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咳嗽声,在空然一片的小屋内响起。四个月前,允洛回到了这个四合院,回到原本的世界。

大雪纷飞的季节。

除夕的晚上下了雪,雪厚三尺,世界变成一片白色。清晨的第一缕光穿透厚重的云层的时候,东厢的老人被人用白布裹着抬了出来。

她当时趴在窗台上看,眼泪留下来。

触目明明尽是白色,她却觉得自己坠入了黑暗之中。

时间飞快的过,很快,便降临了又一个天黑。那是,无尽的,看不到头的黑暗。允洛摸摸肚子,她很饿。

终于,外面传来了渴盼已久的开锁的声音,下一秒,允洛便已奔向门口。

门被有些粗鲁的推开,爸爸醺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而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秒钟,一巴掌就这么扇了过去,力道那么大,那么绝,她稳不住身体,趔趄几步,险险站住。

男人眼里冒出了火:“讨债鬼!”

一股浓烈的酒气喷薄而出。男人站不稳,径直坐到桌边。

今天手气差,打了个通宵,一把都没胡。

他把塑料袋扔到桌上。袋子里,一盒米饭,一盒菜,一点油星都没有,他看了,眼睛里陡然升起了厌恶,低咒几句,把餐盒一扔。眼不见为净!

倏尔转头,剜一眼允洛。她怎么不也死在外头算了?

他踢开碍事的椅子,嚯地起身,进到里屋的床边,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允洛脚站麻了,床上的骂声才消停。她看一眼爸爸,立刻奔到桌边,端起饭盒扒几口。

她已经饿了一天,爸爸出门的时候从外边上了锁,她出不去,家里又没有吃的。

一直喝生水,可是没用,没过多久又饿了。

饭是冷的,她吃得狼吞虎咽,呛着了也顾不得停歇,只一个劲地往嘴巴里塞,动作急切而惶恐。

终于吃饱了,她抹一把脸,把泪水抹净,缩回角落。

她抱着肚子睡,缩成一团。

睡梦中,她又看到了爸爸,妈妈,还有…

“圣熙…”

院长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法令的纹路深深刻进慈眉善目之中:“他还是不肯吃?”

年轻的女看护同样愁眉不展,“院长,怎么办?”

院长看了一眼托盘里的分毫未动的饭菜,叹气,试着舒展了一下眉心,眉梢却仍淡淡的,担忧的弧度:“还是我来吧。”

说着,便接过了女看护手上的托盘。她在门外停下,敲了敲门,等了片刻,她自行进入房间。

“熙熙…”

房间内,床头处,亮着一盏小灯,温暖的,橘色的灯光。

“熙熙,起来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被子里那小小的一团,没有一点动静。

她坐到床边,拉下他的被子。允圣熙的脑袋露了出来,一双眼睛睁着,却不是在看她。

“就吃一点,好不好?”

他不吃饭,院里面只能请医生给他打营养针。点点针孔,在白瓷一样的手背上异常刺目,谁看了都心惊,更不消说还有昂贵的费用负担。

“熙熙。”

她摩挲他的脸。孩子的脸苍白一片,空无一物的眼睛下,是一道道几乎要刻进皮肤机理般深刻的泪痕。

他还是没有反应。她无力地垂下手。

俄而,她攀住他小小的肩膀,望进他的眼睛。孩子的眼睛纯真而透明,似乎一眼就忘得穿。

可是,她不懂他。

片刻,她补充道:“你想吃什么,院长亲自给你做,好不好?”

“…”他终于肯抬头看她,“我要回家。”

他绝食,是因为他觉得是她不让他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院长一如既往这么劝他,“院里的小朋友都是你的亲人。”

她这么说。可他不听,刚来这里的时候,就一直哭着要爸爸,要妈妈。而在知道再也要不回他们的时候,他就闹着“要回家”,而最近几天,他不哭,不闹,用绝食这种方式,无声地抗议。

“姐姐在家里等我…我要回家…”

允圣熙澄澈的眼睛里,是最后一点光。

阳光乍泄的早晨。

弄堂里漂浮着油条豆浆的香味。北京的春天,是大雾弥漫的季节,雾气散去后,便是晴朗的一天。

允洛再见到允圣熙,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雾散去、晴空未现的早晨。

她正要去买豆浆。买两碗豆浆,一碗送到邻居阿姨那里去,一碗她可以自己留着。

她看到从雾气中,走来两个人。大人,孩子。孩子包得像个圆粽子,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大人很高,却因为要配合孩子而把步调放得很慢。

对此,她并没有在意。豆浆四溢的香味已经把她的魂儿勾走了。

“…姐姐…”

他们两个人在她面前站住了。

孩子在叫“姐姐”,声音很小、很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姐姐…”

他,在叫她。

她看到了,孩子帽子地下露出的一双眼睛。

“圣熙?”

她不确定的问。

他点点头。

允圣熙和允洛坐在屋里。

屋外,大人在和爸爸说话。

允洛细细观察他。

他又瘦又小,像火柴棒,大大的头,细细的身子。

“姐姐…”

“怎么了?”

“爸爸死了,”他停了停,声音更小,“妈妈也死了。”

她肩膀一抖,看向允圣熙,许久,摇摇头,“他们没死。是去世。”

“去世?”

“嗯,”她点点头,“去世,就是睡着了。”

睡着了,不再醒来而已…

他想了想,隔很久,才点点头。

“姐姐,他们说,我也会…会去世。”

修女和院长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没有睡着。

“不会的。”

她说,不经思考,却无比坚定。

“真的?”

她捧起他的脸,要他看自己:“真的。”

她说话的时候,日光从四格窗外斜斜地透进来,很慢很慢地,最终,落在允洛的脸上,她的脸在阳光的撒照下,是那么的沉静,那么的明亮,令人信服,教人依赖。

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请收藏

我相信你。所以,必须活下去。

夏天。雨,不停落下来。阴霾的云层,闪电和雷声。

屋子里传出了水声。这声音,隐没在窗外瓢泼的雨声与轰隆的雷声之中。

允洛在给圣熙洗澡。红棕色的塑料桶里边盛着温水,她舀一瓢出来,从他头上浇下。

他不说话,坐在澡盆里,张着眼睛,任由清水刷过眼帘。他在看她。

他回来以后,就总这么看她。无辜的眼睛睁得老大,看着她,一瞬不瞬。

桶里的水见底了,允洛得去外边的灶台加水。她拿毛巾擦一擦手,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她只觉衣角一紧——圣熙伸手拉住了她。

“我要去打水。”

他似乎没听见,不肯放手,不让她走。

她无奈,只能微微躬下身,迎上他仰起的视线,声音尽量柔和:“你数300下我就回来了。”

他直勾勾盯住她,眼珠是黑色的,深沉的颜色,望不到底。他的手似乎松动了些,可是很快,他的手又再度攥紧了她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冲他笑,真挚的笑:“只数300下,我就回来。”

他看看她,再看看她,缓缓的,他终于松了手。五指一点一点送开,像是不甘,也像是害怕。她看他一眼,立刻从他手中抽出自己衣角的最后一点,拎着桶子跑了出去。

她踩着小凳子,踮起脚,刚好够到水壶把手。她把水壶拎下来,倒了半桶热水。水桶重了许多,她踉踉跄跄提着,一步步走回屋里。

“允洛!”

她身体一滞,把水桶放下,回头,朝声音源头望去。雨丝密布的世界,一个人撑着透明的雨伞,正跨进大门门槛。

是景思阳。她们现在是同学。

景思阳扬一扬手里的笔记本:“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谢谢。”

她接过本子。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她逃课了,因为圣熙跑到学校找她。她得带他回家。

景思阳无所谓地挥挥手,“谢什么谢,我走咯!”

说完,她撑伞离开。

看着那越行越远的背影,再看一眼手里的本子,允洛一时觉得脑子有些胀,视线无意识地低下,投向地面。水珠争先恐后的落下,打湿了她的鞋面。

余光瞥见那塑料桶,她瞬间慌了,赶紧收拾了心虚,立刻提着桶朝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