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第15分钟,萧星野就破了清河校队的球门。

1:0,小胜。

球门一破,清河校队的防守如百里长堤溃于蚁穴。虽然仍竭力想要控制局面,但却连二接三地失球。越失球士气就越低落,球队防守马上如股市崩盘般一败涂地。

校队的另一位队员卢超攻进一球,秦广风则梅开二度,萧星野更是上演帽子戏法。九十分钟的比赛踢完,比分6:0,晨光血洗清河。

在足球比赛中,进球其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一场比赛踢上一个半小时,可能双方都进不了一个球,踢成0:0的结局是常事。所以进球进到3个以上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绩了。通常足球爱好者是这样评论比赛比分的:

1:0,小胜。

2:0,完胜。

3:0,大胜。

4:0,横扫。

5:0,屠杀。

6:0,血洗。

通过形容词的逐渐升级可以看出来,六球破门,清河这番客战成绩实在是奇耻大辱呀!输得简直要无颜见江东父老。与此相反,晨光校队的荣耀堪比日月,看台上尖叫声欢呼声直达九宵。校队队员也都兴奋地把三个进球者抬起来往天上扔,他们是功臣啊!

明日朗没在看台上看球,他立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遥遥地看着脚下足球场上的风涌云起。他其实很喜欢足球,是受父亲的影响。明浩天年轻时酷爱踢足球,他常常说,足球——是最能充分展示男性魅力的运动。需要强悍的体魄,团队的精神,个性的张扬、智谋与韬略等等等等,将男性的所有优势表现得透彻、全面而完美。而绿茵场上的追逐、拼搏;绿茵场外的欢呼、呐喊,球场内外,都是一样的让人激情四射,让人为之痴迷、为之疯狂。

明日朗还很小的时候,明浩天就一直念叨着要等儿子长大了教他踢足球。年幼的明日朗耳濡目染了父亲对足球的热爱与兴趣,天天都在盼着自己快点长大。然而…纵然他如今已长大,却永远都不可能切身投入体会一下在绿茵场上驰骋的感觉。

晨光校队大比分胜出了,沸腾的绿茵场,狂欢的师生们,赛场上意气风发的萧星野、秦广风、卢超…这一刻,他们是无冕之王。

无声地叹一口气,明日朗转身走下了天台。斜射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那长长的影子看起来格外单薄,格外伶仃。

***

萧星野在晨光高中越发出名了,他多了一个新外号——“晨光的贝克汉姆”,走到哪里都有一堆女生在身后叽叽喳喳地要签名。他烦不胜烦,轰苍蝇似的轰人:“去去去,少烦我。”

一群女生非但不以为忤,还满脸痴迷地道:“哇,萧星野好酷呀!”

还有职业球队闻风而动,来晨光挖这棵好苗子。但萧星野哪也不去:“我还是学生,踢球是副业,学习是正业。”

秦广风背着人取笑他:“你学习起来那个吊儿郎当的劲,居然还说起学业为重的话来了。你根本就是为了那个弯弯的月亮才不想离开晨光吧?”

萧星野马上脸色就不自然了,一脚踹过去。“秦广风你给我滚远点。”

秦广风奉命“滚”,却边“滚”边唱:“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萧星野立刻追上去,秦广风撒腿就跑。他们一前一后在校园中追逐着,秦广风一跑跑到图书馆后面去了。那里有片竹林,不是疏疏朗朗地种植,而是几十株细竹种在一起,如一把筷子般插在一个树洞里。长成的竹子就全部向外扩展,枝繁叶茂后,就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撒下荫凉绿影。这片竹林便是由这样几把竹伞组成,格外清凉宁静。夏日里,学生们最爱来这里乘凉。竹林下的几张石桌石凳常常座无虚席。但有一回一位女生尖叫着发现一条蛇后,来的人就少了,几近绝迹。

他们跑进来时,石桌石凳基本上是空着的。但是最里面的那丛竹林下的石凳上却有两个人齐刷刷转过头来,似乎是被他们打扰了的样子。定睛看去,却是明日朗和林月弯。

萧星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秦广风也愕住了。林月弯和明日朗怎么又单独在一块了,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看到他们,林月弯站起来在那端跺着脚道:“你们两个家伙,刚飞来几只鸟儿吃苹果,又被你们给吓跑了。”

“什么鸟儿吃苹果?”

萧星野板着脸走过去探头一看,那竹林下的草丛中,不知谁扔了一个吃剩的苹果核在那里。林月弯指着那苹果核道:“刚才有几只小鸟在这里吃苹果,才吃了几口,你和秦广风跑进来把它给吓走了。”

“林月弯,你…和明日朗在这里看小鸟吃苹果?”秦广风也走上来,看看明日朗又看看林月弯问。

“是呀。”林月弯点头。

晨光的绿化相当好,校园像公园,花草繁盛,树木成荫,枝间有不少小鸟儿在唱歌。林月弯早就注意到了,图书馆后的竹林里小鸟最多。许是因为哪里的人少,不受打扰的缘故。常有成群结队的鸟儿在浓密青翠的枝叶间啾啾地唱歌,天然音乐真美妙。

林月弯一则爱竹林的幽静,二则爱听那声声鸟鸣,常常没事就拿一本书去那里坐下听天然音乐。这天她又准备去独坐,三步两步地跑下教学楼,看到明日朗的身影走在前头,步伐轻轻。用萧星野的形容是“生怕踩死蚂蚁似的”,但用他的粉丝群的形容是“优雅风度”。林月弯脚步一顿,想了想追上去:“明日朗,你去哪里?”

明日朗闻声止步:“不去哪里,我随便走走。”

校际足球赛已经过去几天了,但在班里还是时时提起的话题。明日朗在那样激情洋溢的环境中坐不下去。

“那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明日朗看了看她一双新月般的弯弯笑眼,半点犹豫都没有,就跟着她去了。

他们一块走远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教学楼上,白云净错愕的眼神跟出他们好远。

就在方才,高一(3)班的教室里。明日朗把手中的书一合,预备要走出教室门时,白云净不经意地回头道:“教室里好吵,明日朗,我们去校园找个地方温书吧。”

明日朗迟疑了一下,很有礼貌地说:“你去吧,我现在不想温书,想出去随便走走。”

若是别的女生,肯定要说“那我陪你一块走走吧”。但白云净非常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她听明日朗这么一说,便知道他只想单独行动,不想要人陪。否则大可以直接说“我不想温书,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好了。”

于是她不强求:“那好吧。”她有她作为校花的尊严,绝不会死乞白赖去缠着明日朗。

但是明日朗一走,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跟出教室,站在阳台上看着他的身影。却看到他毫不犹豫地跟着林月弯一块走了。心里顿时一记扑跌,仿佛有件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失去了。

林月弯带着明日朗来到竹林前,远远地瞥见竹林里没有人,她就嘱咐明日朗道:“脚步要轻哦,要很轻很轻哦。”

她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极低,一付神神秘秘的样子。明日朗不禁微笑:“为什么?”

“先别问为什么,反正要很轻很轻地走过去,知道吗?”

“知道了。”明日朗点头。让他快速跑过去他可能做不到,让他轻轻走过去,正是看家本领。

他们俩就这样脚步极轻极轻地走过去,走近那片竹林。明日朗惊愕地看到,竹林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小鸟。飞来飞去的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有的在石桌石椅上蹦蹦跳跳,这竹林竟是一个小小的鸟儿天堂。

“天然音乐好听吧。”在一片啁啾清脆的鸟鸣声中,林月弯悄声在明日朗耳旁道。

耳畔清声,呵气如兰,明日朗心里顿时一跳。说不出话来,只是仓促地一点头。

“我们轻轻地走进去,小鸟儿会飞回林梢。但我们不伤害它们,它们就不会飞走。那样我们就可以坐在石凳上接着听它们唱歌。”

一声声地“我们”,明日朗听得没来由的满心愉悦,头也一直点个不停。他们蹑手蹑脚走进竹林,虽然石桌石凳上的鸟儿立刻飞回林梢。但林间的鸟儿却半点都不受惊扰,依然啾啾地唱个不停。

群鸟在林,一片叽叽喳喳地鸣叫,汇成如音乐般的合声。它们或栖息、或追逐、或相依相偎、相伴相随…鸟儿的世界欢快活跃,蕴含着无限的生机。林月弯和明日朗都不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满林鸟儿。它们的一举一动,非常有趣;一鸣一叫,十分动听。满林鸟儿,是一个个自由的精灵。

看着,听着,明日朗只觉得一颗心也飞起来,像小鸟。

或许是因为他们入林后一直静坐着不动,几只胆大的鸟儿又飞下来,在草地上翅膀扑愣地跳着、蹦着。有两只顽皮的鸟儿还探头相啄,是极亲昵地打闹。它们蹦蹦跳跳间发现了一个苹果核,马上不打闹了,吃起苹果来。商量好了似的,你一口我一口,绝不争抢。林月弯指给明日朗看,两人看得忍俊不禁,脸上都漫开了一个无声无息的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秦广风和萧星野一前一后闯进来了。地上的鸟儿都赶紧扑扑地飞走了,而林间欢叫着的鸟儿,也骤然静寂无声。仿佛一幕有声有色的电影突然停止放映,这番扫兴不言而喻。尤其对于明日朗。

萧星野看看那个苹果核,又看看林月弯,再看看明日朗,没好声气地道:“鸟儿吃苹果,也让你和他在这里呆呆看了半天,有什么意思呀!”

“在你看来当然没意思了,你就知道生命在于运动,其实有的时候生命也可以在于静止的。”林月弯笑吟吟地说。

生命也可以在于静止,这个说法新鲜,明日朗听着特别顺耳。忍不住转头看了林月弯一眼,眼神如春风。

这一眼被萧星野捕捉到,心里越发不痛快了。“明大少爷,这种阴凉的竹林你也敢来呀?有蛇的,小心冒条毒蛇出来吓得你跑都跑不动。”

他收敛许久的冷嘲热讽又冒出来了,明日朗眉头微微蹙起,却一如既往地不与他争执。林月弯替他解围:“萧星野,你别吓唬我们,这时节哪来的蛇呀!”。

林月弯不说话倒好,一说话萧星野更加出语如枪:“就算没有蛇,这林子里的风可阴凉着呢,别一不小心把明大少爷娇贵的身子给吹病了,那又得要休养一阵了。”

萧星野针对明日朗,一付不肯罢休的模样,林月弯不由得也皱起眉来:“你怎么说话夹枪带棒的。”

“对不住,我这人就这样,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萧星野梗着脖子说话,一付想找人吵架的样子。

秦广风在一旁见势不妙,忙岔开话题:“快要上课了,咱们赶紧回教室吧。”

林月弯于是不理萧星野了,率先走出竹林,明日朗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萧星野气鼓鼓地定在竹林里不肯动半分,秦广风一个劲地劝:“快走呀,你愣在这干吗?下堂课可是班主任的语文,你不想被周老师K吧?”

无论他好说好歹,萧星野就是不走。他狠狠一脚,把那个苹果核踢飞老远。秦广风看他那一脚的狠劲,远远超出当初攻破清河队球门的凌厉,不由地哑了。

他们二人正在林子里僵着,有轻盈的脚步声走进来。“萧星野,你还不走,语文课你要敢迟到,我这个课代表可是会罚你背《孔雀东南飞》的。”

秦广风见林月弯去而复返,大喜过望。又劝萧星野,“听到没有,会罚你的,还不快走。”

萧星野还在犟,脚下不肯动。林月弯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拉他。“犟什么犟,快走了!”

一拉就拉动了,被那只纤柔的手拉住自己的手腕,萧星野满脸的乌云顿时散去大半,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秦广风尾随其后,一脸的窃笑。

明日朗已经上了教学楼,在二楼楼梯口的窗台上,他遥遥地看了一眼从竹林方向而来、手拉着手的两个人。眼帘一垂,如太阳的一阴。

第十二章

“萧星野,你哪里都好,就是心眼有点小。”回家的路上,林月弯对萧星野如是说。

萧星野一捏刹车,单脚支地,脸红脖子粗地吼:“我哪里心眼小了?”

“你心眼不小,怎么老和明日朗作对呢?”林月弯从单车后座上跳下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说。

“你知道我最看不惯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明日朗他…他的生活环境是那样才养得格外娇贵些,这也不能怪他呀!不同的生活环境会塑造出不同的人,所以49层被子下面的一颗豌豆能硌得公主一夜睡不好觉。”

“你怎么总偏着他说话?”

“我不是偏着谁,我是就事论事。明日朗的出身也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他没道理因此被人轻视。”

萧星野闷声不响了。在某些方面,他或许是偏激了一些,但他并非不明事理。老半天才闷闷地道:“知道了,以后我改行了吧。”

林月弯闻言绽颜一笑,拍拍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萧星野也唇角一勾:“多谢林老师教诲。”

下班途中,萧星野的父亲萧澄,在公交车临窗的窗口上,看到儿子骑着单车载着一个长辫子女生。那辆单车游鱼般在人群中穿梭而过,车上的少男少女是两张向日金葵般灿烂的笑脸。

萧澄张了张嘴,却没有喊,眼睁睁看着单车载着两个孩子从公交车旁擦过去了。

“星野,爸爸下班回来时看到你骑单车载着一个女生。”晚饭桌上,萧澄突然道。

萧星野一愣,满嘴的饭都堵在嘴里。半响后才咽下去,故作洒脱地道:“哦,是一个同班同学,顺路载她回家。”

“顺路嘛?那怎么街口处你没有直走反倒拐弯了。”萧澄不是那么好蒙的。

萧星野谎话被折穿,脸腾地就红了。林月弯的家和他的家隔了一条街,他每每要特意拐上一段路才能送她到家。

“星野,你不是常说你们学校的女生都是些没意思的花痴嘛,怎么这个同班同学让你这么另眼相待?”萧澄对儿子是相当了解的。

萧星野低着头,筷子在碗里的米饭中拨来拨去,老半天才回答:“她和我一样,都是从小就没妈妈管的孩子。”

这回答出乎萧澄的意料之外,两个孩子居然是在同病相怜。本来还想批评儿子上学不好好上学,学人家追女孩子。可这会哪里说得出半句话来,愕了半响,他方低声道:“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父子俩都不再说话,屋里响着轻微的碗筷碰触声。

***

晚餐后,明日朗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书包拿出课本作业本准备做功课,想了想却又搁了笔。他拉开书桌当中的抽屉,从抽屉最深处掏出一根蓝色的头绳来。那是一根长长地缠了蓝色丝线的橡皮绳,两端各坠了一绺细细的水晶珠子。

他把这根头绳一圈一圈地绕在自己的食指上,脑子里却在回想着当初林月弯把它一圈一圈地绕在小槐树枝桠上的情景。明日朗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棵受伤的小树,除了他,就只有她注意到。并且她是那样温柔细致地,将折断的枝桠救活了。从那一瞬开始,她的面容就在他的心底笔笔印实,如刺青般再难褪去。

明日朗正出着神,房门突然被敲响了。他急忙去解缠在食指上的头绳,可一圈圈地密密缠绕,一时间哪里解得下。房门敲过片刻后就被推开了,明夫人走进来。他赶紧把手藏在桌子底下。

“阿朗,今天你们周老师电话家访了。”

“是吗,他说什么了?”

“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偏科,经常请假不上体育课。他婉转批评了你好几次都没用,就只好打电话和家长谈,请我们协助教育你。”

“妈,那你没跟周老师说什么吧?”明日朗紧张了。

“你都不肯让我说,我怎么敢说呢。”

“那就好,”明日朗松口气,“我想上学,一是不想闷在家里。二就是不想走到哪里,人们都用小心翼翼地眼光看待我,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我磕了碰了。妈,我想…像个正常健康的人那样生活。”

“阿朗,妈明白。虽然一百二十个不放心你这样隐瞒病情去读高中,也不得不顺从你的心意。因为妈妈真得很想让你开心,你在晨光过得开心吗?”

“嗯,”明日朗大力点头,“非常好,同学们都对我很好。”

“特别是女同学是吗?”明夫人打趣起儿子来。

明日朗顿生赧色:“妈,您说什么呀。”

“不是吗?听说我儿子可是晨光的旭日王子呢。”

“妈妈——”明日朗越发不好意思了。

“好了好了,妈不说了。你在做功课吗?那妈出去了。”明夫人看看他摊在桌子上的课本作业本,正待转身要走,却发现儿子的手一直藏在桌子底下没拿出来过。

“阿朗,你的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明日朗答得慌乱。

明夫人不由得有些奇怪,注意地看了儿子一眼。明日朗低下头去,脸却是不可抑止地红上来。简单的岁月,简单的心,那点朦胧的情愫干干净净、毫无杂质。如最纯净的雪,没有半点掩护色。经不起旁人的一个眼神,心事就从胀红的脸色中泄露出来。

明夫人何等眼色,自然猜出儿子的窘色所谓何故。陡然明白这些日子来明日朗的异样从何而来。她先是一怔,继而一惊,再接着就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了。儿子长大了,情窦初开了,做母亲的竟是满怀失落感。

***

在学校的食堂吃完午餐出来,林月弯拿上一本书去了竹林。繁荫下不见阳光,风来时有竹叶偶尔飘落。飘在书页上,她并不拂落,直接夹在书里当书签。是正午的缘故吧,枝头小鸟的叫声稀少而短促,有一声没一声的。林月弯把书摊在石桌上,单手支着下颔看书。看了一会,只觉眼皮涩涩的,便趴着想休息一下,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好象有人在为她盖东西。有柔软的织物覆在身上,还带着暖暖的温度,好舒服哇。小时候,她睡觉经常爱踢被子,都是父亲来为她盖好。下意识地,她伸手抓住那只为她盖东西的手,含糊地喊道:“爸爸。”如童年时一样。

尽管是在睡梦中,却也触手便知异样,那绝对不是父亲骨节粗大的手。猛地就醒过来,抬眸一看,却看见了明日朗微微错愕的眼睛。

“明日朗,是你呀!”她边说边忙不迭地松开手。“你怎么就来了?”

“我吃了午饭,在家里也没事,就到学校来了。我想再来听听小鸟唱歌,却看见你在这里睡觉。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明日朗平时话很少,但在林月弯面前,自自然然地就说了一大串。

“我本来是想坐在这看看书的,不知怎地,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林月弯边说边直起身来,身上盖着的一件外套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忙一把抓住,看看是明日朗的校服外套。原来他看到她在这里睡着了,恐树荫下阴凉,便脱下外衣来替她盖上,难怪披上肩头时暖暖的,是带着他的体温。

“明日朗,谢谢你。”林月弯感激地把外套递还给他。

“没关系。”明日朗接过来,却没有马上穿。信手把衣服往石桌上一搁,他斜靠石桌而站,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交错搁着。抬头看向林梢:“中午的小鸟像是都睡了,都不唱歌了。”

林月弯看着他,脱去天蓝色小西服式的校服外套,他里面穿着白衬衫,配天蓝色西裤。突然就想起那天在成博文诊所里看到的他,也是这样的白衣蓝裤。是极简单的服饰,却穿得如此占尽风流。什么人靠衣裳马靠鞍,人物若是生得出众,不拘什么衣裳穿在身上,照样是玉树临风,卓尔不群。可惜怎么就偏偏…

下意识地,林月弯看向明日朗的眼睛。他的眼晴,眼瞳如乌墨,眼白却是幽幽天际蓝。她如今已然明白,巩膜发蓝,是成骨不全的特征之一。怪不得那天萧星野问起时,他闷闷地一言不发。这个众人眼中十全十美的旭日王子,谁知道他心中竟藏着这样的隐痛。

明日朗,他如白壁微瑕。那与生俱来的缺陷,令人油然而生惋惜之情。

林月弯此刻就满心都是怜惜,透过现象看本质,她很清楚明日朗在表面的七彩光环下,其实不过是一个寂寞孱弱的孩子。他的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到唯有家庭的方寸之地。

女性独有的温柔天份,教林月弯本能地想为他做点什么,遣其愁怀。

“明日朗,你若喜欢听小鸟唱歌,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小鸟更多,唱得更好听。”她投其所好。

“是吗,在哪里?”

“市西郊外的芳泽湖边有一片广阔的草地,又生长着茂密的树林。那里树木、青草、湖水相间,空气清新气候温和,是鸟类栖息的最佳场所。所以有很多很多的鸟在那群居,可谓是‘百鸟乐园’。”

“哦,你去过吗?”

“我还没去过,只是听人说起过。”

“那…不如…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吧。”迟疑复迟疑,明日朗还是发出了邀请。他的眼睛依然望着林梢,心也如同高高悬在林梢,摇曳不定。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等林月弯的回复。

林月弯答得极爽快:“星期天,好哇,正好萧星野在说星期天要找个地方去玩呢。大家一起去郊游好了,还可以叫上秦广风他们,一起骑单车出游…”

说得正兴起,林月弯突然间顿住,而明日朗已经低低垂下了头。

林月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明日朗肯定是不会骑单车的。就算他会骑,骑车时出了事可怎么办。赶紧转口风:“嗯,可是骑单车去那么远的地方太累了,不如我们改坐中巴车去好了。”

明日朗依然垂着头不说话,他的脚尖在无意识地碾着脚下的草根。林月弯又道:“明日朗,其实那些中巴车也坐得很不舒服呢。不如…你弄两辆好车来,我们跟着你混混名车坐,怎么样?”

她说得一付要占人家便宜的样子,可明日朗却是心知肚明这个女生是如何在不动声色地迁就他。更确切地说,迁就他的身体。他从小就被人照顾迁就惯了,所谓物极必反,他如今已经很反感别人这样对待他。但是林月弯这样做,他却觉得…很舒服。

“萧星野,他会愿意和我一块出去玩吗?他会肯坐我家的车子吗?”明日朗默认了林月弯的提议,却另有不放心的地方。

“会的会的,萧星野其实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明日朗,你们俩多接触接触,没准会成为好朋友呢。”

明日朗对此信心不足,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

“为什么要和明日朗一块去玩啊?”不出明日朗所料,萧星野一百二十个不情愿。

“为什么不能,都是同学呀。”

“带着他一起去玩…林月弯,不是我针对他,是实事求是地说,他这样的大少爷跟着我们出去,麻烦很大的。听说他可是明家的独生子,平时像个凤凰似的捧着,长这么大了也没单独放出来过,连步行都吃不消。我们叫他一块去郊游,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他家里人不吃了我们才怪。”

“喂喂喂,萧星野,我们是去郊游,又不是去打战。能出什么事呀!”林月弯嘴里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格登了一下。

“就算出不了什么事,把他累病了也是我们的责任呀!你不记得他走几站路都要休整一星期吗?你叫他上西郊林子里去看鸟,不要在林子走了一圈后,得让我把他背出来。”

萧星野这么一说,林月弯也不禁有些犹豫了。或许自己考虑得真是不够细致,去西郊芳泽湖要近两个小时的车程,进到林深树密处只怕也不是什么坦途。明日朗的病,又是属于那种磕不得碰不得的“小心轻放”型,万一真磕着他碰着他弄得骨折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

看到林月弯意有迟疑,萧星野趁热打铁:“那什么那,赶紧去回绝他。告诉那个旭日王子,我们这是平民出游,他就还是留在他家豪宅里喝喝英式茶听听古典乐当消遣吧。”

放学铃声响了,教学楼里的人陆陆续续地出来。如往常一样,人流渐渐稀少后,明日朗才走下楼。他朝着停在楼前的车子走去,老洪已经下车替他打开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