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去了后院,后院的女人温肤柔肌,抱起来倒也算是暖和,只是兴致一过,他还是觉得冷。

这漫漫长夜熬到初晨,便不能再躺下去了,又得回院。

他躺回了那妇人的身边,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又觉得有了几许安宁起来,便再睡了过去,那些恼人的旧疾似是也没疼得那般厉害了。

他试过让这尚书府没有这夫人,自然有新人替了她这旧人,只是他喜爱的孩子是她生的,这床榻也让她睡出了温度,没得她,一日无谓,二日无妨,时间久了,竟似是忍耐不得了。

汪永昭心想,怕是还没缓过那劲,待他对她也似她对他那般冷心冷情后,待到那日,他便是缓过来了。

现如今,就姑且这么过吧。

五月中旬之日,雨水还是未停,站在廊下看着大雨的那妇人抱着他的孩儿也不再像平日那样欢笑了,朝他看过来的眼神也有些忧虑,问他道,“您瞧瞧,这雨可是还会下上一段时日?”

汪永昭抬手把温热的黄酒一口干了,那妇人瞧得便抱了孩子过来,把他的怀慕放到椅子上,低头笑着道,“怀慕乖乖,娘亲帮爹爹倒杯酒。”

她给他倒了一杯酒,又抱起了孩儿坐着,笑眼看着他。

她两双都放在了孩子的身前,那种护卫着他的姿势让汪永昭冰冷的心稍稍缓过了点气。

她给他倒了酒,他便给她想要的,便开口淡淡道,“国师说四月雨连着五月雨的话,必是涝灾无疑,这雨不会停下。”

“如此。”那妇人苦笑了起来,她心不在焉吃过怀慕塞给她的芝麻糖,便转头看那雨幕,眉心轻拢起来。

汪永昭静静地看着她,瞧得几眼,便转过了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她看得近了,觉得她的眉眼不是那么精致细致,但却烙在了他的心口似的,让他疼痛。

“爹爹,吃…”怀慕又抓了颗糖,小身体向他探来。

汪永昭不禁浅笑,靠近他,让他把糖塞到了他的口里。

“娘亲,娘亲…”喂完他爹爹的糖,怀慕又叫唤起了他的娘。

那妇人一听,连忙拉回了眼神,眼睛温柔地看着他问,“可是又要得什么了?”

“尿尿,尿尿…”话并不是会说得太多的怀慕叫喊着,抬着他的小脸,满脸着急地看着她。

那妇人便笑了起来,一把抱起来,嘴中说道,“我的乖乖,可真是懂得叫娘了,真好,下次尿尿了也要叫娘亲可好…”

说罢她抱了孩子去了那恭房,汪永昭看着她急步抱着孩子而去的背影,直至她消失。

他听着大雨倾盆的声响,过了一会,他仔细地辨别着,终听到了那妇人去而复返的声音,也听得她在廊下的那头和小儿说道,“怀慕要乖,晚膳娘亲带你去爹爹书房玩,可好。”

怀慕便拍起了手板心,嘴里叫着爹爹。

那妇人抱着他笑意吟吟而来,汪永昭便伸手接过了他,瞧了瞧他的手,未见通红,这才抱实了他,对他道,“可要喝水?”

怀慕也抱上了他的脖子,笑眯了眼睛,“爹爹,水水,喝水水…”

汪永昭便拿了他的酒杯探到他的嘴边,怀慕靠近他的手,许是闻到了酒味,便扁了嘴,朝得那妇人伸手。

那妇人便接过了他,笑着白了他一眼,便拿了水杯给他喂水。

汪永昭微翘了下嘴角,看向了那院中的雨。

这雨要是再下下去,那新皇,怕是又得头大如斗了。

这雨又下了几日,下人来报,后面院子里的女人有怀孕的。

汪永昭突生厌倦,便把这些个人到了屋子里,看着手下人把一碗水银给那姨娘灌了下去。

躺在地上的女人没得一会,身下就糁出了血,汪永昭挥手叫人拖了她下去,对屋内的静寂无声的女人们淡淡说道,“听好了,我让你们生,你们才能生,没叫你们生,那避子汤哪时得的就哪时喝,要是让我再知道谁敢自作主张,我便叫人挖了坑,活埋了你们。”

当场无人说话,汪永昭便提脚出去了,把这些女人抛到了其身后。

他给她们饭吃,养活她们,不是让她们来添乱的。

要是敢,那就得敢做好承担这责任的后果。

那怀孕不到两月便没了孩子的姨娘是新皇赏的,不出几日,宫里来人叫汪永昭过去。

汪永昭脸上无波无绪,一派平静,张小碗抱着怀慕送到他到大门口,看他带人出了门,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日夕间,汪永昭回来了,张小碗走至他身边时,才发现他全身的衣都湿透了,一股强大的汗味。

她忙招了小厮抬热水让他沐浴,待忙好,浴房里的下人来报,说尚书大人在桶内睡着了。

张小碗匆匆过去,见他真是睡着了,便叫江小山过来把他抬上了榻。

本来她是要叫小厮过来擦身,但小厮跟着江小山去抬水去了,她也没再叫丫环,亲身帮他擦干了身体,把他裹到被子里,又给他擦起了头发。

头发快要擦干时,怀慕这时被丫环抱了过来,看到他爹躺在床上,便睁着他的大眼睛道,“爹爹睡觉觉了?”

他这一声,把入眠的汪永昭却叫醒了过来,他先是看了怀慕一眼,又抬头看得张小碗一眼,便闭了眼,淡淡地道,“把怀慕抱来。”

张小碗接了丫环手中的怀慕过来,把他塞到了汪永昭的被窝里,父子俩同一被窝。

“怀慕跟爹爹睡一会?”怀中有了孩儿,汪永昭这才又睁开了眼,疲惫地看着他的孩子问。

“嗯,爹爹,睡。”怀慕像是觉察出了什么,说罢这句,便把头倚到他的胸前,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汪永昭无声地微笑了起来,抱着怀中的小儿,安然入眠。

总归,这个孩儿完完全全都是他的。

这夜,汪怀善入府,得知汪永昭起不了床,他默默用了晚膳,待到下人一退下,他便跪到了张小碗的面前,“娘,你怪我吗?”

“后院的那几个人,是你开的口让那位赏他的?”

张小碗良久未语,好久才疲倦地叹了口气,“你也知你能活得太平,与他是你父亲息息相关是不是?”

“那现在告知我,你以后还会如何?”

“我不会再与他有意气之争。”

张小碗听得半晌无语,她看着汪怀善许久,才对他道,“以后他要得多少美人是他自个儿的事,你不要为了娘,为了你自己再在这些事上给他找不痛快,现在这当头,他死了,你能跟我保证,你定会安然无恙?”

兔死狗烹,他一直在汪家的这条船上,他怎能摆脱得了汪永昭?

“我以前告诉过你的话,现在再告诉你一遍,你既然要出人头地,要仗打,要大展抱负,你得了汪家的身份,你定要做与你的身份相符的事,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你看在眼里,难不成还学不乖吗?”张小碗吼出最后一句,胸前剧烈起伏,她急喘了几口气,愤然地接道,“还有怀慕在家中念我,你为何不与我说起?为何不再接他来?你舅舅他们提起他,你说他好得很,他是好在了哪里你才这般欺骗我?这么多年了,我等到你长大,就是等来你了这般欺我瞒我?你知就是你大舅,二舅他们,思及我的不易都会千里寻我,可你现下,到底有没有想过你娘的不易,是不是我任由你任性妄为,你才知我是在意你的?”

她实在是气得狠了,说罢,拿着那马鞭抽到了他身上,狠抽了几下,他未疼,她先疼,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汪怀善难受极了,他跪下过去,抱住了她的腿,喃喃道,“你别怪我,我回来后,啥都变了,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要是没了你,谁听我说话,我哭时谁又能安慰我?我害怕,娘,我真的好害怕。”

“你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心软,他是你的亲弟弟啊,怀善,你可知,他身上跟你流着一模一样的血啊…”张小碗抬头,怎么硬逼都无法把眼泪逼回去。

好多次她都以为她麻木得无法再掉出泪了,可只有当心疼得狠了时,才发现那些折磨其实一直都挥之不去。

她被困在了这世间,动弹不得片刻,她逼着自己坚强再坚强,可这日子,还是得接着往下熬啊。

她生了这两个孩子,这些她必须活着的理由,也是她必须偿还的债,她又能如何?成天掉眼泪吗?

张小碗花了许久才把眼泪逼了回去,这才低头看向那红着赤红的眼睛看着她的汪怀善。

“你要是再意气用事,自私小心眼,不爱护幼弟,我见你一次便打你一次。”说罢,张小碗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地上。

她已经尽全力而为了,可古人诚不欺她,这世上的事,不如意的真是十之□。

汪怀善跪在了他们的卧房外面,汪永昭半夜醒来,静躺了一会,听得门外那道呼吸便起了身。

他一起,身边的妇人便起来了。

“你睡,我出去一会。”他给她掖了下被子,就下地打开了门。

见得那小儿,汪永昭刚要开口,就听得身后的妇人下地的声响,他微侧了侧头,看得那妇人拿了他的披风过来。

待她给他披上,她就又退了下去,汪永昭待听到她又上了床的声响,便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讥嘲地翘了翘嘴。

那笑容在他嘴角一闪而过,接而他看着地上的人道,“起来吧。”

“父亲。”

“不要我说第二遍。”

汪怀善站了起来,抬起头直视着他。

看着这眉眼与他完全相同的少年郎,汪永昭都有些想不起在他这年龄,他在干甚?

许是在佳里木的沙漠带军突围夏三王子的营地?还是带着兵夜刺那夏人的领头将军?

打了这么多年仗,发生的事还是记得,但具体的年月却不是记得那般清楚了,那些过去都那么多年了,他不再少年如初,那个当初他不以为然,随得父亲与刘二郎订下的未婚妻现下也成了他的枕畔妻,他的第一个孩子,竟长成了他当初那般的模样。

时间竟然过去了这么许多年。

“记着,想看见我活得不好,那便要你自己活得比我长才成。”汪永昭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汪怀善,淡淡地道。

说罢,他转身就回了房。

他这个大儿子,是天纵奇才又如何?没得他那个母亲为他步步为营,没得她为他卑躬屈膝,他早死了。

就算当年未死,战场上未死,仅他回来的这大半年的刀光剑影,他也早死过无数回了。

他以为这朝堂,是往日他那玩耍的小山村,随得他四处乱闯吗?

汪怀善这几日一下朝就过来给怀慕当马骑,带着他四处玩耍,不知世事的怀慕得了哥哥的疼爱,每日一早醒来就要问张小碗哥哥在哪。

瞧得汪永昭没意见,张小碗便放心地跟他笑说起了怀善的事,告知他等哥哥和爹爹下了朝,便会回来陪他。

怀慕性子要比怀善好多了去了,也易于劝哄,怀善要是白日有事不便过来,他也不会吵闹,尽管还是会不高兴一下子,但劝哄几句便又忘了。

可这五月底,雨水还在下,张小宝与胡九刀他们都来了信,说农庄今年怕是没有收成了,地里田里的作物都快要涝死了,眼看是长不成了。

张小碗忧心不已,又写信让他们囤些药草。

汪永昭看得她心烦了几天,叫汪余氏过来,让她带了张小碗去赴宴。

张小碗被告知要去相爷夫人家的赏花会,当被告知时,还瞪了眼睛看了汪永昭一眼,汪永昭也直直看着她,害得她什么话都不能再说,只得默认了这事。

第二日汪余氏一来,看得张小碗身上的打扮,确也小小地惊艳了一下。

她这大嫂,没想成到这岁数,竟有这翻光景,那大而黑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加上那抿了一点胭脂的小薄唇,加上那白净了的肤色,倒还真是个长得不一样的美人。

汪余氏以前也暗地里仔细看过张小碗,知道她不丑,但没想成,现下居然是不错…

一路上,她没忍住,小心地打量了她好几次,张小碗当作没发觉,依旧笑而不语地端坐着。

她今日上了妆,确实跟平时素面朝天时给人的感觉不同,人要显得亮眼一些,自然就打眼,别人多看几眼也是要得的,也不枉她一大早的坐在妆台前生疏地摆弄了那些许久未用过的胭脂水粉。

为了不给汪尚书与善王丢人,张小碗不仅脸上下了血本,穿的戴的都相得益彰,看着确也像个明艳动人的贵妇,待汪余氏领了她进了那后院的门,那莺语声声的后院还小小地静了一会儿,等她们走近,见过那富贵逼人的相爷夫人后,那相爷夫人才开口,讶声说道,“这就是汪大夫人?第一次见,没料竟是如此美人。”

张小碗微微一笑,微福了下腰,“江夫人盛赞。”

见她举止落落大方,完全跟言传中的贫家女子出身的身份截然不同,相爷夫人不禁拿着帕子掩了嘴,笑道起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早就想多送几张贴子给你,没想成今日才把你请了过来。”

张小碗看着她五根胖手指上戴的宝石金戒,又微微一笑不语。

待看过全场,张小碗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这些个妇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确实是从头到脚都通身富贵,这些个夫人头上戴的金头饰,插得的那十来支金簪子,加上其它的饰品,算来一两斤也是有的,张小碗看得都有些许头疼,不知这些个脑袋是怎么承受着这些重量的。

这赏花会确是花团锦簇,花团锦簇并不只是那些花,也还有人,张小碗被汪余氏与相爷夫人一一领着见人,硬是要认得仔细,才把这些个在白粉与胭脂妆扮下的人记在脑海,把她们的身份认知清楚。

她跟人见完礼,轻语几句得体的问候话,便也不再出声,听得她们言谈。

众人先是跟她笑语,等得时辰一久,就又不知不觉地把她忽略在了一边,只有汪余氏极顾着她的身份,时不时要把眼神探过来,看得她几眼。

待这赏花会一过,张小碗在这些妇人的言语中也得知了些事,还得知了那位婉和公主,因她日日为其母茹素抄经,竟削瘦成病,病倒在宫中,皇上赞她一片孝心,但又恐她伤及身体,特令她出宫去避暑山庄散心。

众官妇纷纷赞叹公主至孝至纯,羡慕起了相爷夫人的好福气,把相爷夫人逗得时时掩住嘴,生怕把咧开的嘴唇露了出来。

这赏花会竟是赏了两时辰才散,马车先到了尚书府,张小碗与汪余氏告别,带着那四个汪永昭派给她的丫环一回到主院,看到了汪永昭正拿着手躺在躺椅上,手上拿着书悠哉游哉地看着。

待她走近,汪永昭才抬起眼,上下扫了她一眼,才淡淡说道,“回了?”

“那便去休息罢。”汪永昭又说了一句,眼睛转回了他的书。

张小碗退下走了几步,走得几步她又顿住了脚步,回来站在汪永昭的身边,小叹了口气,对他说道,“多谢您了。”

又施了礼,这才离开。

她走后,汪永昭才转头去看她的背影,待到她的背影消失,他接了送茶过来的江小山手中的茶,问他道,“你看她能跟别人家的夫人一样过日子吗?”

江小山听得傻了眼,好一会才说,“这个我真不知,大公子,夫人的事我老是猜不准,我就没料准过她的心思。”

他着实是弄不明白他们这个大夫人,看似她的伤心难过都有许多似的,但一回过头,他要是仔细想想,其实夫人什么都不在乎,连大公子病得要死了,背过头,她的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他看不明白她。

“哼…”听得江小山这般说法,汪永昭哼笑了一声,他摇了摇头,挥手叫他退下,“下去罢,那套新头饰送来了,叫闻管家送到她手里即可。”

江小山得令退下,又回头朝两鬓都有些许白发的大公子看了一眼,在心里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大公子也好,这大公子夫人也罢,这两人,他伺候了这些年,就没哪个他真看得明白过,谁知他们的心里是怎个想的,他们对对方是真好还是假好,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全看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了,累惨。

再次谢谢大家的慷慨解囊,有些许小贪财的作者就这么为此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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