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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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临近,图书馆里的人总是特别多。

甄晓和吴白找了许久,才勉强找到两个靠窗的位置。

四周很安静,她们坐下后也不说话,各自拿试卷就开始做起来。

甄晓开始做的是教授布置的语法卷子,可总是集中不了思路,她望着卷子上的题目,出起了神。

字无端地在纸上跳跃,脑子却很乱,后来停了停,又拿起高数卷子来做。

果然,就像在看天书,完全看不懂。

她想大概自己所有的脑细胞都贡献给了文科,即使数学题做了千次万次还是记不住解题步骤。那些她曾经花费很大力气才理清楚的公式再度变得一团混乱,好像看到脑海中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出来,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曾做过的努力全部抹灭,只余下一片明晃晃的空白,干净得刺眼。

大概这才是她正常的生活节奏。

她放下笔,准备去旁边的图书区找点书看。

这片图书区域都是专业的理科书籍,甄晓看不懂,绕了一圈就觉得头晕。

她想去隔壁的文学区逛逛,然而刚走出一排书架,就看到言瑾和贺千寻。他背对着她,一只手懒懒散散地撑在书架边,正在和贺千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贺千寻似乎也看到了她,立刻伸手扯了扯言瑾的手臂。

言瑾似乎感应到什么,转头看来。

甄晓还来不及收回视线,和他的视线撞到一处,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也忽然不敢直面他。

她慌慌张张地收回视线,转身便想走。然而已经晚了,言瑾已经走到她跟前,将她堵在狭窄的书架与书架之间。

刚才漫不经心的表情也荡然无存,他眉眼漆黑,目光沉静。不知为何,甄晓蓦然有种心思被看破的窘迫,变得越发不自然,忙低下头去。

言瑾直勾勾地盯住甄晓,问:“你怎么在这里?”

甄晓心里某根弦一颤,有股别扭的情绪从心底升起,像是波及无比隐晦的角落,她下意识往身后逃避,直到退无可退,两人面面相觑。她先败,只能老实回答:“和朋友来这里写作业。”

“什么作业?”

“高数。”

“会写吗?”

甄晓胡乱点头,没说真话。

看出甄晓的逃避,言瑾有些头疼地摸了摸眉心:“最近为什么没来实验室?”

她下意识地望向别处:“我下午有课,很忙。”

他好似很无奈,又好似按捺住心底的不悦,继续问:“那下个星期呢,你们快考试了,我来帮你圈一下重点复习的范围,还有公式……”

“不用了。”甄晓低眸,头也不抬就说,“我和同学说好要一起复习……”

话音没落,言瑾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反拽住她的手,往旁边的门上一带,“砰”的一声—将她扯进了里面一个房间。

甄晓深吸一口气,却没想象中疼痛,再回过神,才发现他的手一直挡在她的背上。

言瑾低头冷静了几秒,再开口时嗓音比平时低哑几分:“昨天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她心一跳,淡定地看着一边:“考虑什么事?”

“我喜欢你的事。”

“哦。”

“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没有。”

言瑾似乎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我和林晗没关系,昨天她爷爷骨折住院,我送她去医院回来后太晚就没再联系你。”

她蒙了一会儿,很快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用和我解释。”

他顿了顿,说:“可我不想你误会。”

她瞪着他,两人的距离很近,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一时心乱如麻,用力推开他:“没有误会,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喜欢你。你远离我就是最好的摆脱误会。”

她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但她没想到,她这话让言瑾沉默了许久,他的目光素来深沉,可对着她的时候却总是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笑意,而此刻似乎因为情绪难辨,眼睛黑漆漆乌沉沉的,莫名地让她心慌。

空气中有种无言的静默,像是在胶凝着她的心。

很乱。

却想刻意忽视。

甄晓心跳很快,不是紧张,这样不安的感觉,倒像是……害怕?

因为未知,所以不安。

他慢慢松开了她,目光微冷地看着她,自嘲一笑:“行,知道了。”

甄晓抬头,看他淡淡走远的背影,没几步,坚韧的背影已经到达路的尽头,一个转身,消失无踪。

甄晓忽然跟蔫了似的往下蹲,越想越灰心,沮丧的心情竟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眼眶微微有些红了,但还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委屈一个劲地从心底冒出来。

甄晓知道言瑾是为她好,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什么,好像是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不知名的坎。似乎太在乎他的看法,最怕他同情她,施舍她,到底是因为那些不愉快的传言,还是因为言瑾那高不可攀的形象?或者别的……

她无声地蹲在地上,压抑惯了,再悲切也无法像唐栗那样发泄似的放声大哭,眼泪在脸上涕泗横流地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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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晓在图书馆又来回溜达了两圈,磨磨叽叽收拾了书,抱着一摞资料回到宿舍。

唐栗回来的时候,甄晓正在刻东西。

她从小就有个习惯,每当心思烦乱理不出头绪的时候,就爱雕刻,好像这样能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可是现在连这个办法也没用了。

甄晓掉转头,走神太过,一不留神将刀片刻到手。

锋利的刀片划破她的手指,她找创可贴的时候,唐栗拿着创可贴走过来,在她手指上贴好:“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帮你。”

很久没听到声音,过了良久,只觉一颗泪珠落到她的手心。唐栗奇怪地仰头看甄晓,发现甄晓竟然哭了。

她忙抽了两张纸,急道:“小小,怎么哭了?”

甄晓不吭声。

他刚才找她,帮她补习,可她都没给他好脸色,她想,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再主动找她了。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真的已经不笑了,他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冷峻。

他说“知道了”的时候,好像真的生气了。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吗?

可以为他收下一百种委屈,又偏偏容不下他的一种委屈—不喜欢自己。

对于甄晓来说,她这两天的生活堪称混乱。

她的脑子时而空白时而像炸了一般,搅得就像打碎了鸡蛋,听不得任何有关言瑾的名字,更是不想考虑之后究竟该怎么办。

她刻意想把这件事遗忘,接下来的几天都正常生活。白天上课,晚上自习。

可他竟然真的没出现,她又很难过。

没有出现在她去教室的路上,没有出现在体育课的操场上。吃饭时,也没出现在食堂附近,她出校门,经过超市,他更没有出现。

习惯有时候很奇怪,这些天,她每晚都去实验室,他曾为她补习功课,陡然落单,很是不习惯。

往常很享受安静与夜晚的甄晓,甚至觉得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她还是把手机开机了,开机的时候,她有些紧张,可开机后,一条短信也没有,也没有一个未接来电。

前阵子,他人不出现,短信或者电话也会出现。

现在,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这样也好,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她的生活也回归原点,她没有做错,她……不该喜欢他。

这么想着,她说服了自己,她就该拒绝他。

可是,每次去找唐栗,经过实验楼的时候,她总会下意识放慢脚步,言瑾偶尔也在,跟其他男生比起来,无比干净帅气,然而跟以前不同,他就像没看见她一样从她身边走过,虽说不会冷眼相对,但比之前明显要冷淡多了。

她很想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然而事与愿违,她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坐立不安,为什么一点释怀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心里空落落的。

琢磨了一会儿,她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该不会是她真的喜欢上了言瑾?

她拼命摇头。

不能再这样下去,言瑾才出现几天,就迅速渗透进她的生活,她也不记得,到这天为止,言瑾才出现多久,她却已被影响至深。

他太厉害了。

就好像一部后劲十足的电影,或者一首歌曲,她出不来。

可是她必须得出来。

好在最近就快考试,事多。甄晓忙着上课、忙着背书、复习,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很快,这些繁杂思绪也渐渐被她甩向脑后。

这样很好,甄晓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唐栗却很纳闷,自从那天见到情绪失控的甄晓后,她几次三番想旁敲侧击,奈何总撬不开甄晓那张嘴。她没辙了,晚上也不打游戏了,对坐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甄晓说:“你和学神最近怎么了?”

甄晓顿了下,问她:“你指什么?”

“当然是你和学神的最新进展啊,真闹别扭了?论坛都好久没更新你们的动态了!那岂不是被林晗得逞了嘛,知道最近她多黏学神吗?”

“这和我没关系。”甄晓垂下眸,“以后别再提他了,我对言瑾真的没那方面的意思,我喜欢的不是他那种类型。”

唐栗有些想不通,低低地冲着她喊:“为什么呀?”

为什么呢?

或许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的情绪都会比较敏感,倾诉的欲望也比白天更强烈些,甄晓看起来是调整好心情了,实际在学校里心总是很慌。

她甚至不敢一个人在学校待着,但凡一个人待着,总要想到那个人。

幸好唐栗和吴白陪她说话,她好过多了。

她再度开口时的声音不温不火,带了点难以察觉的情绪:“我也能感觉到他对我和对别人是不一样些。但是,糖糖,无论我和他是否对对方存在好感,我和他都是不可能的,更准确地说,我和任何人都不可能。”

“我已经见证过一段幸福完美的婚姻走向分崩离析,我不想也不愿意自己再尝试一遍。”那样的经历让她对爱情和婚姻丧失了期待,她害怕自己也会重复走那样的老路。

或许有人会说这个世界上并非每一段感情都会不得善终,可甄晓却坚信人都是会变的,很少有人能做到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她父母曾经也是别人眼中的恩爱夫妻,然而结果呢?

“再说了,如果真成他的女朋友,天天光是吃其他女生的醋,都吃不尽吧,我还是适合做普通人。”

甄晓眉目一舒,从过往的回忆中回过神:“而且我觉得现在一个人简简单单的,过得很好。”

听她说完那段话后,唐栗知道自己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也识相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唐栗犹犹豫豫地看她一眼:“你现在的状态让我想到了一个成语,不,是一首诗—月落乌啼霜满天,知道吗?”

甄晓一阵无语,她说:“瞎说,我的数学明明扶摇直上九万里。”

其实今晚和唐栗的谈心对她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帮她释然了从那天起就一直残存在心里的失落感。有些事情说出来,心情反而舒畅了,但是看到唐栗一脸纠结苦恼的表情,甄晓还是很“好心”地没有出言安慰。

这样也好,免得她老是生出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一天到晚帮她“拉郎配”。

唐栗“嘁”一声,决心帮甄晓重新塑造对感情的认知和看法。她要让甄晓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那么脆弱!

甄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指了指窗外的海报:“要不咱们放松一下,去看电影?”

两人最后真的在外语楼的临时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很老的片子,充满诡异和灰暗,然而又在灰暗中带有那么一点点温情。甄晓安静地睡了整场,唐栗时不时地扫她一眼,直到片尾曲响起的时候,甄晓才恍惚睡醒……

唐栗看得好不舒心。

甄晓睡得也很不舒心。

电影放了多久,她就做了多久的噩梦。

梦里的人都变成了蜘蛛精,吐着胳膊粗的丝,缠在她身上,要把她往漆黑的山洞里拖。她一直反抗,以至于走出外语楼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跑了场没有尽头的800米。

她不禁想起了小时候。

甄晓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面容清秀,因为长得神似漂亮的妈妈,特招人喜欢,是长辈们的团宠。她曾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更让人艳羡的是她的身份,知名雕刻家的女儿,听上去多浪漫。

她从小住大别墅里,听古典名乐看优雅名画,学钢琴学大提琴,是天之骄女。

这样美好的生活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爸爸妈妈不再恩爱,日夜争吵不休,小小的甄晓不知道爸爸到底骗了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妈妈究竟要什么,这些问题都没弄明白,父母便骤然离婚,她由妈妈抚养。噩梦就此开始,离婚以后妈妈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对爸爸一直有种偏执的恨意,她似乎成为妈妈情绪的临界爆发点,妈妈整天将她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窗帘拉着,不见阳光,一旦发病就不断打她骂她,有时状态好点的时候,又会抱着她,哭着对她说对不起。

小小的甄晓变得越来越沉默,她不想将妈妈变成自己讨厌的人,所以每天偷偷跑出去,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无关的、不开心的,重新回归那个快乐无忧的自己。

但每次回了家,又不得不去面对这些棘手的问题。

直到升初中,快被那压抑的生活逼成抑郁症的甄晓,被奶奶接了回去,才渐渐有了好转。

然后她也知道了,她的母亲是因为她的父亲偷税漏税的事情而争吵不休,最后离婚。而她的父亲最后因为偷税漏税的事情曝光,无法面对各方网络舆论,跳楼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