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刘彻很为从前的自己骄傲,他无法想象自己怎能在童稚不知事时,已经用一个昂贵的约定,将陈娇定下,但天子明白,若是这样一个陈娇无法栖息在他臂弯里……

仅仅是这么一个设想,一个画面,都令他打从心底泛起了暴戾,泛起了伤人的冲动。刘彻占有的男男女女虽多,但他也渐渐明白,能让他有这样一股强烈妒忌的人,恐怕这十多年内,也就只有陈娇了。

他不禁又紧了紧怀抱,令到陈娇在半睡半醒之间,发出一阵不适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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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贾姬的丧事,宫中人是一路忙到了开春,刘彻之前提过,要放人出宫,重新采选宫女的事情,也就耽搁到了四月。

还是陈娇主动和太后提起,“阿彻年前就有这个意思,不过当时天气冷,我们都在外头,办事也不方便……”

王太后也真是服了陈娇了。

采选宫女,就意味着成百上千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要拥进两宫中来。固然不可能个个国色天香,但起码都经过初步挑选,从中涌现七八个宠姬,简直不成问题。她自己和太皇太后,还不都是这样登上后位的?

才有了一个皇长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养大,就这样气定神闲,主动提起采选的事情。刘彻都不着急,她还来着急。做得这么得体,王太后还有什么可以数落她的地方?

就连说刘彻“杀母夺子,终究是有碍人伦的事情”,儿子都理直气壮回了她一句,“母后,从小我跟您长大,很多事我也看在眼里的”。

当下就噎得王太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当年废太子是怎么去世的,母子二人心里都很有数。

为了王太后和刘彻,先帝连长子都逼死了,杀个贾姬又算什么?将来到地下,刘彻大有脸面去见先人。

也只能酸溜溜地叹一句陈娇的福气了——就是要挑她对自己的不好,都要挑上半天。

就连陈娇问她要不要派人到刘寿身边服侍,都被王太后回绝——这个孩子如今和她的亲生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陈娇自然会尽力养育,难道王太后还要挑拨是非,等孩子懂事了,告诉他自己的生母,乃是被父亲所杀?

只说,“好,好,娇娇这么贤惠,我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看来,是真的懒得给陈娇再出什么难题,和她在后宫争锋了。

平阳长公主更不用提,还在小心翼翼,为博得刘彻的欢心努力,刘寿生日,她送了好大一对玉璧,光是雕工就巧夺天工,但听大长公主说,送给大长公主的那一对,比这一对还要更好。

建元三年的春天,未央宫里的胜负似乎已很明显,而陈娇平静的日子,似乎也没有理由被任何一个人打扰。而她也就按部就班,缓缓地操办着放人出宫,采选入宫的事宜。一边办,一边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

也是等待,也是期待,她很好奇,这一次的卫子夫,还会不会涕泣请出。

42、惊艳

出乎意料,一直到春陀把整件事情都操办完了,新宫人已经入了宫,而刘寿已经可以坐起身来了,长安城的盛夏更已经到来时,卫子夫都没有丝毫动静,她似乎已经都将自己所遗忘,要不是陈娇对她难免总是多几分留心,几乎谁都要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小人物在永巷殿中自生自灭。

等到刘寿会爬的时候,永巷殿内当然也充实进了几个新人。这几百个宫人里,就好像王太后预计的一样,多少有些妖娆之辈,愿意以自己的美色来换取荣华富贵——这本来也就是一条登天的大道,并且名正言顺,后宫几个长辈贵人,谁不是这么上位的?

只是再受宠,也动摇不到陈娇的地位,刘彻固然贪图新鲜美色,可天底下能比陈娇懂得他,能比陈娇更得他信任的人,也实在不多。一具肉体,他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获得,美色对他来讲实在已经并不新鲜,而陈娇的那一笑,却不是谁都可以笑出来的。

得了闲还是腻在椒房殿里,和陈娇絮絮叨叨地说着前朝的呃琐事,“祖母总算送了口,许我派人去西域,这下好了,侍中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哑巴……也是,前往西域路途遥远,又要经过匈奴人的地盘,嘿嘿,他们自然是舍不得长安风物的。”

陈娇的眉头也不禁皱起来,“韩嫣和孔安国又怎么说?”

“王孙自己要去,我没点头。”刘彻随意地说,“将来开战,以他对匈奴的熟悉,不是领军出战,就是要在我身边参谋。派他出去,太可惜了。”

虽然叫着无人愿往,但只看刘彻的语气,就知道被派去西域,俨然就是一招闲棋,就是全军覆没了,也不能令刘彻的眉毛抬起太多。真有能力领队往西域去的那些人中,又有谁甘心自己被当作一枚弃子?

陈娇只好安慰刘彻,“此事关系到你凿空西域,联络大月氏的大计……你信不信,最后是一定能够成功找到愿往的人才的。”

刘彻自己都不大相信这件事能这么简单就办下来,他笑笑地看着陈娇,“你就砌词安慰我吧。”

“你以为我是阳货?巧言令色,只顾着取悦君王呀?”陈娇白了刘彻一眼,刘彻哈哈大笑,“娇娇,春秋论语,你读得很熟嘛,现在居然随口引经据典,都是儒家口气了。”

这几年来,陈娇私底下的确在研读儒家经典,有时也会跟着刘彻一道,在清凉殿听儒学博士们讲课。

不如此,又怎么能跟得上刘彻的思路,了解到他在前朝的意图?不说从中攫取利益,至少她也不能让陈家、窦氏无形之间,做了注定被踢开的绊脚石。

别看她悠游自在,似乎成日里只是在椒房殿里,承受各方的宠爱,水面之下,陈娇又哪有片刻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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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一年快过完的时候,果然有一个傻子——一个勇士站出来,愿往西域去。

“是一个郎中令。”刘彻和陈娇谈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据说从小就喜欢东游西逛,对西域的风物也很好奇。”

他又微微一笑,“当然,功名心也很热切。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为征伐匈奴一事出力。”

在当时,说一个人功名心热切,那是很赞赏的夸奖。陈娇也跟着笑了,她说,“我一听这个人的名字,就觉得他一定能留名史书,千古知名。”

谁都喜欢说吉利话,陈娇这样说,无非还是鼓舞刘彻,看好这一次凿空西域的部署。刘彻唔了一声,情绪反而低沉下来,他搂住陈娇的肩膀,在她颈上沉声说,“能不能流芳百世,也都是几年、十几年之后的事了,即使张骞侥幸不死,从长安到葱岭,漫漫长路,来回动辄就是几年时间。再说,月氏的消息已经是多年以前,现在他们还有没有同匈奴开战的雄心,也根本都是两说的事……”

他又略带自嘲地笑了——“现在,我也就只能做点这样的事了。”

和陈娇不一样,等待对刘彻来说要痛苦得多,他等着的是一个不确定的噩耗,每一天每一年都可能发生,却又似乎永远都降临不了,而这份等待又不能与任何一个人言说,期待一旦形诸于口,就成了最危险的把柄。这份等待像一块大石,沉重地碾在胸口,很多时候都令刘彻喘不过气来,但确实也能磨砺出他暗藏的锋芒,坚忍的耐性。陈娇倒觉得他要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天子,一个帝王,至少他已经学懂忍耐,学懂了耐心。

“准备多做一点,总没有坏处。”她安慰刘彻,“一旦开战,这一战就关乎国运,总是要准备得越多,心里才越稳当。”

一边说,心里一边有些发虚,见刘彻神色渐缓,她便也耐不住了心底的惶恐,慢慢地将头放到了刘彻肩上。

巧合与阴谋,成就了历史,而已发生的一切,似乎很可能因为一个微小的变化而改变,不论她如何对刘彻保证,将来有一天他一定可以成就大业,但陈娇也不禁担心,要是这一切正是被她亲手毁却,汉室天下将因为她而由盛转衰,她担负得了这样大的重压吗?她能受得住这么大的罪名吗?

曾经她只看得见刘彻,看得见未央宫,天下与她,不过是供她威福的土地。这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陈娇自己都觉得,那个她被宠得太坏,只晓得水可载舟,却不知道舟上的人,也应顺水行事。可这一次当她真心实意想要做一个好皇后的时候,才发觉在这漩涡的中心,即使是寸步改变,都有太多艰辛。而她就和刘彻一样,在百年、千年的时间中看,他们都像一个孩子,手中握着锋锐的巨剑,然而却缺乏掌控剑重的力度,只能凭着雄心与野心,盲目地挥动着剑锋,指望着它能够巧而又巧,斩下一朵花,而不伤及它的叶子。

又过了几天,她让人传卫子夫到椒房殿说话。

一转眼就是快一年,去年此刻,贾姬还捧着肚子,在殿上和她要官,此时她已经安睡在咸阳原上,而贾家人也已经在长河中沉潜,甚至未曾留下一朵浪花。

这件事处理得太低调,宫人中知道贾家人下落的都很少。但陈娇想,卫子夫是猜到了一点的——这本来也就是后宫女子的惯用手段。这一次见面,她要比从前显得更卑微,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进殿以来,都恨不得把额头压到地上,用一片恭顺的脊背来面对陈娇。

陈娇说,“你抬起头来。”

卫女的肩头轻轻一颤,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用略带恳求的眼神望向陈娇,她的嘴唇甚至有轻轻的颤抖,好像只是这一抬头,就已经注定了她的死刑。

而陈娇的确为她惊艳。

不过一年时间,卫女如今也就是摽梅之年,同豆蔻时的青涩相比,却仿佛已经脱胎换骨。即使是俯身在地时,陈娇也已经注意到了她丰美的长发,而这一抬头之间的艳光,甚至令她有避目不忍直视之感。

连一点粉都没上,就脸颊已经白润到了这个地步,明眸善睐、皓齿内鲜,活脱脱就是《诗》里所述,庄姜那样的美人。陈娇一向对自己的美貌很有信心,但这一刻她竟要伸出手来,抚上自己的脸颊,恨不得立刻揽镜自照,来证明她的容色,也堪称照人。

“这样的美人,你当年居然没有即刻除掉!”她几乎是吃惊地在心中质问,“你怎能不即刻除去?”

声音于是涩然一笑,她轻声回答,“鬼使神差,就犯了这样的错。”

而错一铸成,连带这一世的陈娇都要被牵制。而在这一刻,陈娇知道自己已经动摇。卫女的美色,就好像她兄弟的战力,都能倾国倾城,就是令到一个王朝为之翻覆,陈娇也不会惊奇。

当然,她也的确翻覆了一整个匈奴王朝,翻覆了陈家、窦氏最后的辉煌,陈娇想,其实除了出身,她恐怕什么都强过我。这么危险的敌人,我应当扼杀在襁褓之间……

忽然间,她已经懂得了卫女的恐惧。

涕泣请出,其实是她最后一个机会,唯有先行得到刘彻的宠幸,才能保证她受到刘彻的保护,不必担心自己的辣手。但她已经眼睁睁地放过了这个机会——往椒房殿这一路,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日光。

以她再世的身份,卫女应当早有前知,她为什么甘愿放弃了这最好的上位机会,而选择安宁地生活在永巷殿一角。等待着自己可能的处置,以她如今的低微地位,陈娇一个小指头,都能把她碾到泥土里去。

是因为她明知自己无法抗衡现在的陈娇呢,还是因为她分析局面,已经肯定自己绝没有胜算?

陈娇不禁又询问声音,“卫子夫其人,究竟性格如何?”

问了三遍,没问出结果,却只问出了轻微的头痛,她猛地一下又回到了现实,惊骇地望着卫子夫。

卫女也正手抚额头,她面上流露出了遏制不住的惊讶与恐惧,还有丝丝了然,居然已经忽略两人地位的差距,骇然直视陈娇。而在这张怯懦卑微却又分明美貌照人的面孔上,似乎有一张威严的面具才刚翻转过去,潜入耳后深处。

忽然间,陈娇知道,正因为她为卫子夫艳光所慑,居然将声音从心湖深处扯出,这个卑微又美丽的女人,也终于发现了她的特别。而这一发现对她来说,显然足以解释很多疑惑。

却也足以敲响索命的钟声。

43、鲁莽

椒房殿内顿时就沉默了下来,两人谁都未曾说话。

还是楚服打破了这泥浆一样的寂静,她迈着碎步在殿门为自己通传,“皇长子醒了,娘娘,是否要把他抱过来?”

虽然皇长子的衣食起居,陈娇都交给了楚服来管,但她还是相当上心,非但不时过问刘寿的生活琐事,每日里还有固定的时间,是陪伴在刘寿身边的。

陈娇挥了挥手,“一会我会让人来传。”

楚服便投给卫子夫严厉而疑虑地一瞥,垂下头退出了宫殿,又轻轻地合拢了殿门。

室内顿时又昏暗了下来,陈娇掂量地打量着卫子夫,而卫子夫却并不愿意由得她看,在那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猛地垂下头去,又恢复了谦卑而谨慎的姿势。

但这姿势已经无法再蒙骗任何一个人。

“娘娘。”

当寂静渐渐浓重得令人不再能够忍受时,卫女又抬起头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红了,楚楚的泪水在眼眶内打着转,令到陈娇乍一见了,都要有些心软——她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如果说上一世卫女也许对自己的美貌还未曾自知,那么这一世,她无疑已经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导师。

一个对刘彻的了解并不逊色于她的导师。

“请娘娘遣民女出宫。”卫子夫就这样噙着泪水,她恳切地看着陈娇,几乎是哀婉地恳求,“民女自知身份低微,萤火之光难与日月争辉,唯愿辗转老死民间,天家虽好,却非民女久留之地,请娘娘成全。”

陈娇不禁露出微微冷笑。

“现在要出去,你当时为什么进来?卫女,你又为什么想进来?”她轻声问。

卫子夫从眼帘底下瞧了她一眼,她的答案意外的快速而软弱,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示弱到底,“未曾遇见娘娘时是想,见过娘娘之后,便不再想了。”

这答得倒坦然,也倒很妙。

陈娇脑中那声音发出遥远的哼声,似乎是不屑,似乎也是满意。陈娇却顾不得搭理,她仔仔细细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生平少有任何一刻,比得上此时的游移。

卫女的身份实在太出人意料,几乎将她的计划全盘打乱。而她此时此刻,陈娇所迷惑的却不再是她能不能,而是她想不想。

“放,还是不放?”她轻轻呢喃出声,目光在卫子夫面上游走,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轻触那蛋白一样光润的面颊。“放了你,天下又该怎么办,又会怎么样?”

卫子夫眼帘顿时一阵颤抖,她咬住了下唇,贝齿紧扣,将桃花一样润泽的唇瓣,逼得血色尽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陈娇一眼。

“天下事,我管不了啦。”她轻声细语地说,“我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长长久久。”

陈娇不由得就扬起了眉毛。

她身边伴着的,可是大汉的皇后,她和她野心勃勃精明强干的家族,为汉室天下立下了不世的功勋,将漠北漠南的匈奴人打得魂飞魄散,在曾经的那世界里,她曾是独霸天下的卫子夫,身受君王幸爱,生育皇家嫡长,卫家族人只一个卫青、一个霍去病,已经将从前的外戚比到了泥土里。

她又怎能不以天下事为念?

“若我像你,你早就死了。”她缓缓地说,并未遮掩自己的不屑。“如果天下事你都不管,我还留你做什么呢?”

卫子夫猛地抬起头来,她的可怜相一闪即逝,这个青涩鲜嫩的小姑娘居然分毫不让,大胆地和她凌厉对峙,她的回答来得很快,也很锋利。

“娘娘出身列侯,千娇万贵,又是天下人的皇后,以天下事为念,自是份所应当。子夫不过是最卑微的歌伎,虽然如今有幸在永巷殿中觅得了一席之地,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天下事,我不想管,也没有身份去管。”

连《论语》里的话都出来了,看来,卫女当年能够成功上位,博得刘彻的欢心,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不像自己身边这一位,明知道刘彻欣赏儒道,却连读都读不进去。

陈娇漫不经心地想,她敲打着身下坚实的床榻,忽然间又有了一丝烦躁。

干脆族灭了事,最是干净。

要是心虚,就把卫子夫放出宫去,一家人远远地送到江都,送到寿春……给卫家人置办几亩地,卫子夫只怕已经要给她做一个生祠。此时此刻,她的生死,真就只在陈娇一念之间。放一条生路,不过是陈娇一根指头的事。

大家都好。她想,我安心了,卫女也安心,没有人会受到损失,把她留下来,我不放心,她也不可能放心。

那她又有什么理由,非得要把卫子夫留在宫中呢?难道那些个陌间百姓,还能和她的荣华富贵比较吗?匈奴人打到长安城下又算什么,没了卫青,难道还能几百年都受人欺辱?大不了攻破长安城,将刘彻和自己掳去做一对奴隶,那至少也是刘彻和她一道坠落。

那声音遥远地传来了一声叹息,尽管远得甚至带了回音,依然可以听出个中的如释重负。

也许有过那么一两个瞬间,声音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她没有脸面将这想法说出口来,即使是对着自己都无法承认,原来她也有这样不顾大局、彻头彻尾自私自利的时候。而陈娇也一点都不怪她,她也很自私,这一点同刘彻,同她母亲很像,天家人都是自私的,不自私的人,在宫廷中根本就存活不下去。

她只是没办法自私到这个地步。

对,只是因为这一点,就是因为她没办法自私到这个地步。

“上一世你做过无数傻事。”她轻轻在心底说,“就让我们看看,这一世我做的这件事,究竟是傻事,还是我的高瞻远瞩吧。”

“放你出宫,不必了,但我也的确没想着杀你。”陈娇微微一笑,她居然伸出手来,轻轻地抬起了卫子夫的下巴,“傻孩子,你难道忘了?现在你一家人,都是堂邑侯府的家奴了。”

卫子夫娇躯微颤,这一回,她的不解倒是情真意切,再没了之前那一丝微小的做作。

“后宫中是从来少不了受宠的女儿家的,”陈娇徐徐地说,“如果这也容不下,那也容不下,我手里要沾上多少血腥啊?王夫人、李夫人,哪个不是得到阿彻特别的宠爱,坐在这后位上,要不习惯别人的觊觎和冲击,早都要睡不安寝了。”

而能承受得住这么多女人热望的位置,又有前世之声相随,如今陈娇手里握着庶长子,身系丈夫无限的宠爱,还将卫青牢牢地握在了手心,卫子夫要想和前世一样,冲击起她的位置,又哪有这么容易?

“你想出宫,其实挺好。”陈娇和气地笑了起来,她往回一靠,纤指随意指了指身边的玉槌,“给我捶捶腿儿吧。”

卫女只好惴惴不安地拾起了玉槌,在陈娇腿上轻轻敲击了起来。

“想要出宫,就说明你还是宁可安安分分地过完这一世,并没有太多不该有的念头。”她半合起眼睛,几乎是惬意地享受着卫子夫的服侍,“既然如此,我是不能容人之辈么?又何必将你兄弟不世的才华,就这样白白浪费?子夫,就是为了你弟弟,你也应当在宫中住下去,不说别的,就是衣食住行,都要比宫外精致得多嘛。”

卫子夫双眸乍亮,一时间竟似乎星光盛放,她带着狐一样的疑惑,小心谨慎地望着陈娇,真好像一只秀气的小狐狸,虽然已经作出了自己的猜测,但还是疑神疑鬼,不敢轻易迈出一步。

“奴、奴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她略带试探地说。

“你是不明白吗?你是不肯相信吧。”陈娇含笑望着卫子夫,她轻声说,“我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今晚楚服会到永巷殿里,给你送一碗补药。喝了它,以后你在永巷殿里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椒房殿里,也可以时常来走动走动,尽管这个地方永远不会成为你的住处,但有一天,你也能和贾姬一样,在未央宫中得到一间自己的宫室。虽然没有孩子,但有你弟弟在宫外,有我的照拂……你过不了苦日子的。”

卫子夫美目波光流转,她好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就只是注视着她,都能让陈娇感到轻微的头痛,她明知道她在做什么——和脑中的另一个自己讨价还价,激烈商量……忽然间,陈娇很羡慕卫子夫,她的导师要比自己的那一位更聪明得多了,或者她要改的也根本都没有多少,只要顺着前世的路一路下去,就是安安稳稳的一辈子。不比得她,几乎是全盘推翻,再建造了一个陈娇。

一个虚假的、狠毒的、自私的、克制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好端出了略带厌倦的微笑,静静地等待在卫子夫前方。

许久之后,卫女才轻声回答。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仅可耳闻。

“娘娘这一世,真是变化良多。”卫子夫说。“竟有张子房之风,几乎算无遗策。”

陈娇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让人实在是很难拒绝,更容不得卫子夫不信。

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除非和陈娇一样,以未嫁之身就被聘为皇后,根本就没有验货的机会。否则是很难从底层一步一步爬到皇后身份的,未央宫中奉行的八字真言,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简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卫子夫喝下汤药之后,一辈子就只能依靠她的兄弟,而她的兄弟,又要依靠自己出身的主人一家……只是一碗药,陈娇就将未来的不世战将握在手心,收获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帮手,为她打压其余可能上位,可能有子嗣的嫔妃……

陈娇自己都觉得这条计策简直太精彩,只除了一个漏洞。

“只是子夫从未听说,有什么药能在无声无息之间,令人绝育……”卫子夫又低声问,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转生辉,好像西域来的猫儿眼。

陈娇从容地说,“那是因为这种药,往往都不可能闹不出一点动静。”

她望着卫子夫,唇角缓缓上扬,忽然亲昵地说,“傻孩子,这几天就别出来见人了,随时可能去净房的。”

卫子夫刷地就红透了脸,她偎到陈娇身边,整个姿态,一下就放松而亲近起来。

“娘娘!”她不依地娇嗔,美态竟令人心醉。“您这是笑话奴女没有见识。”

陈娇就搂住她单薄的肩头,靠在她脸侧轻轻地、愉快地笑了起来。

卫子夫退出去的时候,脚步就要比之前更轻快、更从容、更自信得多了。

等她完全出了椒房殿,远得陈娇心湖里连一点余波都荡漾不出来、共振不起来的时候,她才缓了一口气,将那声音重又拽了出来,轻声道。“骂我吧,爱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她轻声说,“你去传一碗麦饭来吃。”

之前她的脾气,被刘彻打了个岔,两头都抛到脑后,如今声音旧事重提,陈娇也只好又传了厨房,正好那小黄门还在,传过话,他没有陈娇的吩咐,也殷勤地出宫去为陈娇买了一小盒市井里卖的麦饭。“娘娘上回两种都要了,想来是有深意的。我就自作主张,如此安排。”

陈娇对着这两碗黄黄白白的粗砺吃食,也是一时兴起,她就含了一口市井中来的面饼。

才一入口就忍不住吐出来——这是连皮一道碾碎了蒸出来的,陈娇细嫩的口齿如何承受的住?才吞进去,连嚼都没嚼,就几乎已经要被磨伤。

陈娇转了转眼珠子,只好又捡起一口宫中呈上来的麦饭,放入口中。

一入口就吃一惊——粗看也是那样粗剌剌的,一品,才发觉面里掺了肉馅槐花,使得粗砺触感中有丝丝菜香,回味就要细腻得多了。

这一回,她才是货真价实地体会到了“荣华富贵”四个字,究竟蕴含了何等魔力。

那声音这才开口。

语调冰冷沉肃。“记住,一旦你输了,这就是你鲁莽的代价。”

她喝令,“吃完它!”

话意暴戾酷烈,竟一反平日里的娇憨任性或者幽怨悲苦,大有颐指气使、横行霸道的皇后风范。

这一顿饭,陈娇的确终生难忘。

44、妒忌

卫子夫喝了那碗药,果然上吐下泻,陈娇半个月后让她到椒房殿里来说话,她的脸颊都还是凹陷的,肤色也带了淡淡的黄。见到陈娇,神色却要比从前亲昵得多了。好像天然就比别人少了一分惧怕,多了点平起平坐的自然。

的确也是,两个人都是再世之身,身怀这个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见了面难免有点亲近之感。再说,的确也都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坐过几年,只是陈娇坐的时间短,而卫女坐的时间长。

却是都绝口不提从前的事,陈娇就是再好奇卫女为什么又要回来,也不会傻到去问卫女这个问题。两个人在一起,还真就只谈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之事。

“和卫女呆在一块,心里都要平静几分,好像处在幽林深处,耳边清清静静的,再没有别的声音。”陈娇就笑着对卫子夫说,话里不乏打趣。

卫女顿时会意地笑了,她虽然未曾刻意装饰,但这一笑,依然美不胜收。

两个声音一旦碰撞,产生的痛楚几乎剧烈得能让陈娇背过气去,既然如此,她和卫女共处一室的时候,也就只能各自将声音锁在了心中深处,不使得她们在耳边喋喋不休,的确有一种别样的清静。

“娘娘这话是说给我听,还是有意在气谁。”卫子夫居然俏皮地对陈娇眨了眨眼睛,陈娇感应到心湖上空隐隐约约的闷哼,不禁也扑哧一声,同卫子夫一道,笑得花枝乱颤。

刘彻大步走近殿内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副赏心悦目的景象,他的神色却并未因此柔和下来,只是阴霾地扫了卫子夫一眼,便跌坐在陈娇身边,伸长了腿,低沉着嗓子道,“什么事笑这么开心?”

陈娇连忙给卫子夫使了一个眼色,其实不用任何人指点,卫女都又已经戴上了卑微的面具,她向刘彻深深行过了礼,便轻巧地退出正殿。

现在未央宫中,如果说除了陈娇之外,还有谁稍微能说得上话,也就是在这一批入宫的女儿家中选拔出来的王姬了。卫女在一年之间,的确长成了令人惊艳的美人儿,但比起王姬妍丽的容颜,与婀娜多姿的身板,也只能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出乎陈娇意料,虽然刘彻也在椒房殿里见过了几次卫女,但他非但没有临幸,反而似乎并不大高兴看到卫子夫。

“是卫女说起了从前在长公主府里的事儿。”陈娇便小心地说,眉宇间似乎还有笑意盈盈未退,却也有罕见的羞涩。“我偶然起了兴致,也爱打听别人家的是非,让陛下见笑了。”

她的坦然反而取悦了刘彻,帝王唇角微扬,把陈娇拉到自己腿上,长指熟稔地顺过了她的发,摁在陈娇太阳穴上徐徐地转着圈儿,令到她忍不住舒适的呻吟,眼神也很快就柔软下来,带上了一丝丝妩媚。

“你啊,你啊。”刘彻就低沉地说。“大姐要是知道献个美人,还能献出你的记恨,只怕早都后悔莫及了。”

虽然不无揶揄之意,但显然对陈娇的举动,没有太多的不满:虽然随着时间逝去,姐弟之间的关系也渐渐缓和下来,但刘彻已经默认了姑嫂之间的不和,也并没有试图维护一家人的和气。反而隐隐约约,还是站在了陈娇这边。

陈娇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狡猾,她自言自语,“她要是在乎我的记恨,也就不至于献美啦……”

没等刘彻回话,又追问,“怎么今天一进来就不开心?”

话里的关心,的确货真价实。以刘彻的耳朵,都听不出一点虚伪。

身边曲意逢迎的人多了,往往就会更珍惜无所求的一点真心,随着年纪渐长,刘彻身边不可避免,又渐渐地聚集起了一帮子年轻俊彦。毕竟太皇太后在一天天的衰老,而刘彻却是一天比一天更充满了力量。

他也渐渐已经习惯,为无数人的欲求所包围,刘彻自觉自己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他随意弹动指头,指向哪里,哪里就有暴风雨般的呼啸来临。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权力好似鸩酒,令人战栗发抖,然而却美味得禁不住饮下。有时在他飘飘然自满之后,他也偶然会疑惑疑惑,究竟谁待他,无关他的权力,只关于他的刘彻。

陈娇,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陈娇。

到了这时候,才体会到“前朝的事,我不想管,也懒得管”这句话里,蕴含了多少心意。在祖母跟前自不必说,祖孙间自从元年新政过后,只有刘彻无尽地忍耐与顺从,和窦太后逗猫逗狗一般的放纵。

要修上林苑?修便是了,要派人出塞?派便是了,只要他能乖乖的,在限度内胡闹,祖母就是最慈祥的祖母。

而在限度之外,她的猜忌多疑、杀伐果决,几乎和刘彻自己如出一辙。

母亲和姐妹们更不必说了,见了面除了要官还是要官,母族、夫族……除了荣华富贵之外,她们还理所当然地想要分享他的权力。而这——的确——令刘彻相当反感。

有些东西,真正的聪明人,真正爱他的人,是绝不会想要碰一下,分一点的。刘彻想,娇娇就从来不会要官,也从来不想把手插到前朝去,她信我能将一切安顿好。她是真的希望我平安喜乐,而不是恐惧我的愤怒,将会殃及到她和她的富贵。

他就把脸一下埋到了陈娇发间,低声说,“还不是老样子,舅舅想要个大些的官职,我不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