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度这样恭顺,胆子这么大,又这么会来事……

陈娇就多看了这少年人一眼。

他虽然态度谦恭,但神色坦然,唇边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接受到陈娇的视线,亦并不特别局促。这少年生得也算清秀,虽然年纪还小,没有长开,但已经隐隐可以预想日后成年时的俊朗风采。

“你叫什么名字?”她一边弯下腰细细地审视着图中建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今年多大了?”

“小人桑弘羊,洛阳子弟,今岁十三。”这回答似乎相当中规中矩,但在陈娇耳朵里,到底还是听出了声音中的一线紧绷。

也就是有所求的人,才会这样患得患失了……看来,他虽然年纪小,但却很急于向上爬。

脑海中那声音也长长地哦了一声,她说,“原来是他。”

看来,此人在刘彻年间也将是个人物。至少崛起的速度并不慢,在幽闭长门前后,已经得到一定的重用。

陈娇自觉她求才若渴,渴得还要比刘彻更久一些。

她就又运了眼力,度了桑弘羊一眼。

桑弘羊虽然被她看得有几分心惊肉跳,但到底还是拿捏住了表情,未曾露出不安来。

“是天子身边的侍中吧?”陈娇随口和他唠了两句家常,又说,“既然对宫室这样熟悉,改日少府丞过来的时候,你也跟着吧。”

桑弘羊面带喜色,知趣地退出了宫室。陈娇又低头细细地看了很久,才让楚服,“好生把它卷起来,却不用系了,用过午饭,我还要再看看。”

楚服就弯下腰来,伶俐轻巧地卷起了这厚重的锦缎,卷到了边时,又停住不动。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陈娇的一只脚压在了图边,并未抬起来。

楚服便顺着那精致的五彩描金袜往上,一路自金红襦裙往上,望到了陈娇的眼。

皇后平时打扮随意,今日只是梳了同心髻,耳垂双明珠,又略略描过眉,上了一点胭脂。此时静静倚在枕边,支颐望着楚服,双眼波光荡漾,似乎正沉吟着什么。

虽然一语不发,但陈娇的眼睛似乎竟会说话,楚服惊慌起来,她松开手,恭顺地将额头贴上了草席,语带惶然,“楚服做得不对,请娘娘责罚。”

真是个聪明人。

陈娇不免又犯起了踌躇,她久久都没有说话。

到底还是那声音不忍得,先叹了一口气,“你就放她出宫也好,她那样傲气的人,哪里禁受得住你的反复敲打折磨。”

连王太后都当不起这声音的一句心疼,陈娇这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去怜惜另一个人。

看来,当时楚服固然犯了一个绝不该犯的错,但这声音对她,毕竟也不是全无情分,毕竟也不是将她只看做刘彻的替身。

陈娇叹了口气,就要说话。

看了楚服一眼,又觉得实在可惜:识看眼色,又识文断字的宫人,长乐未央两宫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五个。

她临时又换了口中的说辞,“让少府丞过来,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我怎么不知道,我竟着急成这个样子,再三索要,只为了看这张堪舆图?”

楚服额头上一下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重重地叩了几个头,立刻认下了不是,“小人狐假虎威,败坏了娘娘的清誉,请娘娘责罚。”

说她聪明,真不是陈娇偏心。一宫的少女,能歌善舞的遍地都是,自从贾姬承宠之后,懂得款摆腰肢在刘彻身边端茶倒水、扫地擦窗的美貌宫人也多了不少。可懂得用狐假虎威这四个字的人,又有几个呢?《尹文子》这三个字和寻常宫人说起来,恐怕还当你要捉几头小虫来玩。

“罚你,不必了。”陈娇淡淡地道,“人还是要多读书,才能达礼,天禄阁横竖就在左近,以后得了闲,多去走动走动。”

天禄阁是汉室藏书最多的私家密室,很多外间不得流传的古册,天禄阁中都有收录。太学中的博士视此为圣地,很多人巴结窦氏,就是为了走一走太皇太后的门路,进天禄阁中抄录几本古籍。

楚服呆了很久,才起来谢恩,“谢娘娘不罚,谢娘娘提拔。”

陈娇到底忍不住又点了她一句,“用心做事,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话出口,楚服怔了半天,似懂非懂,面上多了几分冤枉。陈娇自悔失言,她觉得今天见了韩嫣之后,整个人心绪都有些太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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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刘彻回椒房殿的时候,楚服就不肯上前服侍,和陈娇赌气,差遣了两个最娇媚的少女来给帝后铺床。

她们也都颇知道上进,跪在地上整顿被褥的时候,身子都要贴到地上了,腰臀还坚持地撅起来,浑圆地摆来摆去,刘彻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一瞬,都觉得好笑,问陈娇,“这两个小姑娘的腰是铁做的?”

阿娇难得被刘彻逗乐,笑了半天,把两个面红耳赤的女儿家打发下去,又趴在锦被上,把那张堪舆图再拿出来看。

刘彻就心不在焉地陪她一起看,看了半天才晓得问,“怎么想起来看这个?”

一听他发沉的嗓音就知道,这是被勾起了绮思,迫不及待,想要就寝了。

不可一日无妇人,真是说他不错,床笫之间需索的程度,甚至让陈娇大感辛苦,每个月月事那几天,刘彻好像得到默许,一夜有时候还要传召两个宫人,贾姬得幸几次,也都在那个日子。

陈娇有时候都会可以去看韩嫣的脸色,不乏趣致地想:难为韩嫣打熬得好身板。

“我想。”她故作不知,轻声细语和刘彻商量,“后宫女人多了,永巷那边和前殿一带,进出总要有个规矩,不然就像今天,我让人找少府丞过来说话,少府丞病休,一个小侍中也就被楚服领进来了,都没有人过问一声。宫中御女三千,闹出丑事来,也不大好看。”

凡是帝王,就没有乐意后宫秽乱的,刘彻也上了心,半坐起来沉吟着看宫室图,“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今天从祖母那里出来,迎面撞见大姐一家去长信殿。居然是韩嫣领进来的。”陈娇顿了顿才道,“也不是忌惮他什么,只是要人人都这个样子,宫中幽怨的女人又多,闹出一两个无父的孩子来究竟是小事。最可虑者——”

她笑着看了刘彻一眼,又拉长了声音,玩笑一样地说,“要是你随处临幸了哪个宫人,第二天她和别人勾搭上了,孩子生出来,算谁的?”

这倒不是玩笑,这时候除了陌上百姓、百戏侏儒之外,没有人穿有档的穷绔,刘彻看上了谁,一掀下裳就可以随处完事。他要诚心不让人知道,陈娇还真很难搞明白,就是身边这些宫人之中,有谁有宠,有谁无宠。

既然如此,若是有心人能够勾搭一个侍中,一旦传出喜讯,万一又是个儿子……

刘彻的声色就渐渐严肃起来,他坐直了身子,夸陈娇,“这件事,是我没有想到,你担忧得很对。”

又和陈娇开玩笑,“成亲两年,你才给我出了这一个主意,以后也要常常动脑,为我查遗补缺才好。”

陈娇懒洋洋地说,“能把后宫管好就行了,别的事,你和侍中们商量,别来问我。”

又说了几句话,看刘彻这个主意出一出,那个主意出一出,期期艾艾的,好像有话说不出口,忍不住就噗嗤一笑,放了刘彻一马。“除了贾姬那几个人之外,还有谁是受过御恩的,你告诉我,改动规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时,这些宫女要先妥善安置起来。”

刘彻顿时又松了一口气,不免有几分讪讪然:其实陈娇在这上头不算妒忌小气,贵为天子,得闲宠幸几个宫女又算得了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种事,他总有几分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大家都说刘彻渣的问题,我想说一句。

跳脱时代以自己的审美去指责封建社会的帝王是一件很囧的事,说刘彻好色渣,是很奇怪的,按照这个逻辑两百多个帝王个个都渣,除了朱佑樘。李世民对长孙够深情了吧,后宫里的名女人少了吗。

然后除了这一点外我是怎么都想不到刘彻渣在哪里了。如果有人可以根据史实告诉我他这个人就是人格渣,完全洗耳恭听。如果只是感觉他渣的话,当然也是读者的自由,但是喊说‘求虐渣彻’这个就请先说服我他渣在哪里。

在我被说服之前,我依然不会渣化刘彻,但我也不会美化他,他就是一个正统的封建帝王,至少我会努力地写出这样一个刘彻。

越说,越觉得这文会非常的冷……OTL||||

16、麻烦

未央长乐之间虽然有阁道相连,但毕竟距离迢远,指望太皇太后、太后事无巨细地过问未央宫中的大小琐事,实在是有几分强人所难。不过陈娇倒未曾想到,即使离开了未央宫,太后还是在第三天就问起了她召见少府丞的事,“是想在未央宫里添些建筑了?”

召见少府丞的事被太后知道了没什么,要是自己打算把承受过御恩的宫女迁到一起居住的事都传到太后耳朵里了,陈娇才要哭呢。她闪了刘彻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缕笑意,倒并没有说话,刘彻主动解释,“现在宫里外男进出很多,宫中幽怨的女子又不再少,为免闹出丑事,最好是重新做一番安排,至少贾姬她们居住的永巷殿附近是不要再安顿官署了。”

清凉殿和永巷殿之间距离就比较近,文帝时,天子贪图方便,在清凉殿办公之余,时常在永巷召见受宠的妃嫔承恩,久而久之,永巷殿反而成了姬妾们居住的场所,而如今刘彻一到夏天就在清凉殿里读书办公,大臣进出未免颇多不便。太后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先帝过世还没满一年,别大兴土木,把动静闹得太大就行了。余下的事,娇娇肯定也是有分寸的。”

虽说婆媳之间也不是没有心结,但陈娇和王太后前世又没仇,自从过门以来,侍奉舅姑也算是尽心尽力,殷勤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王太后也就是偶然给陈娇上上眼药,再关切关切刘彻的子嗣,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为王家子弟要官这件事上。这样的小事,她也懒得小题大做,敲打陈娇。

太皇太后知道得就要比太后更清楚得多了,老人家耷拉着几乎雪白的寿眉,听陈娇轻声细语地将整件事解释清楚了,早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很有些乐不可支的意思。

“娇娇真是长大了。”静下来之后,不由得又有了些感慨,“这一点最像娘了,真是越大越坏。”

陈娇就和太皇太后撒娇,“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

馆陶大长公主就要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又有些不以为然,“她要是有三分像我,还用得着玩弄这些手段?您看着外孙女是怎么看怎么好——偏心了。”

太皇太后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根本都不愿意和女儿起一点冲突了。三个子女两个没有活过她,硕果仅存的这一个,还不是怎么说怎么好?她说,“好好好,你最坏,你最坏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笑完了,太皇太后又漫不经意地说,“这番话要有传出去一个字,你们就都别活了。”

宫女们顿时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馆陶大长公主眉头一皱,挥了挥手,宫人们就都垂下头来,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宫室。

等殿内只有祖孙三人了,大长公主才说,“其实说起来,这点手段也不算什么,皇太子肯定是要从阿娇肚子里生出来的,要是王娡识趣,有些工夫她自己就要先做了。”

汉室诸后之中,也就是薄后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得封皇后,却又始终无宠,自然谈不上生育。唯一一个太子妃出身的元后,陈娇身上承担的生育压力真是大到可以把人压垮,她觉得就是自己能生,现在也都要被吓得不能生了。

“你是妻母,她是舅姑,你们能想到一块去,那才是奇事。”太皇太后这一次倒说了一句公道话。“不过,王氏最近是稍微有些忘形了,长寿殿这里久久不来走动也就罢了,听说还很有捧田蚡做丞相的意思。”

这句话,才是老人家先发了重话迁怒于宫人,又要和女儿密斟的真正原因。

陈娇虽然年纪小,但随着她上位作为皇后,渐渐自然也有了参与密谈的资格。只是她立场暧昧,不论是黄老之道还是儒圣之道,都推说一个不懂。太皇太后几次问起天子的事,她都是含糊以对。老人家心疼外孙女,又不是不懂得陈娇的难做,倒也没有特别逼她。

不过今天这件事牵扯到了朝政大权的更替,陈娇势必不能不知道个大概,毕竟就是她也明白,窦婴身为窦氏子孙,又是信奉孔孟的儒生,早已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丞相人选。王家要在这件事上加塞,非但是和窦婴为敌,更是深深地触犯了和窦婴其实并不十分亲近的太皇太后。

陈娇的几个兄弟都是庸碌之辈,就连大长公主都没有问刘彻要官的意思。太皇太后身故之后,窦氏就指着大长公主的荫庇了,老人家这时候把陈娇留下来,已经是不由分说,将她定为了窦氏第三代的掌权人,一并身兼靠山大树。连一点商量思忖的余地都没有给,陈娇心底不禁暗叹:就算是明察秋毫之末的老人家,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她未曾说话,大长公主已经动了情绪,“王娡的心也太大了吧?就是您当年,那也是等到……”

汉室以孝治天下,当年薄太皇太后在世时,薄氏子弟飞扬跋扈,景帝尚且是等到太皇太后魂归泰山,这才过问了薄氏的轻薄行径。

陈娇垂下眸子,静听母亲和外祖母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却并不出声附和。

自从诸吕之乱以来,外戚就似乎成了诸位帝王的心头大患,可就是这样,也没能挡得住一个接一个的“以外戚贵幸”大臣的上位。这自然是其来有自,再没有谁比亲戚更能维护帝王的权力了,尤其是刘家人不能用,大臣们都是地方豪强出身,多半和家乡的地主、富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够毫无保留地为天子着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就只有外戚了。

可就是先帝临终时,口中的外戚也就只有“你母亲、妻子家是可以信任的”,窦氏身为祖母的娘家,似乎早已经失去了年轻帝王的信任,成了他和他身后新外戚集团的绊脚石……

也难怪祖孙之间,感情日渐微妙,有这样的两大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在背后挑唆添话,就是再简单的事,都要多了几分利益,更别说刘彻如今日渐长成,早已经雄心勃勃,要在明年新帝元年,为这死气沉沉的朝局来一次翻天覆地的改革和变化,为了这事,最近是多次和赵绾、王臧两位先生,借着讲学的名义在清凉殿里说话。太皇太后不可能一无所知,对孙子自然有所不满,很多事面上不显,到了今天,是要借着田蚡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说了。

亲祖孙之间尚且有这么多文章,说起来,自己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平时再疼,到了这样的时候,也到了站队的时候。

陈娇一时竟无话可说,直到太皇太后又一次问她,“天子是吃了多少迷魂汤,怎么就一门心思认准了儒生?几代皇帝,都是信奉清静无为的道家,到了他这儿就想着改弦更张?恐怕都是受到那两个儒生的蛊惑吧!”

这是又一次委婉地催问起了刘彻私底下的盘算……

陈娇微微一颤,脑海中那声音亦如响斯应,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很多事,前一世的她,都做了一个错的决定,可一件事又哪里只有错对两种做法,这一桨下去触到了礁石,这一世自然知道不能再错,可该要划向什么地方,陈娇自己都没有方向。

就算再多思虑,她今年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要在太皇太后和帝王之间走出一条路来,真是谈何容易。

“要答应,是不能的了。”就和那声音商量,“彻底倒在祖母那头,就等于是把阿彻的心,推到再也触不到的远处。”

那声音很有几分不以为然,似乎又有些酸溜溜的,“就是现在,他也未必很把你放在心上。”

前一世,这时候已经成婚两年。因为陈娇毫无消息,刘彻为了子嗣也好,感到和妻子说不上话也罢,后宫中有名号的宫人已经上了二十个,虽然碍于大长公主的反对,连个夫人都不得有,但失宠,已经是陈娇必须面对的问题。

陈娇也不以为忤,不和她争辩。其实她也知道,要问她朝政的事,这声音的确一问三不知。

她就只知道全心全意令家人满意,只想着尽快生个儿子,只惦记着维护自己的高贵与荣光,其实她和刘彻一样,也都很以自我为重。这两个人格格不入,也没什么好令人吃惊的。

想来想去,还是不愿令老人家失望,更不敢和老人家翻脸。

她就含糊地道,“儒生都是这样,一心一意惦记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舅舅安排这两个儒生做阿彻的老师,恐怕也是为将来布下了一局大棋。虽说囿于国势,不得不清静无为,但您也知道,舅舅心里是很看重儒术的……”

这是把罪过往先帝身上推,又把刘彻给摘了出来。

老人家闷哼一声,并不吃陈娇这一套。“等我闭了眼,随他怎么闹,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别想听信这些活该被坑杀的妖徒!”

又问了几句话,句句都问在点子上,陈娇有的说了一些,有的只好说,“阿彻也不肯把话说得太明,我实在听不懂。”

太皇太后也不好逼人太甚,只得给陈娇布置功课,“田蚡的事,你告诉天子,就说我的话,我不是妒贤嫉能,卫绾也的确是老病不堪用了。但田蚡无寸功于国,忽然间就做了丞相,凭什么令众人服气?丞相是百官之首,所适非人,后果可不在小。他要哄母亲开心,再封田蚡一个侯位,加他的封地,我老婆子也不能说什么,只是随他高兴好了。要是不满意窦婴,选任别的贤能,我也没有二话,唯独是要真的贤能才好。”

陈娇听得冷汗都出来了,不禁向母亲使了个眼色,大长公主难得立刻会意,“娘,句句暗藏机锋,恐怕……”

“先帝去了。”太皇太后不置可否,“他母亲又是个糊涂人,我不教他,难道要让他任用儒生祸乱了天下,让又一个霸王来教他?”

尽管老人家面色慈和,语气都没有重上一分,又没有任何一个外人与闻,但陈娇依然汗湿重衣,伏在地上恭敬地听完了祖母余下的话。

太皇太后真龙一怒,的确令人胆寒。

她自然没有火上浇油,再设法回绝外祖母的要求。可却也着实为难,出了长乐宫,还一路琢磨回了椒房殿。

才回椒房殿,就又见到楚服和谁窃窃私语,面上竟带了十分凝重。陈娇心中一动,不祥感越浓,竟站住了脚,等着楚服念叨完了,过来附耳和她说。“天子今早说的几个名字里,有一位楚地来的宫人尹姬,今早去接她时,一时惊慌竟呕吐了起来,良医诊脉,尹姬是有身孕了。”

陈娇顿时皱起眉来,多了几分头疼,就连那声音都幸灾乐祸。

“什么都赶着一起了,看你怎么和刘彻说。”

淡淡的关切,是藏在了浓浓的嘲弄之后,只露出了一点痕迹。错非陈娇深知她绝不可能加害自己,恐怕还要当她早盼着自己倒霉了。

阿娇想,难怪她真不讨喜,高傲成这个样子,真是连自己都难以喜欢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最近真的挺忙的,回复留言的事就稍微押后吧。

话说貌似有些读者还是不很了解刘彻的成绩,以为他就是个喜欢打仗的帝王

这个……

粗略介绍一下他对现在生活的影响吧。

大家吃的胡萝卜、葡萄、蚕豆什么的,是他和张骞等人的努力下引进的。

孔子被尊为至圣先师,儒道文化影响源远流长,是他手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结果

正宗意义上的封建制度土崩瓦解,中央集权制永远登上舞台,是因为他手上的推恩令最终给分封制送了葬

居住在河套地区的朋友尤其应该记住,河套地区在秦代之后一度沦为匈奴人的牧场,是刘彻手上给打回来的。

这些事是他和一群人一起完成的,但是他作为最高领导者有不可磨灭的功劳,而且历史就是历史,没有如果,没有说即使没有刘彻也有第二个人。因为他的私生活觉得他渣可以,但是不要再说什么除了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功绩这样的话了,稍微百度一下就能知道他对后世的影响是一直持续到今天的。

至于在他的私生活里他到底渣不渣这个之后有空再探讨吧,先忙去了,下次更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OTLLL

17、眼泪

陈娇想来想去,还是开门见山。

刘彻平时如果没有去城外巡狩,多半是会回来和陈娇一起用午饭,到了下午,没准就带着她到宣室殿、清凉殿去,或者是接见大臣,或者是听儒生讲学,就是让陈娇干坐着陪他也是好的。椒房独宠,真是并非虚言。

陈娇中午就没有过长信殿去伺候王太后,而是在殿内等刘彻,天子一进屋,她就直言不讳,“有件事比较尴尬。”

宫中也不是没有爆发过激烈的冲突,昔年栗娘娘得宠的时候,就经常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当众斥责妃嫔女御,最过分一次,连太后娘娘都沉了脸。只是陈娇为人,一向是绵里藏针、润物无声,很多言行中的深意,需要刘彻细细品味,或是到了事后才恍然大悟,这么直接地示弱,那还是第一次。

“怎么?”少年天子不免有几分兴味盎然。“是你和母后之间,有了什么口角?”

陈娇忍不住白了刘彻一眼,“我看着就这么忤逆?”

她也没心思和刘彻夹缠,索性直说了。“记得你之前叮嘱楚服去接的那几个宫人?有一个楚地来的宫女尹姬,今早起来就觉得头晕恶心,和去接她的人又发生误会,还以为是我容不得人……争执间呕吐起来,请了良医入宫诊脉,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刘彻亦不禁一怔,喜色才露,见陈娇面上有些懊恼,又压了下去,话中多少带了不快,“是嫌我……”

话说出口了,又觉得陈娇不是那样的人。她要真想独占自己全部的宠爱,又何苦为自己安排贾姬侍寝?

再一细思,就觉得不对了。

恐怕是想到自己才提出掖庭内交通方便,恐怕有勾搭成奸的丑事,那边尹姬就查出了身孕。倒好像是陈娇预先知道了尹姬的身孕,这才大费周章,做了这一番工夫,要来诬陷尹姬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龙种一样……

刘彻就不禁细细地看了陈娇一眼。

陈娇一向是静若止水,态度驯善间又带了疏离,她是冷淡的,即使在刘彻的眼光里尽情绽放,也不过是带了微微的温度。而此时一脸淡淡的懊恼,藏都藏不住,倒让她一下生动活泼起来,有了十六岁女儿家该有的娇憨。

天子的心一下就柔软了起来:陈娇终究是在意他的,至少,总是在意着他的喜怒,在意着他可能会有的疑心。

正想要出言安慰几句,心中再动之下,再三寻思,刘彻的脸色就渐渐地难看了起来。

陈娇不是他的蛔虫,见到刘彻面色数变,终于渐渐凝重,心下就是一沉。

“连巫蛊都信了。”那声音就悠悠地道,“这件事,你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难道还指望他就信了你?”

虽然多少带了幸灾乐祸,但终究也有淡淡的伤怀,好似一场早预知了结果的杂剧再度上演时,还在热闹开场,观众已经为结果唏嘘。

陈娇心底也不是没有沮丧的,她转过头去,不想再看刘彻的眼色,心中百味杂陈,到了末了,浮上来的还是不服。

做错的,她可以改,这一生谨小慎微,处处投合刘彻的喜好,甚至连柔顺都不敢,怕过分柔顺就不够特别,他容易腻。婆媳姑嫂,可谓费尽心机,太硬不敢,太软了又怕被别人欺负到头上来。难成这个样子……最后难道还是要走回老路,连蜜水都没得喝?

若说她有做错,尚且不敢有太多怨言,究竟连陈娇都不得不承认,她也不是没有错处,也许她曾经太傲,曾经太娇,曾经看不清将来,不明白终有一日,刘彻将成为一语震动天下,将帝王权威带到高点的九五之尊,封禅之主。而他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过分骄纵,对他的志向毫无理解的妻子,可这一次几乎是从头再来,她已经处处占得先机,却还是错?

她毕竟也才只有十六岁而已,眼泪已经挂在了睫毛上,抖一抖,就是一滴热泪掉了下来。

刘彻的心火都要被这一滴泪滴得碎了。

他从来不知道陈娇居然还有这样委屈的一面,好像吹一口气,都要把她给吹得疼了。

“你哭什么?”他一下就把陈娇拥进怀里,几乎是心痛地问,“傻娇娇,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陈娇如珠宝一样用在怀里拍了又拍,却拍出了她更多的眼泪。陈娇竟伏在他怀里痛哭起来,虽然没有声音,但眼泪已经迅速地浸透了刘彻的衣襟,透过他并不菲薄的秋服,温热了刘彻心口,竟有些烫。

“好了,好了。”刘彻就无奈地说,“知道你不容易,傻孩子,知道你难做,我没生你的气!”

只好将自己隐隐的怀疑透给了陈娇知道,“我是在想,那都是四个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好像还喝得有几分醉意……”

陈娇一下就要挣开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再也不要为你着想……动一动就要惹人疑窦,连自己都觉得心虚……我造什么孽了我,落得这样难堪……”

无限委屈,真是捂都捂不住,随着含糊的哭诉,一道就流露了出来。刘彻想到母亲话里话外,只是捏着陈娇的子嗣说事;几个姐姐里,大姐、二姐伺机献美的殷勤劲儿,几乎力透纸背;祖母和自己之间几次角力,陈娇虽然只做不懂,但承受的压力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小,一时间又是心痛又是无奈,只觉得自己硬生生就又矮了一截,好像在陈娇跟前,免不得就又直不起腰来了一些。

只好放下架子,轻怜蜜爱,也不知说了几句好话,才把陈娇哄得没了眼泪——却不知道尚且还不全是他的功劳,全赖那声音在陈娇耳边酸了一句,“过犹不及,仔细他又不耐烦。”这才将金尊玉贵的陈阿娇哄得回转过来,却犹带了几分委屈,“这件事,再别问我了。你要怎么办,随你,我不多说一句话。”

刘彻还能怎么办?只好体谅她的为难。

对陈娇,他倒真是信任的,以陈娇手段,要处理掉尹姬,不过一翻手罢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要在掖庭间筑墙动土的,来对付一个没出世的婴儿。这件事,恐怕真只是巧合而已。

只是疑心既种,他越想越多疑起来,苦思了半天,面色渐渐凝重,又问陈娇,“这件事,母后和祖母知道了没有?”

“楚服忠心耿耿。”陈娇面上倒多了几分冷嘲,“良医是从宫外找的,诊治时也是别室独处,事情自然还没有传开。”

“暂时就不要让长辈们知道了!”刘彻就抬起头来,喊楚服过来,“去找春陀过来。”

春陀是侍奉刘彻的宦官,就好像刘荣身边使陀螺的小中人一样,素来是忠心耿耿,很得刘彻的信赖。

等春陀来了,刘彻就当着陈娇的面问他,“还记得来自楚国,一个姓尹的宫人吗?大约四个月前,一次喝多了酒——”

春陀就看了陈娇一眼,面上现出了踌躇。

刘彻说,“你只管说她到底承恩了没有?有和没有就一句话,难说得很吗?”

陈娇虽然口中说着不理,但面上到底不禁浮现了一点疑惑:到底有没有真个销魂,刘彻难道没有一点记忆?至少尹姬是侍奉他过了一夜的,有没有,难道春陀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她和刘彻行敦伦之礼的时候,虽然殿内也不是没有下人,但黄门们是从来不许进来的,只有几个心腹宫人,才能近身服侍……

春陀面上犹豫之色越浓,又过了半晌,竟顾不得陈娇在前,而是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到刘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刘彻顿时面色大变,毫不犹豫地道,“既然如此,那她留不得了。”

又细细叮嘱,“动静小一点,别被人知道了。”

春陀便火烧屁股一样地退出了宫室,陈娇喊都来不及,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听见,还是恐怕陈娇问他。

陈娇就只好啼笑皆非地对楚服使了一个眼色,楚服便会意地追出了屋子,她又回过头来,望着刘彻不说话。刘彻左顾右盼,就是不肯看她,过了一会,受不得陈娇的目光,或许也是又恐怕她哭,只好抱住陈娇讨好地道,“娇娇,我也有荒唐的时候,以后再不会了,你别这样看我。”

其实从前他还不是太子,甚至他还不是天子的时候,刘彻是很没有架子的,他非但喜欢撒娇,而且很有大男孩的娇憨,有时候胡搅蛮缠起来,陈娇亦难免被他逗得轻笑连连。

自从他登基九五之后,少年天子看陈娇的眼神越来越沉,陈娇并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外祖母,或者是她的母亲,还是与她们陈家往来频密的窦氏,或者是天子背后的王氏,又或者是他的雄心勃勃……她觉得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远离,却不是漂向了别的女人,而是全神贯注,只在他的刘家天下,就是看自己,都看出了无限的玄机,感情反而退居二线。

这一声娇娇,倒是叫出了登基前两小无猜,刘彻撒娇放赖时的感觉。

陈娇到这时候才知道,其实对于当时的刘彻,她不是没有感情,没有留恋。当时满心只想着将来,想着敷衍,或许已经错过了刘彻最没有机心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禁有微微感伤,片刻后又不得不振作精神,轻声道,“不说也好,免得我听了心烦。祖母让我给你传几句话——唉……”

刘彻这才知道,原来陈娇的眼泪其来有自,她到底还是受到了来自太皇太后,这个有实无名,帝国真正的女主人那强大的压力。

他刚刚兴起的那一份强烈的爱意、怜惜和无奈,似乎又悄悄地变了质,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是舅舅想当丞相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