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越怕越是梦见了,某日她当着他的面决绝地挽起裙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惊吓和疼痛如潮水漫在心间,整个胸臆内布满伤心情绪,几乎让人落泪。

白世非从床上扎醒,余痛缭绕心田未去,只觉头痛欲裂。

茫然呆坐不动,片刻之后,才完全清醒过来。

无奈至极地抹了把脸,窗外天色已微明,他翻身下床。

未几,在膳厅用过早食,才打算往书房办事,却见邵印急步而来。

“公子,宫里头来了人。”

白世非心里一咯噔,今儿才是年初五,甚至连年初七的七彩开迎财神都还没过,刘娥这时候就差人来宣他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匆匆偕邵印出去领旨。

第四章弹指已飞灰

白世非到达庆寿宫时,赵祯已然在座,看见他到来,两人不动声色地飞快对视一眼,一瞥之下已然相互知晓,对方也不知道刘娥在打什么主意。

心里暗暗有些警戒,白世非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刘娥和蔼笑道,“怎地这会儿正经起来了,坐吧。”

“在太后跟前小子焉敢不正经?”白世非轻笑答道,依言落座。

他适时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与刘娥及赵祯两人闲聊起来,过年时开封府里恁多的热闹事儿,经他巧舌如簧添油加醋地一描述,不时令赵祯哈哈大笑,即便刘娥也笑弯了眼稍。

笑歇时手中茶盏慢慢抿过,容色不为人察地敛了敛,她稍稍回首,对侍立身后的周晋说道,“被世非一逗,我倒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那边派人过去了么?”

周晋上前恭禀,“回太后,已差医官杨可久前去诊治。”

赵祯眼眸眯了眯,好奇问道,“母后说什么事儿呢?”

刘娥叹息道,“先帝的宫人里有位李顺容,今晨来报说染了重疾。”

白世非心口一突,微微垂了垂睫。

赵祯已经接口,“就是当初母后进宫时,侍候母后的那位宫女李氏?”

“可不就是她么,与哀家虽不说是情同姐妹,然而几十年宫中岁月,到如今还识得几位旧人面?总归也有点儿特殊情份,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年我也不曾提携过她。”最后两句仿佛言若有憾。

赵祯心窍玲珑,闻言笑道,“母后可是想晋封于她?孩儿听母后的。”

刘娥点点头,又感慨不已,“到了这把年纪,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便是那病病痛痛,一旦病榻缠绵,便不知何时才能够起来了。”转而对周晋道,“传哀家谕,即把旨给拟了,册封李顺容为宸妃。”

白世非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只是他原本便肤如脂玉,那表情又一闪即没,所以在场众人也没觉察到。

周晋迅速去作安排。

然而片刻方过,还没待他办完事返回,已有内臣匆匆来告,“禀太后,李顺容……不治。”

赵祯一怔,惊讶地看向刘娥,只见她轻轻蹙眉,似是也异样意外。

旁边白世非垂睫低首,藏在袖子里的掌心白如雪色,正微微渗出细汗,谈笑间风云骤变,刘娥召他过来的目的已昭然若揭,此时此刻他这宫外之人不宜再作逗留,由是声色不露地起身告退。

刘娥目光韵转,深沉无底地看了他一眼,“前两日夏尚书私下里与哀家说,过了年又翻一岁,他家中幺女的年纪可也不小了,我想想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若心中确实无意,我便代你婉拒了他,却不好再继续蹉跎。”

白世非似诚惶诚恐,长揖道,“小子该死,做事不周劳太后下问,还请太后代为转告夏尚书,出了年小子便差人准备起来。”

刘娥面容略带满意之色,点了点头,不再留人。

待得出了庆寿宫坐进暖轿里,白世非的脸色慢慢便沉下来,黑瞳如浮掠过一层薄冰,惊人寒绝,轿子很快便从长庆门出了宣德楼,他掀开窗帷,“即刻往首相府,我要见吕夷简,白镜你先行一步去递帖子。”

周晋和吕夷简是刘娥的左臂右膀,事到如今,说不得只能找他去了。

白镜看他神色凝重,知道事紧,应声后飞跑而去。

不多时轿子到了相宅,吕夷简站在大门外相迎。

入内看罢茶茗,吕夷简挥退下人,白世非亦无暇寒暄,说话直切来由,“我刚从宫中出来,李顺容今晨报病,太后差了医官杨可久去诊治,结果病重不治。”

吕夷简脸色大变。

这朝中上下,大凡如他这般年纪谁个不晓那李氏其实是赵祯的亲生母亲,不说她的病来得莫名其妙,只说杨可久才前往诊治便告离世,这当中已难免让人觉得蹊跷。

白世非沉声道,“朝廷里群臣全碍着太后的威严,无人敢告知皇上实情,皇上虽然也早隐隐怀疑自己并非太后亲生,但就一直误以为生身母亲是抚养他长大的杨淑妃,却不知是这李顺容。”

如今刘娥出其不意地当着他的面弑杀李氏,他却苦不能对赵祯明言,如今事已至此,日后他愈发不能再与赵祯提及只言半语,一来事关赵祯身世,知晓这等隐秘只会招来杀身之祸,二来刘娥已刻意在他与赵祯之间划下一道再也无法回头的鸿沟。

倘若赵祯他日知晓了自个的生身母亲是李氏,定然会怒他在事发前知情不报,在事发时不曾告之,在事发后还隐瞒下去,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轻易谅解他。

吕夷简沉吟了下,“白公子来找老夫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丞相今日当可高枕,然而我说一句大不韪的话,以太后之高龄丞相以为她还能在位多久?再过几年定然还是皇上亲政,丞相可想过届时如何自处?”

吕夷简默不作声。

“日后皇上真追究起来,不止我白府可能招致灭族之祸,只怕到时丞相也难以独善其身。”

作为辅政大臣之一的吕夷简,虽然在刘娥临朝的这些年间时有据理力争,约束她的铺张浪费和独断专行,为朝廷出力甚多,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始终是刘娥身边重臣,难保以后赵祯不会找籍口办他。

为官多年,如今更位极人臣,吕夷简如何不懂个中厉害。

“那按公子的意思可该怎么办?”他试探地问。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我已无能为力,只是我猜太后大约只想以普通宫嫔的身份把李氏草草殓葬了事,为了来日着想,丞相还宜劝谏于她。”

吕夷简颔首,“太后若不顾及她刘家后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若然她还念着刘家香火,确实也该厚葬那李氏。”

“我也是这意思,李氏乃皇上生母,今日若丧不成礼,他朝定有人会被治罪。”如可由吕夷简出面说服刘娥,安排以大礼殓葬,日后即使刘娥过身而赵祯知晓身世,也多少会因他曾厚葬其母而心存感激。

“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便进宫去向太后提出以一品礼为李氏殡殓,并请求在皇仪殿治丧。”

白世非想了想,“最好可以给李氏穿上皇后冠服,且在她的棺木中灌满水银以护持遗体。”

吕夷简一惊,“公子难道担心皇上日后会开馆查验?”

“以皇上之心细,到时纵然听罢百般传闻,也不如亲眼一见。”

“老夫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世非闷抑地轻叹口气,但愿补牢为时未晚,也不再久留,起身向吕夷简告辞,在他转身时吕夷简动了动唇皮,似还有话要说,最后却还是咽了回去,只默然将他送了出去。

第五章争如不相见

白府里谁也想不到,平时都很随和的白世非和尚坠两人,吵起架来竟然完全没有一点和好的迹象。

为了避开热心的众人不时暗中使力撮合,尚坠甚至不再陪晏迎眉出来用膳,由晚晴替了她去,而白世非看到这光景,干脆也不出来吃了,只叫人把东西端到寝居,后来索性连办事的人也全去了第一楼商议。

一个住在疏月庭,一个住在第一楼,两人都变得大门不出,让一心希望他们和好的仆婢们徒呼奈何,而连累大家被一同处罚的白镜则成了过街老鼠,不管去到哪都会被婢女们又掐又打,呼痛不得,只好灰溜溜地抱头鼠窜。

白府里静谧谧地,失去了往日的笑声。

眨眼到了初七,家家户户一早设果品香供,祭完祖烧过爆竹,收起各间厢房里昼夜燃点的灯烛,撤下彩缎红绸,过了这日便是出了年。

由于庄锋璿早定好在年初八离开,所以入夜后白世非差人把他和晏迎眉请了来,在第一楼设下酒席为他践行。

边饮边谈,免不了提及近日朝中之事。

庄锋璿道,“听说太后虽然听从了吕大人的劝谏,以大礼为李宸妃公开殓葬,却终究心里不是很情愿,令其出丧不得由宫门出而使拆宫墙,后来是在吕大人的坚持下才由西华门出丧。”

白世非应了声是,说道:“后来吕丞相还是背着太后去与她的亲信罗崇勋说明厉害关系,才得以皇后礼将那宸妃入殓。”

庄锋璿看了晏迎眉一眼,见她脸有虑色,两人心意相通,他不无担忧地代她开口说道,“太后既已动手,接下去那薛奎薛大人以及晏大人,前景可也堪虞?”

白世非摇摇头,“这点你们倒可以放心,太后垂帘多年,最在意的无非是手中权位,断不肯轻易放手,是故一心想亲政的皇上才是她的心腹大患,她最着紧的是如何控制着他,而不是对付薛大人、晏大人以及我,这招杀鸡儆猴不过是做给我等看,她已尽灭皇上威风,让我等明白他是逃不出她手心,以此警告我等好自为之。”

晏迎眉轻舒口气,“这样我还放心些。”

“她既然已开了头,事情还是会办下去,如果我的估计没错,那么薛大人被罢相谪贬应已为期不远,至于晏大人,你们则尽管放心,他倒一定会平安无事。”

庄锋璿奇道,“为何你会如此肯定?”

白世非苦笑不已,“你想一想,皇上生母无缘无故病逝,他最倚重的三朝元老薛奎也被逐出京城,惟独我白世非的岳父得保周全,而我不但时时被太后召进宫里闲谈,更蒙赐婚与她的亲信兵部尚书夏竦结成姻亲,纵然我对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然而一样样摆在他眼前,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看待于我?”

这无声无息的挑拨离间,招招杀人于无形。

情势已经十分明朗,就算白世非再如何忠心耿耿图谋辅助赵祯,日后在他面前也讨不着半点好处,而一旦哪天赵祯对他的信任起了动摇,他反而极易招来杀身之祸,由此,最明智之举自然还是转身投靠刘娥。

刘娥如此相逼,无非就是想迫使他以后俯首听令。

“长久下去你和皇上之间必起罅隙,你可有打算?”庄锋璿问道。

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不急,慢慢来。”

本念及父辈与刘娥多少有些渊源,所以只要她不是太过分,他也就受下来,笑笑过了,如今看来她势必要堵死他的后路,非挑得赵祯与他反目不肯罢休,既然如此,为求自保,他也就不客气了。

疏月庭里夜静无声,雪花点点,缓慢飘舞坠地。

黑夜里,尚坠独自坐在廊前石阶上,看着手中碧绿通透的玉笛,已好些日子,再也没有去过林苑里头。

把笛子轻轻凑到唇边。

多日来始终表现得若无其事,那被压在心底最孤独一角的心事,在此刻无人静夜里,终于还是漫上了心头。

回想起自打进入白府以来,他总是时时故意惹她,让她恼得不行,虽然如此,后来却不得不承认一个慢慢领悟的事实,就是他早潜移默化地已使她有所改变。

从在膳厅里他一次次逼着她抬眼与他对视之后,她开始试着抬头和人说话,而这一试,意外地为她带来了朋友。

熟络之后晚晴才告诉她,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冷傲,清高,脸色总是淡淡的,从不正眼看人,象是把谁都拒于门外,晚晴说那时她们都不敢和她亲近,后来熟了才知道原来她很随和,对人有求必应。

慢慢地,和晚玉晚弄晚霞晚若等人也渐渐熟了,她的日子开始有所改变,变得有意思起来,她们好象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儿,知道府里府外许多趣事,有什么好吃的不忘留一份与她,看到她的绣帕漂亮都围着要抢,还一个个争相告诉她公子爷喜欢什么。

他喜欢什么?似乎没什么东西,是他真正喜欢的吧。

衣裳,他几乎只穿白衣,铺子里辛辛苦苦搬来几十匹五彩缤纷的绫罗绸缎,盼在他挑拣时得几句夸奖,他却只指指那匹白锦,说了句随便做几套,脚下一步没停,偕二管家边走边议走了出去。

吃,就更挑了,旁人眼里的珍馔异肴他从不入口,说那些只适合招待宾客,每顿用膳未曾见他动过三碟以上的菜式,喝茶则只喝龙凤团和北苑私焙,茶饼儿放多了一片或放少了一片,水温高了一点或低了一点,只要口味稍有一丝不合,浅抿之后便再也不碰。

她看不出有何种东西是他不绝顶挑剔的……大概,只除了她罢。

晏迎眉劝她把心放开一些,即便是寻常男子家里,自古以来取三妻四妾也是等闲之事,更别说他还不过只是逢场作戏,虚衍酬应而已。

便连晚晴晚若等人,也不时对她耳提面命,说他相中她不知是她前几世修来的福分,责怪她不但不好好惜福,反而竟还闹得他如此不开心,一个个对她的举动都极不以为然。

其实个中道理,她又怎会不明白?

只是,却只是她们都不是她,没有人是她,所以也就没人能体会得到,当她在一旁悄悄听见,那些仆从们眉飞色舞地谈论他的风流韵事时,她的心,是怎么样失控,内里五脏六腑都蔓延起一种冰凉彻骨的痛。

如果与他在一起,是意味着以后的每一日都需听闻这些,甚或不定哪天就会亲眼见着……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只要一想到他有可能与那个歌姬或是别的女子一朝共渡良宵,她的心就弥满无法言喻的悲伤。

那种此生未曾经历过的痛,在那刻揪得她喘不过气,恨不能死掉。

她想,与其如此,不如,不如与他分开……

如果不是他到来寻她的那日早上,在他拂袖转身的刹那,她看见了他深深受伤的神色,大概此刻,她就不会那般心乱如麻了吧……

连续吹错几处,笛声已不成调,最后余袅缓止。

漫天雪片,在擦过梅枝时折损了方向,晃晃悠悠地飘落在一身白色衣袂上。

白世非静静站在疏月庭的拱门外。

远在第一楼隐隐听闻笛声,无法控制心头那抹思念,他撇下被邀的两人,踏雪寻来,抬首望向夜空,正是深冬雪花飞舞,却从何来那么孤寂的一曲嫦娥奔月,似有意独守终老。

明明一堵花墙之隔,她就在咫尺,他却不能与之相见。

他怕,怕再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那种异样的决绝,即使会将他置于死地,她也似铁了心毫不怜惜。

从未试过,如同那一刻那样伤心欲绝,宛如刀割。

轻轻伸出手掌,盛住雪片,良久,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这一生贵绝天下,事无不得意,哪想得到,他的情路会走得如此艰苦。

把未化的雪片拂下,他抬步离去,就这样吧,原是两条道里的人,还是回到各自的道上吧。

过了年他已二十一,白家三代单传,是时候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妻子。

对他痴心一片的夏闲娉,虽然是假太后之手指婚,然而不论从哪方面看,对他而言,也是个门当户对的合适人选罢。

第五章灯影映高楼

初八一大早,夜雪初霁,白府里银妆素裹,霾色微明的鸽青天空看上去似乎仍未能放晴,尚坠陪着晏迎眉出现在前庭,小厮为庄锋璿牵来马匹之后退了下去,白世非抱拳道,“大哥,后会有期。”

庄锋璿冲他还了礼,然后看向晏迎眉,她眼内已隐见薄雾。

白世非轻轻拉了拉尚坠的衣袖。

尚坠朝庄锋璿祝过平安,转身跟随白世非离开,通往前厅的积雪一早已被扫走,然水痕石的路面终归有些地方结了薄冰,任是她已小心翼翼,也仍然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白世非慌忙挽住她,“小心些。”

“我没事。”她低低道,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白世非站定,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酸涩难忍,惆怅而无奈。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台阶,走进前厅,尚坠倚在门边等待晏迎眉,白世非本已从她身边走过,然而没几步后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凝视着她沉静的侧面,他轻唤,“小坠。”

她微微向后侧了侧首,半垂的睫眸和脸庞映入门外斜打进来的晨曦光线,有种说不出楚楚动人的柔怜。

心口柔情与苦涩一同弥漫,白世非已到嘴边的话儿再也说不出来。

然而过了这回,可能就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抑郁长叹,沉默良久,才极低极低地道,“我需要再娶亲。”嗓音喑哑歉疚,无能为力中还带有一丝对自己的懊恼,仿佛不用她表态,他也知道自己万死不辞。

似乎不堪晨光过亮,尚坠合了合眼眸,回过首去,有些怔怔地望着门外积雪,回忆在茫然若失中模模糊糊地掠起,依稀某时某日,某人温柔无比地和她耳语,他会安排三礼六聘娶她进门……

迎着光的小脸慢慢地颜如白雪,到最后唇边浮现一丝浅笑。

白世非不忍再看,轻轻别开眸光,抿成线的唇内牙关紧咬。

她回转身,深深地朝他福了一个万福,无言无语,轻挽起裙子,有些脚步踉跄地往里走去。

留下神色惨然的他独自呆立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连续几日,开封大雪,府内白茫茫一片。

白世非已恢复了在膳厅用膳以及在偏厅书房办事等从前的惯习。

雪停后,元月十五也已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