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要恼羞成怒,他顺着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对了,你还有他的墨宝吗?有的话可以考虑收藏或者卖掉。你父亲的画还是很有市场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欢巧克力?按现在的市价,你父亲的一幅画就可以够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着他,说:

“怎么?”

“可,可是,”我几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说那些画是画着玩的。然后母亲每次说需要点纸点火的时候,他就顺手抽一张过去,所以,所以很早就给抽没了啊…”

顾衍之轻咳一声:“好了,没有了也没什么关系。你父亲这样做,总有他这样做的道理。我们来回到刚才的问题。离开这里,会有很多好处。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离开这里呢?晚饭的时候我已经和镇长商量过了,你如果肯走,他不会再提出什么别的意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则始终平静,带着一点点的温柔。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出于什么缘由答应了顾衍之。毕竟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样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穷困,毕竟很亲切。可如果去外面,我谁都不认识。我只是听一个人讲了一个神奇的故事,接下来他就问我,究竟要不要跟他离开山中呢。

可是小孩子的勇气和思维都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东西。顾衍之拿出一副对待大人的态度来同我商量,而且他从容沉静,轻描淡写。他这样的态度,让我无法用怀疑和拒绝来回复。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的人虽然很可恶,可是却不像会骗人。他做慈善。他有点儿亲切。他的衣着体面光鲜。他受到镇长的接待。他没必要骗我一个小孩。渐渐接受顾衍之的那一方在脑海里威风八面,拒绝顾衍之的那一方在脑海里倒地不起。最后我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小声说:“…行啊。”

再后来过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讲过这一幕。因为正处于刚刚和顾衍之谈恋爱的兴奋状态,我的描述十分乐观:“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上一秒我还在为别的小事跟顾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离开这么一件大事。我很少这么信任一个人的。所以这充分说明,我们天生就很有缘。”

鄢玉正在读医学报,推了推眼镜,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这只能说明他比较会蒙,而你比较好骗。”

我们在第二天的上午启程。清晨,山中薄雾还没有消散的时候,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亲。回来已经是临别的时刻,镇长正拿出他攒了半年多都没舍得吃的腊肉送给顾衍之。又送了花椒,虫草,天麻等等的东西。他们站在车子旁边交谈许久,然后镇长一脸严肃地过来找我。

他其实向来都很严肃,可我们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为知道他仅仅是吹胡子瞪眼,心肠其实很软。我们倒腾出来的烂摊子他总会收拾。他做镇长已经二十年,殚精竭虑,全都为了村民。此时面朝太阳而微微眯眼,愈发显得面容沟壑沧桑。他同我说:“丫头,去了外面要听话,别再这么皮。要对人有礼貌,要好好上学,努力念书,以后读初中,读高中,念大学,为村里人争光,更为你父亲争光,千万别丢了他的脸!要是万一有人敢对你不好,你不想在那边待下去了,也别怕,也别想着别的,只管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叔叔我这什么时候都留着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弯下腰,深深给他鞠了一躬。接下来说什么大概都得哭,所以只能什么也不说,扭头钻进车子里。不一会儿顾衍之也跨进车子。我看着车子外面花白头发的镇长,眼眶酸疼。车子颠簸启动,慢慢离开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包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觉得很狼狈。更狼狈的是,顾衍之还坐在旁边,他看了看我。顿时感觉这辈子没做过几件丢脸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于是狼狈理所当然又变成了恼羞成怒。然而又无可奈何。最后泄气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车算了,没提防他突然开口:“早上去了哪里?醒来就不见人影,头发还跑得这么乱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泪,正好在这时候找到一个可以批评他的理由:“你刚才不应该收镇长给的东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虫草他们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还打算过两天翻山去卖呢。”

然而他说:“我可没收。我只拿了腊肉。剩下那些都让小吴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树底下。”

我讨厌的人正好是这么一个滴水不漏的人,这样的事实简直让人心灰意懒。我没了跟他斗嘴的心情,托着下巴再也不说话,郁闷看向窗外的时候,被人握住肩膀拧了过去。

我的眼角被人隔着柔软手帕轻轻按住,顾衍之将我方才哭花了的脸一点点擦干净。又叫我背过身,用梳子拢顺了我的长头发,最后他在里面还埋了几根细细的麻花辫。顾衍之做这些的时候,我从后视镜看到前面司机的眼神。他时不时往后瞄一眼,看起来对顾衍之绑麻花辫的手艺很感兴趣,又像是受到了一点惊吓。

我们正走的这段路很不平坦,坑坑洼洼。他这样三心二意,我看得胆战心惊。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你是想学绑麻花辫还是怎样呢?想的话,以后我也可以教你的呀。可是你现在这样总往后看,万一撞到石头怎么办?”

司机剧烈咳嗽了一声,收回眼神的时候脸皮带点红。顾衍之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开口:“不用理他。”

“可他…”

顾衍之打断我的话,问:“在山里的时候都用什么洗头发?”

“皂角。干嘛?”

身后的人将我的肩膀掰回去。又把肩膀上最后一点发梢抚平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有点笑意:“那有没有人夸奖过你,说你的头发很漂亮?”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面把用过的手帕折叠好,放回风衣口袋里。然后拿过手边的玻璃密封杯,问我:“渴了没有?要喝水吗?”

“要。”

他把杯盖拧开,杯口递到我嘴边。我的眼角扫到后视镜里司机正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然后忽然听到一声急刹,我们真的差点翻进路边山沟里去。

然而到底还是平安回到了T城。中间诸如乘坐航班看到平原之类的第一次,不再赘言。只是因为途中层出不穷的新鲜感,让我原以为这就是顾衍之提过的离开大山后的诸多好处。直至航班降落T城。顾衍之牵着我的手走出候机楼,早已有接机的人在等候,毕恭毕敬地唤顾衍之“少爷”。

从此以后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件事

第四章、从此以后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件事,我还活着,和我遇见你(一)

在给燕燕寄出去的第一封信里,我详细地描述了一番我们步出机场时的场景:我踏上T城土地的时候,正好到了晚上。顾衍之牵着我的手走出来,在飞机上他还跟我有说有笑,下了飞机后,来接机的人十分恭敬,而顾衍之的表现就像是吞了定海神针一样。我回头望的时候,T城的机场布满灯光,繁华又安静。我们坐进车子里,看到路边高楼穹顶,在淡金色光线的烘托下,像是一个个有深邃眼窝的窈窕女郎,浮夸而浪漫,令人晃不开眼。

然而这封信在即将寄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被刚回来的顾衍之看个正着,在我快速把信抓在怀里的同一时间他抬起头,说:“什么叫我吞了定海神针一样?”

我说:“你这是不尊重人的表现好吗?这是我的信啊,我的隐私!我的隐私你知道吗?你做人怎么能这样无耻啊?”

他哦了一声,纹风不动:“你跟我说说,什么叫吞了定海神针一样。”

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一小盒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蛋糕。手指点在盒子上,有规律地打着拍。我的眼睛随着盒子的轻轻摇晃而轻轻摇晃。他晃了很久,仍然没有什么要给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提醒他:“冰淇淋会化掉的!”

“嗯?”他低头看了看,“已经化了?那我拿出去丢掉。”

我终于坚持不下去,在他转身的同一刻死死抱住他胳膊:“我说我说,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英明神武沉稳睿智上天下海无所不能就像孙悟空一样是个不世出的英雄!”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悲愤地想,父亲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有朝一日我把他教的赞美话全都用在一个人身上,目的只是为了对方手里的一盒冰淇淋,也不知道会不会怒我不争,气得只当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一样。

再后来,信寄出去两个月,我收到了燕燕的回信。对我的溢美之词她只提及了一句:后半部分文采不像你,你又是从哪本书里抄来的这段话?

可见在那个时候,最了解我的人是燕燕。然而不可否认的是,T城的夜景,是真的如书中描述一般奢华漂亮。我在十一岁还剩下一个尾巴的时候来到T城,从此之后的生活,和以前截然不同。

来到T城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被顾衍之带去参加一个聚会。包厢在会所的最里重,我被顾衍之牵着,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廊与假山。甫一推门进去,便是富丽堂皇,热闹轰天。一人率先回过头来,只看了一眼便笑开:“哎呀顾衍之,你说你小女朋友小,可也没说小成这样啊,人家一看就是未成年,生生给你从大山里拐卖来T城,你可真不要脸啊。”

我被全场轰笑得倒退半步,脸一下子涨通红。被顾衍之半搂着拽回去:“别理他。他开玩笑的。”

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顾衍之修长的手指落在人身上,慢条斯理地挨个指认过去:“你鄢玉哥哥。是个医生。万一感冒发烧等等,一通电话打过去,找他就好。你楚煜哥哥,建筑师。以后有了房子,找他设计就可以。”又指着刚才开玩笑的那个,“江燕南,做金融。他没什么用。你以后见到他直接无视就行。”

江燕南笑得拍桌子:“哎我说有你这样的吗?好歹我也比她才大几岁,未来指不定就弄个青梅竹马呢,你让她对我的第一印象好点儿成吗?”

“你老得能把杜绾的年纪翻倍,有什么脸面说这个。”顾衍之的手指最后落在一个穿铁灰西装的人身上,“这是你堂兄,杜程琛。从今以后你在T城吃穿用住,都是他来负责。要是对你有什么不好的,你回头跟我说就是。”

满屋子的人,唯独杜程琛一人穿着正装。看向我的眼神里含着不动声色的打量。我按照顾衍之的指点一一喊过去,在对上杜程琛眼神的时候,不自主顿了顿。一旁鄢玉推了推眼镜,淡声插话道:“顾衍之你又不要脸了,明目张胆抢人家做堂兄的饭碗啊。”

江燕南笑着搭话:“对嘛就是,你看小姑娘贴你贴得这么紧,你才跟人家相处了几天啊,就把人家骗得这么服服帖帖。”说罢看向我,“哎,你长得这么漂亮,跟着我走好不好?也别理你堂兄,也别理你什么衍之哥哥,他们可都不是什么好人。尤其是你旁边站着的这位,你别看你衍之哥哥笑得挺温柔,他可是面善心狠着呢,多少人都被他笑着黑过。你衍之哥哥当年为了一个高中学生会主席的位子,那可是把隔壁班班长气得一口血吐出来,活生生逼到转学的。现在你落在他手里,迟早要被他吞得骨头渣都不剩下的好么。”

我的一把怀疑目光刷地扫向顾衍之。后者仍是眉眼不动的模样,只是指着杜程琛:“别听有的没的。叫一声哥哥,他给你见面礼。”

我想起小时候看到不合眼缘的长辈,父亲也是这样指点着要我叫人的时候,我总是果断扭过头,怎么哄都不肯张嘴。父亲领着我的手指,从不强求,只是同别人说一句女儿害羞,就一笑而过。现在却不能再这样。到底我还是说了句“哥哥”,声音比刚才喊别人时要小上许多。这里的环境太陌生,眼前的人太面无表情。即使顾衍之提前打过招呼,我的胆怯仍旧如影随形。

杜程琛沉沉“嗯”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将腕上一串手珠褪了下来。古朴的深色,泛着一点岁月的光泽。珠子的数目我在之后无聊的时候数过,是一百零八颗。他伸手递过来:“去寺庙开过光的东西,据说能保佑人福寿安康。杜绾,我们是一家人。”

我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情说出的这句话。我只知道我自己,在那个时候很难把他当成一家人。然而不管怎样,从那晚之后,我还是离开了暂住的顾宅,跟着杜程琛去了T城东面的杜家。我父亲的兄长,杜程琛的父亲在两年前去世。他的母亲在国外疗养。杜家偌大宅院,两年来真正住着的只有他一个人。

我本来不想去。那晚聚会散去,我一直拽着顾衍之的衣角,犹豫着不想松手。然而大概是以往很少做这样举动的缘故,以至于这举动做得很不熟练,一个不留神,衣角就脱了手。再要去拽的时候,顾衍之系风衣扣子的动作停了停,低头看看我,同我说:“绾绾,你不可以这样。”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站在大堂的灯光底下,面如冠玉,身上一件米灰色的休闲服。举手投足间有些漫不经心的清贵意味。然后他蹲下^身来,声音徐徐低缓:“你的堂兄正在门外等着你。我是带你回来T城,可他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我不想这样死心,举起一根手指,小声说:“我就再和你住最后一个晚上。”

他并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一向不肯轻易服软,更从未求过人。我是真的不想跟着杜程琛去什么杜家。我对聚会上杜程琛的冷面孔没有好印象,即使他送出一串佛珠。我甚至对从未谋面的杜家也连带着排斥起来。我站在会所的大堂中,甚至有些后悔,我不该在决定离开大山时那样莽撞。

我心里很紧张,满怀希望他能说一声好。这几天相处中,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很亲切,并且带着一点温柔的。然而那天晚上,顾衍之看了看我,目光里带上一些为难,还有拒绝:“可是我今天晚上并不回家,我有事情。绾绾。”

我一下子觉得像是肺里灌满了冷空气。

他看看我的表情,伸手要来整理我头上的新帽子,我脑袋一偏躲过去。他的手落了空,过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收回去:“我昨天晚上给你的堂兄通过电话,他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你不用怕他。”

隔了一会儿,我说:“我知道了。”

“你在生气?”

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大堂的壁灯上:“没有。”

“你看着我说这两个字。”

我扭头就走。

他没有追上来,而我越走越快,一路顺利地走到杜程琛的车子前面,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旁边的杜程琛看我一眼,语气淡淡:“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时候,要系上安全带。”

我依言而行。心里想着前几天航班起飞,顾衍之帮我扣上安全带的场景。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扭过脸,朝着车窗外面看过去。

顾衍之还没有离开。他站在大堂门口,正在接电话。他长得那么高,光线半明半昧之间,更是裁出一道修长剪影。不远处一个穿着湖绿色长裙的女孩子像是突然看见了他,挥着手向他打招呼。我看着那名女孩子朝他走过去,她的手指提起裙摆,穿着高跟鞋,脚步却快得像小跑。终于在最后一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被顾衍之一把抱住。

我看到那个女孩子仰起头,说了句什么。然后顾衍之微微低下眼,脸上有点儿笑容。

有那么一刹那,我像是突然有点儿明白了江雁南说的那句“面善心狠”的意思。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对任何人都温柔,却像是另外一些人对别人的客套和礼貌一样,只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他将兜里的一把糖果给了人,却转眼就忘记。他没有上心。他也并未觉得应该上心。他的涵养只是一种表象。他只是随手这样做而已,却并不希望别人真的就此依赖上他。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他本来连带我离开大山都没有义务。他本来与我无关。杜思成的女儿又如何,他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其实他如今做到这样,已经是对我十分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再次开始讨厌上了他。

第五章、从此以后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件事,我还活着,和我遇见你(二)

来到T城前一年的感觉很像赌玉。我标到了一大块看起来成色很好的石头,外层细腻,有大片松花,被剖开的一角鲜翠欲滴。然而等把浮华一层一层剥下去,里面却是白茫茫一文不值的石头,那盈盈翠绿只浮在那剖开的一角,完全不是原本以为会有的大片极品帝王绿。

我在回到杜家的第二天,杜程琛着手准备我的入学手续。他的效率迅速,再过一天的上午,我已经被他送去了附近小学三年级一班的班上。这所小学的三年级班主任很和蔼,同学也还算和睦,只是我没有料想到这里小学三年级的东西比我学过的要难。

我转学过去不久,正好碰上期中考试。除去语文还算不错,外语和数学都答得惨不忍睹。我对着发下来的成绩单坐禅入定十分钟,最后把它团成一团丢进了教室抽屉里面。回去后很庆幸地发现杜程琛并不在家,更庆幸的是家中阿姨告诉我,杜程琛下午出差去了国外,要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

我说:“哥哥他经常出差吗?”

她正忙着擦拭桌几,头也不回:“对。杜先生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的。”

我竭力压住脸上要铺展开的笑容,说:“真的吗?这样哥哥会很累的啊。”

一面说一面脚步轻快地去餐厅拿蛋糕。在来杜家的半个月里,每次放学回来,在餐桌上总能看到一块刚刚烘焙好的蛋糕。然而今天下午的餐桌空空如也,我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找到。站在那里看向阿姨,后者被我瞧了一会儿,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拍一拍额头说:“哎呀你看我,一忙起来就给忘记做了。你想吃吗?我现在去给你做?”

她这样说话,脚下却没有动。站在桌几旁,身材高大。并呈现出中年发福后富态的椭圆形。我跟她无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说:“不麻烦您了。今天不吃了。”

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纠结于杜程琛的离家在外。

我相信二十六岁的杜程琛每天面对着我这么一个年龄代沟巨大的妹妹一定很痛苦,当然我也很痛苦,我们一起痛苦的结果就是他在杜宅中呆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每天不是出差就是应酬,或者说他可能还有别的去处,总之就是不回家。这本来是我所希望的。

然而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又总是三餐不继只能自己翻箱倒柜啃饼干或者是方便面。这对我来说同样很痛苦。这样痛苦的后果就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快速熟悉了各种品牌的饼干和方便面口味,然后就导致每次同学只提起半个字,我就能连珠炮一样抢答出答案,并且引经据典品评半天,最后列出更划算或者口感更好的食物清单。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做一种好处,因为很快地我就从山区时的孩子王摇身一变,变成了专家界的饼干,不,是饼干界的专家,那会儿我头顶上这一名头的光环亮得整个年级的同学都能瞧见。

与此同时,我同顾衍之冷战了整整一年。

在最开始,我的冷战只是单方面。因为顾衍之每隔上一两周都要在我眼前出现一次,态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每次我都坚定拒绝。然而他对我的拒绝姿态不以为意。不以为意的表现就是下一次继续态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这种行为在一个小孩眼中,分明就是一个大人以一种假装成熟和亲民的姿态,而实际表现出对一个小孩所流露出来持续仇视态度的好笑以及不屑一顾。因此我愈发变本加厉。不仅坚决拒绝,每次在顾衍之回去的路上,他都还会被小绳子小钉子之类的东西绊一绊。我坚持不懈地拒绝以及绊了他多半年,终于有一天,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顾衍之一面。

他不再见了踪影,我在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怀念。又转念觉得假如放学回家的道路中间原本杵着一棵树,然而后来它被砍了,那么它突然不见的那一天,我应该也会很怀念。这说明顾衍之的地位仅仅等同于一棵树,我也并不是因为他特别而怀念。然后怀念就变成了释然。

但是释然这个东西,就像是不定期开合的平行空间。有时候你觉得你释然了,但有时候你又被释然扔回原地。失恋不久的人大概最能体会这一点。上一秒还在口口声声说我不再回忆我决定放弃,下一秒就自我催眠说其实再回忆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藕断丝连拖泥带水难舍难分余情未了。这样就导致伤口总也不愈合,想忘掉的人总也忘不掉。

而我没有失恋,可也体会到了这一点。我辗转反侧了很久,优柔寡断都没能让我把顾衍之这个人真正忘却,反而十分闷闷不乐。终于有天放学的时候被同桌看出来,她问我怎么了,我说:“也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你就不要摆出一副臭脸给人看好吧?”

我只好说,“我相信了一个大人,然后这个大人背叛了我的信任。”

我的同桌哦了一声,神色淡定:“我还当是什么。你这果然不算什么大事。”

“一个大人背叛信任,这简直就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好不好。一个大人信守承诺才是不正常的事好么。你听过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吧?我当时听那个故事的第一反应就是尾生一定没超过十八岁,说不定连十六岁都没有。我们小孩子才把话当真呢,他们大人一个个油滑得很,能有那么淳朴才怪呢。”

“而且大人们更无耻的一点就是他们特别懂得粉饰自己。你知道么,”我的同桌语带沧桑,“他们管这些什么说谎啊背叛啊算计啊统统都叫做成长的代价。搞得就跟他们说谎是迫不得已的,背叛是迫不得已的,算计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样。这简直是每个大人必备的技能啊。好像没这些他们就活不下去似的。”

我郑重点头,对她的话表示深以为然。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无耻油滑的人。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啊。”

我们一起往回看。鄢玉正抄着手站在我们身后。身姿挺拔,微风鼓动衣角,他的脸上冷冰冰。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半步。

我的同桌斜跨一步挡在我前面:“喂,我说,语嫣姐姐,我们女孩的事你少管。”

鄢玉眯了眯眼,语调一下子比刚才还要冷十倍:“叶寻寻,你再敢给我说一遍?”

叶寻寻说:“我的瑞士巧克力呢?”

“我凭什么给你买?”

叶寻寻一手叉腰,遥指鄢玉鼻梁:“没买你来见我干什么!”

我在一旁说:

说真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象过品学兼优的叶寻寻能有如此气势辉煌的一面。瞪着鄢玉毫不怕死,说好听点,像个女王。说得不好听一点,简直像个女流氓。

“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鄢玉拢了拢袖口,慢吞吞地抬手一指我,“我今天是受人之托来接她放学的。”

我立刻摆手:“不不我不知道原来你们认识你们好像很忙的样子所以请继续不用理我我家就快到了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叶寻寻还在跳脚说“谁跟他认识啊”的空当,已经被鄢玉拎起衣领,像丢小猫一样丢给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西装保镖,并吩咐说:“把她送回家。不管她找什么借口,包括什么见鬼的去洗手间去商店去同学家玩,不听就是。一定把她交给叶宅里的人才行。”然后又朝我一扬下巴,“有个大病初愈的人让我把你接去网球场。你跟我走吧。”

“大病初愈的人是谁?”

鄢玉说:“顾衍之。”

我立刻说:“我头晕我不去我要回家。”

鄢玉推一推眼镜,忽地粲然一笑:“头晕是么,正好我是医生,把手拿过来,我来把把脉,看是要针灸还是手术。”

我看一眼鄢玉身后剩下的另外一个保镖,深深怀疑如果我改口说我不头晕但我就是不想去我要回家,鄢玉八成能把我像丢叶寻寻一样丢给保镖然后直接押到网球场去。想到这里吞了吞口水,困难地说,“不,不用了我们还是走吧…”

网球场内灯火辉煌。

偌大的场地只有五六个人。不远处有人穿着浅白休闲衫,身形修长舒展,正慢条斯理纠正一个女孩的动作。我正打算绕着走过去,不防他突然抬起眼皮,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下一秒他便向我招招手,依然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含着一点点温柔:“绾绾。过来。”

我站在原地僵持片刻,听到他又说:“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教你怎么打网球。”

他这样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仔细眯了眯眼,觉得他仿佛比我上一次见的时候清减一圈。他同身边的人说了两句,那个女孩看我一眼,转身走开。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线条流畅优美,嘴角有点笑容。带着几分随意的意味。

我终究是走过去。

旁边搭着两只球拍,一只深黑一只淡粉。他把后者递给我。我拒绝接受,目光直视前方,声音平平:“我不想学打网球。”

他说:“难道有人下学期的体育不是选修的网球课?”

我默默无语地看着网球拍,心里想着怎么才能跳起来把拍子扣在他头上。顾衍之已经开始指点我要领:“两脚分开,上身前倾。”

我站着不动,说:“那不是唐老鸭么。”

他握着球拍,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过了片刻,我还是低下头,默默按照他的示范动作执行。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纠正姿势。又过了片刻,我小声说:“听说你生病了。”

“不是什么大事。已经好了。”

他答得随意,一面攥住我的手,一点一点捏成握球拍的姿势。我扭过头问:“刚才你旁边的那个人是谁?”

“叶矜。”顾衍之把我的头掰回前面,“你专心一点。”

我又把头扭过去:“她是什么人?”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的女朋友。”

第六章、从此以后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件事,我还活着,和我遇见你(三)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女朋友?”

他说:“你不是有个同桌叫叶寻寻。叶矜是她的堂姐。”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那么她几岁了呢?”

他暂停下指导的架势,低头,有点好笑地看我一眼:“那么你看她像几岁的呢,杜绾小同学?”

我不答又问:“你们交往多久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呢?你喜欢她哪一点呢?”

这次他把我的脑袋掰了回去:“你给我学得专心一点。”

可我很难专心下去。

叶矜这两个字就仿佛魔音入耳,穿透过大脑,又直击心脏。我基本没有再听清楚顾衍之说了些什么。心不在焉地一面对顾衍之的指导嗯嗯啊啊,一面将目光飘到远处的叶矜身上。

叶寻寻曾经说,看待别人家的女朋友,其实跟看待别人家的一只宠物猫没什么区别。你拜访主人家,乍看到一只猫,这只猫在我们眼里的第一评判标准就是它好不好看,漂不漂亮,干不干净;这些鉴定完了,才会关心一下所谓这只猫血统纯不纯,活泼还是闷骚,以及粘人的程度云云;但归根结底到最后还是看这只猫漂不漂亮好不好看干不干净。不管它血统纯不纯,活泼还是不活泼,粘人还是不粘人,只要它有一张好看的脸,那么它就是一只几乎满分的别人家的宠物猫。

相同地,我们在看待别人家的女朋友的时候,首先也是看脸。然后才会看身材气质家世和性格。但最后还是看脸。一旦长了一张人见人爱的脸,那么不管她性格多嚣张智商多下限人品多差劲,以及抛却掉我们的嫉妒心理,她还是一个将近满分的别人家的女朋友。

现在这样的评判标准落在叶矜身上。不管怎么看,她都很符合现代美的审美。一张小巧的鹅蛋脸,眼睛很大,鼻梁精致,穿一件浅粉色的网球裙,往那边的异性堆里一站,煞是翩跹扎眼。

我瞧得有些入神。直到耳朵被人不轻不重拽了一下。冒出江燕南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来:“你看上那边哪个哥哥了?瞅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顾衍之在一边说:“朝着那边发呆有一会儿了。我叫了两遍都没听见。”

江燕南笑着说:“看上哪个了直接说。那边几个哥哥目前没一个有女朋友的。平时装得像模像样,人品都也还行。嫁过去当老公可能得考虑考虑,但是当成男朋友玩一阵子再踹了还是可以的。”

我说:

江燕南又拿过我手里的球拍,掂了掂:“这么快就做好了?杜绾,这网球拍是你衍之哥哥专门找人给你定做的,跟他这把黑色的是一个设计师。前几天他生病刚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做这把网球拍。你看你衍之哥哥多疼爱你。对了,还有,顾衍之,难道你不觉得这俩球拍从款式到颜色都特别像情侣款么?”

顾衍之抄着手,凉凉道:“你可以下场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