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告别

她猛地从睡梦中醒来。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遍体生寒,陈娇有片刻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里的风太凉,殿角的艾草香太烈,这不是她熟悉的椒房殿,也不是她已经渐渐熟悉的凉风殿。她转过头,望着窗棂前那一片水一样的月色,望着窗外那一株又熟悉又不熟悉的柳树,渐渐的她意识到屋内还有别人,她屏住了呼吸,轻轻地望着那月色中的女人,久久不敢出声。

是你吗?她想,是从前的你吗?

她是和她相伴着长大的,她知道她也应该有一张和她一样的脸,她明白她也有一头一样乌黑的长发,但她未曾见过自己,她所听到的只有声音。只有那尖利的、冷嘲的、不屑的、愤世嫉俗的女声,在她心底,前世陈娇应该有一张愤怒又沧桑的脸,是的,她给她留下的印象无非如此,落寞、嘲讽而又感伤,这是她的底色,骄傲、刻薄是她的面具,她想的是这样一个剑走偏锋的女人,她处处避免去做这么一个人,她觉得她们也许相似的只剩一张脸,芯子却完全不再一样了。

而直到此时此刻,身处阴影之中,望向月光中窗棂边那一道窈窕的、纯白色的身影时,陈娇才赫然发现,其实心终究未换,性格换了,本色没换,情绪换了,容颜也终究未改,气质是永远都变不了的。在她心中那本因霸道肆意骄横跋扈的身影,其实在月色底下,也带了从容婉约,带了宁静深邃。

她目注自己翘首望月,一时竟为那写意的姿态迷惑,也站起身来,徐徐走到床前,同她并肩而立,一道望向了那皎洁明月。

三十年月色不同,三十年月色依旧。亘古时光,总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

陈娇的肩头和她相碰,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团雾,一朵云,一泓沁凉的水,她想要偏过头看,又不敢偏过头去看。

最终还是她先动了,那莹白色散着微光的手指触到了她的下颚,她转过头去,发觉自己正对着一张极为熟悉的、盈盈浅笑的脸,她面上再没有愤怒,只有天真的好奇与喜悦,她轻轻地抚了抚陈娇的脸,又指向了窗外的明月。她轻声说,“看啊,月色多美。”

这么多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宁静的声音,如此……快乐而从容的声音。

“是啊,”陈娇轻声说,“月色真美。”

她想,不论在天涯何处,月色想必都是一样的美。下一次翘首望天时,她又会在何处呢?在天涯?在海角?在椒房?在金屋?在长门?

“是啊,”那只手滑到了陈娇胸前,按住了她的心跳,声音里带了笑意,也有淡淡的叹息。“你又会在何处呢?”

她捂住了她的心跳,她喘不上气来,她渐渐地窒息,她开始挣扎……

“娘娘!娘娘!”有人在叫她,有人在拍打她,陈娇喘息着猛地睁开眼来,只觉得一身冷汗,把头发全都沾湿。

往窗边一看,明月犹自高悬,月色美景,和片刻前所见全无不同。而身边人正轻轻地说,“娘娘想必是做了噩梦,才从榻上掉下来呢,还在不断地翻身。”

陈娇按住胸口,品味着那激烈的心跳,她往深继续探索,却觉得心湖上空空荡荡,连自己说话,都能激起一阵回音。

也许她只是睡了,她想,她也不是没有睡过。也许,也许她只是藏到了更深的地方……

#

不要说半个月,刘彻连三天都没让陈娇住满,第三天早上,从上林苑来接陈娇的车队就到了,还带了刘彻的口信来,“这些人不把你接到上林苑去,是不会走的!”

大长公主都觉得刘彻也实在是太粘着陈娇了一点,“难道还怕你会跑了?”

陈娇无奈得不得了,死拖活拖还是又拖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又有人带了刘彻的帛书过来,上头就写三个字,“尚未至?”

陈娇还要再拖,第三天早上又来了使者,带了刘彻的口信,“陛下说,三日未见我娇娇也。”

和当年窦太后惦念馆陶公主一色一样,数着日子,“一日不见我阿嫖,两日不见我阿嫖。”到了第三天不见,就要派人去公主府问了。

两母女只好又登车往上林苑去,旅途劳顿了一整天,陈娇到了凉风殿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洗了个澡就沉睡过去,半夜醒来,才发觉身边躺了个人。油灯还没熄——刘彻睡得晚,她都睡了一觉了,他还没想安歇。

陈娇就故意和刘彻开玩笑,迷迷糊糊地问,“谁?”

刘彻果然中计,横眉竖目,“除了我还有谁?”

在陈娇大笑声中,他欺上来轻轻地亲了亲她,又问,“长门园不好玩吧?”

“我觉得挺清静,”陈娇故意和刘彻唱反调,没想到刘彻从善如流,立刻改口。

“我也觉得不错!”他说,“以后有了空,我陪你过去住两天,我们两个人好好清静清静。”

“得了吧,”陈娇说,“哪里有了你,哪里就不清静了。”

她越想越气,不禁拍了刘彻一下,嗔怪地说,“我还没歇过来呢!你就来打扰我的清静!”

两个人打闹了一会,陈娇又看刘彻手里的帛书,这是从前线来的战报,她随手翻翻,见是捷报就又放下了。刘彻捡了一张帛书给她看,“主父偃上书请立年号,免得现在十几年十几年的,叫着很不方便。”

年号这件事,也早就有议论声了,陈娇也是赞同的,她嗯了一声,就着刘彻的手看,“始元、建元、立元、启元……”

“明年对匈奴大胜。”刘彻说,“正好立年号,始元、建元我都觉得好,你喜欢哪个?”

“我更喜欢建元。”陈娇随口说。

刘彻又和她唱反调,“好,那就用始元。”

陈娇不免又要嗔他,两夫妻在灯下就着昏暗的灯光又看了几行帛书,刘彻才把绢帛丢开,和陈娇一道躺到了枕头上。陈娇好奇地又问了一遍,“怎么想到这么急催我回来?”

虽说天气暑热,但夏夜风凉,她还是蜷缩到了刘彻怀里。刘彻抚着她的背轻声说,“想你了不行吗?”

“就只是为了想我,不至于这么着急吧?”陈娇是有几分疑惑的。

刘彻一开始没说话,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是小小王有身孕了,这种事我安排不来,我也不想让她自己安排,让别人帮着她安排,还是只有你来安排,我才放心。”

陈娇这才恍然大悟——这还是不希望王夫人恃宠而骄,仗着皇后不在,就胡乱给自己安排排场。没准还不想自己出面得罪宠姬,所以才着急上火地要把她找回来,按旧例办事,扮个恶人。

刘彻还是和从前一样,拈花惹草之余,究竟还是透着几分疼她。

她心中一片舒适清明,也不再泛酸,只是微笑着说,“好事,也该给她晋个位分了。等明天起来我再安排吧!”

刘彻如蒙大赦,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他搂紧了陈娇,轻声说,“其实也真的是想你了!一天见不到你还好,两天见不到你,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

这十多年来,两夫妻也只有在刘彻最忙的时候,才会两三天都见不到面了,不然一天两天,总要在一起消磨一段时间的。刘彻这话,也许是有几分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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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陈娇发话,这位王美人又的确是当红得宠,没有多久,她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王夫人,在上林苑里的宫殿,也距离阳明殿更近了一点,方便刘彻随时前去看望爱妃和爱妃肚子里的孩子。

从来宠妃是多了,得到刘彻这么看重的却很少见,除了大长公主之外,连刘寿和刘宁都有几分忧心忡忡。刘宁和陈娇咬耳朵,“要是个男孩,哥哥肯定就更不舒服了。”

刘寿都快二十岁的人了,去和个还没出世的婴儿置气?陈娇也不知道说他是未雨绸缪好,还是过分胆小来得好。她只好把刘寿叫来开导他,“你是你父亲的长子,虽然不是嫡出,和嫡出的也没有太大差别,不要做无谓的担心。你的心思要是被有心人看出来了,那才叫弄巧成拙。”

见刘寿若有所思,就又点了他一句,“这句话,不止说你这件事。”

打发走了刘寿,又把刘宁喊来,问她,“嫁妆准备得如何了?等你表哥回来,怕是就要办你们的亲事了,怕不怕?”

刘宁双颊晕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陈娇不免失笑,她叮嘱了刘宁几句新嫁娘的话,又说,“到时候,我派个宫人去,先教教他怎么做,才不至于弄疼了你。”

“他还不知道怎么做?”刘宁满面红晕,低声嘀咕,“他可荒唐的很呢。”

话虽如此,她看起来也还是很喜欢这个荒唐的表哥的。陈娇不免抿嘴一笑,这才放过了刘宁,把楚服找来说话,问刘寿的起居。

大家说过几句话,陈娇就感慨,“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倒是耽误了你的青春!”

楚服和她年纪仿佛,今年也有三十出头了,虽然也经过人事,但和一般女子终究不同,没有成婚生子,人生是有一定缺憾的。

“不如,就把你许配给东方朔好啦。”陈娇又提出这个建议,半开玩笑一样地说,“夫妻一年就一年嘛,一年以后你再找个男人,以你的陪嫁和身份,不愁没人来娶的。倒是比在宫中蹉跎要好得多。”

楚服还想推拒时,陈娇又似笑非笑地说,“我可就问这最后一次,这一次不出去,以后恐怕就出去不了喽。”

就算是再忠心的奴仆也有自己的算盘,楚服自然也不例外,她犹豫了一下,望了陈娇一眼,见陈娇似乎大为认真,便慢慢地说,“那……奴婢就多谢娘娘多年来的照拂了。”

说着,就跪□来给陈娇磕头,陈娇却又一摆手,不紧不慢地止住了她。

“这些年来你为我做了太多事了,”她说,“有许多事都是只有你能办不可,在我跟前,你无须这么多礼……”

她就望着楚服,轻声道,“现在,你能再为我做一件事吗?”

楚服的神色顿时多了几分紧张,她似乎明白了过来:这件事一定也非同小可,陈娇才会拿自由和男色来和她换。陈娇望着她阴晴不定地沉思了片刻,安然地等着楚服的答案。

她了解楚服,就像楚服也了解她,这个女人的胆子,始终是要比一般人来得大的。

“娘娘请尽管吩咐。”

片刻后,楚服果然低声说,“以娘娘深恩,任何事,楚服都会为娘娘去做,即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陈娇于是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微笑。

99、五次

一转眼就又入了冬,这几年朝廷连年都在打仗,连上林苑都不修了。新年自然也就过得敷衍了事,谁都没有闹腾出什么动静来,刘彻也就是安排了几个方士为王夫人肚子里的胎儿祈福,还想喂她吃一点民间秘方,号称是可以包生男胎的。要不是东方朔等人誓死阻止,说不定还真就被他喂进王夫人口里了。

陈娇对此也是很感到无奈,两夫妻私底下相处的时候,她罕见地对刘彻说了重话,“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你怎么会信?什么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真有神仙,会在乎荣华富贵,到你跟前来奉承骗钱?从始皇帝起,没有哪一任皇帝是不想着长生不老的,你觉得又有谁是真的羽化登仙了?”

刘彻被她问得无言以对,自己生起闷气,“以后得了道,我也不来渡化你……唉,娇娇,你别这么扫兴成不成?”

陈娇只好也不再提这件事,而是又问刘彻,“淮南王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倒是牵连颇广。”刘彻说,“你再也不会相信的,不知有多少大臣、列侯牵连进来,那个刘陵,能力其实一点都不弱。要是她生为男儿,说不定淮南王还真能造起反来。”

是的,这一年的朝廷因为淮南王谋反的事,实在是闹得鸡犬不宁,一百多个列侯起码有几十个被刘陵牵连,就连武安侯都被扯出来:据说当年连他都和淮南王眉来眼去暧暧昧昧的,直说淮南王才是继位天子的好人选。刘彻气得弹着竹简对陈娇抱怨:“那是我的亲舅舅——他这还好是死的早,放在今天,那就是族诛的大罪!”

就算是母族又如何?冒犯皇权,全家也就只有一个死字。就是现在,武安侯都去世那么多年了,盖侯一家也还是吓得闭门不出,简直不敢被刘彻撞见,免得又招惹起他的怒火来。

朝廷里这么热闹,后宫也不宁静,睽违多年之后,王夫人居然不负众望,为后宫中再添了男孩的哭声。这孩子和之前几个男孩比就要健壮得多了,现在都半岁多了,长得敦敦实实的,一点都没有夭折的迹象。刘彻喜欢之余,对王夫人自然也就更加宠爱。王夫人虽说还没敢恃宠而骄,但有个皇次子做宝贝,管陈娇要这要那的时候也更多了起来。陈娇自己还没如何,刘寿已经不胜其烦,陈娇只好把他安排到宜春苑去,免得他和王夫人发生摩擦。就连刘宁,她也不许她去看弟弟。“不要给椒房殿惹上不该有的麻烦。”

也因此,小皇子都长到半岁了,陈娇也就是见了他几面,大长公主着急起来,频繁暗示陈娇,“是该把孩子收到椒房殿里来养了。”

陈娇却不置可否,母亲逼急了,她只说,“今时不同往日,阿彻很宠她,明知道不成的事,何必多提,反而惹得阿彻不快。”

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后宫,终于似乎掀起了一丝波澜,大王姬和李夫人等人,也增添了到昭阳殿走动的脚步,宫中也是多年没有经过事了,一时间竟大有风云诡谲之态。陈娇再怎么淡然,也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到了春天,她又和刘彻提出来。“宫里事情太多,烦死人了。我想要到长门园清静几天。”

陈娇是因为什么事心烦,刘彻不至于心中无数。他也确实颇为宠爱王夫人,就有点舍不得敲打她,可见到妻子面上隐隐带着的无奈和疲惫,心中不禁怜意大起,对王夫人的喜爱不禁就少了几分。他本想留住陈娇,可转念一想,又说,“好,那你也就只准去住几天!”

陈娇倒没想到这么轻松就得到许可,一时不禁露出微笑,又靠到刘彻怀里,和他温存了片刻,久久都舍不得分开。

去长门园的路上,她还特地绕到城里去看楚服——又去找隆虑侯、堂邑侯说了几句话:兄弟们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进宫来看她了。消息送到宫里,刘彻不禁会心一笑:别看陈娇似乎娴静,其实私底下她野得很。这几年,带她出宫次数毕竟还是少了,难得出宫一次,就和小鸟出笼一样自在。

他等了一晚,第二天便将公事交付给丞相,想来近日边关也不会有什么消息送来,便带了几个从人而已——可惜没有韩嫣,韩嫣已经于去岁出镇洛阳——轻车简从,直奔长门园。

有几年没去文帝庙,刘彻就有几年没到长门园了,暮春时分,这里的爬山虎看着阴沉沉的,倒是没有夏日时到此的阴凉。不过陈娇惊喜的笑容足以补足,她几乎是扑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就扑进刘彻怀里,她说,“我才想你,你就来了!——怎么来了?”

“不是说了,”刘彻笑道,“朕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可一日无妇人,不可一日无陈娇嘛。”

他在夕阳底下看着陈娇,觉得陈娇的笑靥从来没有如此轻松洒脱,她搂着刘彻的脖子,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嘴唇压上来,在刘彻耳边轻声说,“我也一样,一出未央宫,我就很舍不得你!”

刘彻哈哈大笑,心甜意洽之余,便抱着陈娇直吻了下去,在众人说笑声中,他低声道,“娇娇,我好爱你!”

陈娇也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到了他肩上,久久都未曾抬头。她让刘彻直接把她抱进了屋里去,热情地拉下了刘彻的脖子,用唇封住了他的唇瓣。表现得要比从前更热情、更投入得多了。

当晚,也不知是谁开头,夫妻两个缠绵之余,又还说了不少心底话。有很多碍于政治、碍于局势的安排,两个人都摊开来讲,刘彻觉得自己也就只有在陈娇跟前,才能够这么坦然了。他永远都不用害怕陈娇会不理解他,陈娇会不支持他,陈娇会选择支持自己的娘家,损害刘彻的利益。他说了很多心里的担忧,甚至还说了对刘寿的担忧,“阿寿心思太深沉了,有话不喜欢往外说,也不知道像谁……”

陈娇只是很认真地听着,又劝慰刘彻,“时日还多,慢慢教就好了。”

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又说起往事,陈娇很感慨,“一转眼,夫妻二十年了。”

回首二十年,真是前尘如梦。刘彻摸索着陈娇的鬓角,想起来明天带着陈娇回京的时候,要带她绕到那处山林边上,为她摘一朵牡丹花。他要告诉陈娇,这一片林地他没有划进上林苑里,就是因为年年暮春,他都想着带陈娇过来载歌载舞,簪花而归。他觉得这件事,还是能令她快乐的。

他忽然间又觉得自己依然还是没有看透陈娇,不像是他身边的所有美人,二十年了,他还是不明白她到底为了什么而不快乐,又为了什么而快乐。

“娇娇。”他低声问,“还记不记得成亲之前,我来看你……”

没有得到陈娇的回应,他低头一看,才发觉她已经趴在他胸前,睡得沉了。

刘彻就收紧了手臂,轻轻地吻了吻陈娇的额角,他心不在焉地想:是该敲打敲打王夫人,不要让她有不该有的念头,免得将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卫青和霍去病很快就要回来了,总不成大功臣回来了,大功臣的恩人还比从前受更多的委屈。这对舅甥都是可靠、可用的人,淮南王之乱后,列侯的土地又集中到了朝廷手上,我可以……我应该……

不知不觉,他也睡得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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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陈娇还是不肯和他回去。

“我就住了一天!”她说,“才过了两个晚上!现在折腾回未央宫,没有几天又要去上林苑,舟车劳顿,太累了,不去。”

她就央求刘彻,“我知道你事情多,你要回去,但我真的很累……阿彻,你就让我在这多住几天吧,再三天,再三天我就回来——好不好?或者,再过十几天,我直接从这里去上林苑!”

刘彻看陈娇难得地露出了恳求之色,就算三十多岁的人了,依然还有少女般的娇憨,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改了主意。

“好吧,”还是有几分舍不得,“到了那时候,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十天后你就先去上林苑,我马上也就过去了。”

陈娇便笑逐颜开地将他送到了宫门口,趴在车边看他上了车,她笑着轻声说,“阿彻?”

刘彻又从车里探头出来看她。

陈娇从来都没有这么俏皮,这么没有皇后仪态,她翘着脚,双手扶着车沿,头枕在前臂上微微一侧,笑靥如花,竟有了几分青春洋溢,像是山野间的少女,她从怀里竟掏出了一朵还带着露珠的野牡丹,倾过身为刘彻别在了鬓边,她笑着轻声说,“你这个小坏蛋!”

一边说,一边解下车帘子把刘彻关回了车里,自己笑着回身跑进了长门园内。

刘彻不禁失笑,想要下马把陈娇逮回来,又觉得过分轻浮。他心不在焉地想:以后恐怕是要真的和陈娇多来长门园住住了,在上林苑里,她总是要端出皇后的架子,是比较累……

回到宫廷中,他又被无穷政事,无尽美人给分去了心神,只是每天临睡前,想到今天还没有见过陈娇,心里就有微微的不舒服。过了几天,就派人去催陈娇,“陌上花都开了,这时候走风景正好,你也可以到上林苑去了!”

到了第七八天的时候,陈娇派人回信,言说今天上路。刘彻于是也就命人收拾行装,准备去上林苑和陈娇会合。

他没有亲自去见王夫人——确实有些不大敢,而是派人送了口信。“这一次,你在未央宫好好养育皇次子,就不要过去了。”

帝驾在上林苑,未央宫里肯定是冷冷清清的,这和打发王夫人关禁闭,其实是一个道理。王夫人当晚就吓得过来求见他,刘彻狠了狠心,没见。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吵醒——还以为是王夫人闯宫来见,正欲发火时,却见春陀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奔进屋内,一下就跪倒在了脚底。

“陛下!”他尖声尖气地说。“昨日、昨日娘娘回京路上,因遇阴雨,便下车避雨,在渭河边赏景。不料春汛水涨,娘娘脚下一错滑落山坡,当、当即就被水冲走……寻了一路,都、都未能……”

刘彻根本都没有听懂,他又问了一遍,春陀又说了一遍,他再问,春陀抱着他的大腿又再说了一遍。但他还是不懂,每个字的意思他都明白,但话的意思他没有懂,他反反复复的问,问到最后,春陀忽然嚎啕大哭,叫嚷起来。

“陛下!”他说。“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娘娘恐怕是……是凶多吉少啦!”

100、疑惑

这一年暮春时分,大汉政局忽然有了几分异样的紧绷,除了身在前线的兵将还一无所知,只顾往前进军之外。长安城内外已经连着一个多月都没有安生了,经过淮南王之乱,城中列侯但凡有些势力的,几乎全都被梳理了一边,余下的富贵人家也犹如惊弓之鸟,一个个都很安分。可就算如此,在一些必要的应酬场合,也有些人互相使着眼色,壮着胆子窃窃私语,交流着从宫中泄露出来的小道消息。

这也不能全怪权贵喜事,的确今年宫中动向是有几分蹊跷,往年这个时候,圣驾早就出发到上林苑里避暑去了,可今年非但刘彻死死盘踞在未央宫里没有动静,甚至连城中羽林军都被频繁调动,城外的老百姓常常能看见兵士出城,自然也好奇打听,但究竟宫中是出了什么事,却始终只有流言,没有确实肯定的消息。

韩嫣星夜回京时,遇到的就是这一副阴云重重令人忧心的景象,他在自己家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先到窦太主府上拜望过了,窦太主哭得眼睛都肿了,话也说不出来,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谁都没有想到,听说她就是在河边站了站……”

韩嫣屁股都没坐热,就又被刘彻提溜到了清凉殿里。就算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不禁被刘彻的狼狈给吓了一跳:在对抗匈奴局势最紧张的时候,在密谋发动政变把太皇太后赶下台的时候,刘彻都没有失去过自己的风度,可如今他是全然不像是他了,他瘦了许多,双眼锃亮,看着极度亢奋,倒是并不太愤怒又或者悲伤。

“我就是想不明白!”韩嫣一入座,刘彻就说。“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把一大沓凌乱的帛书全都拍到韩嫣胸口,“你自己看!”

韩嫣只好一张一张地看起来。

“她自己的府库这些年来支出不多,结余应该是很不少的!她为人处事又不奢侈,这么多年来留下的千万铜钱去哪里了?”刘彻倒背双手,在几前来回踱步,春陀苦着脸在他身后给韩嫣做手势——又是一天没吃饭了。“随行的仆从倒是一个都没有带走,但也不是椒房殿里的老人,这一年多里,她陆陆续续把老人嫁的嫁放的放,现在全都散落到民间去了,抓了几个来审问,谁都不知道她的主意!”

真正被陈娇遣到外地去的心腹宫人——如果真有——自然也就被这动静给遮掩过去了。韩嫣吞了吞唾沫,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他有点相信了:也许陈娇是真的没有遭蒙不幸,也许她是真的……

“楚服——”他犹豫地说,“这位大宫女,可算是她的心腹了吧?”

“楚服现在是东方大夫的妻室,身怀六甲,已经快要临产了。”春陀尖声细气地说。“东方大夫以项上人头担保,楚服自从过门以后,便深居简出,和宫中毫无联系,除了之前得到娘娘探视的殊荣之外,已经很久都没得到娘娘的消息了。”

“不会是楚服的。”刘彻一摆手,断然道,“楚服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为了她的荣华富贵,她肯和她走?不肯走她必定就要卖了陈娇,她这是故布疑阵,故意引开我们的注意。哼!以她作风,真正要带走的心腹,恐怕早都已经到外地去了。”

韩嫣想到楚服那幽幽的双眼,一时间不禁有几分发冷,他不敢再多说了,又翻看了几卷丝帛,便小心地道。“自从收到消息,我就封锁了洛阳九城城门,每天命人在城外等着入城的民众中着意查看,又使人打扮成贩夫走卒,梳理了一遍洛阳的街道,盘查新近到此居住的年轻少妇。不过……虽查出了一些以假符信入关的女子,但却没有什么人是和娘娘有关的。”

“不奇怪。”屋内另一人沉声道,韩嫣望了他一眼,刘彻见了便道,“这是江充。你们还不熟悉,江充,你继续说。”

“以娘娘本事、人脉,如要弃宫出走,必定能布置得天衣无缝,符信过所这种东西,对平常人来说难以得到,可娘娘万乘身份,这样的小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江充便望着韩嫣,目光炯炯地道。“再说,出了函谷关再走几天,路上除了洛阳,也不是没有热闹的市镇,我们的人马又很有限,网太大了,网眼就很稀疏,娘娘一行人能有几个?查出来的可能,实在是比没有查出来的可能小得多了。”

他第一句话,似乎在暗示韩嫣有包庇陈娇的嫌疑,这使得韩嫣极为不快,但下一句话又似乎是在为韩嫣开脱。韩嫣想到这位绣衣御史‘直爽’的名声,心下多少是有数了:看来,刘彻是打算靠他来查陈娇了。

感到刘彻鹰一样的眼神在他头顶略一盘旋,韩嫣一个机灵,立刻跪了下来,朗声道。“陛下,我出镇几年,都没有见到陛下,对天颜十分想念,如陛下允许,嫣愿辞去太守身份,回陛□边做个侍中!”

这是用行动在表明自己对陈娇一事根本毫不知情,也根本不敢包庇了。刘彻稍微满意,他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道,“这么大的事,还是要经过朝议的,你有这份心就很好。”

又吩咐江充,“你也累了,退下休息吧。还有很多事要你来办呢!”

韩嫣忽然间又觉得刘彻的确是要比他出京时显得更深沉了,虽然他自幼和刘彻相熟,但看刘彻对江充表现出来的信任,就知道这个人得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他在外头的名声,也不过是一个愣头愣脑的直臣而已。

天心似海,刘彻已经不是那个会和他一起放歌纵酒,打马簪花的少年天子了。他的心思,也不再是韩嫣可以看得透的。

但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韩嫣能懂得他的痛苦和迷惘,两个人隔着一室的阳光相向而坐,过了许久,刘彻忽然一拳砸在桌上,发狠道,“我不把她找出来,我——”

可两个人又似乎都觉得,一个像陈娇这样沉静而神秘的女人,一旦消失在了人海之中,似乎就再也不会泄露痕迹了。她一向是这么神秘,似乎从来没有人能走近她的心底。韩嫣曾经觉得刘彻毕竟是很了解她的,但到最后,她还是用自己的行动,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窦太主那里……”

“比谁都要吃惊,比谁都要伤心,比谁都要害怕!”刘彻把头顶的玉冠拔下来,一把摔到了地上,几下就抓乱了整齐的发髻。“成天到北宫找刘据说话,和刘据一起害怕!”

韩嫣不禁默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天子的怒火,自然最可能波及到陈娇的亲人,他们肯定是不敢帮着藏匿陈娇的。

至于陈娇的两个哥哥,那就再不用说了,陈娇和他们本来也就一点都不亲近。卫家两个主事者远在关外,留在京城的也就是一些妇孺了,她们是帮不上陈娇什么忙的。而除了她的亲人之外,她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朋友,似乎谁都不可能帮助她。可她又分明还有谁都没有看透的底牌……毕竟,她是实实在在地消失在了人世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巧合得就好像……

“会不会也许是——”韩嫣低声说,心跳得比什么时候都快。“娘娘是真的——”

“人人都这么说。”刘彻低声道,“都说我疑心病重!但我知道她,我明白她。”

他一下栽倒在了自己的双臂里,声音都发着沉。“我早该觉得不对劲了,那天她那样开心,就像是一只出了笼子的鸟,处处都显得反常,她还送我花!她还叫我……她说她一出未央宫就舍不得我……”

他的声音低微了下去,化作了自嘲的笑声,他说,刘彻困惑地说,“我是真的不明白,她到底……”

他没有说完,但韩嫣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陈娇是怎么走得如此天衣无缝?她又为什么要走?

“是否……”他犹豫着说,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不便问得过于明白,但话才出口,刘彻就又抬起头来,眼神精光四射。

“太子是国之根本,当然不可能随意废立。王氏近年来虽然得宠,但也还远远比不上她,她也颇为知道进退,并未曾提起过废立的事。我倒是想看看,我要废了太子——”

见韩嫣大为惊讶,他又苦涩地一笑,颓然道,“可她人都走了,她会在乎这个吗?刘寿虽然是她养大的,但却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陈娇在这世上除了刘彻之外,也真的就只在乎她母亲和两个哥哥了。可按卫家和陈家那密切的关系,按陈家和太子那密切的关系,刘彻除非要同时拔掉三家,否则也不能把陈家怎么样吧?馆陶大长公主怎么说,还是刘彻的亲姑姑!

韩嫣忽然间流了一滴冷汗,他意识到在以陈家为核心的联盟中,也就只有韩家没能和太子扯上关系了。

“微臣——”他又说。

刘彻又打断他。“你找一个族妹,先送到刘据身边吧!”

他冷哼了一声,“她不顾儿子,我没她那么无情!”

皇后走得这么不明不白的,太子的身份肯定一下就尴尬了起来,内有宠姬幼子,没有几个强劲的外臣支持,太子难免不惴惴自危。刘彻毕竟还是顾惜这个长子的,否则,也不会安排得这么爽快。

韩嫣忽然间又意识到:刘彻还是需要一个皇后的,这个皇后也最好不要是王夫人,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天子说得不错,太子毕竟不是皇后亲生的儿子……

然后他发现自己也实在是太迟钝了一点,他发现现在他所需要做的,就只有劝刘彻接受现实了。

“皇上。”他说。“娘娘——”

“我知道!”刘彻第三次截断了韩嫣的话。“你们全都是一个样,都劝我先发丧了再说。我难道看不懂你们吗?你们的一举一动,全都瞒不过我——”

这一次是他没有说完,但韩嫣也不需要他说完。

只是全天下都瞒不过他又有什么用,他的枕边人,就完全成功地瞒过了他。在天下人跟前他再成功又如何,在陈娇跟前,他就是一个失败的夫君。

101、建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