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巧笑倩兮,拿着从故国来的珍宝奉上敌国的面前,求得一线生机,求得一丝苟活的机会。

心又一次重重地钝痛起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憎恨自己。德轩的哭声还在继续,她却已然流不出一滴泪来。

“不许哭!”她猛然立起身来,浑身颤抖着道。一双眼睛越发幽深。

德轩被她吓得一惊,立刻收住哭声。

“不许哭!既然不能痛快地死,就要想怎么如何活下去。告诉我,你打听到什么消息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她厉声喝道。

德轩收了眼泪,低低地开始说道,一字一句,若刀一般刻在她的心头上。

“华帝受封华国公,食三百户,被囚在宫中的‘齐云殿’,终身不得出殿。皇子满十八皆从军戍边;帝姬满十五皆入宫为秀女;未满十五者皆养在‘齐云殿’中,由宫中嬷嬷亲自教养;妃子三品下者,充官妓,入乐籍;宫女挑选品貌上佳者,入浣洗局,尚衣局,等,未入选者,充营妓;内侍者,皆往宁戎建城墙,…”

欧阳箬只呆呆地听着,华帝,皇子,帝姬…甚至那些平日里最最虚荣的低品级的妃子,一张一张模糊的面容在她的脑中一掠而过,这便是他们的命运么?这便是他们最后的归宿么?她只觉得脑中空空,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忽然有个温暖的身躯靠着她道:“夫人,您怎么了。”

欧阳箬恍惚地回过头去,似乎看到奶娘年老的面庞:“奶娘…奶娘,好累…箬儿想睡了。”

说完,闭上眼睛,眼前只有一片昏暗。

欧阳箬这一睡,昏昏沉沉也不知白日黑夜,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道:“你令欧阳家蒙了羞…父亲不会原谅你的…华国以你为耻…”

似乎有人在耳边呼唤着她,但是她却如何也醒不过来,也不想醒来,只想永远如此睡着。不再想着如何去安身立命。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有孩子在放声大哭。

她不安地挣了挣,是谁家的孩子在哭,难道是凌玉么。

难道是凌玉么?她的凌玉回来了么?回来了么?不要回来,不要回来,这不是华国,千万不要回来…她开始挣扎,她好不容易把凌玉送出去,不能再让她回来。

这是地狱,这是分明就是地狱…

宛蕙正抱了凌湘立在床边,见她动了动,在她耳边低声悲泣道:“夫人,你别吓奴婢,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是您不能这么折磨自个。您快醒过来,您若不醒来,凌湘小姐要去依靠谁呢?您还有凌玉流落在外,生死不明。”

欧阳箬终于睁开眼睛,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眼前是一片朦胧,凌湘正趴在她身上,大哭着。

她动了动干枯的嘴唇,终于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她怎么可以就这样睡着。在这虎狼之地,她不可以再逃避。即使让她出卖灵魂,出卖所有,她都要保着眼前这群跟着她一路从华地而来的人。

“姑姑,我睡了多久…”欧阳箬艰难地开口道,喉咙干涩疼痛。浑身发热。

“一天一夜了。佛主保佑,夫人终于醒了。”宛蕙又惊又喜。

欧阳箬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凌湘,凌湘得了安慰,哭声渐渐小了,拉着她的头发,伊呀着:“母妃…姨母…抱抱…”

欧阳箬眼中的泪更凶更急地落下。应该说,佛主保佑,她身边还有牵挂,能让她一路走下去。

“夫人,德轩…”宛蕙忽然擦了擦眼睛欲言又止地道。

欧阳箬收了眼泪,疑惑地看着她。宛蕙想了想,咬了牙道:“他也是罪该万死,说不该说的话,如今他正跪在门外呢,跪了一天一夜…”

欧阳箬一惊,挣扎地起身道:“快…快叫…叫他起来。”说着,又无力地倒在床上。

宛蕙忙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宛蕙又转了进来,满面无奈:“夫人…他不起来,他说要跪到夫人大好了才起来,鸣莺这丫头劝他不起来也要陪着他跪呢。两个人真的是…”

欧阳箬怒道:“混帐!咳咳!快,…扶我出去。”宛蕙只好扶了她起身,给她披了一件黑狐裘披风,又叫了另外的丫鬟进来一同扶着欧阳箬出了门。

欧阳箬只觉得脚下虚浮,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咬着牙忍着,几乎是挂在宛蕙身上。出了房门,看见德轩满面冷汗,面色苍白如雪,只咬着牙跪在大门边。

“你!你!你给我起来!”欧阳箬怒道,苍白的面上显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潮。“咳咳!你若不想两条腿废掉,就立刻给我起来。”

德轩干裂的双唇蠕动了下,抬起脸,面上苍白如雪,冷汗淋漓:“夫人,奴婢不该说那些话,让你发了病…”他正待要说什么,欧阳箬早已气极:“你们都是死人么?快把他扶起来!”

几个丫鬟忙把他架了起来。欧阳箬看了看一边还跪着的鸣莺更是气上加气:“枉费我觉得你人机灵,看来也是个榆木疙瘩,他跪你也跪。腿废了怎么办?咳咳,我还没死呢,你们跪死人呢,等到哪天我死了,你们再跪也不晚…”

鸣莺一听忙起了身,又急又委屈:“夫人,他死活就要跪,奴婢也是没办法了呀。”

欧阳箬捶了捶胸口,顺了顺气,瞪她一眼:“没办法不会想办法么?他如今这腿也伤了,你去好好照料他,要打要罚得等身子好了再说。”说完,头又是一阵眩晕,忙叫宛蕙扶了她进屋子。

德轩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没在了层层帘幕之后,张了张口,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第五十七章 病愁春(二)

“哦?病了?怎么地这般不经吓。”楚妃听得张嬷嬷的禀告,微微冷笑,放下手中的荷塘夏景青花茶盏,接过身后大丫鬟递过来的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道。

亭子前一派春光明媚,花园中的花都冒出了花骨朵了。看着就是一阵神清气爽。

“回王妃,听大夫说是水土不服,着了凉…”张嬷嬷小心地回道,扶着她缓缓步下亭子走向花园中。

“哦?不过看她样子,昨天倒是规规矩矩,不像是个狐猸子。比起那些女人可顺眼多了。”楚妃漫不经心地伏下身子,摸摸几丛将开未开的牡丹。

楚地盛产牡丹,她也极爱牡丹,不但因为牡丹漂亮,更因为牡丹是花中之王,富贵美丽。

“王妃说得极是,听说,她是华地大家出身的,想来争宠媚主的事她还不敢。”张嬷嬷得道。

“哼,嬷嬷得了她什么好处,竟替她说起话来了。本妃怎么听说她以前是伺候那个华国公的人呢,宫里头出来的人,再怎么大家出身,也都是一副毒肠子。嬷嬷以后可要注意点了。”楚妃回头冷冷看了张嬷嬷一眼,张嬷嬷额头就沁出了冷汗。

这个女主人她可从来不敢小看。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是看她一副柔弱样子,王妃还没给她个下马威呢,她就先病倒了,想来也是个弱身子的主。”张嬷嬷换上笑脸,满脸皱纹撑出一朵菊花。

楚妃满意地微微一笑:“也是。她也就是个残花败柳,能让侯爷看上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了,看来不足为虑。再说,她孤身一人离国离乡,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倒是徐氏这女人,哼…”

张嬷嬷连连点头:“那七夫人生病这事?…”

楚妃漫不经心地道:“派人送点补品,传个话就行了。”她摸了摸手中的牡丹花。

那日欧阳箬虽然穿着素淡,但是她身上的风华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就像这将开未开的牡丹一般。即使未全盛开,却已露出了绝世风姿。

她比她年轻,甚至比徐氏还显得更年轻。

可是再怎么美丽,依然只是她手中一朵可以随时掌控的花。叫她生,她便能生;叫她死——她便只能是死!

她心中冷冷一笑,涂满鲜红丹蔻的指甲狠狠地掐掉那朵盈盈未盛开的花。

欧阳箬的病反反复复病了五六天,才算是初初略好了些。府中的大夫是说是车马劳顿,忧思郁结于胸,再加上水土不服受了凉,一起发作,才病得这般凶狠。

楚妃早已派人来传话安慰,又送了些补品。柳氏也送来了不少东西,徐氏却只是派人来传了话,宛蕙都一一妥当打点了。

欧阳箬在病床上,只是冷眼看着,口中也不说。宛蕙与鸣莺自是尽心伺候。德轩的腿也好了,因他懂得药理,煎药配药都由他看着。

欧阳箬便安心在“静云阁”养病。日子也过得甚是风平浪静。

楚府有条不稳,日日如此,却不知在楚朝堂之上已经是风起云涌,一片杀机暗藏。

楚霍天回朝,前些日子暗传的“分江而治”的谣言慢慢平息。只不过接着又有人开始盛传楚霍天居功至伟,功高盖主,似乎隐约把矛头直指楚霍天想要谋朝篡位。

谣言随着大军的进京日久而日渐盛传开了。

朝堂之上,纷纷有谏官开始把矛头指向楚霍天,说他居功自傲,集兵屯田,历数他种种,似乎忘记了在前几日,楚帝偕同百官亲迎楚霍天“皇上,忠勇定侯在柳州私自集兵屯田,四万兵马日日厉兵秣马,此乃太平盛世,臣不知侯爷此举是何用意,况侯爷已然得胜回朝,手中兵权应该尽早归各地郡卫将军…”

楚霍天微微转身,看向说话的来人。空阔奢华的金銮殿上,一排排文武大臣们正屏息凝神,玉阶前站着御史中丞张书英,他正滔滔不绝地一一列举楚霍天行事不当之处。

他每说一条,文武大臣中便响起切切私语,等他堪堪五条说完,金銮殿上已是一派抑不住的哗然。

这是楚霍天回朝第三天来,第一次有人公开站出来针对他的“参奏”。才三天呢,得胜回朝的盛大宫宴似乎还在眼前,如今却已然是一派肃杀。

张书英说完,底下纷纷有赞同合议的,也有跳出来反驳之声,也有不少无动于衷之人。武将之中更是一片哗然。

“奶奶的,我们出生入死,死了多少兄弟,在京城外歇息几天,你们便叽歪个不停,侯爷!你只要一声令下,我德虎便把他脑袋给砍了!”武将之中忽然跳出个马脸汉子,楚霍天一看,原来是吴德虎这个莽夫。

他轻喝一声:“金銮殿上岂容你无礼!左右金甲卫士何在?”话音刚落,两位金甲卫士上前向楚帝示下,楚帝点点头,两位金甲卫士便将他拿下。

吴德虎尤自不服,口中依然叫嚷:“皇上…侯爷,那群小人就是见不得您打了胜仗…”声音渐渐远去了。

楚霍天面色如常,微微一瞥阶前的张书英,若他想得没错,那些人已开始按耐不住了。他又看了看对面的国丈王景,只见他面色如水,浑然事外。底下百官却是个个面上表情生动。

好一副百官百态图啊。他心中微微冷笑,静心等候。

龙椅上的楚帝不自在地动了动他臃肿老迈的身躯,轻咳一声:“爱卿所奏,朕会好好考虑,…这个…皇弟,你如何看?”

楚霍天微微一躬身,不慌不忙地,清朗醇厚的嗓音在大殿里荡漾:“启禀皇上,柳洲乃是我楚国于粱秦交界之地,向来是我楚之咽喉,若不日日操练兵马,如何能一朝有可用之兵?况柳洲地域贫瘠,每年的粮草都需从楚地各处征集运送,且不说劳民伤财,因路途遥远,很多时候都不能及时运达,若不屯田,如何能让四万兵马有可食之粮?”

他说着,顿了顿,犀利的眼神射向众官员:“且集兵屯田,自先帝之时便也有之,臣想请问张大人,风老将军柳洲屯田,朝中人人都赞好,为何本侯在柳洲屯田,便是不宜之举?”说完,一双利目直盯在张书英的身上。

“风老将军屯田之时乃是梁国狼子野心,想要犯我楚之境,如今我国与粱秦二国交好,侯爷此举已属不当。臣怀疑侯爷恐有私心。”张书英甚是不畏,大声道。

楚霍天面露鄙夷:“张大人也知道粱国曾有狼子野心,本侯想请问张大人,粱国的狼子野心是何时曾消失?难道一句交好,便不用防了么?用兵之道,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日日厉兵秣马,便是让粱国知道,我楚有好儿郎坚守边关,不敢一日松怠,如此才能让别国不敢有窥视之心。这点道理张大人都不知道,想来书都是白读了。”

楚霍天语言如铁,只几句便驳了张书英“直言”。张书英被窘得满面通红。最后只能退回列中。

接下来,有人又提出立储之事,挑起话题的依然是御史官。言官无罪,他们之中不少人自然希望楚帝能尽快立储,让朝廷的立储之争尽快平息。

朝堂两派之人如煮的汤开始沸腾,以户部尚书,吏部尚书为首的国丈一党自然支持立王皇后的嫡生皇子,以孙大人一派的文官清流自然想立文武双全的大皇子。武官们自然一动不动,不参与争论。楚霍天冷眼看着一众之人互相攻击推委,国丈王景却是文风不动。苍白的发丝在官帽下显得十分显眼,一个老狐狸!选在这当口想要立储!

立长还是立嫡,两派之人争论不休。

贤妃所生之子为大皇子,性格温和,诗书通读,十分得楚帝心意。清流一派自然更是大大喜欢。

皇后之子为三皇子,生性顽劣,但为嫡皇子。他身后的国丈及党羽更是实力深厚。

立谁哪一派都不服,争执不下。楚霍天见龙椅上的楚帝一脸煎熬,犹豫不决,心中掠过一丝忧虑。

终于,争执不休的早朝结束了。

楚霍天走在群官之首,国丈王景走在另一边,二人步下青石御阶交汇之时,国丈忽然扭头笑道:“侯爷立下的盖世伟功老夫还没向侯爷祝贺呢,侯爷为国为民,真是辛苦了。不过想来侯爷在华地收获不小吧。”

第五十八章 深宫怨

楚霍天微微侧了脸,看着他,挑了挑眉。国丈王景摸了摸白须道:“且不说华国中珍宝无数,人不是常说华地女人个个温柔如水,侯爷想是也体会到了吧。听说侯爷带回一个华宫女子…”说完,嘿嘿地笑,笑意甚至暧昧。

楚霍天闻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拱了拱手道:“谢谢国丈关心,本侯不在京中之时,国丈想来要处理之事更多,更为辛苦。如今还要来关心本侯的收获,真是不敢当。”

国丈王景哈哈一笑,雪白的胡子翘了翘:“侯爷真喜欢说笑话,为君分忧是做臣子的本分,老夫也只是尽自己本分,再辛苦也是值得的。侯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楚霍天依然微微一笑,轻掸了掸朝服的下摆道:“国丈说得对,做臣子的确是应该有自己的本份,但不该过问的事情就不要过问。国丈为官多年想来更明白这个道理。”

说完微微一拱手,转身走了。

王景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忽然远远的一个小内侍小跑了过来,在他耳边附耳几句。

王景点点头,随即跟着他转回了内廷。

穿过重重宫门,他来到了“昭华宫”。

王皇后一身滚金丝凤服,头戴金凤衔珠冠,擦了粉雪白的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端端正正地坐在殿上主位。王景见她如此庄重,不由得一愣,先行了个礼。才小心地问道:“皇后叫微臣来是有何要事?”

王皇后手一挥,两边的宫人退得干干净净,她才慢条斯理地拨了拨手指上硕大的猫眼金戒指道:“本宫找父亲大人来,是想商量个事情。”

国丈王景闻言堆出一张笑脸:“皇后有什么事情可为难的。”

王皇后慢慢冷了面色:“本宫就在想,立储这事国丈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啊,怎么过了那么久,翰真都快十六岁了,还是一个皇子啊。本宫也在纳闷呢,这国丈到底是不是他的亲亲外公。”话刚说完,一双犀利的眼眸已射出怒火来。

国丈王景的笑脸顿时僵硬起来,他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道:“女儿啊,为父不是在一直奔走么。就刚刚,朝堂之上已经又挑起这个头了,你要相信…”

他还没说完,王皇后已经一掌拍上雕凤楠木案上:“相信,相信?本宫相信你多久了?!‘霖华宫’里的那个贱人如今可靠上了棵大树了。国丈大人,你该不会不知道,那女人已经跟楚定侯搭好了桥么?”

王景一惊,失声道:“什么时候的事,这…这…”说完,额头已冒出了滴滴冷汗,怪不得楚霍天能如此意态闲暇,扑天盖地的谣言都似乎不能撼动他一分。原来他已经选择好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他为什么不去扶那个四皇子,那个四皇子的生母不就是他的远房的表妹么。”王景擦了擦冷汗,急忙道。虽然四皇子年龄幼小,但是这对手握大权的楚定侯不是更好操控?!而大皇子背后清流一党势力有时候并不买楚定侯的帐。两两相较,原本以为他是如何也不会选大皇子的,而这次的谣言本意就是要逼他向皇后国丈一党靠拢,没想到他如此动作…那这局面如何收拾?

“那个女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父亲大人,你以为他就那么笨去扶一个背后没有一点势力的皇子么?哼,‘霖华宫’的贱女人这次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我们争了。本宫现在就去见皇上,问他到底是想立谁,是想立那贱人的儿子还是想立本宫的儿子。他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扶着他坐上皇位,如今竟然偏袒那贱人!父亲你不知道,昨个有人传来消息,他跟那贱人说,所有皇子中,大皇子最像他。”

王皇后精致妆容的面容狰狞地扭曲着。手指上金光闪闪的镶翡翠红宝石金护甲刷地一声划过桌面,两道清晰的痕迹陡然印在上面。一如她的愤怒,呼之欲出。

“最像他!最像他!最像的恐怕就是那副窝囊像,翰真再怎么好也比不过那贱人的孩子。我不服,我死也不服!”

她尖声叫着举步就往殿门急走去,王景忙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儿啊,你冷静下。不能这么冲动,你这一去,翰真的前途就毁了…”

王皇后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把把头上的凤冠重重地往地上一掼,顿时凤冠上硕大的珍珠四散开去:“你知道皇上多久没踏进昭华宫一步了么。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他是铁了心不要我们母子二人了。”

王景见王皇后委顿在地,号啕大哭,全然没有往日的威仪。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什么时候,他那温婉如水的女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往日高高在上,凤临天下的国母,如今却似一介怨妇。

都是他!

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当初若不是他一力在背后替他谋划,他如何能到如今君临天下,志得意满?

如今他老了,女儿也老了。他却忘记了以往的恩情,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

王景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慢慢蹲了下来,把那散了的凤冠小心地拣起,老迈的手背上青筋纠结,犹如老去的树皮,手中的金凤凰却栩栩如生,昂然欲飞。

王皇后的哭声像一把尖刀凌迟在他的心口上。他那从小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女儿,那骄傲如凤凰的女儿,如今竟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

满目的繁华的内殿如今看在眼中竟如此空虚,没有了君王的恩宠,这里即使是皇后的寝宫也只是一座没有生气的牢笼。

他把凤冠端端正正地戴在王皇后凌乱的发上,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许久不曾经见过的慈祥:“女儿,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你想要‘明月坊’里的一尊玉娃娃么,可是后来,李大人家的女儿却先你一步买了。你跑回去跟为父哭泣。为父到了李大人家,用百金与他换,但是他却不肯换。后来,为父派了个下人,进了他的府,暗中把那玉娃娃给毁了。…女儿你放心,该是你的,王家的,为父一定不会让它被别人抢了去,不论是当年的玉娃娃,还是如今的太子之位,为父一定会把它抢过来,即使抢不过来,也要别人都得不到。”他和声说着,声音若三月春风拂面,但是却带着无尽的杀气。

王皇后听得呆了,滚滚而下的泪水早就把妆容冲出一道一道花花绿绿的痕迹。父亲苍老的面容如此地接近,什么时候父亲也这般老了。

她哇地一声,扑在父亲怀中,仿佛依然是多年前的小女儿,只要在父亲的怀中便能得到世上的所有,她放声哭着,似乎多年的委屈都随真哭声哭了出来。

繁华奢适的“昭华宫”因得这凄切的哭声更显得沉寂如死水一般。

第五十九章 侯府深

欧阳箬的病缠缠绵绵,日日夜夜用高被捂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凶猛的高热才慢慢退了。

又过了五六日病才略略初愈了,但人却瘦了一圈。原本大的眼睛越发幽深,小巧的瓜子脸也瘦得只剩下巴掌一般大。面色苍白,行一步都气喘吁吁。

“夫人别看了,病养好了脸就会红润了。”宛蕙端来一碗药,轻声劝慰道。欧阳箬拿了一面菱花海兽葡萄铜镜,正对镜自照,镜中容颜憔悴,连自己看得都微微心惊。

她轻轻叹息一声:“姑姑,这病也实在凶猛。那几日就觉得自己像是死了,可如今也熬过去了。”宛蕙奉上药,安慰地笑道:“这世上没什么熬不过的,夫人且放宽心思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欧阳箬点点头,低了头一口喝尽碗中苦涩的药汁。

在这世上,有什么是熬不过的…

“姑姑,我想去外边走走,病了这几日,也该出去散散,老闷在屋子里也不好。”欧阳箬拿了根玉簪对镜比划道,清瘦的面容露出一抹天真的笑靥。如今病好了些,也想着出去走走散散心。

宛蕙见她心情恢复,忙笑着答应了。叫来鸣萦一起帮她梳洗,打理。因欧阳箬大病初愈,身子还是弱得很,便把冬日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再加上一件蜜合色锦裘披风,欧阳箬只觉得自己身上似压了千斤重,原来弱不胜衣便是如此。

她在心中苦笑了一声,由宛蕙扶了向花园走去。一路上天光耀眼,清新的风徐徐吹来,午后花园中的春景一派欣欣向荣,有许多花也开了,牡丹花更是开得娇艳逼人。

德轩捧了一些要用的事物跟在二人后边,亦是好奇地四处打量。刚进府欧阳箬便生了病,他天天跟前伺候,侯府中还没好好看过。

欧阳箬慢慢地走,只觉得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身上的浓重的药味也散了去。

“姑姑,这几日凌湘可有抱出来玩?”欧阳箬随口问道。她走得累了,在廊桥边拣了块竹椅坐了下来。看着四周风景,觉得干涩的眼珠也灵动了许多。

宛蕙犹豫了半晌才道:“有抱出来,但是就在‘静云阁’前玩一玩,不曾出去。”欧阳箬闻言怔了怔,半刻才点点头道:“也好,等她过些日子再抱出来吧。”

两人正絮絮说着家常话,忽然远远地来了一群女人。当先一人笑得花枝乱颤,笑声清脆,欧阳箬定睛看去,原来是徐氏并几个妇人往这边走来。

欧阳箬只觉得浑身一阵不自在,想要走,看着却是晚了如此突兀离开恐怕授人口舌,只得立起身来,静等她们走过。

待她们走近,欧阳箬还未过去见礼,徐氏忽然咯咯一笑,亲热地走近前来:“呀,妹妹身子大好了。前些日子听说妹妹病了,姐姐我俗务缠身,倒没办法走得开。正想这几日去看看你,没想到你却是大好了。”

欧阳箬忙福了一福,微微笑道:“徐姐姐有心了,妹妹真是受之有愧。想与姐姐多多亲近,偏偏身子不争气。”

徐氏呵呵一笑,露出一排雪白如编贝的牙齿:“好了就好了,来,见过几位姐姐,这位是宁姐姐,这位是李姐姐…”

她一一指着介绍过去,却惟独不提她们的来历。说完,她指着欧阳箬道:“如何,这位新妹妹长得标致吧。真把我们一干人都生生比下去了,人常道,病西施美得可人,我从来不信,就想,病得歪歪的,就是个真美人也要减三分姿色,如今看到欧阳妹妹,才算信了,这一病越发楚楚动人。对了,欧阳妹妹还是华宫出来的人儿呢,见的世面多了,以后我们要常常请教她呢。”

欧阳箬听到最后,面上一阵青白,只抿紧了嘴唇,面上微微含了一抹冷意的笑…

那群妇人一听,个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的甚至面露鄙夷。欧阳箬淡淡一眼扫过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虚无飘渺,似月光在水面掠过一般,清华高贵,不容亵渎。

她只道:“徐姐姐就爱开玩笑。妹妹先告退了,这一身病气的,不好见姐姐们,改日再一一登门拜访。”说着便扶了宛蕙要走。

徐氏咯咯娇笑,笑声听在欧阳箬耳中有种说不出的刺耳:“欧阳妹妹走好,呓,这内侍长得十分俊俏啊。姐妹们你们快看看。”

欧阳箬才走出几步,一回头,却见德轩被她们团团围住,一张俊颜直憋得满面通红。

徐氏尤自在一边笑道:“听说华国女人漂亮,没想到内监也这般俊秀。啧啧,真是开了眼了。”

边上一位穿着桃红色绣碎花长裙的年轻妇人忽然开口道:“有人暗传道华帝喜男风,莫不是内监都要这般标致模样么…”说完暧昧之极地笑了。几个妇人闻言都放肆地大笑。

德轩的面上已经刷地一片铁青,捧着衣服修长的手指捏得骨节发白,却只低着头死死的盯着地上,一声不吭。

宛蕙亦是担忧地看了看他。欧阳箬咬咬牙,换上一副笑颜淡淡道:“几位姐姐拿这下人打趣做什么,无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徐氏轻抿嘴轻笑道:“好了,这园子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好看的,姐姐先走了,该天再好好跟妹妹聊聊天。哦,对了,妹妹的胭脂制得十分好呢,几位姐妹看了都想要呢。”说着笑吟吟地看着她。

欧阳箬淡淡看了她一眼,却是对她边上几位妇人笑道:“也是妹妹糊涂不周全,如今见这几位姐姐长得如花似玉,跟这园子里的花一般,妹妹敢打包票,要是用了妹妹送给徐姐姐的胭脂,肯定锦上添花,倾国倾城。”

徐氏闻言,笑的脸略僵了僵,她向来自负自己的容貌,最见不得别人比她美艳,如今听欧阳箬只夸别人不夸她,心中便十分不痛快,于是悻悻地招呼着几位夫人,当先扭着水蛇腰走了。

欧阳箬立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们一群姹紫嫣红的背影炫耀一般离去,心中猛地生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无国无家,无权无势,她就如戏台上的小丑,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人嘲笑。

强烈的怒火已经驱散了她脑中所有的思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日,定要她们尝到被人如此凌辱的滋味!

宛蕙见她定定地立着,担忧地拉了拉她:“夫人,回去吧,来日方长,且不可争一时长短。”

欧阳箬收回视线,忽然看到德轩惨白的面色,心中微微一惊,忙拉了他的手,德轩的手冰冷如雪,凉意透过她的掌心,直达她的心底。

“德轩…”她忧心重重地唤了他一声。德轩回了神,平了平心绪,淡淡道:“谢夫人关心,德轩没事,只当几只鼓噪的的鸡在耳边叫罢了。夫人也别放在心上,为了这些人,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