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人通常不拘小节,更有许多直肠子,方才说话的就是个矮矮胖胖扛大刀的光头,出了名的有什么说什么,众人免不了哄笑一通。

有人问:“想那千月洞凶险万分,花姑娘是如何逃出来的?”

雷蕾正要回答,何太平截口道:“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说的是,回去再问也不迟。”

队伍渐渐开始移动,众人掉头说说笑笑往山下走,雷蕾有意落在后面,公子也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跟在她身边。

雷蕾恢复本性,拉着他说笑,时而又指引他看风景,很愉快的样子。

公子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上官秋月放你回来的?”

方才何太平递眼色,雷蕾就已经留意到了,此刻见他问,立即眨眼道:“他说我不值得一本心法,就做个顺水人情把我送给别人了。”

公子愣了愣,停住脚步:“小蕾”

“你不用内疚,我没怪你,”雷蕾打断他,笑了笑,语气不甚在意,“凤鸣刀心法关系到整个江湖,这么重要的东西,若是我,也不会答应用它来换你的。”

公子脸色微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

雷蕾放开他,自顾自加快脚步,很快就追上前面的何太平。

何太平抬眉:“怎的走这么快,反倒把萧兄弟丢下了?”

此人平时总是一副圣父的样子,顶多遇上正事摆摆威风,难得开玩笑,不过对于一个曾经想杀自己的人,雷蕾是喜欢不起来的,当然,她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特意回了个笑脸:“我要来找你,他吃醋了,所以故意落在后头。”停了停又道:“放心,有那把砍柴刀在,谁还敢打他的主意不成?”

何太平笑起来:“这也怪不得他吃醋,自接到你被上官秋月劫走的消息,萧兄弟茶饭不思,担心得很。”

雷蕾顺口:“哦?”

何太平道:“正好应了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你也学风流才子搞盗版了?雷蕾懒洋洋拍手:“何大盟主好诗好诗!”

何太平道:“是秦兄弟作的。”

早该想到是专业盗版,雷蕾也不在意马屁拍错,自嘲:“原来我这么重要。”

何太平收了笑意,淡淡道:“自然,若非我拿萧老庄主的话教训他,凤鸣刀心法早就落入上官秋月手上了。”

雷蕾愣了下,口里下意识道:“什么?”

何太平道:“前日上官秋月送来封信,要我们拿凤鸣刀心法换人。”

雷蕾站住:“他答应了?”

何太平停住脚步,看着她:“他纵然有意答应,别人也不会答应,包括我。”

所以你才会暗中派羚羊杀我!雷蕾不想也不敢跟这位盟主作对,于是忍着没将这句话当面说出来,装作不知情,她方才所气的,也只是以为公子多少知道些,如今听何太平一说,公子根本就对此事毫不知情。

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雷蕾后悔不及,忍不住回头望望,却又拉不下脸当着何太平去道歉。

何太平道:“凤鸣刀心法本就不能算是他一个人的。”

因为他根本不算是萧家的人,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为江湖正义为凤鸣刀存在。雷蕾沉默片刻,道:“我现在觉得,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何太平示意她往下说。

雷蕾自嘲:“我这么自私,没事还爱吃醋,做事也不会为他多考虑,或许还是风姑娘更适合他。”

何太平点头:“你早该明白这道理。”

雷蕾轻哼一声:“你可以让他也明白。”

何太平道:“我倒是提醒过,但萧兄弟执迷不悟,你可以再劝劝。”

明知道他在开玩笑,雷蕾还是没好气:“何盟主都劝不动,我哪有那能耐。”要我劝自己老公找别的女人,我脑子有病?

何太平笑问:“你怎么出来的?”

雷蕾也不隐瞒,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听到是傅楼救的人,何太平没有意外:“你救过傅夫人,他便也救你一命,可见此人还是有恩必报,不算太坏。”

雷蕾道:“既然不算太坏,你们还要铲除他们?”

何太平道:“萧兄弟如何回答你的?”

对着这只狐狸,雷蕾哪里敢说真话,何况她也不想给公子带去麻烦:“我问他做什么。”

何太平道:“便是问了也无妨,江湖本就是如此,何况傅楼当年犯下弑师大罪,这些年又杀了白道不知多少弟子,与几十个门派都有仇。”

雷蕾道:“就算他们不是魔教,你也不会放过他们。”

何太平看她一眼:“倘若他们改邪归正,自行谢罪,我自然不会动他们。”

什么叫“自行谢罪”?这话说得颇为圆滑,雷蕾不敢再争辩。

气氛逐渐冷却

前方队伍忽然一阵骚乱,紧接着有人掠上前来。

那人气喘吁吁,作礼:“何盟主!”

何太平止步,目光微敛。

那人满脸兴奋:“方才简掌门他们得到消息,说傅楼也带人上山来了!”

听到“傅楼”二字,人群立刻沸腾了。

“好好!家兄这段仇总算能报了!”

“今日便是这魔头的死期!”

“何盟主!”

“”

何太平怒道:“放肆,简掌门他们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明摆着除去魔头的大好机会,那人只道是喜事,却不明白他为何发怒,忙解释:“原本长生果销毁,各派掌门都要回去,但海沙、昆仑、峨眉等二十几个门派在半路上都接到了消息,简掌门他们本就与傅楼有仇,因此急急赶过来,方才已将山下等着与傅楼会合的那些魔教之徒全部剿灭。”

何太平道:“他们呢?”

那人道:“从南面上山了,秦公子原是阻拦,要待你老人家回去了再决定,可简掌门他们报仇心切,因此秦公子只好叫我赶来报信。”见何太平神色不对,又笑道:“何盟主放心,傅楼这次带的人不多,简掌门他们该不会有事。”

何太平看雷蕾。

雷蕾喃喃道:“他们从南面下山,傅楼受了伤,傅夫人也在。”

何太平面色难看至极,挥手说了声“走”,率先朝南面掠去,群雄见状大喜,数道人影跟着掠起。

说话之际公子已经快步赶上来,雷蕾急着往他身上跳:“小白,快,跟过去!”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转阴,南边山坳,厮杀声震天,夹杂着兴奋的呼喝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下三十具尸体,白道固然损失惨重,但传奇谷代价也不小,十多个顶尖红衣护卫如今只剩了四个,而对手却还有两三百人。

银黑二色的衣袍已是血迹斑斑,显然受伤不轻,那半张俊脸上仍是没有表情,双目红赤,其中寒光闪烁。

重重包围中,他守着身后一个死角,无人能攻得进去,却也绝对不可能突围,只能对付一批接一批冲上来的人,直到最后精疲力竭而死。

不用看,雷蕾也知道那角落里是什么人。

出乎意料,游丝既没哭喊也没晕倒,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丈夫,眼睛微微泛红,几次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一名黑瘦老者仗剑大喝:“傅楼,你作恶多端,合该命丧此地,还不快快受死!”

话音刚落,惊呼声骤起。

一名海沙派弟子的脑袋被日月环生生削开,脑浆四洒。

傅楼冷笑:“要送死的,尽管上来!”

莫道儿女情长

见到这般惨象,众人更加愤怒,全力围攻,方才赶到的人里也有不少与傅楼有仇的,都不待何太平吩咐,纷纷狂叫着扑上去。

“傅楼,你也有今日!”

“杀!”

雷蕾急忙望何太平。

何太平没有动,也没有出言阻止,面色沉沉。

日月环光华闪烁,眨眼又是几颗人头落地,与此同时,四名红衣护卫也倒下了两名,眼见胜利在望,众人攻势更紧。

雷蕾忍不住:“何盟主”

何太平不语。

公子低声:“他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是今日走脱,也未必能活着回传奇谷。”

如同坠入冰窖,雷蕾只感觉全身每个毛孔都有冷意钻进,事情已无转机,傅楼必死无疑,这个时候何太平当然不会再加阻止,傅楼与这么多人有仇,作为盟主,他只能顺其自然平息民愤。

那边傅楼力战之下,受伤不轻,瞅个空隙以日月环撑地,略作喘息。

一名红衣护卫上前为他挡开一剑:“谷主!”

傅楼摇头推开他,忽然回身退后,击落游丝掌中的短剑,怒道:“做什么!”

游丝终于落泪:“求求你快走!”

身后不知多少刀剑袭来,傅楼举起日月环架开,却终是内劲不足,脚下一个踉跄,带着游丝后退几步,张嘴刚说了个“胡”字,就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想是旧伤发作。

众人见状大喜:“怪道这魔头不似往常,原来是受了伤!”

这边雷蕾忍不住拉公子:“小白,救救他”

公子皱眉:“他杀过这么多人,难道不该死么?”

雷蕾哀求:“可是他救过我。”

公子沉默。

雷蕾没有办法,索性将心一横,大吼:“住手!”

呼声不大,却也不小,听见的人纷纷转头,这才发现何太平与公子已经赶到,于是收敛许多,手底攻势也缓了下来。

看见雷蕾,傅楼似也松了口气,趁这空挡不知对旁边两名红衣护卫低声说了句什么话,然后丢开日月环,双掌猛地拍出,将两名护卫打得直飞出去。

“别让他们跑了!”有人大喝。

数道人影追去。

两名护卫只来得及叫了声“谷主”,便奋力逃走。

发现公子握刀的手收紧,雷蕾急忙拉住他,乞求:“小白,不要!”

公子别过脸。

傅楼说了什么,别人或许不知道,雷蕾方才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嘴型,他只说了四个字——“投千月洞”。

事到如今,他应该明白这都是上官秋月的计策,然而,他还是宁可让部下投千月洞,遂了上官秋月的心,也不愿向白道妥协。

这两掌几乎用尽全力,傅楼支撑不住,单膝跪地,游丝忙过去搀扶,却被他眼明手快推开。

一剑穿胸。

“看你还有”狂笑声变作惨叫,那人直直飞出去,落到地上滚了几滚就断了气。

“住手!”雷蕾惊叫着想要跑过去,谁知两条腿却骤然僵直,再不听使唤了,她迅速转脸怒视公子,“你做什么!”

公子移开目光:“放走他的部下,你已经报过恩,不要再掺合进去了。”

知道他是好意,雷蕾咬牙:“快解穴!”

公子低声:“小蕾,他们会对你”

没有武功,就算过去也没用,顶多就是留下个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不良印象,更坏的情况,还会顶个与魔头往来的罪名。

方才那一掌虽将对方击毙,胸前的剑却也随之被带出,一时鲜血狂涌,傅楼斜斜倚着岩石倒下,一只手按住胸口,眼睛却仍是冷冷看着众人。众人不敢再上前,显然他们已经看出方才那一剑足以致命,反正这魔头快死了,没必要增加无谓的伤亡。

游丝胡乱跪下,抱住他,嘶声:“他没有错!错的是我!你们为何不先杀我!为何不先杀我!”

“想死还不容易!当年袁大侠被害,只怕你这□也有份,天理昭昭,你们”先前那黑瘦老者冷笑。

傅楼倏地抬眸看他。

大约是被此人眼中的狠厉之色吓到,老者不禁倒退两步,住了口。

游丝拿袖子擦丈夫的脸,落泪:“你这是何苦?”

傅楼冷冷瞪了老者许久,才移开目光,却没有看妻子,反而转向了重重包围圈之外的雷蕾,定定地望着她。

雷蕾不能举步,惟有哽咽,点头不止。

傅楼这才转回脸看妻子,轻轻说了两句话。

游丝静静看着他片刻,点头。

似放下一件心事,傅楼松了口气,半张俊脸刹那间光彩照人,他竟然还弯了弯嘴唇,缓缓抬起右手似要去抚摩妻子的脸。

手举到半空,忽然脱力般垂下。

雷蕾终于忍不住簌簌落泪。

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本该是残忍无情的,没有弱点才会变得更强,活得更久,正如上官秋月。能够坐上传奇谷谷主的位置,同样不简单,明知道妻子是自己最大的弱点,却仍是对她百般迁就不离不弃,到此刻也不曾后悔,这样一个人,究竟是聪明还是笨?

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游丝轻轻放下丈夫,让他平躺于地,替他理了理头发与衣裳,再费力地将旁边那对日月环搬到他身旁,日月环十分沉重,累得她气喘吁吁。

或许是因为这对所谓的“奸夫□”的表现太过出人意料,众人先前都看得发愣,直到此刻才回神,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这魔头死了!”

“死了!”

“今日必将他碎尸万段!”

“”

雷蕾听着不像,出言讽刺:“你们不是自诩白道么,人都死了,连尸体也不放过?”

众人这才留意到她。

先前那黑瘦老者不悦:“你这丫头不明事理,傅楼这些年作恶多端,杀了我们多少人,便是碎尸万段也难解恨!”

“妇人之仁!”

“”

有人知道她身份的,不免客气许多,劝告:“姑娘心肠好,但这魔头杀人如麻,纵如此,也不为过!”

雷蕾冷笑:“若不是因为傅夫人,他早就走了,真以为是你们杀了他?”

片刻的沉寂。

“奸夫□,死不足惜!”

“当年傅楼犯下弑师大罪,这□不为丈夫复仇就罢了,反倒与仇人鬼混,活该千刀万剐!”

“”

“该死的不是他,是袁志海!”一个细细的声音打断众人,却是游丝。

众人不免愣住。

游丝不慌不忙理了理头发,缓缓站起身,重复:“该死的,是袁志海。”

“这□死到临头,还不思悔改!”

“何不杀了她替袁大侠报仇!”

面对众人的叫骂,游丝既没激动也没有反驳,她只是微微垂了眼帘,伸手拉开胸前的衣带,厚重的大氅立时从身上滑下。

红袖捋起,双臂顿现。

众人纷纷露出厌恶之色,刚要出言斥责,紧接着又全部愣住。

两臂骨瘦如柴,竟无几块完好的肌肤,上面遍布着疤痕,一道道,一团团,形状各异,颜色深浅不一,虽已年代久远,仍是清晰可见。

游丝平举双手,淡淡道:“身上也有,你们可还要看?”

众人错愕。

“这就是那个正人君子袁志海作的事!”游丝垂下双手,“他要续弦,逼我嫁给他,还诬陷傅楼,烙了他的脸,要将他驱逐下山,我怕傅楼有事,只好答应。”停了片刻,她才又低声:“可袁志海他还不肯满足,总疑我与傅楼有私,百般折磨我,逼我喝药,连他自己的三个孩子都被打下了”

黑瘦老者厉声打断她:“胡说,袁大侠素来名声极好,怎会做出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