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青州城都有杨真的耳目,杨真自然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是她什么也没做。

宁朗抱着猫崽子在客栈里头苦恼了许多天,隔了数天以后,才总算是出了门。

他去了青州的各个摊位,买了不少自己平日里头从来不会用的东西,然后包袱一揣,又带上猫崽子,急急忙忙上了山。

等杨真到屋子里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桌上多了一个大包袱。

她面色微动,将包袱解开,便发现里面是许多胭脂水粉,金钗罗裙,全都是女儿家的用品。

而包袱旁边,还有一只小猫,瞧见她看来,猫崽子顿时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它往后退了两步,让开了肉墩墩的身体,露出了压在身下的一封信。

杨真将信拿了起来。

她拆开一看,上面果然是宁朗的字迹。

宁朗在上面说,先前不知道她是女人,对她做了许多无礼的事情,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道歉才好,只要杨真愿意,他愿意做牛做马来补。杨真看到这儿,一下子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宁朗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到最后,才总算是提起了这一个包袱的东西。

宁朗说,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赔礼,就按照他妹妹的喜好买了一些东西,要是杨真还不喜欢的话,他就再去山下再买一次。

宁朗的字可实在是不好看,杨真勉强看完了,才将信纸放下。

她常年习武,五感敏锐,自然是早早察觉到了自她拿起这封信的时候,附近就有人的呼吸猛地变重的事情。

“出来吧。”

宁朗讪讪地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这……已经被你发现了啊。”宁朗摸了摸脑袋,说:“那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要是早知道你是个女人,我平时也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那个什么……你要如何罚我,你就罚吧,我不会还手的。”

杨真伸手将东西重新包好,一个大包袱落到了他的怀中,包袱里头的盒子首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宁朗慌忙接住,更加讪讪:“你不喜欢啊。”

“女人怎么了。”杨真说:“我虽然是个女人,可山寨里头的这些人,全都不是我的对手,我把你当兄弟,本来就没有往那边想,倒是你自己,你自己想歪了,还要反过来怪我?”

宁朗连连应道:“对,对,都是我自己想歪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杨真看了他一眼,伸手对他勾了勾手指:“跟我出来。”

宁朗不明所以,见她已经走了出去,自己也连忙将包袱放到桌上,抱着猫崽子跟了出去。

他们直接到了练武场。

练武场内,还有许多山匪在里头练武,见他们出现,尤其是看到了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宁朗,顿时所有山匪都停了下来,好奇地往他们的方向看去。宁朗感受到众人的注意,四处招手挥了挥打招呼,一时不察,连前面杨真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都不知道,一下子撞到了她的背上。

宁朗一下子退后了好几步远,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路。”

杨真:“……”

杨真冲他勾了勾手指。

宁朗又连忙凑了过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她,问:“干什么?”

“把你的猫放下。”

宁朗连忙把猫放到地上。

“然后来打我。”

宁朗傻眼了。

他看看杨真,再低头看看自己,一时之间,不知道做和反应。宁朗手足无措地环视了周围一圈,却见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宁朗的视线有落回到了杨真的身上,满脸纠结地道:“这样不好吧。”

“我说打我。”

宁朗只好试探地抬起了手。

他的猫早就已经跑到了一边去,躲到了其他山匪的身后,怯生生地从那些山匪身后探出脑袋来,一副想看不敢看的模样。

宁朗挥出了拳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然后他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他扑通摔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全身上下各个地方都传来了疼痛。宁朗面色巨变,惨叫声已经不受控制的喊了出来:“疼疼疼疼疼——”

杨真微微弯下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你干什么?!”宁朗刚要发火,目光触及到了她的脸,火气又憋了回去,好声好气地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打我?”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不出力?”杨真皱眉:“我让你打我,你刚才那个力气,是要跟人握手吗?”

宁朗苦着脸道:“可我……你……”

“因为我是个女人?”

宁朗不吭声。事实就是如此。

他从小到大的家教就是如此,不能打女人。

若是杨真是个男人,他将杨真当做兄弟,自然是什么都敢做,可如今不一样了,杨真是个女人,他原来能做的,如今都可就都不能随便做了。

杨真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抬脚走了出去。

等宁朗坐起来时,她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宁朗纳闷不已,张开双手将朝自己跑来的猫崽子抱入怀中,不解地朝着周围山匪看去:“他怎么了?”

山匪却是明白的很。

“杨老大和你做兄弟,本来就不是因为你是男是女,只是因为你合她胃口。可如今因为她是女人,你就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她当然就生气了。”山匪说。

宁朗纳闷:“可她本来就是女人,我对她客气一些,难道不是应该的?要是还和以前那样对她,她的清白不就没了。”

“所以杨老大才生气呢。”

宁朗更加不明白了。

他也不知道杨真为什么生气,但是这些山匪一直跟着杨真,已经摸清楚了杨真的脾气,清楚的不得了。宁朗便抱着自己的猫,追着他们问。

他用了从山下买来的好酒,可总算是撬开了那些山匪的嘴巴。

“杨老大一向是这样,你也知道的,她虽然是个女子,可却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刚开始,我们知道她不是男人的时候,也轻视过她,可她又一个一个把我们打趴下了,从此以后我们才什么也不敢说了 。”山匪说:“你看杨老大平日里都是男装打扮,要是她不说,我们也都看不出她是个女子。”

宁朗沉思了片刻,问:“她不喜欢做女人?”

“那自然不是,她平日做这番打扮,只是比较方便,女子的那些罗裙可不适合动手。”山匪说:“只是杨老大可从来不觉得身为女人,又比男人差得了多少,她平日里和我们做兄弟,与我们交好,也不分什么男女,只看合不合眼缘。”

宁朗更纠结了:“可这样……这样太不合礼数。”

“要是什么都要按着礼数来,我们这些人,如今可就都不在这里,早就被官兵抓走了。”

宁朗想破了脑袋,还是想不出来。

他不敢下山,便偷偷回了自己的屋子,可晚上还是睡不着,本来想要起来逗猫,可猫也睡得熟。

山上的夜晚安静的很,宁朗偷偷溜了出去。

他竟然在外头看到了杨真,杨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喝着酒,看着远方出神。宁朗站在下面看了她一会儿,还是杨真发现了他,回头看了他一眼:“上来。”

宁朗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杨真递过来一个酒杯,宁朗纠结了一下。

“喝吧,山风冷。”

宁朗这才接了过来。

烈酒入肚,胃里头像是在烧灼一般,原来有些冰冷的手脚也暖和了起来。

宁朗问她:“你在看什么?”他顺着杨真的视线看去,前方是影影绰绰的青州城,如今已经是深夜,青州城里也都暗了下来,只有几处星星点点的光亮,是挂在屋檐上的灯笼。

宁朗又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有什么不好看的?”杨真问他。

宁朗没话说了。

“你看那里。”杨真指着一处给他看:“几十年前,这儿遭了战乱,原来那儿已经成了废墟,如今是新建成的,从前那儿一个人也没有,现在却是已经住了不少人了。”

宁朗眯起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出她指的是什么地方。

宁朗顺着她的话说:“那可真厉害的。”

杨真:“我乱说的。”

宁朗:“……”

“你知道几十年前的青州是什么样吗?”

宁朗摇头。他又不是青州人,哪里会知道几十年前的青州是什么模样。

“几十年前,这儿还战乱不休。”杨真说:“因为地处偏僻,驻扎在这里的官兵也没有多少,没有办法,青州的百姓就只能自食其力,这儿的所有人都会防身的工夫,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只要敌人一来,他们就会立刻从睡梦之中醒过来,拿起武器和敌人战斗。”

宁朗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他们真厉害……”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看不出来,我到了这儿,好像也没见过什么战乱……”

“都过去了。”杨真淡淡地道:“战争结束了,青州如今已经太平了。”

“那真好。”

“是啊,真好。”

“……”

宁朗又没了话。

他转头去看杨真,夜里头很暗,边上连照明的火把也没有,只有天上的圆月照下来的朦胧光芒。柔和的月光照在杨真的脸上,让她面庞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一些。宁朗眨了眨眼,终于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平日里看不见的柔情,那温柔是对着青州城,好似慈悲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儿。

他情不自禁地道:“你看上去可总算是像个女人了……啊!”宁朗惨叫一声,从石头上摔了下去。

杨真站了起来,从高往下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宁朗顿时吓成了鹌鹑,哆哆嗦嗦地道:“我……我又没说错,你本来就是个女人,难道还不能让人说了?”

杨真没好气地道:“好端端的,你又说这种话干什么?我是个女人怎么了?我不是个男人,就让你这么介意?”

“我哪里有介意。”宁朗一个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忙解释道:“我当然也不是说女人就如何了,只是我……你是要嫁人的,我把你当兄弟,你也把我当兄弟,万一你未来的夫君误会了怎么办?我们男人之间搂搂抱抱也就算了,我要是和你搂搂抱抱,这……你的清白不就没了?”

“清白?”杨真猛地回过神,给他指了一圈周围:“你在这儿,这儿是青龙山,住在青龙山上的,全都是山匪,寻常人家会娶一个山匪吗?”

宁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并不比任何人差。”杨真说:“你们谁也打不过我,若是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可不会因为你是个男人或者女人饶过你。若是只因我是个女人,便对我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在瞧不起我?”

宁朗哪里能想的到这么多。

他呆呆地看着杨真,甚至不知道杨真为什么忽然大发脾气。

杨真平复了呼吸,这才又重新坐了下来。

宁朗也试探地爬了回去,重新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以后想做什么?”杨真问他。

“做什么?”

“目标什么的?”

宁朗认真地想了想:“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保护我们家,保护我妹妹,这样就够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想如何保护你们家,保护你妹妹?”

宁朗又想了想,说:“只要我变得厉害就可以了。”

“有多厉害?”

“我能变得多厉害,就多厉害。”宁朗认真地道:“我知道,我这人脑子笨,什么事情也做不好,从前就让我爹我娘,还有我妹妹,他们一直在为我操心,世界上比我厉害的人多太多了,他们那是天赋,就像是祝寒山看一眼文章,就能很快记下,我背一天也不一定能记得住。要是和他们比,那我这一辈子也不一定比得上。我只能尽我所能,到我能达到的最厉害的程度,这样就够了。”

“那万一有一天,有个比你更厉害的人出现了呢?”

“那也没办法了。”宁朗说:“我不与人为敌,才能尽力避开,你说这世界上厉害的人再多,难道还有谁能比皇上都还要厉害,可皇上也会遇到天灾人祸。我只能尽我所能,仅此而已了。”

杨真没有说话。

他又说:“我妹妹比我还要厉害,她虽然是个姑娘家,可要是变成男人,定然也能比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男人厉害。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也是打心底觉得,你很厉害。只是我妹妹是我亲妹妹,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怕是与她再亲近,我也得避开一些,更何况你与我还没有半点关系。哪怕你是山匪又如何,只要是喜欢你的人,肯定也不会介意你的身份。”

杨真忽地回头看着他。宁朗有些不自在得挠了挠脸颊。

好半天,她才移开视线,又重新看向山下。

山下的青州城如今正沉浸在夜色里,默然安静,只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笼火。等天一亮,那些笼火就会熄灭,青州城的百姓就会从屋子里出来,开始一天的劳作。他们豪爽善良,有一腔热血,从来无惧任何敌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哪怕双沾上鲜血。

杨真说:“我不想嫁人。”

“什么?”

杨真站了起来,从高处,远远地注视着这座城市:“我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是要靠我手中的兵刃,保护天下黎民百姓。”

她抬起手,指着青州城,转头对宁朗一字一句的道:“只要有我在的一天,青州就绝对不会出事。”

夜色之中,她的双眸发亮,如同藏着一团火焰,耀眼惊人。

宁朗愣愣地看着她,他听见夜风呼啸,听见自己胸膛如擂鼓,甚至还听见了夜半秋蝉的鸣叫,树叶簌簌作响,更仿佛听到了山泉涌动,砂石滚落,还有在尘砾深处,破壳而出的种子,娇俏地抖了抖自己的嫩叶。

他甚至不太能听得清,自己是不是应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感谢小天使们从开头陪伴我到现在,连载好几个月,这篇文也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