在月华台上望去,天边群峰绿得发黑,那里已是六月天气,夏意正浓。

上官秋月雪衣无尘,站在栏杆边,一如初见时的风采。

雷蕾尽力回想此人的种种变态行为,努力压下花痴的欲望,走到他身后,语气不怎么友好:“找我做什么。”

上官秋月转身微笑:“小春花。”

被那笑容眩了眼,雷蕾马上转脸看风景:“谁是小春花,留着骗别人吧!”

上官秋月道:“别的我没骗你。”

雷蕾果然看他:“什么?”

上官秋月指冰谷:“我娘,在那里活了三年,我在那里过了十五年。”

能在那种地方生存并活了这么久,也算奇迹,雷蕾沉默片刻,一个从不曾有过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不由骇然:“萧原丢下你娘独自逃跑,你娘被打入冰谷,是在二十八年前。”

上官秋月点头。

“你二十六岁。”

“快二十七了,等到今年的中秋。”

“你正是那三年里出生的,难道是萧原”雷蕾到底没有勇气说下去,慌忙住了口。

上官秋月瞟她:“不是。”

雷蕾奇怪了,壮着胆子:“那你爹是谁?”

上官秋月看了她半日,又笑起来:“这你就问错人了,我如何知道。”

原来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怪不得这么变态,雷蕾恍然:“你娘没告诉你?”

上官秋月道:“没有,因为她也不知道。”

雷蕾呆住。

“没有衣裳穿,没有东西吃,一个女人当然需要别人照顾才能活下去,”上官秋月将她拎到怀里,冰凉的手指有意无意从她脸上划过,悄声,“她生得很美,所以照顾她的人很多,不像你这么丑。”

她需要他们才能生存,而他们也必定会从她那里得到“好处”,年轻貌美就是她的“好处”。

雷蕾脸色发白。

上官秋月见状似乎很不悦:“怕什么,不是你想知道的么?”

雷蕾被他看得害怕,勉强笑:“没有,我在听。”

上官秋月不语。

知道此人喜怒无常,雷蕾忙道:“你娘她很不容易。”

“还是小春花最好,”上官秋月这才满意,展颜,“守卫冰谷的星仆每年都会更换,她在里面住了整整三年,我是在第二年出生的。”

雷蕾喃喃地:“那些人”

“都被她杀了。”

“那她”

“被我杀了。”

雷蕾全身僵硬,惊恐地看他。

上官秋月兀自道:“后来她设计见到任星主,让任星主也迷上了她,终于将她秘密接出来安置,她却不肯带上我,我就在里面住了十五年。”停了停又道:“姓任的老头胆小,不肯听她的话篡位,她要报仇,只好把我放出来帮忙,可我替她杀了舒洞主之后,她却还要把我关进冰谷,所以我干脆连她也杀了。”

雷蕾吓得寒毛直竖:“她要把你关进冰谷,你就杀了她?”

上官秋月承认:“多情练就是她的,比别的武器都好用。”

雷蕾哆嗦:“你没人性。”

上官秋月似乎生气了:“我只是不想再回冰谷。”接着又放轻语气:“我虽然杀了她,但我也替她报了仇,萧原不是已经死了么,如今我要一统星月教完成她的心愿,只要你肯帮我”

雷蕾断然:“不用说了。”

上官秋月皱眉:“你若帮我,我便放过花家,替你爹解毒。”

雷蕾咬牙:“卑鄙!”

“萧岷背叛南星河,萧原又害我娘,白道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上官秋月丢开她,“跟着我不好?你不喜欢我的身世?”

“跟你的身世无关,”雷蕾抬脸望着他,“萧岷愧对南星河,所以立下残酷的家规;萧原愧对你娘,所以中毒后拒绝医治,甘愿死在你的手上,可至少他们还算有情有义,你却是真的无情无义,你想统一星月教,只是为了满足你的野心,根本就不是因为你娘,你不仅不喜欢她,还很恨她,她把你关在冰谷那么多年,她不喜欢你,对不对?”

冰凉的手扣住她的下巴。

“我不过烧了她的冰蚕,她却差点杀了我,我凭什么喜欢她,肯替她报仇杀萧原已经够了,”上官秋月微有怒色,将一粒褐色药丸丢进她嘴里,尽量放柔声音,“只要你乖乖办件事,哥哥就替你解毒。”

穴道被制,不由自主作出吞咽的动作,雷蕾欲哭无泪,待上官秋月放手便立即从他怀里跳开,急怒:“你他妈没人性!”

上官秋月温雅地笑:“这是我新制的毒,叫做百虫劫,半年后若还未得解,到时候就会肠穿肚烂,肚子上还会有许多小洞,就像生了小虫子”

绘声绘色的描绘终于充分调动雷蕾的想象力,她面无人色:“你想要我做什么?”

上官秋月道:“他们已经知道你的事,必定不会再防你,心法我自能取来,你只要拿到那块玄冰石。”

没了玄冰石,小白就会走火入魔!雷蕾冷汗直冒。

上官秋月替她理理额上头发,亲切地:“卜耀谦已经死了,如今除了哥哥,再没有人能够替你解毒,若是让萧白他们知道,哥哥会生气的。”

雷蕾气苦,别过脸。

上官秋月想起了什么,嘱咐:“不许轻薄萧白。”

这也要管?雷蕾到底不甘心,冷冷地反驳:“我是他娶进门的夫人,轻薄不轻薄关你什么事?”

上官秋月不悦:“不许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