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迎眉笑看尚坠,“听见师太说了没?白头偕老,长宿相飞。”

尚坠脸颊大红,不去理她,只对真明道,“是白公子从皇宫里得来。”

她神色之间若隐若现的小女儿窘态惹得真明莞尔,“便是才刚那位传说中财势倾城的年轻人么?”倒也真如传闻所言那般仪表俊绝,气宇非凡——怎地好像有些儿不对,真明皱了皱眉,定睛察看尚坠眉目,不觉脸色微变,沉声道,“把手给我。”

尚坠一怔,继而便垂下眼睫,慢慢抬手上桌。

真明以三指搭上她手腕,于寸口切脉。

“怎么了?是不是我生病了?”见真明把好脉收回手后却不说话,她便低低道,“难怪最近总是觉得气喘气虚,稍微做点什么活计,不过会儿就已乏力得想坐下休息。”

真明定睛看着她,过了片刻,才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儿血亏气滞,我开两张方子给你调养一下。”忽地目光一警,侧首陡喝,“什么人?!”手中茶杯如白光激射,破窗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窗棂外暗影一闪,有丫头飞快奔至门边,廊道里已空空如也。

真明紧蹙眉头,不想这府里居然卧虎藏龙,“他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尚坠和晏迎眉吃惊地面面相觑,第一个便想到庄锋璿,但他已因事出府好些天了,一时再想不出可能会是谁来。

晏迎眉召人摆上文房四宝,真明开好药方,待小丫头陪着尚坠出门往药房去后,真明脸色凝重,仔细问及尚坠和白世非之事,晏迎眉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她的疑问一一详尽作答。

真明听罢,沉吟了良久,最后方道:

“其实贫尼到此还有一事,昨日到汴梁之后,不知为何觉得心神不宁,便在山上焚香卜了一卦,卦象显示西方日辰冲克,交重阻滞,当时还不明所以,今日到这府中一看,方明白卦象所示正是坠儿栖身之地,贫尼原想把她带走留在身边,但今日看她身子却不宜奔波,只能作罢,还劳小姐在离去前代贫尼小心看顾着她。”

晏迎眉一惊,“以师太道行,难道也不能破解么?”

真明摇了摇头,“此卦鬼煞伤身,凶险之至,恐她年内必有大劫。”

晏迎眉忧心道,“既是如此我今年便不走了,只留在这府中陪她。”正好她打算离开一事也还瞒着尚坠未曾提及。

“这且不必,万物皆顺天而行,应运而生,福祸所依,无非造化,阿弥陀佛。”

十二章今人何乖张

在晏迎眉的安排下,真明在白府里说了几日禅,余暇尚坠陪着她在府中各处观赏亭台楼阁,或学吹新曲,或游园闲话,期间见她再没提起要带自己走一事,便也默声不问。

这日午后,两人往林苑而去,经过第一楼尚坠轻声介绍:"这里头便是白公子的寝居之所。“

闻言真明的目光往庭院里掠了掠,这一看却顿了脚步,神色似极其意外,转身便往拱门走去,打算进去看个真切。

没想到她临时起意,尚坠阻拦不及,连忙跟上前,“师父——”

那厢真明已被护院拦下:“这位师太请止步,第一楼不允女子入内——”

“都下去,不得对师太无礼。”一把带笑温声斜CHA进来,白世非的身影出现在花廊下,眸光恰恰迎上急步过来的尚坠,星眸深处因乍见久违的她而漾起微波,似柔肠无声百转,又似相思已在红尘中走了千年。

眼前人依旧是一身锦缎胜雪,白衣风流,桦木般挺拔的颀秀身形,头顶上一支冰净无絮的玉簪别着密黑发髻,三指宽的抹带一根飘垂在背后,一根长坠胸前,因风轻舞的带梢饰着亮蓝描银的精致华绣,嵌宝云纹绣带环出窄条修腰,膝下衣摆微微飞起一角,悠然露出底下的白袜锦鞋,说不出忒般华贵优雅。

尚坠失了失神,只短暂瞬间,便已将脸别开。

白世非朝真明拱手,笑道:“奴才们不懂事,还请师太莫怪,只因这楼里摆了个破什子阵法,有少许禁忌,故而鲜有女子出入,只不过依小可看来,师太乃佛门中人,菩提树下四大皆空,又焉有男女之别?师太这便往里请。”转头又吩咐白镜,“你好生陪师太到处转转。”

白镜连忙应是,跟在道了声谢后就不客气地往里走的真明身后,临去前给杵在;院门入口的几尊门神暗暗打了个眼色。

几名护院先是发愣,而后便留意到了主子的眸光始终只停在一个人身上,终于领悟过来,赶紧接二连三找借口留了开去。

很快垂花门边便只余下两道一步之距地身影。

尚坠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那样冷冷地低垂着头对白世非不理不睬,也还能感觉到他温煦的眸光始终没有片刻移开。

“小坠。”他轻唤。

她没有应声,便站在那里不动,过了许久,才瞥他一眼。

难能得见伊人一面,他声柔如水:“不气了好吗?”

这回她有了反应,却是将身子背过去一些,对他的说话仍旧听而不闻。

凝视她的侧影,他无声微微笑开,有情绪便好,与她的这些小脾气相比起来,他心里真正害怕的是哪一日她无缘无故就不再恼他了,眸光落在她别于腰后绶带的玉笛,不觉想起许久以前,他与她初次交谈的那日清早,曾恶意取走她的桂花。

那时送她这管笛子,便是借口还夺花之情。

唇边笑意因了回忆的美好而荡开涟漪,无边温柔的语声中更带了一抹甜蜜:“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怎知道你会吹笛?”

她垂低的下巴动了动,仿佛想抬起,最后始终还是没有。

“因为你到我家来的第一天夜里,跑到水榭中吹曲子的时候,我就在那湖边坐着。”顿了顿,仍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也不急,依旧只喃喃细语,“你信吗?我夜夜都在芙亭里等你,只是一夜又一夜,你始终没有来,总是只得我一个人。??????我好寂寞。”

她的密睫轻轻颤了颤,眉目间有丝迷离的哀愁,似也被他勾起了回忆而心间酸涩,又仿佛有些紧张,这样倾诉心事的他是她从未曾见过,她不安地把身子再转过去一点,不愿被他看见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坠。”他再次满含柔情地轻轻吟唤。

好一会儿,她才不情不愿地,低应了声:“嗯?”

“再吹一回曲子给我听听好吗?”他软语央求。

她轻咬下唇,因为始终不肯回头,所以也就没看见蕴藏在他眼内与温柔语调极不相衬的浮幽星芒,自我挣扎了良久,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拒绝他楚楚可怜的请求,她勉强开口:“你想听什么?”

眼底笑意再藏不住从俊唇跃上眉梢,腻语销魂:“你喜欢我。”

“哪有这首曲子——”一怔之下脱口而出的瞬间终于反应过来,当下大怒回身,瞪视他的黑瞳里似要喷出火来。

明知再不收敛下一瞬她可能会扑上来杀人,他脸上笑容却还是抑制不了完全荡开来,心底快乐绝伦,便收也收不住,在她爆发之前,他朝她柔声轻道:小坠,我真的爱死你了。“

一腔烈火当场别他的说话噎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憋得她几乎窒息。

“坠儿——”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叫唤,真明从里间出来,凝眉思索着什么,脸容之上隐见一丝意外喜色,又还有些未能尽然堪破的困惑,从而忽略了一对小儿女之间的暗波流动,过来后径与白世非合十告辞,对尚坠道,“走吧。”

尚坠勉力恢复镇静,再也不看白世非一眼,只行近真明身边。

身后却传来白世非的两声带笑轻咳,仿佛意犹未尽,急欲唤回她回一回眸。

尚坠恼得紧紧拧住腰间绶带,只恨不能此刻指间死绞的是白世非那张仿若偷腥得逞而恶劣之至的笑颜。

旁边真明兀自沉浸在思绪当中,自言自语道:“????????????此阵看上去不但催财旺势,趋吉避凶,难得的竟似还荫佑子孙??????也不知摆阵的是何方高人。”(此处我省略了原书中八卦术语,主要打字太慢。)

尚坠听得茫然:“师父说什么呢?”

真明定了定神,慈爱地看着她,连日来的忧色似略略化淡了些:“没什么,为师只是在想,世间事以是因缘,经百千劫,业果相续,正所谓种何因者,是何果报。”

祸有其因,富有其源,听那侍童话中意思,仿佛白家公子是为了这小丫头才请人摆下的阵法,这原本的无心之举,却可能为他白家带来意外的福德??????但愿真能如此。

看尚坠似懂非懂,真明和蔼微笑:“你便谨记,以后那玉笛不要离身。”掩下眼底未尽然散去的一丝隐忧,她不再多说什么。

十二章鸳鹭相期遇

不几日,真明终于在尚坠的依依不舍中辞别而去。

在她离开之后,晏迎春却像是受了点化,开始茹素吃斋,早晚都去佛堂诵经,如此一来,尚坠跟终日待在疏月庭里,甚至晏迎春以她身体不适仍在吃药为由,仍旧禁止她晚上再去湖中吹笛。

然而问天还情曲还是引起了尚坠极大的兴趣,这日清晨,趁着晏迎春和院子里众人还没起身,她偷偷取了笛子,自去无人的林苑里练习。

在白府宅院的另一边,偏厅隔壁的书房里,仆人如常打扫过后,前往各管事房吧上一晚以准备好的账册、库本和录簿搬来放在案上,只等白世非用完早食过来批阅,东欧安置妥当后奴仆们陆续离开,只留下一个小厮在准备茶点和笔墨。

便在此时,夏闲娉恰巧经过书房门口,不意往里看了看,仿似觉得一早也无所去处,由此信步走进房来。

先前已有过几回,她在百世非结束与众管事的早议时到来,为他斟茶研磨,陪他批阅账本,故而书房里的小厮也习以为常,向她请罢安后继续做事,留她自个儿在房中转悠。

夏闲娉沿着墙上的字画观赏过去,一路走到书案后头,无聊之下,随手打开桌上账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直到一旁专心研磨的小厮放下手中墨锭,往门外张望了眼,想是时辰已至,百世非和管事们就快到来。

夏闲娉合上账本,离开案后,也不急着离去,又在房里别处转悠了会儿,而后坐在东侧的椅子里安然品茶。

片刻后门外响起轻软的脚步声,跨进房来的百世非不意看见座中有人,微讶笑道:“二夫人这么早?”

夏闲娉眼波流动:“公子好久没往浣珠阁了。”微羞垂首,低低道,“闲娉不免有些思念。”

百世非一指案上账册,无奈笑道:“最近琐事繁多,实在腾不出空儿。”神色自然地只回了前一句话二对后一句置若罔闻。

夏闲娉犹豫了一下,似不好意思:“再过些时候便是我的生辰??????”

百世非眉一扬:“是吗?不知二夫人想要什么贺礼?只管吩咐邵印去办。”

夏闲娉眉端勾出一点幽怨:“闲娉什么都不要,只盼公子能相陪半宵,与闲娉把酒对弈,这对闲娉而言便是世间最好的贺礼了。”

百世非一笑:“区区小事,又有何难。”

夏闲娉面露喜色,瞥见远处管事们已陆续向书房走来,便识趣道:“那一言为定,我不打搅公子忙活了。”

“二夫人慢走。”百世非含笑将她送出门口,再返回书案后,落座,头也不抬,“如何?”

小厮躬身答道:“今日看了三本,一本度支房的,一本金房的,一本仓房的,仓房那本只看到五十六页。”

百世非点点头,拿起朱笔,翻开第一本账册。

朝阳初升,晨雾破散,尚坠从林苑里出来。

快经过浣珠阁前方的宽石径时,不意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两道身影,她低了低首,悄悄把笛子别到身后绶带中,待两人行近,才搭下双手,行了万福:“二夫人早。”

步履匆匆的夏闲娉心不在焉,闻声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与她擦身而过。

反倒昭缇脸色有点怪异,走过去之后还回头多看了尚坠几眼。

直到那主仆二人没入庭院,尚坠才轻吁口气,把玉笛再握在手中,匆匆往疏月庭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合该有事,避得了头一回,却避不开下一回,便才刚那么一耽搁,她还没走几步已然撞上从饮绿居里出来的张绿漾,莫言跟随在她身后,两人仿似正准备往膳厅去用早餐。

要藏笛子已来不及,尚坠只好拿在手中,依样请礼。

垂低的脑袋不闻对方回应,也不知是否不欲理睬她,方待自行退开。

不料张绿漾顿时叫出来:“你给我站住!”

她一怔,停住脚步。

张绿漾三步并两步走到她身前,围着她转了两圈,藐蔑地撇了撇嘴:“长得是还可以,在丫头里面你也算姿色上等的了,不过也还没美到配得上我家世非哥哥嘛。”

黑瞳收入张绿漾的睥睨,不明她一脸敌意从何而来,尚坠沉默不语。

她手中幽光流转的玉笛惹起了张绿漾的注意,眼珠一转,起了动念,手臂倏然前探。

尚坠一时不解,笛子便被她骤抢了去。

“世非哥哥什么都告诉我了,以后他不会再去林苑里听你吹笛,你死了这条心吧!”张绿漾边说边把玩着笛子,越看越不像寻常之物,扯了扯穗带,“这是不是世非哥哥送给你的?”

尚坠微微蹙眉,仍旧一言不发。

看这样子便是了,张绿漾哼地一声,翘起下巴道:“你这丫头竟然害世非哥哥伤心,他亲口和我说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你别以为我撒谎骗你,这话可千真万确是他自个儿说的,反正你以后别想和世非哥哥再扯上任何关系!这笛子看上去价格不菲,我这便代他要回去!”

一双长睫垂了垂,而后抬起来,精致眸子里闪过清冷亮光,看得张绿漾心里惊了一惊,那乍掠而过的一抹光芒似是谦恭,又带着点儿包容三岁小孩儿似的讥讽。

那抬眼带快,张绿漾还没来得及看真切,她又已低下头去。

也不与张绿漾争辩,只轻声缓缓说道:“

这管玉笛尚坠用着确实过于金贵,交由三夫人还给公子也好,耽搁了这会儿,小姐应该已经起来,尚坠还得赶回去伺候,就先告辞了。“没待张绿漾开口,已自转身。

“喂!你——”

尚坠没再停下,对身后传来的恼叫声置之不闻。

张绿漾气得直跺脚:“这死丫头!竟敢对我如此不敬!哼,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教你落在我手里!”回手把玉笛扔给莫言,“给我拿好了!”

莫言手忙脚乱地捉住笛子:“是不是现在就拿去给公子?”

张绿漾拍额呻吟,一副孺子无可救药的表情,朝莫言低声吼道:“拿给世非哥哥?!你是不是想找死啊?要让他知道我欺负那丫头,还不知会怎样与我急呢!你赶紧把它拿回房去,别杵在这招摇让人看见才是真的!”

十二章两心终不藏

入了六月,时有密云过境,欲雨而不雨,灰沉沉地压在秋水无际的湖面上,教人心里闷堵得慌,每天夜幕降临,最后一缕绛紫残霞消匿于山边,拂面晚风总撩来淡淡一息湖波翠菱的独特清味。

石案上原本的佳酿酒香,自那夜之后便换了芳茗碧沏。

人不成寐,候者难安。

“庄大兄台。”芙亭里又一夜等不到人的白世非长长叹息,“我拜托你说一下你的未来娘子,让我见一下我的未来娘子,再这样下去我可要翻脸了,到时候别怪我把你们通通撵走。”

只留下尚坠一人让我日日看饱看够。

庄锋睿无奈,“我已经说过了,但是她固执起来连我也不卖帐,说这回非让你后悔至死不可。”目光忽然向侧后方瞥了瞥,却不作声,只唇边笑意浮现。

白世非抬头仰望夜空,哀声道,“皇天在上,求求你闪个雷,把那女人劈了吧。”

“世非哥哥要劈谁?”张绿漾从小径里窜出来。

白世非逃也似地扎跳起来,苦闷大叫,“你怎么又来了!”

他见鬼一般避之则吉的反应让张绿漾十分郁闷,蛮横地道,“就那丫头能来吗?我干吗不能来?”

庄锋睿好笑地旁观着这出一连几晚依时上演的好戏。

白世非向张绿漾长揖,“小妹子,我求求你了,以后千万不要再到这儿来,尤其是晚上,否则你世非哥哥真要讨不到四夫人了。”

白世非对庄锋睿使了个眼色,别让她跟着来,边大步离去边抛下狠话,“谁不同意我便休了谁!你要是坏我好事,我第一个休你!”

“世非哥哥!”张绿澜不忿叫嚷,那道身影却已飞快走远。

出了林苑,回到第一楼前。

站在垂花拱门下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牵动的情思。

袖摆拂处,轻叹了声,转身往疏月庭而去。

罢了,他白世非今儿俯首认栽,他确实没了她就真的不行,去他老祖宗的,他天杀的通通都认了,那死丫头一定是上天派来收拾他的,才会把他折磨得如此不堪。

“公子。”看见他到来,还在厅堂里做活计的晚晴意外而喜,望了眼尚坠的房间,“坠子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他皱眉,她身子还没好吗?那庵尼开的什么调养药房。

隔壁房里传来晏迎眉的讥损:“白公子今儿有空哪?真难为你了,还记得住我们尚坠住哪一院呢。”

白世非尴尬万分,只受了下来,轻手推开尚坠的房门。

她和衣侧卧在床,桌上烛灯未熄,大概是听到了他们在外头的对话,由是看到他时脸上并无惊讶,安静的眸子中闪着星点幽光,似陌生还似久违,又似孤零无依,还有一丝狐疑和惊悸,像只被遗弃已久独自蹲在角落里怕受惊吓的孤单小猫。

他心头微微一涩。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步走进房中,挨着她在床边坐下,抬手以指背轻轻触抚眼底的小脸,轻声道:“你哪里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