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中的日子,其实异常寂寞,陈娇又不喜欢轻歌曼舞、杂耍百戏,除了在两宫前侍奉,顶多管管后宫中的杂事,其实闲了下来,要找个知心人说话都难。

整个未央宫里,曾经有资格和她平起平坐的人,也就只有卫子夫了。

卫子夫到得很快,还是那样谦恭地行了大礼,才坐直身子,伸出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在围棋罐中不疾不徐地一阵搅动,最终,尾指微微一翘,她拈出了一枚黑子。

在这样细节的地方,她的举手投足总显得洗练优雅,带了累世贵族所特有的轻描淡写——陈娇想,卫女为了出人头地的这一天,到底是做了极好的准备的。

她忽然很好奇,在发觉自己的不对之前,卫子夫为自己的人生究竟规划了怎么一条路,而现在的她,又是怎样看待自己在陈娇身边的位置。

她是美丽的,在后宫中,除了颇解风情的王姬之外,其实众多美人,也的确都逊色于卫子夫一筹,这姑娘身材高挑、头发丰润,虽然面对上位者,时常楚楚可怜、战战兢兢的,但私底下和友朋们肆意欢笑时,也显得青春洋溢、热情中略带了野性。

即使是我,也不能不欣赏她的美丽。陈娇想,而刘彻如果被她吸引,又有什么罪过呢?他本来就拥有身份,可以肆意地索取天下所有未婚的少女,不然,他还叫陛下,叫天子?

卫子夫抬起眼来,她略作不解地盯着陈娇,做了个询问的表情。

“娘娘,该您落子了。”

陈娇猛地一颤,她顿时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在这纵横十九道的谜题之间,随手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虽然那一天,刘彻注意到了卫子夫的长发,但宫里宫外烦心事儿很多,他似乎也没太上心,就又由得这惊艳的一刻,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涟漪。

要不是韩嫣和她共同见证了那么一刻,陈娇简直疑心那一幕不过是她心中的梦魇,偶然在现实中惊鸿一瞥。她也许也会将这片刻的惊愕与恐慌,随手就抛到了风中。

然而现实也没有如果,这毕竟是卫子夫,这毕竟是那个曾经赢过她的女人。

陈娇垂下眼帘,又心不在焉地将一枚棋子拾取出来,她想。

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盘棋,陈娇就走得很散乱,卫子夫即使处处相让,还是只能近乎抱歉地在中盘屠掉了陈娇的一盘散沙。

尽了局,两个人一时都未曾说话,陈娇低头审视残局,忽然又噗嗤一笑。

“你也是用尽千方百计,恨不得把自己的棋子抽掉几个,来输给我了。”

卫子夫望见皇后这忽然间娇憨纯真的一笑,一时不禁失语。

她实在是要比你说得美了太多。她在心底默默地想,等待着一个不能回答的回音,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和陈娇开玩笑,“是子夫棋艺还太好了点,未能顺利输给娘娘,子夫有罪。”

这两个花一样的美人儿,也不知是谁先开始,便在棋盘两面肆意地娇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交相辉映,让椒房殿内,也多出了少许活泼生机。

到了半下午,刘寿来请安的时候,陈娇就没让卫子夫回去。

“今晚你来服侍我用饭吧。”她随口宣布,就又弯下腰来抱起刘寿,好像逗猫一样,去挠小男孩的下巴。

小男孩黑胖黑胖的,据说很像他爹襁褓时,敦敦实实的,还没到三岁,已经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上几步了。他对陈娇,就好像对一个好朋友,虽然亲近,但却不肯听从她的吩咐。陈娇才搔了两下,刘寿就挣扎起来,奶声奶气地叫,“阿娘、阿娘!”

陈娇只好放他下来,又听楚服回报刘寿这几天的动向——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主要还是吃喝玩乐,得了闲也拨冗学几句人话。

偶然一回眸,望见卫子夫看刘寿的眼神,一时却又顿住。

这眼神实在太复杂,错非似陈娇这样,对她的崛起了如指掌,深知她两世际遇之辈,是很难体会到个中的心酸与复杂,想望与怀念的。

尽管卫女似乎对刘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很显然,她依然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男丁,一个传承她血脉与大汉天子血统的儿子。

陈娇又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听着楚服的念叨。

她想,她究竟对阿彻有没有兴趣,我会知道的。

这天晚上,刘彻自然是进椒房殿来和陈娇一道用饭。

卫子夫进进出出,在陈娇身边服侍她吃饭喝水,一头丰润的长发,倒是招引得天子多看了她好几眼,才想起来问陈娇,“怎么把她放到身边服侍?”

到底还是记得了卫子夫的来历,不曾把她当作新入宫的宫女。

陈娇便笑着说,“送走了你的韩嫣,总要陪一个人给你吧?”

她冲卫子夫扬了扬下巴,和声道,“喏,卫女,到陛□边去吧。”

51、长门

卫子夫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刘彻的宠爱,很快就搬进了永巷殿里王姬空出来的那间屋子。

大长公主听到消息,还算满意,“你会提拔,阿彻也能够笑纳,好来好去,好。”

对大长公主来说,卫家人现在全家都在堂邑侯府里做事,卫女当然也就是陈娇的嫡系了。与其让一心奉承太后的王姬继续耀武扬威做她的夫人,倒不如捧起卫女来,和王姬抗衡,陈娇也好得到自己的清静。

“又能展示你的贤惠——真是再好不过了。”大长公主一边说一边笑,“我也留心为你物色了一批美貌的处女,现在家里养着,什么时候卫女不行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后头大批人可以送来。”

陈娇忽然觉得,大长公主这一年多以来,虽不说判若两人,但很多时候言行举止,都要比从前柔和多了,从前那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天家女脾气,似乎竟然渐渐有所收敛。

知母莫若女,她先还以为是董偃对大长公主的脾气有所助益,但看了母亲一眼,又觉得这一点固然可能有所帮助,但最大的理由,恐怕还是那若冰河一般,移动得极为缓慢,却又分明留下一条痕迹的岁月了。

年纪越大,火气月笑啊,本来也就是人之常情。就是陈娇的外祖母,在陈娇刚出生的时候,也许脾气还要比现在更急躁些。而这几年来,太皇太后就更没有烟火气了,随着年近古稀,牙齿渐渐落了,她也就和老庄故事里的那条舌头一样,越发是柔韧到了极处。就连昔年处理新政时那杀伐果断逆我者亡的气质,似乎也都被皱纹一重一重地掩埋了起来。

太皇太后毕竟也老了,大行之日,就好像缓缓迫近的野兽,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一扑而上,但湿润的气息,已经吹拂到了她的耳后。大长公主最后也是最稳固的靠山,即将合眼,她自然要随之收敛锋芒,再不能那样骄纵。

会懂得顺从时务行事,都还不算无可救药。陈娇便再往事重提,“也该好好约束几个哥哥了。”

从陈季须算起,她的那几个哥哥,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陈季须还好,一门心思就放在女色上了,不大出门惹事,隆虑侯就要放纵得多了,虽不说时常闹出人命,但一年内也总有那么一次两次,要闹点不大不小的荒唐事,在皇亲国戚中现现眼。

大长公主面现无奈——这又是一个对她而言极为陌生的情绪,她叹了口气,“你哥哥年纪大了,羽翼丰满,连他爹的话都不听了,我发话又有什么用呢?”

陈娇灵光一闪,忽然间意识到这委婉的拒绝,和多年前偶然间飘进她梦中的那一番对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大长公主还是一样地委婉曲折,证实了她也不是不能伏低做小,只是说话的对象,由外祖母换作了她。

嫁进刘家也有六年了,这六年下来,她荣宠不衰之余,外有窦氏,内有皇长子,一手提拔了两三个宠姬,谦冲大度、孝敬贤良,上得到两重婆婆的喜爱,下得到整个后宫的服膺,她渐渐地像是个真正的皇后了。就算有朝一日不再受宠,只要能拿捏住刘寿,只要能在这后位上不倒,也许终有一日,她会和高祖吕皇后一样,无须男人的宠爱,也能将未来抓紧在手心。

原来不知不觉间,陈娇想,我毕竟也有了一点刘彻夺不走的东西。

她便往后一靠,唇边含上了笑,一时居然也无暇和大长公主计较。

大长公主也没想到能这样轻易过关,她赶快和陈娇商量,“现在去往城庙,路途不但遥远,而且又荒凉得可怕。上回在长寿殿里,阿彻还和你外祖母抱怨,说是想要修一个行宫作为落脚之用。你外祖母顾虑到花费略大,并没有答应。我想,我们家的长门园,长年累月也无人居住,不如献给你们小夫妻,也让阿彻出去游猎的时候,有个睡觉的地方。”

陈娇略略一怔,她本能地表示了反对,“这又何必,长门园虽然不大,但也华贵清静,你们无事时候过去小住,不是很好?”

那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又飘了出来,在陈娇心湖上空蜷曲着叹了一口气,她幽幽说,“算了,该来的总是会来,你让她别献长门,不是挡住了董偃的路?”

董偃的路,挡也就挡了,区区一个情夫,还能对陈娇有所怨言不成?

“董偃献长门,还是出于自危地位,”声音淡淡地说,“不献长门,终究还是要找别的办法献媚……这种事又何必闹得一波三折?他要献,让他献,你在怕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长门园代表了她最不堪的一段人生,代表了她无边无际的寂寞与落魄,陈娇想。这一生她尚且未曾踏入长门园一次,也一点都没有入内浏览的兴致,单单是从声音的讲述里,她已经可以察觉到那缓缓抽紧的呼吸,就像是陷入泥沼里,挣扎没用,不挣扎也没用,反正最终还是要一点点沉下去,再没有声息。

陈娇再一细想,也觉得自己太矫情了点,金屋和长门之间差的,从来也都不是那么一座宫殿。

她叹了口气,没让大长公主再说下去——好端端地献一座园子,似乎也的确需要一个理由,只是轻声说,“不过,还是要多谢母亲的好意了,想必阿彻听了也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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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当然很高兴——平白无故就得了一座园林,谁会不高兴?

“也不知道姑姑为什么忽然这么殷勤。”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和陈娇闲话,“就算是有求于我,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一座园子,出手也太重了吧。”

“还不是为了董偃?”陈娇也无意为大长公主遮掩,“公主男宠,身份毕竟上不了台面,外祖母听说了都不大高兴,要追究下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刘彻还真没和董偃联系起来,他顿时一怔,过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看陈娇的脸色,“那这园子该不该收,就得看我们娇娇的意思了。”

话虽如此,却是忍不住就馋涎欲滴:上林苑还在修缮,长门园这样阔大华贵的郊外园林,刘彻手头其实也没有几个,这份礼他看得当然重了。

董偃也实在是懂得揣度人心,这种男宠佞幸,服侍起人来是一个赛一个的到位。

“母亲的事,我也懒得管那么多。”丢人也不能丢到刘彻跟前,陈娇不轻不重地说。“面子上大家都过得去也就是了。父亲那边没有发话,那就这样过吧。毕竟你随便一句话,朝野间就一定要闹出动静,到时候陈家还不是更没有面子。”

虽说当时公主蓄养几个面首,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但那说的多半都是寡居丧夫的公主了,尚列侯人家,丈夫还在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宠幸起男宠的,大长公主还是头一份儿。就算堂邑侯本来身体不错,恐怕也要被气得躺倒了。

刘彻看着陈娇淡然的神色,忽然间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要为自己的岳父说几句话,但又觉得自己插手去管姑姑的家事,的确也没有这个身份。

“当皇帝其实也难。”他就和陈娇感慨,“要我是个列侯人家的子弟,只要你一句话,还不就私底下打过去了。就是你那几个哥哥,现在变得越来越放纵,我看也有董偃的关系在。”

陈娇实在不想和刘彻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她随意地说。“这种以色侍人的佞幸,不是本领通天,几个能有好下场?能够寿终正寝,都算是福气了。从审食其起,哪个不是主人才去,地位顿时一落千丈?到时候,哥哥自然收拾他。”

她望了刘彻一眼,嘴角不禁微微上钩。

曾经她听说董偃的消息,已经是被幽闭了数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她已经病入膏肓,在长门园中凄凉地等待着解脱。父亲去了、母亲去了、兄长去了,陈家终于彻底败落,而唯独这个男宠,却依然风光地骑着高头大马,在长安街上耀武扬威——离开了大长公主,他又得到了天子的宠爱。

在男色女色方面,刘彻还真是生冷不忌,来者通吃。就算是作为一个帝王,他的吃相也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没等刘彻回话,她又加了一句,“说不定,看到他的长相后,你就又舍不得收拾他了。”

刘彻却根本没考虑到董偃的美貌,有韩嫣、韩说兄弟珠玉在前,什么样的美男子他没有见过?一个董偃而已,并不稀奇。

他就是觉得陈娇忽然间好像又离得他远了一点,本来已经渐渐融化的什么东西,现在又往上冰封了一层——就算两个人已经取得了难以想象的和谐,但陈娇的心,依然像是黑暗中的水域,只有偶然划过的一道微光,能让他获得惊鸿一瞥。

不论是王姬还是贾姬,或者是那些在他的脑海里没能留下一点痕迹的女人,同陈娇都是截然不同,她们简单到一目了然,让人放心省心,不用生出防心。而陈娇呢,她做得很好,他也实在没有任何一点防着她的理由,他实在也没有防心,他就是觉得不甘心。

我对你这样好,刘彻想,可你为什么总还似乎有所保留,为什么我依然看不透你?

不知不觉,他想到了最近也挺得宠的卫子夫。

这个卫女和椒房殿一直走得很近,他私底下犯过几次疑心,但通过查证,她和陈娇分明也没有任何不应该有的关系。

可陈娇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无端端就多了一份坦然,一份松弛,这件事,令到刘彻耿耿于怀,敏感得连一个审食其,都能刺激到他的神经。

不过,他又想,卫子夫的确和陈娇也很有相似的地方,她就好像一泓清浅的小溪,似乎一目了然,但触手进去,又觉得要比想象中更深沉一些,韵味内蕴,也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

只是刘彻身为帝王,宠姬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散心的器具,也就只有陈娇这样的配偶、这样的敌体、这样的皇后,值得他下工夫去品了。

52、交待

王姬的身孕将满五个月的时候,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也就摆开了阵势。

虽然老人家一贯主张休养生息,珍惜民力,但她毕竟是硕果仅存的高祖儿媳妇,打从高祖算起,几乎是历经六朝的老寿星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朝野上下自然是要大肆操办一番的,有些殷勤的诸侯王,甚至提早几个月就进了京城。就好比进来落落寡欢的江都王,其实就是送礼来的。

既然王侯们齐聚一趟,陈娇和刘彻自然也就特别忙碌,除了正事之外,少不得也要大开筵席,款待这些尊贵的亲戚,还有海外远道而来的使臣等等,众位命妇济济一堂,陈娇身边除了宫人,也罕见地带上了王姬和卫姬。

她实在是霸占了太多年刘彻的宠爱,曾经一个贾姬产后又去得利索,甚至都没能得意起来。如今身后的两个美人,一个身怀六甲,却还是对皇后恭恭敬敬,一个娇嫩鲜美,虽然听说最近得到了皇上的宠爱,但对着皇后,依然是恨不得把鼻尖碰到脚尖上去。陈娇贤惠大度的名声传播更广之余,众人也都不禁感慨,“皇后的手段,也实在是太高妙了。”

尤其是刘陵,这些年来在京城住着,也时常有份进宫服侍太皇太后的,对陈娇润物无声的手段,更是心领神会。她眨着眼睛和隆虑长公主感慨,“恐怕将来看顾陈家的,还不是大长公主,而是要看皇后了。”

隆虑长公主深以为然,望了姐姐一眼,却没有随意接话,而是微微一笑,扯开了话题。

平阳长公主心里自然不大舒服,不过这两年来,刘彻和她的关系终究有所缓和,陈娇更是没给过她一点脸色,虽然卫子夫如今当红得宠,也没有迁怒到她这个始作俑者身上。她也就不敢随意在太后跟前多说什么,庆典上大家自然保持了沉默,私底下跟母亲回宫时,听太后抱怨起,“皇后实在是不贴心。”也都不敢多添陈娇的坏话。

“怎么说,都是有儿子的人了。”她轻轻地说。“又得到阿彻的宠爱,您就少说两句吧。再说,她也没什么能挑得出毛病的地方不是?”

太后心里其实始终还是记恨韩嫣一事,她禁不住就说,“你不知道!眼看着那个佞幸要是作出一点成绩,就必定要留名青史了。到时候……”

到时候史书上怎么写她不认亲女的那一段,还难说得很呢!

太后虽然没说明白,但长公主又焉能不明白母亲的心事?只是这种话说出来,实在是太伤母亲的面子,她毫不犹豫地就含糊了过去,扯开了话题。“大姐的女儿也快到了说人家的年纪了吧?”

对平原君和她的子女,太后多少是有几分愧疚的,顿时就被转移了兴趣,和平阳长公主详加商议,“非得给她说一户好人家不可。”

就又说起了王家诸位外戚的境况,长公主也不由感慨,“听说皇后几次对兄弟发火,甚至连隆虑侯都骂了,三妹在夫家要是受到委屈,不来长信殿诉说,反而到椒房殿去诉苦。可见天下的外戚还不都一个样,窦氏、王氏、陈氏……哪户人家都是不成器的多。”

王家也的确是没有什么人才了,盖侯王信眼里就只有酒色,什么事让他去办,还要派两个人跟着、盯着。田胜粗鲁不文,连场面话都说不好,也是个败事有余的家伙,至于其余小辈,除了仗势欺人鱼肉乡里还会什么?王家这一代,也就只能寄望于田蚡可以出面到朝廷里来做官了。

“快了。”想到这一点,太后到底还是有几分高兴的。“人才也无须太多,有你舅舅一个就够了。总比她们陈家好,连拿的出手的人才都找不到,从她爹到她哥哥,没有一个是上得了朝堂的。快了,真正改朝换代的日子,眼看着就要到啦。”

虽然这是她自己的七十寿辰,但太皇太后却很少出面,成日里只是在长寿殿内养神休息,老人家年纪越来越大,年初病过一场,到现在都没将养过来。牙齿落光了不说,就连耳朵,都渐渐地不大好使,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看着就露出了将要下世的样子来了。

太后娘娘虽然做了五年的太后,但始终被太皇太后全面压制,到得这时候,天色终于见了微明,又焉能不翘首以待?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又轻声说,“其实皇后呢,也不是不孝顺,也不是没有福气……要是寿儿能平平安安地被立为太子,两宫之间也不会闹出太大的难堪。要是寿儿没养大,王姬又生了个男孩,我看事情就很难说了。”

长公主不禁一惊,她或者是被陈娇压制得惯了,居然情不自禁地顶了母亲一句,“可要是她自己生了嫡子……”

“都六年了。”王太后不屑地往后一靠,“就是个石女也都要化了吧?她就是只不会下蛋的鸡,一亩长不了粮食的荒地!阿彻就是头牛,再耕几年,也都要上别的地里去了。”

她又对平阳长公主一笑,亲切起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这几年的委屈,娘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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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就是不能发芽的荒地,正在长寿殿内给她的外祖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读《老庄》。

她声音娇甜清脆,不疾不徐,竟无一丝烟火气息,听得老人家惬意地眯起了双眼,没有焦距的眼眸,也对准了陈娇的方向,似乎想要看清外孙女现在的模样。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陈娇读着读着,见祖母有起身的意思,便赶紧将她扶了起来。“您要喝口水么?”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含糊而轻柔地道。

“你母亲最近入宫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比起侍奉老母亲,大长公主有更多有趣的事要做。她也不算是怠慢母亲,三日总要进宫问安一次,但子女的孝心,到了老人临终前一段时间,总是显得过分稀薄。对太皇太后来说,人到这把年纪,除了硕果仅存的一个女儿之外,对谁也都是面子情了。

“这就传话出去,让她进宫来。”陈娇自然要为母亲分辨几句,“最近诸侯王都在京里,应酬自然多了一点,您也知道,咱们家现在的身份,就更不能飞扬跋扈了。谁也都不好得罪……”

太皇太后也就是这么抱怨一声,她反而开解陈娇。“人生在世,适意的日子能有多少?就是现在她进来了,我也看不到她,说话,还不说的都是那些老话。惦记一会,劲儿也就过去了。”

想了想,又好笑起来。“你看,是我的大寿,阿彻孝心,把场面办得这么大,京师里听你说起来,热闹得都不行了,结果我们的长寿殿内,却反而还比平时要更冷清。”

这样的盛典,需要的人手自然要比往常多些,长寿殿内的宫人也被借走了若干,余下的老人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的习惯,这么大的殿堂内,居然也就只有陈娇和太皇太后两人相对,的确和她寿星身份不符,略微露出凄凉。

今天老人家的感慨也特别多,听陈娇再读了几句庄子,便说。“连鲲鹏尚且都要徙于南冥,人到了年纪,是要上咸阳原去了。”

“祖母。”陈娇只好缓下语气,轻轻地唤了她一句。

却说不出别的安慰来——去年到今年,老人家老了何止一星半点,陈娇的外祖母正在缓慢老去,不可避免地走向生命中最后那一刻。而此时此刻,她也只能和盘踞在耳边的声音一样,发出一声轻微而感慨的叹息。

“人终有一死。”太皇太后轻声说。“我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兄弟,对得起舅姑,对得起夫君,对得起儿女……到了九丈黄泉,我不怕……”

她的声音竟也有了微微的颤抖,“就算那四个孽种找上门来,你外祖父、你两个舅舅也都会挡在我跟前的,对不对?”

这还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在陈娇跟前,隐晦地提到了当年的往事。

陈娇心痛如绞,她轻声说,“您承运于天,离京六朝,五十年来把握天下大势,令子民得以休养生息,国势渐渐旺盛……到了地底下,子民们也会念您的好的。”

太皇太后顿时安宁下来,她牵出了一个皱纹重叠的笑,喃喃自语,“是啊,子民们念我的好,那就比什么都强。”

又轻声细语,似乎在感慨,“我是为了把持权柄?我不想安享晚年?我……我问心无愧,我对不起那四个皇子,可我对得起天下。”

陈娇一路沉默。

“阿娇。”太皇太后又梦呓一样地说,“在咱们这个位置上,你总是要对不起几个人的,你别心软,孩子。贾姬的事,我知道你耿耿于怀,可你得记住,你是宁可对不起一个人,也不能对不起天下人。”

她睁开眼来,无神而浑浊的瞳仁艰难地转动着,她说,“你决不能对不起天下人。”

陈娇顿时就想到了卫子夫,想到了她曾经下过的那个决定,在这一刻,她轻轻地、底气十足地说,“您就放心吧,阿彻年纪渐渐大了,性子也越来越沉稳,忍得、等得,他不会让您失望的。”

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让您失望的。”

窦太后顿时松弛下来,她展颜一笑,又缓缓地靠到了屏风上。

“六十年前,我也不过是一个浣纱幼女,天下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轻声说,“我唯一盼望,就是有一天能和父母兄弟重聚,能够和家人朝夕相处,享尽天伦之乐。”

这是要把窦氏的棒子,交待给陈娇了。陈娇挺起脊背,毫不考虑地下了保证。“您放心,只要我还在椒房殿里住着,就一定为您照顾好舅爷爷的后人。”

她顿了顿,见太皇太后满意地舒展开了眉毛,便又轻声加了一句,“不过,姥姥,现在是不是也到了提拔窦婴的时候了?”

53、受挫

太皇太后眉头顿时一动。

虽然窦婴也时常得到她的赏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闹腾的那场元年新政,是真伤到了老人家的心。这几年来虽然还维持着窦氏接班人的名头,未曾在气势上输给田蚡半点,但比起受宠的天子母舅,他的光芒,难免就要淡薄上几分了。

“就只说田蚡好了。”陈娇宁静地道,“从前在王孙舅舅跟前,就好像个下人似的。现在虽然还未敢以富贵骄人,但言行之间,也大有和窦婴平起平坐的意思了。连王孙舅舅尚且如此,别的窦氏子弟,在他跟前还讨得了好吗?恐怕就是平原君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敢给他们气受了。”

人心护短,窦氏再怎么样,那都是皇亲国戚,要落到被金俗欺压,太皇太后真是在地下都要被气睁眼了。

“当年是我一把扫他下去的。”老太太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口中轻声道,“出尔反尔……”

话说到一半,她又自嘲地笑了,“人都要入土了,还记挂着什么面子?”

若说从前,到了这时候太皇太后想不起窦婴,一方面是因为放不下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两方决裂后疏于往来,渐渐地亲情也就淡化,老人家烦心事太多,干脆一闭眼万事不理来个清静。现在的情形,却又大不一样了。

中宫位稳,皇长子年幼,朝中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自己人,那是行不通的。陈家人不堪用,韩嫣终究不是自己人,并且又实在年轻,能否成器,还是两说的事。也就只有窦婴不论从资历还是圣心来看,都可以和田蚡一较短长了。

在太皇太后这里,却要反过来看——满朝文武,也就只有田蚡能在这几年间威胁到窦婴的地位了。

“阿彻这个舅舅,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老人家就轻声说。“这些年来,他的眼睛是往哪里看,我清楚,你清楚不清楚?”

到了这份上,什么话要再绕着弯子说,不但是考验老人家的耐力和脑力,也实在是有几分矫情了。老人家油尽灯枯,到了交棒子的时候,而或许是因为陈娇从小娴静大气的表现,她跳过了大长公主,直接把权柄递到了陈娇手中。

陈娇自然也要表现出和这份权柄相称的城府。

“一山不容二虎。”陈娇从容地说。“田蚡野心虽大,但缺少相应功绩,为人又跋扈霸道,如果有人可用,阿彻又何必要用他呢?”

她顿了顿,见老太太面上还不见满意之色,便又压低了声音,在太皇太后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太皇太后身躯一震,她忽然一把捏紧了陈娇的手,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沉声叮嘱,“这件事,你要办得很小心!”

她的力道之大,甚至将陈娇的手都握得生了疼。

陈娇轻声道,“姥姥您就放心吧……真到了要办的时候,自然也会办得很小心的。”

太皇太后转念一想,不禁又欣慰地一笑,她拍了拍陈娇的手,轻声道,“是,你自然会小心的,你要比你娘强得多了,孩子,你要比你娘强得多了。”

她又渐渐松开手,睁着眼茫然地望着幔帐,轻声道,“现在外头的景色如何,你说给我听听?”

陈娇便和缓地道,“花都开得好呢,您闻到香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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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这个瞎老婆子,能够把朝政长长久久地握在手心,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本事。既然有心要将窦婴再操作回相位,才过大寿,她就对刘彻提起。

“我也老了。”老人家神色疲惫,“眼看着就要闭眼,闭眼后,刘家天下就随你折腾,你要怎么办,我是管不了啦。不过,我知道你心急……借着这一次大寿,也让我给后人留点地步——让窦婴回到朝廷中来,帮你的忙吧。”

刘彻不禁大喜:老人家这么说,那是默许了他为新政再次布局。只等着太皇太后闭了眼睛看不到了,他就可以轰轰烈烈地继续励精图治,将心中惦记着的那些政事逐一实践出来了。

“一定不会让您操心的。”他却始终还是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压抑住自己的喜悦,小心翼翼地继续为太皇太后捶腿,“我在宫里是管不到外头的事,可有王孙舅舅在,家里人还能受到多少委屈?”

要是没有王家,这句话倒也说的对,可现在王家人的手,都伸到了窦氏的田庄上了,更不要说从前为窦氏所把持,几处出产不少的官署,现在田蚡都大有插上一脚的意思……太皇太后虽然老了,可毕竟还没咽气,有心打听,消息也还是一样灵通。

“你啊。”她不禁轻声数落刘彻,“还是年纪太轻了,治大国若烹小鲜,很多事,你得慢慢地来。这几年来你布下的那些棋子,难道如今不是渐渐有了用处?就好像当年你爹,他也闹着要削藩,闹着要兴儒,结果怎么样?要不是你叔叔顶得住,天下早就乱了。从此他是绝口不提这两件事,可你看看现在如何?你以为你身边那些老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我这个瞎老太婆,已经糊涂到了这个地步,连博士们究竟信奉黄老还是孔孟,都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刘彻被她说得冷汗潺潺,这才体会到祖母犀利起来,居然和陈娇一样,字字句句,竟都可以直刺人心。

“祖母,我——”

太皇太后又摇了摇头,“你不必说了。”她疲惫地道,“哪个皇帝也都有犯错的时候,尽力去做,大方向把握得住,人才挑选得当……天下事,能守得住这几点,十有八九,也都不是不能解决。”

她又反手握住了孙子的手,轻轻地拍抚了几下,“匈奴的事,迟早都要解决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开战的时机。一旦全面大战,必定是绵延日久,国库粮食要还不够多,藩王们要还过分强大,朝廷就不能随意用兵……攘外必先安内,这是晁错的话,嘿嘿。这是个人才啊,可惜死得冤了些。贾谊、晁错,甚至现在你多加宠信的董仲舒,其实说是儒道,还不如说是法家,不要以为你父亲和你祖父亏待了他们,耽误了他们的才华。其实很多事,不是不懂,只是不能着急。”

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说得这么深刻,刘彻听得汗都落下来。他忽然间又慌张起来,轻声道。“祖母,您可要好起来,没有您,孙子……孙子怎么能把得住大局呢?”

“是啊。”太皇太后轻声说。“你终究还太年轻了点,你父亲登基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啦。那时候我跟在你祖父身边,也都二十多年了,耳濡目染,母子戮力,这才把风风雨雨给度了过去。现在你呢?指望你母亲,我看是难了。亲戚们中,能用的也就是你舅舅了。”

她顿了顿,似乎想要琢磨出刘彻现在的情绪,现在的表情,却又因为自己的眼疾,而无奈地放弃了。“你舅舅这个人,祖母不是对他抱有偏见。但他志大才疏、霸道跋扈,就算现在,仗着和你的关系,已经有作威作福的意思了。更可虑的是,他对下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但我听说连和你说话,他都不大客气。”

“一家人之间,当然不必为礼仪拘束,但君臣的分野,必须严格分明。他连皇帝都不看在眼里,一旦位居高位,必定玩弄权术,为一己私利奔忙,天下事,能指望得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