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的太尉大人,儒生的中坚人物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乖乖地退出了屋子。

太皇太后等他退了出去,才让大长公主和陈娇,“都到老婆子身边来吧!为了国事,你们这么久都未曾登门,是把我忘了?”

大长公主慌忙说,“就和您说的一样,那是国事,我们没有置喙的余地。天子年纪小,又是恩怨分明,为了娇娇,也只好等一等了。娘是能体谅我们的难处的!”

这是和亲娘说话,才会这样无赖撒娇,太皇太后唇边不禁浮起一线笑意,她嗯了一声,“知道,若不知道,哪会这么心平气和。娇娇,天子的意思是怎么样?”

陈娇平静地道,“阿彻已经知道错了,什么事都听凭祖母安排,他哪还会有二话。”

“唔。”太皇太后轻声说,“还算是孺子可教。”

一不留神,她引了孔丘的话,在这样的场合下就显得极为滑稽而讽刺,陈娇险险没有笑出来,好在太皇太后已经看不见她,老人家自己沉思了一会,就说,“你告诉他,赵绾和王臧不死,是难平众怒的。王孙和田蚡呢,毕竟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太尉,又都是亲戚,虽然官不能当了,倒也不必多加降罪。别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一个中正平和的基调,又为国家保存了人才,又推出了两个罪魁祸首杀一儆百,大长公主就是想求情都不知道怎么求,更何况两个老头子的生死,在她看来太无关紧要,她很爽快地哎了一声,又给陈娇使眼色。

陈娇当然一口答应下来,又说,“这一回,您可要好好教训教训阿彻,阿彻自己也很后悔。”

“他有什么好后悔的?他做的又不是错事。”太皇太后淡淡地道,“我也累了,没心思教他,先就这么办吧,回头诏书送到宣室殿,他记得盖印了就成。”

居然和对待窦婴一样,连见都不愿意见刘彻了。

陈娇这才体会到太皇太后的怒火与失望。

她看了母亲一眼,见大长公主一脸的为难,在心中略作盘算,便膝行到太皇太后身边,轻声道,“祖母,这一次过来,我就是为了求情的——”

见太皇太后面上现出了讶色,她赶忙又加了一句,“不是为了阿彻——阿彻那是自作自受,是为了窦丞相。”

太皇太后顿时动容。

27、余波

自从太皇太后登上后位开始,窦氏一门就有了飞黄腾达的好日子,但毕竟太皇太后本人是从宫人中选拔出来的,出身并不显赫,几兄弟也没有读过书,窦长君还是从太皇太后发达后才开始练字。窦氏一门的老一辈,反倒是太皇太后在宫中的时候随着女官读书认字,算得上是最有底蕴的一个了。

虽然在国家紊乱的时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也曾被高祖喊过,也曾被楚霸王喊过,但到了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时候,大部分人始终还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小一辈的窦家人才具如何,太皇太后心里是有数的。除了一个窦王孙真不是池中物之外,没一个可堪提拔的。

也所以,虽然窦婴本人为人耿直方正,几乎是从不给自己这个族姑面子,又几次坏了太皇太后自己的安排。但太皇太后也从不曾搁置他太久,七国之乱后,梁王武护主平乱的功绩不小,立他为皇太弟的声音渐渐地就起来了,窦王孙却不听她的话,反对得很激烈。于是他没了官在家闲住,可太皇太后还是时常赏赐东西过去,让他的妻子进宫说话,等到汉武朝形势一变,立刻就有丞相的位置等在那里。太皇太后这是纵容了窦婴一辈子……

可就是再纵容他,现在也要伤心了,窦婴是儒生,信奉儒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儒生祸国,那是说给底下人听的,要不然赵绾、王臧能做天子的老师?先帝早在七八年前就开始布局伏笔,刘彻本人亲近儒道,这都是老人家心里有数的。

但亲近儒道,节制外戚,为什么要先举诸窦的不法事?的确,窦氏子也不是没有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老人家也很清楚,等自己过身之后,这些人是一定会吃苦头的。但她就是舍不得,就是理直气壮的护短,就是不讲理,还有人能逼她?

最失望还是这一点——窦婴也是仰仗着老人家一次又一次的舍不得,天然的护短本性,才能熬得过先帝一朝风云诡谲波澜壮阔的政治斗争,换作他不姓窦,光是激烈反对立皇太弟一件事,就能让他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靠老人家的护短才起来的,又要去攻击老人家的护短,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也难怪她伤心气愤得绝口不提窦婴,看来是已经对这个倔强的族侄,完全失望。

大长公主揣测别人的心思不行,揣测母亲的心思,那是手到擒来,太皇太后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能猜着七成,陈娇在这时候提起窦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往老人家的伤口上踩!她忙拧起眉头瞪了陈娇一眼,就要说话。

陈娇却不让母亲开口,她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语气虽然和缓,但始终连贯,连一点缝儿都没有露出来。

“说句诛心的话,姥姥。您今年都快近古稀了,耄耋之年虽然可期,但也不能不为身后事做准备。您就是再不喜欢王孙叔叔,也得为窦氏留一个掌门人,免得您一合眼,阿彻就拿窦氏开刀立威,到时候娘和我就是要说话,也没有王孙叔叔来得理直气壮……”

这句话,也就是陈娇这样亲亲的外孙女敢开口了。大长公主都吓得直皱眉头,不悦之色深重得厉害,就是太皇太后,难免也有几分不舒服:人老了,就越不喜欢听到后事两个字。

可陈娇就是仗着她对自己的宠爱,明摆着就是仗着太皇太后不会为了一句不中听的话疏远自己,这才大胆地将老人家最深的隐忧,摆到了台面上来讲。

太皇太后眉头顿时一皱,却没有露出不悦,沉思了片刻,才缓和地道,“娇娇,你不懂,还不是因为他已经指望不上了——”

窦婴这一次做得最错,就是不应该拿窦氏开刀,否则一个丞相的位置,太皇太后自然会是予以力保的,可检举诸窦行不法事这一条提议,已经让太皇太后对窦婴死心:扶你是为了窦氏,连窦氏都不管了,还搭理你做什么?

陈娇看了母亲一眼,用眼神止住了她的动作,大长公主这些年来听女儿话听得惯了,没有一次吃吃过亏的,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吞下了口中的话语。

“祖母,再怎么指望不上,他也还是姓窦,血脉是割不断的,他有什么不对,您要好好的教。窦氏、陈氏多出不肖子弟,您在的时候还好,要是您一撒手,窦氏没了靠山,还不知道要怎样乱呢。就是我们陈氏,娇娇的几个哥哥,那才真叫指望不上,这您也是知道的。”陈娇轻声细语,“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王孙叔叔照应,要不然,在前朝可是一个能为我们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门客们再出息,也比不上一个亲戚呀。”

提到陈氏的子弟们,太皇太后的神色又是一动,就是大长公主都被触动情肠,露出沉思神色,陈娇看在眼里,真是恨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母亲两句:小时候你不教,荣华富贵又有何用?纵情声色、行事荒唐,本也不算什么,最要紧人实在是不聪明,在前朝一点助力都不能给陈家,只会坏事,难怪到最后,兄妹情分已经那样淡薄。

可也就体会到了太皇太后的执着:再不中用,那也是一家人,没有放着不管的样子,就是想不管,人家也不答应。

所以,两家就只出了这一个窦婴是有才具的,他再桀骜不驯又如何?女眷们也只好耐着性子去磨、去教了,和他置气一辈子都不要紧,吃亏的到底还是窦氏。

想通了这一层,太皇太后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阿娇见机闭嘴,倒是大长公主很有趁热打铁的意思,对女儿道,“也不必把王孙抬得太高了,我看季须虽然不重用,但你二哥还是机灵的——”

连太皇太后都笑起来,“阿嫖,你也实在是看得起他了。指望他,我还不如指望王孙呢。”

话说到这里,今天的工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陈娇给大长公主使了个眼色,又陪着她说了几句天气,还叫了歌女来唱了几首歌,侍奉老人家吃过午饭,又亲自为她铺了被褥,待她安歇了,两人才退出长寿殿。大长公主还要去椒房殿,陈娇却止住了她,“也该回家了。”

她叮嘱母亲,“现在正是去魏其侯府上走动的好时机。”

大长公主颇有几分埋怨陈娇的意思,“就你多事,还管窦氏做什么,那群横行不法的狂徒,连我都看不过眼,你还以为王孙真能在老人家身后护住他们?”

陈娇再忍不住,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自己可以前见,所以看眼前真是处处危机,还是母亲的眼界实在太浅了,这么多年来处处劝谏,时至今日,依然看得不够远。

“前朝总是要有一个能为我们说话的人的。”她疲惫不堪地说,“魏其侯一向孤高自傲,很少搭理我们陈家,偏偏又的确是个干练的人,有这个结交的机会,为什么不做?”

还有一句话,碍于场合,毕竟是藏在了心底:让田蚡飞扬跋扈,对陈家又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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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当天自然没能如愿去长寿殿,和太皇太后来一出‘祖孙情深’的好戏。陈娇回来叮嘱他,“什么时候,祖母见窦王孙了,才到你去请安的时候。”

在这之前应当做什么,她没有说,刘彻却心领神会。

自从丞相被扣,御史同郎中令下狱之后,朝臣的奏章都直接送到太皇太后那里,长寿殿送来的奏章,刘彻看都不看一眼,清凉殿里就已经盖了印送出去。平时有了空,就在椒房殿和永巷殿里消磨时间,连带着侍中们也被他疏远了,可以说是彻底修身养性,韬光养晦起来。

陈娇也沉得住气,自己经常到长寿殿陪太皇太后说话,却是绝口不提刘彻,好像祖孙两个都忘记了,宫中理当还有一位男主人一样。就是馆陶大长公主入宫时,口中也不会带出阿彻字眼,宫中的气氛居然一片宁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是悄无声息,少了个天子而已。

别人都忍得住,刘彻自己也忍得住,但平阳长公主有点忍不住了,先见了王太后,“陈娇和姑姑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只怕还是自重身份,摆了架子,想逼母亲求她们。”

王太后将信将疑、不置可否,“别的事也就算了,这件事牵连太广,她们母女还不至于那样不识大体。只怕真的是时机未至,也难说的。”

平阳长公主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她的神色,却是一点都不服气。王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说她,“知道你是急着立功,挽回和阿彻之间的难堪,但越是这样,就越要小心才好。”

虽然帝后之间的冲突,几乎不可能避免,但谁来挑开这层纸,肯定始终还是会得罪皇帝。平阳长公主向太皇太后抱怨平阳侯之国的事,令刘彻大为恚怒,虽然连番风云之下,顾不得对大姐发火,但几次在长信殿里遇见,刘彻的表情都很冷淡,口中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平阳长公主被母亲看出心思,虽依然有些蠢蠢欲动,但却也终究没敢和陈娇作对,故意向太皇太后求情。

这番对话传到陈娇耳朵里,令她大为遗憾:“大姐始终还有一点脑子,不是蠢得无可救药。”

忍不住感慨的这一句,落到了楚服耳朵里——也没有第三个听众了,椒房殿内的宫人们,早已经被教得机灵而谨慎,楚服在进屋之前,更是已经遣退了闲杂人等。

大宫女动了动嘴,又咽下了口中的话头,陈娇看见,笑道,“说吧,说错了也不怪你。”

楚服就小心地说,“娘娘,怎么说,长公主都是陛下的姐姐,血脉至亲,哪有那样容易疏远……”

比起和平阳,和太后斗,陈娇似乎更应该沉下心来,和婆婆、大姑子和睦相处,才是为后之道,否则只要她做错一点事情,刘彻耳边就要平添无数小话,始终是战战兢兢,走不稳路。

这道理陈娇又何尝会不明白?她笑了笑,轻声说,“楚服你不懂,有些人,养不熟的。”

脑中那声音也赞同地哼了一口气,难得夸奖陈娇,“这一世最开心,就是看你将那两个贱人,摆弄得服服帖帖。”

陈娇的笑意又有了几分心不在焉,她动弹了一下,翻过身来,伏在地上,望着窗外高而爽朗的天空,眼神中虽有渴望和向往,但过了一刻,还是又收回眼神,低眸盘算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太皇太后召见窦婴,那天下午,刘彻就在陈娇的陪同下进了长寿殿去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手加其颈,抚弄了很久,却是久久都不曾说话。

后来又去了几次,终于逗得老人家露出笑脸,教了刘彻一句话,“你要做的事,我知道都是好事,但傻小子,治大国如烹小鲜,你要前瞻后顾,慢慢地来。”

刘彻低头受教,心悦诚服,“孙子这一次,办得的确不漂亮。”

于是赵绾、王臧狱中自尽,窦婴、田蚡免职,柏至侯许昌为相,轰轰烈烈的元年新政落下帷幕,刘彻开始了他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

28、分宠

元年新政不再闹腾,一干领袖,自尽的自尽,免职的免职,刘彻又开始玩忽职守,对朝廷政事也不再上心,反正什么事都有丞相和长寿殿中的祖母做主,他也就是看一遍,用个玺,就算是做完了成天的工作。

人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多,去年他用意改革,一整年后宫都很宁静,虽然也多添了十余个宫人,但却没有一个宠姬,多半都是看上眼了,随手拉过去宠幸了一个晚上,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晚上,也就忘到了脑后。

现在天子的心思,又从政事转向了玩乐,陈娇就觉得未央宫内一下热闹了起来。

刘彻倒也没有自暴自弃,一下就纵情酒色,他还是更多地把精力放到了狩猎游荡上,从前那些别无才具,只能陪着他取乐的侍中们,本来已经在建元元年渐渐失宠,现在世易时移,也就更多地出现在了清凉殿内。

如果陈娇成天到晚就呆在椒房殿里,这或者和她也没有多少关系。偏偏刘彻最近对她很是依恋,成天到晚把她携带在身边,要不是他还贪新鲜,有时候也会偷一偷美貌的宫人,陈娇简直怀疑一天十二个时辰,刘彻是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和她粘在一块。

要不是陈娇自己提出来,要把受过恩宠的宫人们都放到永巷殿去看管起来。宫廷内一时还没有避嫌的概念,要知道此时在长安城外,每逢仲春三月,还有不少平民男女随意在原野上尽情相会,随意欢愉。陈娇跟在刘彻身边见上几个年轻男子,宫廷内外当然也没有人会说闲话,只有平阳长公主酸溜溜地,“管别人严厉得很,现在连清凉殿都不放过了,阿彻上了朝,都恨不得跟在身边。”

王太后就要比女儿看得清楚更多,“是她跟着阿彻?阿彻跟着她还差不多。你也多少收敛一点,你弟弟的气可还没消呢。”

平阳长公主哼了一声,颇有些悻悻然,“阿彻还不都是被她带得和我们娘俩离心?”

刘彻虽然气平阳长公主坏了他的大事,但毕竟骨肉至亲,又有王太后这个做母亲的人居中调停,虽然见了长公主,还是没好脸色,但对平阳侯和小侄子,还是同以前一样客气。王太后就算再不喜欢陈娇,也要承认她对着刘彻,是从来没有说过夫家人一句不好。就是现在,刘彻多少得靠着她讨老人家的欢心时,她对自己也还是那么恭顺。

就算是自己的大女儿,心紧贴心的亲近,王太后也没法附和这句话了,她白了平阳长公主一眼,多少话要说,又还是算了。

都养成这样了,多说又有什么用?孩子都那么大了,管不动啦。

“和你弟媳妇作对,没有一点好处。阿彻和她情深爱浓,你要从中挑拨,只能自讨无趣。”她又警告了平阳长公主一遍,“美人更是不要送了,宫中并不缺人,陈娇自己看到美貌的侍女,还会提拔到身边服侍。在这种时候,你讨好她还来不及,还想着和她作对?她一句话,阿彻起码又要和你离心几分。”

为了平阳公主送的那一对双生女,陈娇第一次发了大火的事,虽然刘彻极力隐瞒,陈娇自己也未曾在人前说起,但锦缎包不住火,平阳长公主也不是死人,陈娇的冷淡,她当然能感觉得出来。

心底也不是没有后悔的:陈娇所说,句句在理,自己居然占不到一点上风,无形之间就已经理亏。要不是熟知姑母为人,恐怕还真要以为他们陈家人光风霁月,处处从大局考虑。

可就是明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仓促间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不管人家本心怎么样,至少做是做到了十分……

再不情愿,平阳长公主也只好颔首说,“放心吧,不会让您在她面前难做的!”

王太后放过犹自浓厚的不甘心,笑而不语。

#平阳长公主也是个人物,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安顿宴席,拉刘彻,“很久都没有到姐姐家里坐坐了,这段日子又物色了两个上好的厨子,家里的梅花也正开得香甜,冬天冷,上林苑也没有什么好打的猎物,跑到城外做什么?带上阿娇,过来玩吧!”

这个大姐,素来是心高气傲,很少这样柔和地说话,刘彻看到平阳长公主这么低声下气,心下不由得一软,就想到了小时候自己和兄弟们拌嘴时,长公主为自己出面说话的事。

“娇娇这几天人不很舒服!”他说,“我回去问问,若来,给大姐送信。”

人命无常,很多人就是由一点小小的不舒服发展起来,转过天没了性命的都有。平阳长公主心中才是一惊,又有些微微的欢喜,再一想却终于明白过来:刘彻这是在委婉地表示,原谅不原谅,得看陈娇的意思。

堂堂的天子,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偏偏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陈娇拿捏住了,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现在还要靠陈娇在老太婆跟前说话,肯定不会对她有任何一点忤逆了。平阳长公主真是气得都懒得气了,她叹了口气,心灰意冷,“也好,就看娇娇的意思吧。”

刘彻眉头一皱,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温厚地笑了。

回头去椒房殿看陈娇的时候,就和陈娇抱怨,“说你不舒服,还以为我是托词!”

陈娇是的确有些不舒服,正靠在屏风上,让一位年纪老大的御医把脉,老人家本来凝神静气,刘彻一进来,手底下力道顿时沉了几分。她微微皱起眉来,嘘了刘彻一声,天子顿时就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兴致勃勃地坐到陈娇身边,低声问,“是好消息?”

今年都十八岁了,三年来女人无数,连一个好消息都没有,唯一的好消息还充满了疑云,刘彻虽然看着不急,但这句话,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就好像现在,心底的无数委屈和愤怒,面上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好像他天生就没有太大的志向,一心想的只是走马章台,唯独对自己反常的依恋,泄露出了一点他的惶惑与不安。好像陈娇就是他梦想的支柱一样,走到哪里就要带到哪里,免得一眼不见,所有大志全都成了梦中的一朵花,转过眼来,便再寻不见了。

陈娇在心底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难得和声音同时同调,好像一个人叹出的两口气,连心情都是一样的,无限惆怅幽怨中,也带了丝丝缕缕的愤懑。

她就不相信,自己难道真的生不出来了?母亲一辈子生育几次,是看得到的,外祖母也至少生育了五次,两个孩子夭折罢了。父亲更别说了,这些年来和母亲有所疏远,更是可着劲的给自己添庶弟、庶妹。刘彻的父母更是绝无问题,她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和刘彻两个人,生育上会这么艰难?

“恐怕不是,是经水一时艰难,行经前有几天腹痛。”再不情愿,也还是要打破刘彻的念想,见刘彻表情微微一滞,又振奋起来,陈娇在心中叹了口气,并不说话,等人都散了,才说,“大姐那里,你还是去吧,姐弟之间,哪有解不开的过节。我就不去了,肚子不舒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一转眼到下个月初,又有很多事,你也走不开了。”

刘彻嗯了一声,把陈娇揽在怀里宽慰,“还年轻,不着急。”

十五岁,是年纪还小,这都十八岁了,成婚三年还没有消息,她不着急有什么用?人生这么无常,少年夭折比比皆是,有的人吃多了甜瓜,转天都能腹痛而死,不尽早留下子嗣,第一个最着急就是王太后,其次就是刘彻自己,就是馆陶长公主都委婉催问——逼她寻医问药,被陈娇坚决顶回去,她的方式就更特别了,成天到晚,就是要保佑刘彻和陈娇长命百岁,勿让皇位他落。

陈娇猛地一咬下唇,眼泪扑朔朔就落下来,她靠在刘彻怀里,无须特别做作,已经无声哭泣起来,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好像被雨敲打的花朵,娇嫩得叫人怀疑下一瞬,是不是就会片片零落。

刘彻就算真有一点心急和埋怨,也要心疼得碎了,他一下拥住陈娇,轻声说,“傻孩子,哭什么?是去年我太忙,所以在你身上用心就少了——”

陈娇还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她摇了摇头,声音都是模糊的。“阿彻,这几天我不方便,你该多临幸贾姬她们了。”

她抬起头来,面上犹带泪水,却已经露出了一个哀伤的微笑。“我是你的妻子,滕妾们的孩子,同我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当务之急,不是要我诞下皇嗣,而是你要有个孩子。是我生的最好,不是我生的,难道我就不疼了?”

刘彻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好将陈娇抱在怀里,再三怜惜地轻吻,“傻娇娇,那你哭什么?姬妾就是姬妾,就算有了孩子,和你比也是天上地下、萤火明月,不过是解闷的东西,你还往心里去?”

在刘彻来说,能说出这一番话,他对陈娇心意如何,已经不消再提。可陈娇的泪却依然止不住,一边笑,一边又掉下来,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谁,为什么落泪,只是望着眼前这深情的夫君,俊朗的天子,就有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没有你这句话,能不往心里去?”还是那声音嘟囔一句,最终才把陈娇逗得破涕为笑,靠近刘彻怀里,让他为自己拭去了满腮珠泪。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想哭。”她对刘彻说,多少是带了爱娇的,“我还是不够贤惠,是不是?”

“不贤惠好,不贤惠好。”刘彻满口说,“我就喜欢不贤惠的。”

还是年纪小,不知道哄女人,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她越说自己不贤惠,你就越要夸她的贤惠。

陈娇眉头一皱,酸溜溜地。“不贤惠,讨了你的好,可讨不了母亲和姐姐们的好,这么多人都等着我不贤惠呢,我做得这么好,你还嫌我不够贤惠?”

“够贤惠、够贤惠,贤惠得不得了!”刘彻一头都是汗,只好又改了口。陈娇再忍耐不住,肩膀一下又抽动起来——这一次,却是为笑声带动。

当晚,刘彻就没有睡在椒房殿,而是在永巷殿内召了贾姬侍寝。又过了几天,他到平阳侯府走了一遭,似乎觉得有意思,一整个冬天,都在三个姐夫并姑母、舅父等亲戚的府邸别院中游玩享乐。

那声音很着急,埋怨陈娇,“你啊!就不应该让他过去!就是他要出去,你也该跟着出去!明知道结果,你还犯错!你果然又犯了错!”

陈娇却很从容,她只是笑,不说话。

29、一问

一转眼就到了春三月。

孟春时节,长安城有些大胆的仕女已经穿了轻薄的夏裳,就是生活在阡陌中的百姓们,也都卸下了层层厚重的兽皮衣,在长安城外,上林苑边上的漫漫青草地中,还没等到巳日,就已经在涣涣的河水边说说笑笑,先把上巳节过了起来。

刘彻带着陈娇从上林苑打马回来的时候,就被这样的景色吸引,远远地驻马站住了,望着远处欢笑歌舞的人群,笑着对陈娇道,“看来老百姓们去年的日子不错。”

上巳节当然也不是年年都这么热闹的,去年收成不好,很多人就没有过节的心情了,要是今年的雨水还不够好,大家更是着急生计,哪会同现在这般盛装打扮,到郊外来踏青赏花。

陌间百姓,素来都是蓬头垢面、旦夕且死,陈娇多次出入宫廷,见到的都是惶恐而卑微的面孔,忽然间看到这一群快乐的人,不禁使她的唇角也带上微笑。见到刘彻拨马想要过去,她拦住了他,难得地调侃刘彻。“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阿彻是迫不及待,要去找自己的清扬美人了?”

皇后难得说个笑话,伴当们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捧场大笑起来,刘彻想要恼,又忍不住要笑:陈娇就是妒忌,都妒忌得很可爱。

“就是过去看看,也摘一朵花给我的美人。”他故意不满地瞥了陈娇一眼,“这里的景色虽好,但野牡丹却开得疏疏落落的,都快被人给采完了。”

陈娇都还没有说话,韩嫣就笑着抢过了话头,命韩说,“为公子去采一枝野牡丹来!免得公子亲身过去,被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缠上了,回来说不清哟!”

在春日里可以打马郊游,无疑是很愉快的一件事,众人都哄笑起来,刘彻索性下了马,命众侍中们,“想要过去找个姑娘的,就过去一道跳舞吧!我和娇娇在这儿坐坐就回去了。”

本来就有很多年轻小伙子,已经按捺不住,偷看起了河边的美色,现在得到刘彻的许可,便都下了马踏歌而去,和上了远处朴素而欢快的歌谣。却也有几个殷勤的黄门和侍中,已经为帝后在树荫里铺好了一张锦毯。

陈娇前后两辈子,很少有这样清静天然的时刻,她和刘彻在毯子上坐下,笑着指点刘彻看,“你看,小韩舍人手里一拿着花,就被几个少女缠住了。”

刘彻果然张大了嘴,看得很是入神,几个侍中们,有的也渐渐把持不住,露出了神往之色,鬼鬼祟祟地往河边潜了过去,好几个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已经拉着少女隐没在了山林之间。

陈娇也看得兴致盎然,忍不住捂住口,在刘彻耳边说,“哎呀,就在野地里做那件事?脏死了,虫蚁爬进去可怎么办?”

刘彻也被她罕见的幼稚逗得大笑起来,两个人又兴味盎然地看韩说,手里擎着一枝上好的野牡丹花,想要从人群中过来,可他年轻俊秀,被几名少女挽着手唱着歌,挡在了跟前,急得远远看去,都能看到他面上的通红。

韩嫣忝为韩说的兄长,越看越觉得韩说不争气,他跺着脚说,“我去把小弟接回来!”

“又不是高门静女,还要人接!”刘彻哈哈大笑,站起身道,“算了,我看韩说和那名穿黄衣的姑娘眉来眼去有一阵子了,娇娇,牡丹花,还是我亲自采给你吧!”

也没等陈娇回话,便一路小跑,欣然冲进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中。他年轻英俊,意气风发,顿时也被一群多情的少女团团围住,唱起了引逗情郎的歌谣。

树下的气氛却一下古怪了起来。韩嫣木着脸呆立在陈娇身侧,不敢走远,又不敢放松下来。

要不是侍中们已经逐一溜走,几个小黄门也进了山林间自顾自地玩耍,陈娇身边已经无人看守,他说不定都要追着刘彻过去。免得一旦和陈娇对上眼,就打从心底不自在出来。

在椒房殿后的那片刻温存,距今已经快一年时间,可有时候韩嫣午夜梦回,依然难忘唇上片刻的冰冷。他往往随之醒来,满身大汗,总要恐惧片刻才想起来,这件事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否则,他早没命了。

刘彻虽然宠爱他,但也决不会纵容他和自己的妻子胡搞,陈娇和尹姬的区别在哪里,韩嫣清楚得很。这件事发生的那一刻,他一点都没感觉到不妥,甚至整个人全被撩拨起来,还想要更进一步,事后却是越想越怕,对这个冰一样冷漠而剔透的皇后,他已经发自肺腑,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陈娇平时也并不过多地搭理他,对他的态度自然而然,几乎没有任何不同。就好比现在,她虽然盘坐在韩嫣身侧,但眼神却一直粘在刘彻身上,注视着他的背影没入了人群之后的山林,想来,是去采撷又一朵牡丹花了。

也是,虽然民女多情,但皇后就在身边看着,天子自然是很识趣的。

“你要是再这样束手束脚的。”

陈娇开始说话的时候,韩嫣都要怔一怔,才发觉她是向着自己开口。只是陈娇依然目注刘彻,好像正在自言自语,直到后半句话,才把眼神拉回来,放到韩嫣身上。“阿彻迟早都会起疑心的,你还是太小看他了。”

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对于曾经发生的事似乎没有一点后悔,而韩嫣口中发苦,他从心底苦笑了起来,也学陈娇,调转眼神去找刘彻。

刘家这两夫妻都好像磁石,只是简简单单坐在那里,都能吸引得人的眼光发弯,粘到他们身上去。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些情不自禁妒忌刘彻,还是情不自禁,妒忌陈娇。

“微臣日后定当更加谨慎。”他干巴巴地说,“不使娘娘为之烦扰。”

陈娇又把眼神收回去,望向刘彻消失的方向,她浅浅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好像故意要和那个火热而缠绵的午后作对一样,她的态度加倍的疏离冰冷,似乎同韩嫣之间的那一瞬间销魂,对于陈娇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

韩嫣暗自揣想,他想知道陈娇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样的态度只会让男人更好奇,更想要证明在她冰冷的外壳下,蕴藏的热情依然如火,没有褪色。

或者陈娇知道,或者陈娇根本就不在乎,她很明白不论自己是永远都不敢去证实自己的猜想的。就算天子对他几乎百依百顺,他都不敢多此一问。

可陈娇毕竟还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望,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肉体上的进犯意图,却还是在精神上逼了她一句,韩嫣听见自己问,“娘娘自少受到两宫宠爱,父为列侯,母为公主,及自长大,母仪天下,椒房独宠。可为甚么总是郁郁不乐呢?”

这问题唐突而直接,没有丝毫铺垫,就好像一柄剑,忽然间已经刺到陈娇眼前。韩嫣也不是没有坏心眼的:他几乎从来都没有看见陈娇惊慌失措的样子。除非有一个杯子碎在眼前,不然就是再大的事,也似乎都没法让陈娇动上一根眉毛,言语上的攻击,更是如此。她应对得实在太得心应手,使得他不禁由衷地问出这一句话,而这句话也因为他的真诚而分外诚恳,分外有了锋锐。

是啊,就是因为她太得心应手,太大度贤惠,才令得韩嫣由衷奇怪,由衷好奇于她的不快乐。父母千恩万宠,太皇太后、皇太后多次夸奖她的孝顺,丈夫会在回家的路上停下来,跑上几百丈路,特地去为她采一朵野牡丹,陈娇又为什么不快乐呢?

这一句话也果然奏效,陈娇面上好像忽然笼了一层轻纱,使得她的情绪一下被遮蔽在薄雾之后,令人看不分明,韩嫣用尽全力也捕捉,却也只能朦胧地感受到陈娇的一点点情绪。

而那一点点情绪,又实在是太复杂了,甚至于喜悲难辨、爱恨难分,令他只可以意会到其中的苦涩与甜蜜,却无法言传。

“或者是因为,这几年间。”出人意料地,他居然得到了他的答案。

陈娇依然目注前方,她扬起了淡淡的笑靥,望着手中擎花,缓缓步来的刘彻,口中的语气终于也有了一点温柔。

她说,“这几年间,快乐对我来说,都太奢侈,一时无法顾及。”

这几年间?为什么是这几年间?

不知为什么,韩嫣对于奢侈一说,居然心有戚戚焉,他只是不懂得陈娇为什么非得要把她的不快乐,限定在这几年。

他没有来得及多想,随着刘彻的到来,已经自动自发退到一边去,把舞台让给了年轻的帝王。

陈娇要起身迎接,却被刘彻用眼神止住,他站在陈娇身前,亲热地弯下腰来,将一朵辗转盛放,极尽姿妍的野牡丹插到陈娇发间,又在陈娇耳边低语几句,逗得她噗嗤一声,娇笑声融化了寒冰。她把嘴凑到刘彻耳边,也和他咬起了耳朵,而刘彻注视着她,眼神中慢慢的爱意与宠溺,真难以错认。

韩嫣心想,此时此刻,就算陈娇极力否认,她也依然是快乐的。

那一天他们都玩得很尽兴,韩嫣也没有去约束韩说,而是任得他在山林间野,自己陪同刘彻夫妻俩,缓缓驰马回了长安城。

他本来要自行还家的,但刘彻让他陪着自己,一道去清凉殿看奏章。“字那么多,谁看得过来,天色又晚了,你得过来帮把手。”

与其说是要帮手,倒不如说是不耐政事,为饮酒作乐找了个借口。

韩嫣看到陈娇眉头飞快地皱得一皱,好像春水上一个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又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转过眼神,好像没有听到刘彻的说话。

他忽然间,似乎有些明白陈娇总是罕有欢容。

刘彻对她已经足够好,但似乎尚未足够爱。

他也不敢再推辞,只好随着帝后一道,从边门进了未央宫。

才一进宫门,就遇见一个小小的宫女,她似乎守在宫门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见到陈娇、刘彻进来,顿时满面欢容,上前抱住陈娇的腿,陈娇便弯下腰来,听她在自己耳边喁喁细语。

韩嫣都没有来得及好奇揣测,她就又直起腰来,忽然一下笑容满面,艳色甚至压得过鬓边的牡丹花,欢喜是如此真诚,打从眼睛里直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