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不禁就笑了,她亲昵地紧了紧握住陈娇的手,打趣一样地说,“你是有事求外祖母了吧?”

和外祖母又与和母亲不一样,还是要客气几分,但也不必过于客气,爱屋及乌,老人家的长子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难免就对长女与次子多了几分牵念。长女的这个女儿,又是从小在身边长起来的,不宠她宠谁?

这份宠,还是带了不讲理的专宠、偏宠。——在梁王一事后,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毕竟是有了心结。

“是想从长乐宫中求几个人。”陈娇带了几分不好意思,“要能够放心使唤的……如今太子宫中的奴婢们虽然听话,但伶俐解语的不多,想请您身边的老人帮着教导甄别,寻找几个可造之才,放在身边听用。”

外祖母神色一动。

眼睛看不见,就更依赖听觉,陈娇话里细微的情绪变化,没有能逃得过她的耳朵。

“怎么?”她慢慢地道,“你话要说清楚,是要听话的呢,还是伶俐解语的,是要老实些的呢,还是要生得好看的。”

又道,“你们还小,都没有成人,你也不要太心急了。”

陈娇小声说,“不是我心急……平阳公主已经在府邸中挑选美人了,虽说没有当着我的面臊我,但我也很下不来台——好像我多么妒忌一样。”

皇太后顿时勃然大怒。

“天子还病着!她身为女儿,不仔细侍疾,反而在这样的事上下工夫!”

又数落陈娇,“你身为媳妇也是一样!父亲生病,做儿子的应当衣不解带,用心照顾。真正的孝子,这时候哪还有心思想美色上的事!为了体现你的贤惠,你是要损坏太子的孝道?”

陈娇慌忙跪起来说,“外祖母息怒,是阿娇不会说话,阿娇年轻不知事,还要您教诲。”

太后余怒未消,“来人!把皇后、太子请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平时说话做事都很慈祥,总是尽量照顾到各方面子,就算是发作皇后,往往也发作得很缓和。像今日这样疾言厉色,霸道内蕴的表现,陈娇都是第一次看到。

她只好在一边跪坐,听皇太后数落皇后。

“阿启正病着,无疑应该禁绝女色,甚至荤食也不能多吃。可我派去探看阿启的侍者说,昨日才好了些,就又临幸了一名宫女,各种肉食,也是想吃就立刻索要,连等都等不及!”

天子虽然施政宽和,无为而治,但其实性子激烈急切,并不是耐心很强的人。

“你身为皇后,掌管六宫,这时候就应该站出来劝谏皇帝。”皇太后越说越严肃,“若只是一味屈从阿谀,成何体统!”

王皇后吓得去了头上的簪环,和陈娇、太子一起直挺挺地跪着,听皇太后的训话。

“还有太子,连日里不去侍疾,而是在外嬉游。你父亲正病着呢!都起不来床了,这是你的孝道吗?”

刘彻也赶快去了帽子,垂下头朗声道,“祖母教训得是,孙儿无地自容了。”

“太子妃也有错!”皇太后连陈娇都没有放过,“太子行差踏错,你应该直言劝阻,而不是放任他一错再错。”

陈娇立刻就拔掉了头上的步摇,和王皇后一样,光着头听皇太后发威。然后又同王皇后、太子一起退出长乐宫,进未央宫为皇帝侍疾。

天子看到皇后和太子妃头上都光秃秃的,很讶异。

没多久就知道了详情,不禁感慨万分。“世上还有什么情谊,贵重得过母亲对儿子的疼爱呢?”

皇太后为了天子的病情,接连发作了皇后和太子,连平日里最疼爱的太子妃都遭殃,不是因为太疼爱儿子,又是什么?

病情好转之后,天子往长乐宫的脚步就勤快多了,遇到难决的政事,也告诫太子,“为老者尊,难以决断时,不妨问一问你祖母的意思。”

过了两个月,楚服又和陈娇说。“听说平阳公主不知为什么,被皇后训斥了一顿,母女两个闹得不大愉快。”

陈娇一听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皇太后给她上的这一课,真是深入浅出,生动无比。

不过,皇帝的身体虽然逐渐好转,但王皇后还是没能让他戒除女色,静心将养,这年正月,他的病势又沉重起来,渐渐地就露出了下世的样子。

8、驾崩

说来好笑,陈娇居然是在皇帝病危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韩嫣。

虽说男女相见,并不是什么触犯忌讳的大事,刘彻也经常让韩嫣在宫中留宿,但韩嫣毕竟只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他也很知道规矩,并不曾进女眷们集中居住的永巷游逛。陈娇平日又很少四处走动,她虽然很早就知道了韩嫣,但却是在皇帝居住的清平殿内,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以风姿为名的太子佞幸。

周文仁前几天已经来过,为皇帝侍疾,只是他毕竟上不得台面,这个玉面修眉的中年男子只是和陈娇撞见了几次,便避开了女眷们进出的时辰。倒是韩嫣更有些无所顾忌,明知是皇后服侍皇帝用药的当口,依然毫不避讳地进了内殿,膝行到刘彻身边,和太子喁喁低语。

陈娇不免就度他一眼。

她不是没有见过男人,刘彻也的确算得上是个出名的美男子,其实即使没有太子的身份,他也算得上英俊,更何况陈娇和他本有亲密的血缘,两个人在长相上竟有微妙的相似。人总是很难讨厌自己,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很容易就能生得出亲近之心。

但韩嫣却不一样,这男人实在亮眼,即使在屋内,也好像自带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他的脸在昏处,都带了三分亮,行动之间英气勃勃,纵使正谨慎地跪坐在刘彻身后,依然难掩他的风华。

陈娇的一眼险些变作了凝睇,她又过了一会,才将目光收回,专心致志地为王皇后捧着药碗,低声劝慰天子,“舅舅,多少还是喝一口吧。”

天子这一次反常地执拗,“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生老病死,乃是定数,这一次我不行了,我心里知道。”

王皇后眉宇间也不禁染上了一抹黯然,她将调羹搁回碗中,对陈娇点了点头,陈娇便倒退出了屋子,将药碗交给了宫人。

侍疾从来都需要无尽的耐心,她虽然很少在外人跟前露出疲态,但私底下也难免腰酸背痛,在清平殿前无意间扭头一望,望着澄澈的蓝天,一时不禁就走了神。

那声音在她心湖上空轻轻地说,好像一匹绸缎,在水中肆意盘旋。

她说,“他的确很漂亮!”

声音里有不甘,也有坦然的折服,陈娇想,这声音毕竟是骄傲的,她的骄傲,不容许她不诚实。

“可惜,漂亮的人,往往都活不长。”她又说,轻轻的,带了惋惜,好像隔了多年回看一朵桃花,开得再好,也不是当年的红。

陈娇垂下眼,笑着笑着,就慢慢地叹了口气。

刘彻身边的美人,实在是太多了,多韩嫣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轻声说,“走,去长乐宫吧,祖母肯定又挂念起父皇了。”

才一转身,正好也碰到韩嫣从殿里出来。

陈娇走的是边门,不想韩嫣或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谦卑,同刘彻细细地说完了几句话,他也从侧门退了出来,两个人倒是撞在了一起。

韩嫣只是愣得一愣,就很快跪下来给陈娇行礼,“下臣参见太子妃娘娘。”

陈娇就很客气地说,“韩舍人请起,又何必这样多礼呢。”

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在陈娇心里说,“是呀,你们都睡的是一个男人,说来似乎也很亲近,又何必这样拘束呢。”

陈娇倒是被她难得的幽默,搞得笑意难收。冰冷的面具,一下为笑靥所融化。

连刘彻尚且消受不得这样的美,又何况韩嫣?

少年人的表情里多了一丝惊艳,却恰恰为陈娇所捕捉了去,两人都有些微愣怔,而韩嫣又迅速地低下头去,遮掩掉了这不该出现的情绪。

她一向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太差,然而,由这样一个男人来无声地赞美着陈娇的美丽,这感觉毕竟是不同的。

陈娇不禁又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子,在垂髫小鬟们的围绕之下,徐徐离去。

#

当晚,刘彻没有在清平殿侍疾,而是回了太子宫中,与陈娇同床共枕。

他要得也特别狠,陈娇几乎不堪征伐,快意积聚太多,已经变成了折磨,她辗转反侧,甚至带了泪水求饶,然而刘彻的动作却还是很刚猛,几乎是在宣泄着什么。

一切结束之后,他似乎也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将陈娇拥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脊背抚摸。

不论如何,他对陈娇的确是体贴的。这份体贴,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你有心事。”陈娇就往上爬了一些,在刘彻耳边轻声细语。

她的肌肤紧贴着他的,两人都很□,时近正月,天气渐渐地冷了,两个人体温交融,显得更亲密,也更无间……好像心底最大的隐秘,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都已经无处躲藏。

刘彻犹豫了一下,才缓缓说,“父亲怕是不行了,今天你离开不久,他让太常的人进来,吩咐他们准备丧仪……与我登基用的马匹。”

牵涉到改朝换代,什么小事都是大事,刘彻身为太子,个中寒暖,要比陈娇知道得更清楚得多。

就是过了正月,他也才十六岁,年纪实在也太轻了一点,不论是谁怕都没有想到,这个连冠礼都没有行的少年太子,就快要成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刘彻可能要比谁都兴奋,也可能要比谁都惶恐。他才十六岁,平日等闲,想到的是纵马踏田……天下这样的重担,他还并不着急扛起来。

可以他的性子,又能将自己的担忧向谁倾述呢?

会找陈娇,而不是王皇后,已是对陈娇这一年辛苦的最大肯定。

陈娇就抬起头来,深深地看进了刘彻眼底,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问刘彻,“怕了?”

刘彻环抱着她的双臂,一下就又收紧了,他把头埋在陈娇发间,过了许久,才从喉咙底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应该要怕的……”陈娇轻声说,“若我是你,也怕。”

她说得也的确是真心话。

宫中女子,再怎样盘算,算得无非是一家的兴衰荣辱,刘彻即将要担上肩膀的,却是千万户人家。

刘彻反而略带了一丝不满,“你就这样安慰我?”

他的手就降落到了陈娇腰际,陈娇一下耐不住痒,又笑了起来。

银铃一样的笑声就传遍了整间屋子,帐内沉重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刘彻支起半边身子,看着光.裸的陈娇,看着笑意未收,荡漾若一池春水的妻子,他又轻佻地捏住了陈娇的下巴,用了一点点力,而后才轻声说,“对外人,你从来不假辞色,今天看到韩嫣,你笑什么?”

陈娇笑声顿止,她挑起一边眉毛,侧过脸看向刘彻。

刘彻眼神里还带了笑意,好像只是在和陈娇开一个玩笑,只有手里的力道,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他虽然也是个纨绔,但对亲近的人,脾气倒是一向大度容让,尤其待陈娇,虽说有时漫不经心,但总是要比待别人更呵护得多的。

“你这是在妒忌?”陈娇就似笑非笑地问,尾音微微上扬。“这番话,其实应该我说出来,才更合理一些吧?”

韩嫣和刘彻的关系,众人心知肚明。然而正是因为深知韩嫣的销魂,刘彻才会更介意陈娇的那两笑。就好似一个人有了一根精致的玉簪,别人的目光偶然停留时,他便会提防着有谁来抢。

刘彻的话一下就哽在了喉咙里。

陈娇虽然柔婉,但并不是没有锋锐,她的词锋有时候锐利到直刺胸臆,他甚至来不及招架。对她的爱,日久之后,也难免夹杂了三分的怕。

他又掂量了陈娇一眼,陈娇已经垂下头去,任由瀑布一样的黑发,遮掩了她的表情。

对刘彻的问题,她不说不,也不说是。似乎并不介意刘彻猜测她是否为韩嫣所惊艳,是否一眼之间,已经对他有了喜爱。

一如既往,他依然是看不透陈娇的。怀中人的驯顺,似乎是她的天性,又似乎只是她的伪装。

刘彻不知不觉,又将陈娇拥得更紧了些。

#

第三天,天子一大早就请长公主入宫,又请太后移驾进了清平殿。

这是要留遗言了……昨日三公九卿,都已经入宫见驾,为登基大典预备的驷马,也已经牵进了马厩,帝国上下已经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准备着天子的死亡,与新皇的登基。

陈娇在清平殿外同长公主、皇后一道等候,不时将目光瞥向一侧的长者。

帝王临终之前,欲行托孤重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一次,王家兄弟一人未至,皇上却独独召见了这个被贬多年,郁郁不得志的魏其侯窦婴,同家人一起,听他临终的最后一段嘱咐。

窦太后已经在殿内扬声,让人进去扶了她出来:老人家虽然已经失明,但这一番对话,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与闻,天子亲自屏退了左右,同母亲窃窃私语了小半个时辰。

王皇后和长公主先后进了殿,又都先后抹着眼泪出来了,黄门请太子入殿。

在这一刻,陈娇感觉到刘彻的颤抖,他一直跪坐当地,稳如泰山,而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有了轻轻的冷战。

她伸出手来,在宽袍大袖的遮掩下寻到了刘彻的手,使劲捏了一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彻便跟着她一道深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进了内殿。

过了很久,黄门又出来说,“请太子妃入殿。”

陈娇进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天子的声音,他再三叮嘱,“遇事不决,多问问你祖母。刘家人不可靠,但你的母族、祖母一族,你的妻族,是可靠的。”

到底是天子,见事就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

见到陈娇进来,天子止住了话头,他的精神居然不错,还能半靠着屏风和刘彻说话。

陈娇轻声叫了一声舅舅,不必做作,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

天子就慈爱地说,“不必哭了,傻孩子,到舅舅身边来。”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陈娇的手,又拉住了刘彻的手,将两人的手放到了一起。

“汉室从高祖起,前后四个皇帝,都没有和元后终老。”他的声音很清晰也很稳定,“废薄后,是我生平罕见的憾事,到了临终前一想,竟不知道该如何向祖母解释,不知该如何见她……太子,你不要学我,阿娇人很乖巧,你要好好待她,早日生育嫡子,传承汉室血脉。”

她舅舅虽然看她一向不错,但直到今日,陈娇才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疼爱。她瞪大眼,眼泪反而顾不得落。

耳边又响起了轻轻的悲泣,如泣如诉,似一曲幽怨的筝,透着无穷无尽的悲愤与苍凉。

她听到刘彻简短有力的应答声,“我一定待阿娇好,阿爹放心,我一定同她生儿育女,白头于归。”

天子于是微微一笑,松开了手,但刘彻并未放松他的紧握,陈娇感觉到他的体温。

炽热。

越明日,天子驾崩。

9、封后

陈娇的身份当然随着刘彻水涨船高,刘彻登基后三日,大册后宫,她名正言顺入主椒房殿,成为帝国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第一件事却是给天子守孝。

根据《周礼》,食肉者为父母守孝,应当在父母陵墓外结庐居住,不进荤腥,甚至禁绝梳洗,如此蓬头垢面专心哀悼三年。但天家事事迥异常人,自文帝起,天子居丧以日代月,这一个月的丧期,后宫是要跟着刘彻一道守过的。

出了孝就是二月,天气越发冷了,刘彻经常流连于椒房殿不愿去朝会,陈娇就劝他,“就是坐着,你也是在那里坐着,哪有天子不肯上朝的道理,你这是在招天下人的非议。”

主少国疑,天子临终前将国事付予太皇太后,是重臣之间的共识,刘彻就算在朝堂上坐着,也不过是个人肉图章。太皇太后又推崇无为而治,少年天子难免觉得朝野之间暮气沉沉,汉室坐拥万里江山,却无能于匈奴,更令刘彻耿耿于怀。

刘彻就冷笑着说了一句,“祖母只差没有临朝称制……”

话才说一半,陈娇就投过来冰冷的一瞥,她轻声道,“天子,很多话就是在椒房殿内,也不可以胡说。”

太皇太后在后宫位居至尊,已有二十多年了,多年经营,她的势力并不是一个新进的帝王,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间便掀翻在地的。更别说有孝道两个字在头顶压着,刘彻要挑战祖母的权威,如果师出无名,结果将会非常难堪。

刘彻承受住陈娇的一眼,忽然间就已经怔住。

皇宫是他的家,他已经习惯于将这华丽而奢靡的建筑群,视为他安全又温暖的巢穴。曾经他有父皇母后,还有慈爱的祖母,泼辣又不失精明的妻母……这都是他的亲人,他的保护伞,他当然可以尽情任性——

但皇宫对于陈娇来说,一向只是在最险恶的战场,对于即将到来的凄风冷雨,她的准备,要比刘彻周全得多。连一句话,她都知道谨慎。

刘彻忽然就觉得和陈娇比,自己简直就像个小孩,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没能考虑清楚:椒房殿的女主人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她必须要靠着太皇太后,才能在后宫中立足,身边又怎么能没有太皇太后的眼线?

他就沉默下来,盘膝坐在榻前,出神。

刘彻从来很少这样凝重地思考,生活对他来说,一向轻松简单,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挑剔鉴赏为他备下的种种事物,不够美好的,都难以进入他的法眼。他怎么能想得到,屈膝事人的一天会这么快就到来了呢?

陈娇看着他思考,不禁也就跟着他一道垂下眼去,望向了刘彻袖口露出的一道绢帛。

太皇太后和天子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不在于权力……太皇太后已经送走了两个儿子,她自己多次向长公主倾诉:“我是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这一口气,看什么时候咽下去罢了。”

还在于一个道字。

黄老之道、儒家之道、法家之道,都争着要做国家的王道。太皇太后同高祖一脉相承,取的都是黄老之道的清静无为,可景帝为刘彻指定的两个老师,都是儒道的中坚人物。刘彻年纪又轻,按捺不住锋芒,才登基不到一两个月,就想要挽起袖子大干一场,会嫌太皇太后碍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陈娇脑中那声音就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记这是个市恩的好机会。”

她永远都不懂,一个男人或许会敬重他的恩人,但决不会打从心底爱她,尤其是刘彻这样一个高傲的帝王,他总是宁可垂青别人,而非等着别人的垂青。

但陈娇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垂下头去,看似不经意地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这是《孙武战经》里的话,我一直不大清楚是什么意思,陛下要比我博学得多,想必能为我解释。”

刘彻一下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起就老老实实去开朝会,任何一份诏书,都要先到长乐宫去打过转。

他越来越倚重陈娇,有时还会打破规矩,让她跟着到前殿去,刘彻处理政事,和耆老大臣们会晤之时,陈娇就在一边服侍笔墨。

时日久了,男女大防未免放松了些,刘彻虽然很注意避讳,但她还是不时会撞见韩嫣。

其实,刘彻身边的佞幸也不止他一个,他之所以特别出名,还是因为他实在很漂亮,也实在很聪明,也真的实在很受宠。

刘彻一直对武事有很大的兴趣,这方面陈娇一窍不通,真正懂得的还是韩嫣,刘彻凡有疑问,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韩嫣就有几千字的长篇大论在等着他。

像刘彻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男宠,他都要找到天下最好的男人来做。

每逢此时,陈娇就在一边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不显露出不高兴,也不轻易搭理韩嫣。虽然两个人同室而坐,但韩嫣在殿下,陈娇伴着刘彻在殿上,身份高下,泾渭分明。

刘彻看在眼里,七八次之后,渐渐也终于放下心来。

——却不是不介意的,一次冷不防,又问陈娇,“你对谁都不假辞色,即使是窦婴这样的托孤重臣,也都很难得到你的笑脸,为什么对韩嫣,你笑了两次。”

他终究是耿耿于怀的,陈娇给予他的特别,刘彻虽然口中不说,但心底也并非不很在意。

陈娇都有点无奈了,她只好说,“看到他,想起你,忍不住就笑了。”

刘彻顿时哑口无言,看着陈娇,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虽然已经是天子,但当着陈娇,还真没有多少威严,陈娇似乎永远捉摸不清,想要把她逼得紧一点,她一句话,就可以直入刘彻胸臆。

陈娇看着刘彻难得的蠢相,也忍不住抿起嘴,偏着头偷偷地笑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小看了刘彻。

“既然你看他这样亲切。”他就一把揽住陈娇,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你同太后说,让她别再纠缠韩嫣不放了。”

比较起馆陶大长公主对韩嫣那近乎纵容的宽容,王太后对韩嫣就几乎只能说是厌恶,几次进出之间遇见,她给韩嫣的脸色都很精彩。

陈娇沉下脸,难得地将不高兴摆在脸上。“这种事,你自己去说,不要事事都扯上我。”

刘彻又哪里真的想要陈娇为自己去做一个这样的说客?

他略带优越地笑了,咬着陈娇的耳垂,轻声细语,“和你开个玩笑——”

陈娇也就跟着软下来,戳着刘彻的胸膛,罕见地带上了少许负气。“别说我妒忌……”

她扬声吩咐楚服,“把贾姬带进来吧!”

楚服应声而入,又转身出去,没有多久,她带进了一位柳眼梅腮、正当豆蔻的小宫人。

她今年最多不过十四岁,要比刘彻夫妻都小了两岁,看着就平白多了几分青涩,虽然行走之间,浑圆的腰臀摇摇摆摆,很有说不出的活力与风姿,长得也颇具野性,甚至有几分匈奴人的味道——高鼻深目,可肤色却很洁白,算得上是个中上之姿的美人儿。

刘彻的眼光落到她腰际,一时就怔住了。

他虽然漫不经心,但天资聪颖,几乎过目不忘,只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少女,便是背着他擦拭窗棂的那个宫人。当时他揽着陈娇,目光在此女身上流连了一刻,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意思,便又转了开去。

陈娇挑出她来献美,是有心,还是无意?难道当时,她已经留意到了自己无心的一瞥?

他没有看贾姬,而是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陈娇。

做了两年夫妻,陈娇的容貌于他而言,已经极为熟悉,但眼神每一次落到她身上,刘彻都不免要怔一怔。不是惊艳,又似乎更盛惊艳。

她未能艳冠群芳,但眼神里透露出的无限文章,又要比群芳都耐人寻味得多。似连珠潭的水,即使同床共枕了两年,刘彻也始终不知道那有多深。

妻子主动献美,又并不介意他的男宠佞幸,虽然也不是不吃味的,但态度却绝对贤惠大方——他应该骄傲,应当满足于自己驭妻有术,将这个金尊玉贵的陈阿娇,也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但不知为何,刘彻望着贾姬时,心里非但没有一点得意,却还很不是滋味。他反反复复地想,陈娇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呢?

她心里又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