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走神,陈娇就没有及时地接过话头,大长公主看了她几眼,她都漫不经心,可大长公主性子又是那样骄傲,就觉得王氏有求于人,多低声下气一会儿,也属应当,她没有催促女儿,只是还装听不懂,和盖侯夫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起来。

王太后见陈娇难得拿捏自己,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放下面子,亲身向陈娇说项,“娇娇,能帮就帮,田蚡怎么说是天子舅舅,阿彻会承你这个情的。”

这是又退了一步,把“助田蚡站稳脚跟”这个功劳,彻底让给了陈家,让给了陈娇和馆陶大长公主。

也就把自己的难堪,赤/裸/裸地掀给大家看:一个外戚要靠另一个外戚才能站稳脚跟,对王家来说,这事的确也很不体面……

陈娇顿时回过神来,微笑着说,“母亲何必如此客气,这件事……”

又有些为难地沉思了片刻,也把戏做到十分,才笑道,“魏其侯性子鲁直,恐怕不耐卑鄙阴微之事,不过无论如何,母后都开口了,还是说一说,试试看吧。”

众人都松一口气,露出笑容,隆虑长公主笑得最开心,一扯隆虑侯,双双起身,“我们敬母后一杯,祝母后……”

只有平阳长公主大有不平之色,只有稍稍低下头来,略作遮掩。

却瞒不过陈娇早有准备的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进V的事,有些同学希望我进,因为进了就是日更,有些不希望我进,因为要花钱看。

我个人态度还是比较矛盾,说实话,这篇文就是为了排遣心情写的,其实比较灰色,不进呢说难听点,想起来就更新一下,没啥压力,不想写了火速收尾也行。比较偏向于自我满足,当然坏处是不大会给我带来除了自我满足之外的东西。

进呢,好处就是会多一个鞭策更新的动力,不管怎么说,要对得起买v的同学,规律更新,保质保量地完结是要做到的,还能给我带来一点收入。但也不是没有坏处,其实我个人还是蛮喜欢这篇文的,在我自己的几篇文里,这篇文算是名列前茅的喜欢吧,但是因为它笔调闷,题材也不算很热,又挺压抑的,不是爽文。我对它的订阅前景啦,收藏前景啦一点都不看好,不进V反正写着玩玩,也不会和自己的V文比较成绩,爱一直还是很丰沛,但是进V后,我是个俗人,我的喜欢还是会被订阅成绩影响到,其实不想进主要是这个原因。别到时候写得没爱了,真是得不偿失

不过,编编还是挺想让我进的,那就进吧,希望进了大家还是努力订阅一下,别让它太寒碜……怎么说呢,我毕竟是个俗人,还是会被钱影响到热情的,的,的,的……

哦哦以及差点忘记说了,这篇文就算进V也不会很长,以及结局是我一早已经想好的,可以说就是为了这个结局而写^^不会是BE,但也不会是纯粹的皆大欢喜结局这样~

21、选对

陈娇病没有亲身去向魏其侯求情:魏其侯虽然辈分高,但堂堂皇后,要亲自召见,这件事的规格,也就闹得太大了一点,容易引来有心人的注意。

就只是托母亲给窦婴带了一句话:该让田蚡安顿下来了。

田蚡从前不得意的时候,不过是个太中大夫,而当时魏其侯已经是威震天下,力平七国之乱的大将军。他侍奉窦婴,就好像奴婢侍奉家主,一顿饭要起来三次四次,为窦婴加饭添菜。

当时陈娇当然还没有出身,但母亲偶然提起往事,都不禁面露不屑:“不是说皇后的坏话,但她几个兄弟,也真是太会钻营。”

那时候陈家和王家还走得很近,两门亲事才定,母亲尚且要下这样的考语,可见田蚡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是太跌份子。要是一味恭谨到底,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偏偏田蚡自从天子登基以来,仗着天子对他的宠幸,多蓄门客不说,就是对魏其侯,也渐渐失却了往日的恭敬,虽然不曾颐指气使,但也露出了不以为然的样子。

前恭后倨,自然惹人讨厌,魏其侯也不是个受气包,皇后这边有意思让他暗地里为难田蚡,自然是心领神会,配合无比,老爷子一贯对事不对人,到老也终于破了一回例——心里恐怕并不觉得光彩,硬生生又拖了小半个月,才渐渐安分下来,田蚡周身麻烦一下就少得多了。可魏其侯和堂邑侯两位列侯,最终还是没能走得太近。

王太后当时软话都说出口了,也没好意思食言而肥,对陈娇总算露出了笑脸。刘彻又一心闹腾他的元年新政,卫绾终于渐渐露出撑不住的样子。时逢春季,太皇太后又犯了几场小病,有气无力的,又吃了阳信公主无数好话,问了陈娇几次,陈娇还是摇头三不知,老人家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了,如今形势放在这里,窦婴相位几乎已经稳稳到手,所谓的新政六策又还没闹到她跟前来……也就渐渐懒得过问前朝的事,得了闲就喜欢和孙儿孙女们亲近:馆陶大长公主这一向家里有喜事,倒是少了进宫的脚步。

陈娇总算是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到了六月里,未央宫里动了几次土,永巷殿也真正成了刘彻一人的禁宫内苑,里头就是一个黄门出来,都要凭着腰牌登过竹册。不过,里头居住的十多名宫女,以贾姬为首,一向也都很安分,很少有出永巷殿闲逛的意思。

六月里,卫绾以老病乞骸骨,奏章递上去,第二天刘彻就披了准字,朝野之间再起震动,未几,窦婴为相、田蚡为御史大夫的诏令,经过宣室殿、长寿殿两道御印,正式发诸天下。这一场元年新政,于是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刘彻却终于得了闲,这一阵子,他似乎反而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在椒房殿里待着的时候又长了起来,虽然永巷殿里又多了两名宫女,却是没得几夜恩宠,就已经被少年天子所遗忘了。

人当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几个月工夫,都没能尽情享用美色,一开始刘彻是索取了几夜的,但稍微满足过后,他倒是更中意陈娇的陪伴,有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要呆在陈娇身边,粘她粘得很厉害。

声音难免有几分纳闷,“奇怪,虽说这一次,还不至于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反常,但从前这个时候,他可没有把心事露出来过,几次见面,都是若无其事……”

新婚不过三年,到这个时候,见面次数已经能记得清楚了。

陈娇连感慨都感慨得小心翼翼,唯恐又触怒了那声音,让她幽怨呻吟起来,自己又要成日成夜不得安宁。

想来也的确是,从前她那样高傲,又根本不懂得刘彻的志向,说得难听一点,除了身体,除了出身,刘彻和她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快乐?体贴他得不到,柔顺他得不到,解语他得不到……他是天子,他有无数的女人可以选择,他的偶一回顾,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青眼。在陈娇这里得不到,他自然会去别处找,又何必委屈自己?肯首先在椒房殿寻找,都是看在从前的情面份上。

表兄妹从前的那点情分,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够勉强维持着皇后的尊荣了。

她只好避重就轻地答,“从前,他也不知道皇后的难处。”

声音嘿嘿冷笑,又有不忿,“是你非得要这样做皇后,才把皇后做得难了。昔年我当权的时候……”

她的声音又断在了半路上,陈娇只是笑,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幽然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真叹得九曲十八弯。

“是啊,我从前做皇后的时候,颐指气使、任性妄为,其实根本做得并不够好……可在那几年,我毕竟要比现在的你,要更开心如意得多,要更畅快得多。”

可几年的畅快,是要用一生的孤寂来还的。

陈娇还是笑,她说,“楚服,倒一杯蜜浆来喝。”

那声音就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好哼地一声,沉默了下来。

刘彻出场接得巧,楚服蜜浆才倒过来,他从净房走出,一边由黄门系纽绊,一边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陈娇只好白他一眼,让楚服再倒一杯过来,自己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啜。

啜着啜着,刘彻的头就压到她头顶——这个人就是撒娇,都这样有天子气概,硬是要压人一头。

陈娇索性放下杯子,冲楚服挥了挥手。

楚服现在是越来越有眼色,不消一句话,已经领着宫人们,退得又快又安静。

等殿内无人了,陈娇才问刘彻,“心里这么多事?这几天心事重重,脸上一点快乐都不见。”

刘彻叹了口气,一时没有说话。陈娇一问不得,也并不再问,她垂下眼来,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得了刘彻耳语一样的呻吟。

“申公所云三策,实在都是利国利民的王道之策。娇娇,可我怕……”

就国,冒犯的是所有列侯,长安子弟长安老,但凡有第二个选择,谁想到长安之外的穷乡僻壤,渡此余生?

除关,冒犯的就是所有藩王,藩王拥地自重,诸侯国内往往关禁重重,商旅往来,要遭受到的盘剥非常人可以想象,而盘剥所得的重利,最终落到了谁的口袋里,不问可知。

检举,冒犯的除了王室、列侯之外,还要多加一个外戚,窦氏、王氏、陈氏三家后族,都是首当其冲。

这三策看似敢为天下先,将矛头对准了大汉的三个内忧,一旦三策并行,不到十年之内,府库钱财可以再翻一番,那是可以眼见的,不说别的,就说盐铁工商,要是能把诸侯国内征的私税归公……那就是一笔惊人的财富。可这三策,也等于是要把皇帝身边的人都给得罪光了,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他的朝廷来统治天下。昔年贾谊被贬,是因为得罪了邓通?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众口一词,国家尚且积弱,就连天子,都不敢和这么多原本的朋友、盟友同时决裂断交?

刘彻现在依然还很年轻,他还很有锐气,很有雄心,而国家已经渐渐地富强起来,天子的权威也渐渐地更深更重,只要太皇太后保持沉默——就算是糊弄过去,三策一旦推行开来,给国家带来的好处,是可以眼见的。

偏偏太皇太后经过众人的劝说,也觉得刘彻既然还尊重窦氏,自己毕竟又有年纪了,和孙儿闹得太难看也没有意思,都是随刘彻去闹,刘彻的底气还不是越来越足?陈娇简直怀疑,他眼里还看不看得到长寿殿里的老人家了。

这一场元年新政的结果,他看不到,她是看得到的。除了失败,还是失败。只是陈娇尚未拿定主意,是要同刘彻一起失败,还是做一个曾经在他将要失败的时候,忠言逆耳,点醒他的人。

和他一起失败,就是他最忠心的追随者,在逆境中尚且不离不弃,以刘彻重情义的个性,将来自己如果没有大错,他是决不会给自己难堪的。

可忠言逆耳,点出他的疏漏,却可以赢得他的尊重,渐渐地更被他倚重,或者在政事上,他都会放手让自己去做。

陈娇转过头来,看了刘彻一眼。

她的丈夫正沐浴在一片天光之中,他虽然难得地透露出了心中的茫然与胆怯,但依然是止不住的神采奕奕,少年意气风发。

忽然间她就有了决定,这一次,她没有听心底声音的抗议,“告诉过你,刘彻此次必定铩羽而归,早告诉他,他自然会更看重你。”

而是轻柔地道,“阿彻,你一心为公,为的是天下。只要是为国家好,我想你就只管去做,别人我不敢担保,陈家是决不会和你作对的,就是母亲,也都不会在祖母跟前添话。”

刘彻眼底顿时闪过了一分感动,他的声音低哑了,“娇娇,我……”

其实归根到底,他还是怕了,不是怕陈家和他抱怨:陈娇做的这两个人情,实在还是虚人情,真到了堂邑侯、隆虑侯之国的时候,恐怕列侯们都要走得七七八八了。

他还是怕激起众怒——不是怕列侯,而是怕藩王。

陈娇望着刘彻,她眼底自然而然,不用任何伪装,透出了一片景仰。

和所有人不同,她知道这个少年的天子,可以成就不世伟业,她知道终于有一天,藩王不会是阻碍,列侯不会是阻碍,除了外戚,没有谁会是他的阻碍,他会站到天下最高的地方,完成他自少以来的梦想,完成大汉四代天子的理想,将大汉的国威,传扬到万里之外,令匈奴人畏惧胆寒,不敢南犯。

而她也的确是钦佩他的,只要一想到就是她身边的刘彻,最终完成了百年来的夙愿,陈娇就可以发自内心地仰望着他。

她说,“阿彻,我不懂得外朝的事,但我知道,办大事的人,没有一个是顺风顺水,总有艰难险阻。可我想办法总是要比困难更多……我也知道,不管你得意还是失意,我都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她的态度宁静淡然,好像在说一件最寻常的琐事。

刘彻忽然一下拥紧陈娇,他把脸埋在陈娇发中,好半天才道,“不错,任何事,都要迎难而上,不然,人生岂不是一事无成?”

话音重浊,呼吸粗砺,显然已经动了真感情。

陈娇于是把头靠到刘彻肩上,将脸埋在刘彻单薄的里衣上,她微微笑了。

嘴唇上扬的弧度,透过菲薄衣料,很快也传递到刘彻身上,令他唇边也不禁挂上了微微的笑,他望着陈娇的眼神,终于,终究,渐渐有所不同。

而陈娇在心底想:我管政事做什么?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功课也就是刘彻,能把他答好,已经够不容易。

她觉得这一道二者选一的题目,她就选得挺对。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进V前还是让大家多看点免费章节吧,周四会尽量再更新一下的。

编辑通知周五进,不过进V当天估计是不会三更了。

22、姑嫂

虽然在陈娇这里得到了慰藉,但刘彻毕竟是天下共主,要是凭着一介女流之辈的空口白话,他就能下定决心,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那他也就不会是刘彻了。

新政,他当然还是要推,要打匈奴,汉室天下内部就不能闹出太大的乱子。诸侯王是汉室最大的心病,为了削弱这些在一地权柄甚至胜过天子的刘氏宗亲,儒家也好、墨家也好、法家也好,谁能为他所用,谁就是他的王道。黄老之道,终于已经被年轻的帝王抛到脑后,这一年八月,他提拔了自己的两位老师,终于一气之下抛出三策,闹开了轰轰烈烈的元年新政。

不要说长安城内,就是长乐、未央两宫,都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公主、翁主多尚列侯,而列侯们哪个不是在长安城中终老?这就国令一出,这些金枝玉叶们,一想到要离开天下最繁华的城市,到那些个穷乡僻壤终老,一个个哪还不毛骨悚然?自然是争先恐后进宫请见,向三位女主人诉苦。

而有了这些公主、翁主们做最好的榜样,列侯人家的夫人们,又哪里甘落人后?有身份的自然也都派人入宫求见,没有身份的,便辗转托了有身份的人进宫求情,反正所求的无非一件事:封地山高水远、穷山恶水,路途上就不知道会出多少事情,实在是不愿意之国。

“太皇太后是去过代国的,虽然说是诸侯王,但其实城市实在太小,出了王宫,走不过一千步,就能看到城门,要不是集市的日子,连新鲜的玩意儿,都要一个月两个月才能见到一件。”

陈娇进长寿殿请安的时候,就遇到一个妙龄少妇,笑盈盈地对她的外祖母解说。“代国怎么说,还是离京城不远,我们淮南那一边,哎哟哟,真是穷乡僻壤,父亲有时候做梦都怀想长安,常常对我们说,就算是做个平民百姓也好,都宁可留在长安。”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听得很入神,她身后四五个列侯夫人,许多是这辈子都只在长安附近打转的,听着少妇的叙说,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一脸的惧怕。

“那时候刘陵尚未到过长安,还当寿春已经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就算比不得长安,恐怕和洛阳也是可以一比的。”那少妇便掩唇而笑,逗得太皇太后朗声大笑起来,“没想到这一来长安,才知道自己已经夜郎自大,成了井底之蛙啦。”

一段笑话说完,她才徐徐起身向陈娇行礼,姿态优雅,好像一曲流动的笛音,活泼中又透了文雅。“淮南翁主刘陵,见过皇后。”

陈娇脑中的声音长长地哼了一声,轻声道,“哎呀,原来是她。”

听起来,她对刘陵也并不陌生。陈娇不禁起了一丝好奇,多看了刘陵一眼,才微笑着摆了摆手,对大家说,“都起来吧,何必多礼呢?”

一转头,自己又恭谨地往下参拜,给皇太后、太皇太后都礼数周全地行过了礼。“娇娇参见母后、祖母太皇太后。”

两宫长辈面上都现出了笑意,太皇太后故意和陈娇发脾气,“你母亲这一个月,就进宫七八次,你也学她疏懒,这都两天没给我请安了!”

皇太后的口气就慈和得多了。“皇后快起来吧,你也是的,还说别人谨慎多礼,你自己何尝不是比任何一个人都孝顺多礼?”

这是明摆着在夸奖陈娇的孝敬,炫耀婆媳之间的和睦。——不过,也就是这一句话而已,两宫亲疏,已经显而易见。

平阳长公主本来坐在太皇太后身边,论位次,仅仅居于她母亲之下,现在陈娇来了,她还没有动弹,太皇太后已经连声道,“还不坐到我身边来?”

一样是孙辈,这个外孙女就是老人家的心尖尖。先帝留下的七八个公主,自己姐妹三人,身份自然特别高贵,可是老人家看得就淡了些,和那些个妃嫔所出的公主几乎是一视同仁,陪着她说话解闷可以,有事相求时候,软语下些工夫,老人家心情要好,也会帮上一把。只是真个比不得陈娇,虽然从不曾恃宠而骄,却是言听计从,不可少离,娶进宫中来侍奉她还不够,不过两天没见,就思念成这个样子。

平阳长公主只好站起身来,往下挪了一个位次,把第三代中最好的位置,留给了陈娇。

——在她是委屈,在众人却是理所当然,就是王太后都不以为意,笑着向陈娇介绍,“这是淮南王珍爱得如珠似玉的小女儿刘陵,发嫁给长乐侯的小儿子,才成亲不久,两口子一起进京来住。”

这样的事,在当时也是份属寻常,虽然诸侯王们被管得紧,连带的各侯国的男丁,出入京城都有忌讳。但已经嫁为人妇的翁主跟着夫婿到长安城来定居,却并不触犯任何忌讳,王太后的口吻甚至还有几分欣然,看得出来,是挺喜欢这个口舌便给,很会说笑话的淮南翁主。

陈娇先用眼神歉意地给平阳长公主打了个招呼,才笑着说,“好呀,长乐侯的幺子没有爵位,翁主就不用之国了,还是可以在长安久居的,又何必害怕呢。”

一句话,就把刘陵和其余几个列侯夫人之间割裂了开来。连带着平阳长公主才惬意下来的心思,又提了起来:的确她是天子的大姐,按理来说,可以最后一批再走,但刘彻为了体现自己的决心,已经亲自向大姐打过招呼,想要平阳侯、南宫侯同隆虑侯,起一个表率的作用。

“要不是祖母老了,片刻都离不开姑母。”弟弟的口吻很诚恳,“还想请娇娇出面,让堂邑侯去封地居住呢。”

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就不信陈娇舍得她的娘家人长途跋涉,到封地去住!

好容易刘陵几句话,把大家逗乐之余,又令老人家深思起这之国一策不近人情的地方,陈娇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刘陵的身份给限制住了。她又不用之国,再为众人说话,难免显得多嘴多舌。

她看人一向也不是不准,刘陵微微一怔,果然没有和陈娇顶嘴,她柔顺地道,“皇后说得是,可不是到了长安,就不想走了?”

却是两不得罪,又顺着陈娇的话往下说,又最后帮了几个女眷一把。众人顿时纷纷露出了感激之色。

陈娇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喝彩:这个刘陵,真是会说话。

那声音就不以为然地道,“这又算什么了?她口才好呢,长得更好——”

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声调,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可陈娇已经被她养成了习惯,不禁就在心底追问,“什么,难不成刘彻连她都睡过了?”

当时诸侯王在封地里,闹得多难看的时候都有过,兄弟姐妹之间,过于亲密无间,事发被迫自杀的,光是陈娇就听说过数例。这些诸侯是代刘家治理天下,天下不是自己的,当然出工不出力得多,真正把封地管得好的,朝廷反倒要生出警觉来。本分一点的,则无不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一般这样王室出来的翁主,王子,道德观念也都有悖于常人,姐弟乱伦,也算不得什么……就是没想到,刘彻居然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那倒没有!不过他倒是耿耿于怀,惋惜她是刘家女来着。”那声音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曾说过,要不是刘家女,其实是皇后的好料子。”

陈娇差一点要喷出杯中的蜜水,她忙偏过头微微咳嗽起来,太皇太后大为紧张,才问了平阳长公主一句,“平阳侯的病如何——”陈娇一咳嗽,就放下了,只是迭声问,“怎么,好好的忽然呛起来了?”

有心人看无心人,怎么看都有心,平阳长公主不免就想到了刘彻的主意,再看陈娇时,怎么看她的咳嗽,都看出了三分不对。

更有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不禁从心底升起来,很快就越想越有理:让平阳侯这个病秧子之国的主意,该不会是陈娇给弟弟出的吧?弟弟对陈娇一向是言听计从,爱护有加。两人又一向面和心不和,自己在母亲跟前,可没有说过陈娇多少好话。万一传到了陈娇耳朵里,陈娇怀恨在心的时候,对景给弟弟添上一两句话……

想到自己因为欲行姑母献美故事,累得母亲被祖母敲打,更累得自己受了一顿训斥的事,平阳长公主就很有些坐不住了。

但她很快又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只是露出关切之色,抢着问陈娇,“这是喝得急了吧?一口气顺出来就好了——”

直到陈娇喘过了那口气来,长寿殿内众星捧月之势才解,只是太皇太后说了半天的话,渐渐露出疲态,王太后当着众人的面,很是孝顺,坚持要服侍太皇太后用饭,众公主、夫人只得散去。

平阳长公主一路回府,都在沉思。

过了几天,刘彻从宣室殿回椒房殿用饭的时候就告诉陈娇,“大姐送进来两个美人,我见了也还算喜欢,你领进永巷殿里,安置一下吧。”

语气当然很随意——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做张做致。永巷殿内美人多了,还有刘彻出宫巡狩的时候看上带回来的,陈娇可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没想到陈娇一听就沉下脸来,她重重地搁下了饭碗,反倒吓了刘彻一跳。

“大姐这是什么意思。”陈娇说,刘彻从来也没有见过她这样严肃的表情,她已经不再是一朵正在视线中绽放的花朵,而更好似被冰封的一把枪,锐利而冰冷,枪尖寒光闪烁,肃杀而锋锐。“我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她要这样对我?”

23、心淡

刘彻自然是吓了一跳。

陈娇虽然出身高贵,母为公主父为侯,十五岁就入主中宫,成为皇后,但一向脾气和顺,尤其对于自己,更是柔软得好像一池春水。就是偶然戳自己几下,刘彻心里也清楚:那的确是他没占着理。

可就是这样,陈娇也一向是绵里藏针。就算是受了婆母和大姑子的气,口中也从不添她们的坏话……

难得发脾气的人忽然发了脾气,就算刘彻性子再孤傲,也肯定要先想着,一定是别人欺人太甚了,才把老好人都欺负出了怒火。更何况刘彻虽然很有雄心壮志,但对亲近的人,他的脾气一向很亲切也很宽大。

“怎么。”他就诧异地问陈娇,“大姐是怎么对你了——送几个美人罢了,你不喜欢,退回去就是。”

心里也不是没有窃喜:陈娇素来大度贤良,还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她妒忌的样子。这种事偶一为之,是情趣,不是烦恼。

“自我进宫以来。”陈娇坐直了身子,面容肃然,若非身着深衣便服,刘彻简直以为她正随同自己参谒宗庙。“上事舅姑,下抚宫人奴婢,自问已经殚精竭虑,尽量做到我能做的最好。可我做得好不好,却不是我自己说,而是要阿彻你来说。阿彻你说,我做得好么?”

的确,皇后做得好不好,除了皇帝之外,也无人有资格评判。陈娇从来和他耍花枪的时候,你来我往,俨然不露下风,刘彻有时候倒忘了,她再尊贵,也是为了他而活。

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发自肺腑地道,“傻娇娇,你这是怎么了——你当然做得好,做得再好也不过了。”

就伸手要去安抚陈娇,好像要抚平她背上炸起来的毛发。却被陈娇一挥手给架开了。

“大姐献美,你心里觉得我是不该发脾气的,对不对?”她直盯着刘彻,咬字清晰,语调甚至还很稳定。“毕竟母亲在舅舅执政初年,也是变着花招地往宫中进献美人。就是现在,还有些太妃、太夫人,居住在长乐宫深处……”

刘彻心底仅有的几句嘀咕,也被陈娇有理有据、态度平和地道破,他多少有些尴尬,只好嗯了一声,来了个‘意若默可’。

“可阿彻你想过没有?”陈娇就轻声细语地说,“母亲献美,那是因为薄后无子,又不能行使后权,未几被废。而当时废太子的生母栗娘娘,隐然为后宫之主,偏偏她又生性嫉妒,不但不为陛下挑选美人,开枝散叶。还阴毒妒忌,但凡谁得到先帝的喜爱,必定排挤加害。使侍者祝唾其背,挟邪媚道……母亲身为先帝的姐妹,不得不为先帝考虑,这才进献美人充实后宫。可等到母后被册封为后之后,因母后有母仪天下的胸怀,六宫事务,都照料得无微不至。母亲也就无须再多操这一份无谓的心思,你自己想想,自那之后,堂邑侯府还进献过美人吗?”

她好像说一个故事一样,语调甚至还很宁静,眉宇间的怒气渐渐收敛了下去,好像画里的美人,虽然眉目宛然,但神色却似乎已经被时间氤氲,同世人总是隔了一层,刘彻越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就越是觉得她神色淡漠微妙,说怒气似乎也有,可说伤心,似乎也说得过去……

他虽然还有几分不以为然,但也已经觉得大姐的确是做得难看了。不管姑母究竟只是给母后面子,还是的确出于大义考虑,的确在自己被册封为太子,母后被册封为皇后之后,就没有再给父亲进献美人。陈娇不管怎么说,总是没有得罪大姐的,这才多久,就着急上火地进献美人进来,也的确是扫了陈娇的面子了……

陈娇见他面色数变,隐隐露出赞同神色,便又加重了语气,不乏委屈地说了一句,“再说了,这件事传扬到外头,不知道的人,恐怕还要以为我同昔年的栗娘娘、薄皇后一样,不但不受宠,连心胸都狭窄……大姐该不会是把我当成了薄废后,认准我一辈子都生不出孩子,才这样飞扬跋扈地对待我吧?”

依平阳长公主的性子,是不是有欺负陈娇肚子还没有消息,始终不散彻底站稳脚跟的嫌疑,是连刘彻都不敢打包票的。他额际就现出了一滴冷汗,唯恐陈娇再追问下去,忙道,“好了好了,大姐就是这样,有口无心,你和她计较什么?她就是看到了好东西,就惦记着弟弟妹妹,得了几个美人,不送给我,难道送给隆虑侯?你啊,就是什么事都往细了想!”

陈娇就似笑非笑地看了刘彻一眼,慢慢地叹了口气。

她说,“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是不是?”

刘彻不禁一怔,待要再问,见陈娇又拿起饭碗,慢条斯理地数起了碗中的饭粒,便也不再多问下去:这件事要这样就算完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到了下午,一进宣室殿,后宫的事顿时烟消云散,忙到尽晚时分,把大臣们送走了,又命侍中们谈一谈新政至今的进展与得失,以及将来路上的烦难。

一谈就谈得兴起,直到掌灯时分,刘彻才露出倦意,遣散了一群锐意进取的年轻人,留韩嫣下来陪他用晚饭。

他身边侍中虽多,但自幼学书起,和他性子最投契的还数韩嫣。近十年相处,韩嫣撩他一眼,就知道刘彻是有心事了,他不多说话,安安静静和刘彻相对用了一碗饭,刘彻才若有所思地问韩嫣。“你说,大姐这什么时候还想着往宫里送过女人呢?”

韩嫣心头一跳,顿时知道后宫再起波澜,这一次,只怕是皇后和平阳长公主隐约对上。

后宫中的事,他经过一次受挫,已经拿定主意不敢多管,想到那天下午在庭院里午后迷梦般的一幕,更是有几分心惊肉跳,简直不敢面对刘彻。当然这种事,也更不是韩嫣可以答得上来的,他嗯嗯啊啊,敷衍了几句,刘彻索性直接问他。

“你的住处就在平阳侯府附近,总该收到风声吧?大姐什么时候又得了出众的美人,想要往宫中送了?”

平阳侯府和弓高侯府距离的确不远,下人们也不是无所往来,很多事瞒得了上瞒不了下,要是平阳公主得了出众的美女,自以为奇货可居,介于他的特殊身份,韩嫣是怎么都会收到消息的。

都问得这么细了,韩嫣只好实话实说。“自从您大婚开始,平阳侯府就广泛搜求长安近处眉清目秀的女儿家,收进府中教导各色歌舞媚术,这件事街坊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至于什么时候出过出众的美人,那就不知道了。女人太多,谁出众谁不出众,也没个定论。”

刘彻大婚至今,都已经快三年了……平阳长公主这条献美之路,走得也实在是太艰辛了。

当然,身为她的幼弟,天子还是领了这份情的,平阳长公主的献美路走得越艰辛,刘彻就越觉得姐姐真是用心良苦——三个姐姐里,还是她最疼自己。

所以献美之策,最出众就在这里,一边给弟媳妇添了堵,一边又拉拢了弟弟,看似万用万灵,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经典招数。

只是刘彻一想到椒房殿里的陈娇,心头就又有些发虚,他不胜遗憾地叹了口气,就和韩嫣说起了,“匈奴最近自己内部又闹起来,消息是随着商旅一道递过来的,你听说了没有?”

当晚很迟才回了椒房殿,听说陈娇已经睡下了,就没有吵醒她,仅要了两个小宫人服侍过了,见她们腰肢款摆、眉清目秀,想到平阳长公主送进来,自己尚未谋面的两个美人,一时不禁大是扼腕,第二天起来,却依然是和陈娇表忠心。

“那两个姬妾,今日就派人送还回去。”

陈娇正忙着对镜理妆,由得楚服为她梳理丰润的长发,听到刘彻这样说,她飞来一眼,似笑非笑,“都送进来了,再送回去,岂不是太驳大姐的面子?还是留下吧。”

男人都是这样,到口的肉,不管他吃不吃,要往回吐总是有些不甘心。这又是刘彻第一次收到美人,不管人品如何,毕竟很有几分新鲜,能够不退,他喜出望外,又顿时刻骨地感觉到了陈娇的贤惠。

就又不禁愧疚起来,拉住陈娇的衣袖,缓和地叫了一声,“娇娇——”

陈娇白了刘彻一眼,没有好气,“这一次就算了,下次大姐要还是这样下我的面子……我可就不顾你的情面了。”

这最后一句,她微翘嘴角,说得似笑非笑,却大有京中贵女天不怕地不怕,飞扬跋扈的意思。

刘彻心中一紧,自然唯唯诺诺,满口答应了下来。

过了几天,他享用了这对面貌极为相似的双生女儿,心满意足之余,见到平阳长公主,却不敢谢她,又不想把陈娇的那一套大道理搬出来——他嫌腻味肉麻,只好推说,“宫里女人已经够多了,这些久旷宫女,幽怨之气最重,长此以往,恐怕宫中会出现鬼神之事。再说,父亲过世还没满一年,大姐还是要顾忌着孝道。”

没拿陈娇的‘满意’论出来说事,抬出的是更大的帽子孝道,平阳长公主一口闷气顿时就噎在了胸口,吞下去不甘心,吐出来又不敢,吞吞吐吐半天,只好化为一声叹息,“没想到娇娇管你这样严!”

被妻子管得服服帖帖,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刘彻自然不悦,正要夸下海口,表明自己从来不惧怕陈娇,有任何美人,只管送进宫来——

不经意一瞥,却看到了长公主眼中一闪即逝的得意。

激将法虽然简单粗俗,但却也万用万灵。

刘彻忽然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厌倦,他虽然好色,但往往好色的人,是最不喜欢别人利用他的好色来做文章。而他尽管好色,却也毕竟是刘彻。

事至如今,要说平阳长公主不想走大长公主的老路,已经假得连刘彻自己都没法向自己交待了。但他今年才十六岁,连个女人的肚子都没搞大过,就想着要行金屋旧事,自己栽培出一个宠姬来,而已经真正的金屋主母、尽心尽力无可挑剔的陈娇,当作了薄皇后一样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