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七郎,这是我和你提起过的裴兄弟。”李隆基微微颔首解释了一下,旋即便回头对凌波和裴愿笑道,“这是内子王宁,我一向在家事上不上心,多亏了她持家有方。裴兄弟,你我既然形同兄弟,以后她便是你的嫂子。我就算不在,你有什么事找她也行。十七郎,你也是一样。”

凌波听着不禁莞尔一笑:“三哥听你这话把嫂子可是夸上了天,可若是真要说,其实贤内助三个字也就够了!”

丈夫夸奖,作妻子的自然没有不乐意的,王宁自是含笑客气了几句。等到丈夫把这两个客人带去了厅堂,她方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眉头紧蹙思量了起来。那十七郎分明是女子,丈夫却口口声声称他是兄弟,这就很有些可疑,更何况对方身上那股香味实在是再让人熟悉不过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味香料调配许久方才成功,今天早上她亲自将其加在了丈夫香囊的香碗里头,怎么转眼间就落在了别人手中?

第八十三章 媚眼抛给瞎子看

李隆基的这座宅第还是当初年幼出阁的时候所建,和四个兄弟的宅子连成一片,号五王子宅。小小一个积善坊中云集达官显贵无数,这房子的格局自然算不上大,别说比不上那奢华壮观的太平公主第和梁王第,哪怕是凌波家里当初那座修行坊旧宅,也比此地宽敞许多。因此,她一路走来与其说是看房子,不如说在看人。

她早就听说这位表兄风流自赏,家中似乎很收了一些美人儿。要说她看多了美男,倒是对美女有些好奇,很想借机欣赏一番。可惜的是,除了一个又一个精干的仆役,倘若不算上她那位表嫂,她竟是连一个美女都没瞧见。就连此时上来斟酒送菜的,也是一个个身强力壮的男仆。

“十七娘,你这东张西望在看什么呢?”李隆基看见裴愿正襟危坐,凌波的目光却四处转悠,于是忍不住开口取笑道,“我这里可是小门头,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粗人,没什么唇红齿白的美男子。”

凌波见裴愿古怪地转过头来看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遂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我对美男从来都没什么兴趣,倒是听说三哥通音律重情意,家里似乎搜罗了不少绝色美女,今天本想要一饱眼福的。谁知道如今竟一个都瞧不见,敢情三哥是把我们当外人么?”

被反将了一军的李隆基并不恼火,而是用一种戏谑的目光瞧了过去,认认真真地问道:“十七娘,你确定想瞧瞧我这里的美女?”当看到对方得意地点点头,他顿时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在主位上重重拍了拍巴掌,高声喝道,“传声乐,让宣十娘她们上来!”

不多时,外头便拥进了一群人,将原本尚算宽敞的厅堂挤得严严实实。乐班分于两边落座,一阵若有若无的弦乐过后,立刻就响起了一阵鼓声。那声音从沉缓而急促,渐渐地仿佛响彻在人的内心深处,就连原本没抱有多少期待的凌波也放下了手中酒盏,专心致志地侧耳倾听了起来。而裴愿则更是由此想起了那壮阔的西域,生出了一种血脉贲张的感觉。

当鼓声最烈的时候,两边终于闪出了两位舞伎。只见她们头戴珠玉刺绣的卷檐虚帽,身穿孔雀罗衫,腰中垂着长长的银幔垂花紫带,脚上一色都是红锦靴。簪羽钗,珥明珰,敷脂粉,衣绫罗,那种从所有细节之中流露出的富贵豪奢,即使是如今见惯市面的凌波也是一阵惊叹。

仅仅是那些行头就得多少钱,李隆基居然这么大手大脚,他小小一个临淄郡王,那些俸禄够用么?

很快她就顾不上惊叹这些了,因为两个舞伎已经是轻舒长袖舞动了起来。那舞姿刚健明快,却偏偏不乏婀娜俏丽,舞袖时而低垂,时而高扬,甚至有几次就堪堪停在她眼前数寸。最令人惊叹的还是她们那仿佛能百转无禁忌的柔软腰肢,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连番施展,让人目不暇接,再加上那乐班无可挑剔的鼓声乐声,正可谓相得益彰美妙绝伦。

观赏着舞伎那玄妙的舞步,目光随那长袖四处转动着,时不时还有金铃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此时此刻的凌波已经完全沉浸其中。直到最后鼓乐声止,两个舞伎上前盈盈施礼,她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忍不住回头瞥了瞥裴愿。让她深感意外的是,裴愿却只是抚掌叫好,面上只是纯粹的欣赏,而不是男人们观舞之后几乎都会露出的色授魂予。

傻小子真是好样的!

李隆基不动声色地瞥了裴愿一眼,见他这副表情不觉露出了一丝赞赏,同时仍有些淡淡的失望。他向来好乐舞,以前困窘的时候只能自己研究乐谱,也就是这一次祖母退位之后,他方才得到了这两个原隶教坊的舞伎。两人不但有绝妙的舞姿,而且更有勾魂夺魄的脸蛋,几次待客招她们上来献舞的时候,他都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宾客欲望的眼神,可今天居然得到了不一样的结果。

真正论起姿色来,这两个舞伎绝对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尤物,那丫头是女人也就罢了,想不到裴愿竟然也能半点不动心。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刚刚凌波说过的话,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促狭的念头,遂开口吩咐道:“杜九娘,宣十娘,今天这在座的两位都是我的贵客,你们去两边侍酒吧!”

这无疑是凌波根本没有料到的局面。当这么一个美人儿盈盈上来,往她杯中斟满了酒,旋即双手捧着送上来的时候,她只感到后背心钻上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那赤裸裸的挑逗眼神,那娇媚有如黄莺的声音,那柔若无骨的腰肢和动作……倘若她是一个男人,此时此刻必定会求之不得,说不好当庭出丑也未必可知。可是,天可怜见,她不是真男人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借喝酒的空档瞅了一眼裴愿,谁知这次又看到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和她设想的不同,那个愣小子虽则脸上通红,但更多的好像是酒力所致,和美女在侧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还只顾着和李隆基讨教着刚才那乐舞的编排问题。当她听见裴愿说起自己当初看过的那些柘枝舞时,她终于醒悟了过来,忍不住噗哧一笑。

庭州虽说隶属北庭都护府,好歹却是西域境内。这大唐的乐舞原本就受胡风影响,柘枝舞更是从西域传来,想必裴愿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当然也应当领教过更热辣更火爆的西域胡姬——毕竟,某人的爹爹,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胡人女婿。

李隆基比凌波更早一步想到这些,所以在听到这噗哧笑声的时候,他忍不住露出了苦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只是突然想看看裴愿手忙脚乱的样子,顺便观赏一下凌波气急败坏的表情,结果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他今天招待这两人原本就不是为了那么肤浅的目的,苦笑过后,他立刻就把乐舞诸人都屏退了去。

然而,宣十娘和杜九娘退出厅堂之后便被王妃召入内院。当听说了刚刚的情形时,王宁不禁更疑惑了,心中暗自盘算无论如何也要打听清楚那男装少女的情况。她并不在意丈夫有什么新欢,只要她仍是这家里的正室。

第八十四章 他居然走了!

因为洛水泛滥,时任洛州牧的卫王李重俊和洛阳令秦牧在朝堂上吵成了一团。前者年轻气盛,如今最有希望问鼎东宫皇太子宝座,自恃占住了道理于是乎得理不饶人;后者乃是李显登基之后亲自提拔上来的亲信,如今又竭力准备抱韦后和武三思的粗大腿,哪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丢掉饭碗。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一天武成殿中端的是吵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到最后皇帝李显再一次忍不住大发雷霆,儿子大臣谁都不理,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而韦后在临走的时候俯视堂下露出的阴沉眼神,却让李重俊心中发怵。谯王李重福的下场至今他仍然记忆犹新,深知谁都可得罪,这位嫡母却万万得罪不得。此时,他更想起了那储位至今还不曾到手,不免有些后悔起此次贸然发难的孟浪了。

然而,最后悔的人却不是李重俊,而是住在太平公主家里的凌波。对于家里忽然多出来一个借住的“穷亲戚”,驸马武攸暨根本是袖手不管,只见了一次就再没有现身,至于她那些表兄弟姐妹们也是仅仅和她说了一两句闲话。然而,虽说没有这些人的骚扰,但仅仅一个太平公主却是最最难对付的,从谈天到说地,从朝堂到民间,她的思维要跟上人家的速度着实不容易。

她听上官婉儿说过,女皇曾经称赞太平公主英果类己,但这一回亲身体验了之后,她才终于发觉,要和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这等级数的角色过招,她似乎还没那个水平和资格。况且,太平公主还抓着她的小辫子,因为人家知道裴愿的存在。

当她在这座大院子中度过了第三天的时候,她终于体会到了另一句话的真谛。那就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也会塞牙!

就如她最担心的一样,洛州牧李重俊和洛阳令秦牧这一对名义上的上司下属之间的僵持持续了几天也没有结果,为了投武三思所好,洛阳令秦牧也不知道是狗急跳墙还是死马当活马医,终于把战火进一步燃烧了起来。

某人借裴愿的事情再次发难,直接把矛头指向了相王李旦。而这时候,一直以来冷眼旁观这场风波的武三思无疑得偿所愿,自己虽不出面,却指使了众多爪牙煽风点火,甚至还把火烧到了已经虚有王爵半点实权也无的张柬之等五王身上。如是这般之后,一场原本只涉及两人的单打独斗变成了一场大混战。至于被无辜卷进其中的裴愿,则是被大光其火的皇帝李显亲自点名,于是李隆基不得不赶紧把人送出去。

“三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他对一个外人如此尽心尽力。就在消息传出去之后,他火速把裴郎送出了洛阳。要说裴郎为人厚重淳朴,又有一身好武艺,不但八哥喜欢,我也很看重,所以当初才没有反对八哥替他办户籍。只可惜如今物议太多,无论是为了他着想,还是为了仍在洛阳的我们着想,这一步都不得不走。”

凌波却没工夫去打量太平公主说这话时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她只顾着消化这个突如其来让人毫无准备的消息。尽管一直以来都对裴愿留在洛阳这口大染缸很是不满,然而,刚刚乍听得这个消息,她感到的却并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怅然若失。

这家伙居然就这么走了,她甚至连和他道个别的机会都没有……不对不对,那一次分别的时候,她就已经和他击掌立约了,这次不道别不是更好么?见不到就不会有分别之苦,见不到就不会牵挂那家伙一路是否安全,见不到就不用想他回庭州之后是否会被人为难……自从成为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有多久不曾有这种揪心的感觉了?

“十七娘?十七娘!”

耳边传来的那个声音陡然之间让凌波惊醒了过来。她几乎是本能地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道:“他不在洛阳也好,否则没来由给相王和三哥他们添麻烦!说起来这几天总算是放了晴,我在姑姑这也住了好些天了,不如……”

“我这房子空着的多了,你就是住上一年半载也不要紧,三五天算得了什么!”太平公主不等凌波把话说完,便笑呵呵地说,“我虽说有三个女儿,却谁都及不上你的聪明伶俐。怎么,难道你不乐意在这里陪我?”

我是不乐意,问题是你肯放我走么?凌波心中腹谤着,嘴上却不敢说,但面上总得流露出那么一丝不情愿。

这么一丝不情愿看在太平公主眼中,免不了觉着小丫头固然有些古灵精怪,城府却还有限,莞尔一笑便放过了。

然而,仿佛是有人故意和太平公主作对似的,这太阳落山时分武崇训忽然来了,笑容可掬地禀告说是妻子生日在即,要想接凌波过去住几天,并送上请柬,说是请她在生日那天过去观礼。这要是其他公主,她势必推托了出去,可既然是身为驸马的武崇训亲自相请,那个侄女又是最受帝后宠爱的,她便不好不给面子,遂欣然答应了下来。

可这对凌波来说却并不是好消息。她上次才去喝过武崇训的寿酒,这回居然轮到安乐公主了,是不是接下来就该是武三思生日了?

尽管很想振奋精神,但骑在马上的她却仍是无精打采,暗想自己最近是不是霉星高照——先是遭刺杀,然后是家里被火烧水淹,再接着则是被一位婕妤一位公主争抢,再加上安乐公主横插一脚,连裴愿也走了,她可谓是流年不利,是不是该尽早找一个人批一下明年的流年,看看是否能时来运转?

这出了积善坊,凌波正预备转往旌善坊,谁知武崇训忽然笑吟吟提醒了一声:“十七娘,这旌善坊的房子自洛水泛滥之后我们就不曾住了,现如今一直都住在修行坊那座宅子里。说起来要不是你,这次我可就狼狈了,只怕是要和裹儿一起住皇宫,少不得遭人笑话!你放心,通利坊那边我已经派人去帮忙收拾了,再过几天你就能住回去,用不着再借住在太平公主家里。”

“那就谢谢五哥了。”

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凌波连忙谢了一声,反正这也不会少她一块肉。然而,武崇训紧跟着的一句话差点没让她从马上摔下来。

“裹儿这几天在家里怄气,我实在没办法,你一向聪明伶俐,还请帮我劝劝她。此次她生日陛下皇后都将亲临,到时候若是她板着一张脸出来,岂不是笑话?”

她就说她怎么就成立了烫手的香饽饽,太平公主找她是为了谋求公主开府,武崇训惦记她居然是为了让她开导安乐公主!她自家火烧水淹都来不及管,凭什么要帮别人做救火的勾当!

第八十五章 好大一张饼,可惜画在纸上

站在修行坊那座高门大宅面前,凌波彻彻底底迷惑了。

这里曾经是她撒下了幼年记忆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她目送父母走上黄泉路的地方,这里是她毫不留恋抛弃的地方……她记得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树一花,自忖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此地。然而此时此刻,她这个旧日主人站在大门前,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这是她的旧居,是她抛弃才几个月的旧居。

门前的小巷已经拓宽了一倍,也不知道对门那户官宦人家在让出这么一块地皮的时候,心中是否有不舍。原本在风雨侵蚀下有些酥软磨损的围墙已经全部换上了新的,加高了一倍,人站在下头基本仰望不到内中情形。巷子的路面上也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别说落叶杂草,就连灰尘似乎都找不到多少。

进了大门,就只见原本四处都钻出了顽强野草的青石地如今被修得齐齐整整,前院里也不复往日的冷清寥落萧条,而是新移植了四株郁郁葱葱的柳树,看上去显得绿意盎然。原本那些面有菜色的下人早就被她带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穿整齐号衣的仆役,其中大多都是俊俏英挺的年轻人,见着武崇训进来纷纷低头退避行礼。

凌波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们那眼神中充满了惶惑和不安——这绝不是一个仆役看主人的眼神——由此看来,在外头肆无忌惮掳人为奴婢的,绝对不单单是一个长宁公主,更受宠的安乐公主只怕做得更过分。没等她把眼前这些事实消化完,她紧跟着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呜咽声,等进了中庭,她就发现了更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中庭仍然和她印象中的差不多,宽敞明亮,光照极好。然而,这难得的明媚阳光下,却正在上演着大煞风景的一幕。一个看不见头脸的人被死死按在地上受着杖刑,下身已经是血迹斑斑,连那呻吟声都是微不可闻。在另一边,几十个侍女一声不吭地在那里整整齐齐跪着,俱是连头都不敢抬,个别胆小的甚至难以抑制地颤动着双肩,似乎在发抖。而正中的台阶上,安乐公主正满脸怒色地站在那里,眉宇之间戾气尽显,根本没看见有人进来。

“裹儿,你怎么又在拿侍女出气了!”

武崇训见状眉头紧皱,沉吟片刻就撇下凌波绕了一个圈子走上前去,从后面轻轻揽住了妻子的肩膀,低声提醒道:“十七娘来看你了,你不是说有事情和她商量么?你可是金枝玉叶,和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生气干什么,就算要打要骂,拉出去让他们做就是了,你这样岂不是越看越生气?”

安乐公主怒犹未消,甩开武崇训的手便冷哼了一声:“还不是你!说什么你爹会把握机会,结果却把火烧到我八叔头上去了!那火烧得再旺,有什么好处也是你们武家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武崇训,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我那个大姐长宁公主,我气性没那么好!武家能够有今天,靠的不单单是母后和上官婕妤,还有我的功劳!”

凌波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对夫妇争吵,此时见武崇训被骂得满头大汗,偏偏却还是满脸堆笑地在那里赔小心哄骗妻子,心中不禁嗤笑了一声。上次某个心直口快的人还真是没说错,尚主乃是天下第一苦差事,贵如武崇训,在妻子面前还不是要骂就骂,哪里有半分男子的尊严?她又瞥了一眼那个被大杖打得奄奄一息的可怜人,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

又是草菅人命……难道安乐公主已经完全忘记了在房州困顿的时候?

大约是因为武崇训的突然出面劝阻,大约是因为凌波的到来,安乐公主终于“大发慈悲”地饶恕了那个犯错的侍女,停止了执行到一半的杖刑,随即撇下武崇训,笑吟吟地把凌波拉了进去。跨进门槛的时候,凌波小心瞥看了这位公主一眼,见人家赫然是喜笑颜开的模样,丝毫不见半点刚刚的厉色,心中不由犯了嘀咕。难道说真正的金枝玉叶,全都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性情?

“十七娘,听说你在我那姑姑那边住了好一阵子,你觉着我这里和她那宅第比起来怎么样?”

对于这个问题,凌波着实一阵头痛——难以回答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安乐公主仿佛已经忘记了这里曾经是谁的旧居。尽管心中不那么舒服,但她从来就不是纠结怀旧的人,当下就笑道:“公主说笑了,长公主的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凡事自然是求大气雍容,求惜福养身,和公主这里的气象截然不同。人道是公主光敏动天下,难道是假的不成?”

女人都爱别人夸赞年轻美貌,贵如安乐公主自然也同样爱听这种奉承,尤其是拿别人和自己做比较的奉承。她神采飞扬地推开面前的房门,当先跨进去之后便回转头笑道:“怪不得母后和上官婕妤都喜欢你,十七娘你这张嘴还真是会说话!太平太平,天下太平,其实再太平又怎比得上安乐好?唔,不说这些了,你既然来了就帮我参详一件事,朝臣们都在嚷嚷立太子,可我实在看不惯李重俊那个贱奴!他和李重福不过是一丘之貉,哪配入主东宫?”

凌波当然知道安乐公主这个天子嫡女看不惯李重俊,正好她自己也和人家有仇,少不得附和了几句,不过是说李重俊生母出身微贱,不当入主东宫之类的话。然而,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安乐公主竟忽然又抛出了另一句分量更重的说辞。

“十七娘,你也知道母后如今只剩下我和四姐两个女儿。四姐除了钱和男人,其他的没什么上心,我却不一样,我绝不想到时候看着一个我讨厌的家伙登上皇位,还要对他折腰下拜!当初祖母最初不过是太宗侍妾,最终还不是君临天下,凭什么我正经金枝玉叶就不行!”

虽说早在上次就从韦后和上官婉儿的计划中觉察到了韦后的野心,但凌波着实没料到这边厢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公主。面对安乐公主审视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道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十七娘,母后想做的事情想必你也应当清楚,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上官婕妤如今乃是母后的谋士,你不如也当我的谋士,若是我真能成为皇太女,异日决不会亏待你,怎样?”

此时此刻,凌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大一张饼,可惜画在纸上。

第八十六章 那不是他的心上人

送走了裴愿,李隆基在城外父亲的别庄盘桓了两日方才重回洛阳。尽管雨收云散,尽管阳光明媚,但他的脸色却阴沉沉的,一路上都不曾开口和身边的随从说一句话。他曾经亲口打过包票,说是只要在这洛阳之内无人敢动相王保下的人,谁知道那个秦牧竟然敢蹬鼻子上脸!当初是他一力做主留下裴愿的,如今却是他亲自把人送走,这无疑是在他脸上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至于更百味杂陈的则是罗琦。裴愿这次走得仓促也就算了,可偏偏张二和骆五都陪着回庭州,偏偏就关照他留下来。而且,让他更加莫名惭愧的是,裴愿临走前还不忘对他道了辛苦和愧疚,更让他好好照看凌波的安危,言辞中尽是关切。就差一点,他就想出口提醒自己这位憨厚的少主人,男女之间脾气身份相差太大不可能有结果,但最后还是硬生生止住了。

“唉!”

两声重重的叹息几乎同时从两个身份地位心性截然不同的人口中发出,紧跟着两人便双双一愣。李隆基回过头来疑惑地瞅了罗琦一眼,心中想起这一位上次被裴愿留在凌波家中,那场火灾要不是此人,只怕麻烦就要大了。而裴愿面对李隆基那审视的目光,冷不丁记起这位郡王曾经很是奇怪地每每插在自家少爷和凌波中间,不知道是不是没安好心。

于是,两个人同时朝对方一笑,一个是善意的微笑,另一个则是怀有某种恶意的揣测。

然而,当这两人同时来到太平公主第,听说凌波被安乐公主接走的时候,全都为之勃然色变。作为曾经被女皇称之为吾家千里驹的李隆基,和纨绔不学无术的武崇训自然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和挥霍无度喜好美男的安乐公主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而罗琦好容易在骆五的威逼下背出了所有洛阳重要人物的名字,此时一听到是臭名昭著的安乐公主,不由想对方是不是会塞给凌波几个男宠。

虽则关切,但李隆基知道太平公主不是寻常女子,只能从正事上迂回着手:“姑姑,裹儿素来不是个好性子,我听说她最近放出话去,说是绝不容许李重俊当太子,这一回是不是又有其他的名堂?”

“名堂?阿韦和她母女俩都是心比天高的人,会盘算的不过就是那么一件事。”太平公主冷笑一声,随即在李隆基身上打量了一番,这才吩咐道,“十七娘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不用多操心,多多关心你父皇才是正经。少了裴愿这么一个肯和他谈天说地的小子,想必他会寂寞的。对了,今天十七娘前脚刚走,你家那口子就来拜会了,我听下人说她在打听十七娘的事。她虽则聪明,也算是你的贤内助,但有些事情仍不可让其涉入过深,你明白吗?”

带着这样的吩咐,李隆基出门之后自然更不会有好脸色。他已经够烦了,谁能想到一向贤惠的妻子居然也横插一脚添乱。策马急驰出去一箭之地,他忽然猛地勒住了马,身旁诸护卫措手不及,纷纷都抢到了前头,唯有罗琦见机得快,及时停住了马。此时此刻,两个人的目光再次交击在了一起,只不过既没有擦出火花,更没有冒出寒光。

“罗琦……既然你家少爷吩咐过你看顾好十七娘,这样吧,你也不必跟我回去了,我让人带你去修行坊找个地方住下。以后等十七娘离开那里,你再回来。我派两个人居中联络,若是有什么情形你及时派人来报我!”

这对罗琦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他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了。很快,那些冲过头的护卫便重新集结了过来,他便带着其中两人与大部队分道扬镳,心中甚至盘算着越墙而入的可能性——只可惜的是,他在高来高去的功夫上并不擅长,早知如此就应该好好练本事的。

而回到家里的李隆基则是头一次没对妻子露出好脸色,气冲冲地直接回到了书房,直截了当地甩上了大门。来来回回在里头踱了好一阵子,他的心情方才平复了下来,却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懊丧。

在他看来,同样是高宗的嫡子,同样曾经登基为帝,他的父亲虽然性子太软太谦和了一些,但比起如今的皇帝李显仍要更适合君临天下。然而,大臣拥立的却是李显,这就代表从正统性来说,他的伯父仍然大于他的父亲,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内心深处的谋划,所以才会积极注意局势,找寻任何一丝可趁之机。可谁能想到两个不相干的人发生的争斗,竟然也会殃及到他的计划。

李重俊是亲王,他的父亲相王李旦同样是亲王,但在朝臣眼中这两个亲王却大不相同,这就是权力和地位的差异!他很想告诉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绝不是韬光养晦就能太平喜乐过一辈子的!还有,那个只懂得男色和聚敛财富的安乐公主居然也敢和太平公主打擂台,这更是变相说明如今局势的不牢靠!

望着墙上的明心和明性两条横幅,李隆基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十七娘,你虽说看上去左右逢源,却似乎并不准备踏入任何一个圈子。如今裴愿走了,你终究是要做出选择的。你要是不姓武,反而可以快快乐乐地跟着裴愿回庭州……”

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便回转身大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紧闭的房门。这一开门,他就看到了满脸惴惴站在外头的妻子,脸色倏然一变。遥想当初她陪自己度过的那些困窘岁月,他那紧绷的神情渐渐一点一点放松了。

“以后别自以为是,也别再去打听十七娘的事。若是让人知道她和我这个临淄郡王过往甚密,对她固然不好,对我则更会招人疑忌,你明白了吗?”

虽说丈夫的表情已经不像最初那么严厉,但王宁却仍觉得一阵心悸,连忙低头道:“我只是误以为你又看上了哪家闺秀,想着若是可以不妨纳进来做个伴,只是后来才辗转知道是那个武家十七娘,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好了好了,你就别操那个闲心了!”

李隆基不耐烦地打断了妻子的话,心中却不免一阵怔忡。不可能的,那是裴愿的心上人,不是他的心上人。他不过也就是觉着她聪慧,怎么会有别的意思?

第八十七章 脚踏两只船

虽然同样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但几天相处下来,凌波却认为安乐公主比太平公主要好应付得多。

太平公主城府深沉老谋深算,每一句话都仿佛是意有所指,听的人自始至终都得提心吊胆,就没有一丝轻松的时候。相形之下,飞扬跋扈、骄奢淫逸、自以为是、喜怒无常……这些形容词在安乐公主身上都能对得上号。然而,这位公主什么坏脾气都有,唯独缺心眼,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心里根本藏不住事。

和这么一位公主打交道,凌波可谓是轻松愉快挥洒自如。要投其所好还不简单?也就是说几句人家爱听的,别煞风景就好。至于安乐公主喜欢欣赏美少年,她权当视而不见就是了。至于对方视她为心腹这一点,她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除非她嫌自己命太长还差不多,否则难道她能对这位尊贵的公主说,你不是韦后,我也不是上官婉儿,你我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最好一拍两散?

“十七娘,你看,这是父皇刚刚赐给我的翡翠垂珠步摇,据说这翡翠是寒烟翡翠,垂珠用的是南海明珠,一共才进贡了四支。母后赐给上官婕妤和四姐各一支,剩下的两支就都在这里了。”

见安乐公主献宝似的让人把锦盒拿上来,凌波立刻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事实上,她对于钱感兴趣,对于这种花花绿绿浪费钱的东西却没有多大兴趣。在她看来,与其浪费钱请能工巧匠制作这样的首饰,还不如打造神兵利器来得划算。然而,即便是对首饰不感兴趣的她,打量了锦盒中那对翡翠垂珠步摇一眼,亦是察觉到了它们的名贵。

这步摇以翡翠雕琢为凤型,凤尾上散开了两支琼枝,琼枝上既有南海明珠,也有做成花朵模样的玛瑙猫眼珊瑚等等,间中还有几片金叶子,愈发显得晶莹辉耀。在凌波看来,这两支富丽堂皇的步摇放在锦盒中就显得沉重十分,插在头上岂不是累赘?

安乐公主见凌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锦盒中的步摇,不禁露出了一丝嗤笑。自鸣得意的她眼珠子一转便盈盈起身上前,径直从锦盒中取出一支步摇,漫不经心地对旁边侍奉的一个侍女说:“把我头上那支卧龙簪拿下来,换上这个!”

等这支步摇上了头,她对着侍女捧来的铜镜只是瞥了一眼便不置可否地一笑,旋即取出另一支步摇,竟是亲自递给了凌波:“十七娘,有道是宝马赠英雄,这宝钗自然也应该配美人!这步摇母后赐给了上官婕妤,就是因为洛阳宫里其他庸脂俗粉都配不上它。我自己用一支也就够用了,这另外一支我索性也送给你了,否则没来由让别人辱没了它。十七娘,你我从今往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母后如何待上官婕妤,我也会如何待你。”

凌波慌忙站起身接过,仿佛受宠若惊似的取下了束发玉簪,把这翡翠垂珠步摇插在了头上。然而,她在心里却情不自禁地哀叹了一声。不久之前某人曾经说过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今儿个安乐公主居然也这么说,这岂不是表示,她如今是脚踏两只船?

端详着和自己相同发式相同步摇的凌波,安乐公主自然而然地露出了自得的表情:“十七娘,你是崇训的堂妹,也就和我的妹妹差不多。你别看这家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实不过是表面光鲜罢了。我这个公主实封不过三千户,比姑姑那五千户,八叔那一万户户差得远了,父皇母后就算有赏赐,总不成把家当统统搬给我吧!若是异日李重俊那贱奴成了太子,只怕就更没有我的活路了!”

这本朝以来公主都不过三百的实封,现在安乐公主都实封三千户了,居然还不满足!要知道,长宁公主才不过实封两千五百户,宜城公主定安公主甚至只有两千。再看看连这别居门前都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羽林军卫士,所有人都是持兵械护卫,和皇宫大内进本上没什么两样。这要是还没活路,她这个连县主头衔都丢了的可怜人难道就不要活了!

这种话凌波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却只得安慰说:“公主,谁不知道你是陛下和皇后最宠爱的公主,纵使卫王成了太子,难道还敢对你摆出太子的架子不成?公主本就是天生的富贵命,这开销之类的杂事让五哥处置就完了,操那个心岂不是累了自己?”

见安乐公主不置可否地撇嘴一笑,她知道这种奉承说多了,效果已经大大降低。忽然,她想到了太平公主之前提出的那个要求,心中猛地一动,顺势便拿出来试探一下:“说起来,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却只有公主邑司区区几个官员侍奉,比起那些可以随意置王府官的亲王嗣王郡王,实在是太寒碜了。若是公主也能够开府,岂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卫王他们分庭抗礼?”

话音刚落,安乐公主脸上的漫不经心一瞬间无影无踪,紧跟着便蹭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房间中踱了几步,她忽然神采飞扬地抚掌大笑道:“好,好,十七娘你果然是好主意!若是我也能开府,看还有谁敢小觑了我去!要是这样,我还愁什么钱不够用,但凡要当我这府官,先纳几十万钱来再说!”

此时此刻,饶是凌波一向善于隐藏心情,也实在难掩面上惊愕。要知道,这安乐公主对她说要当皇太女,她也只不过惊愕了一小会——有昔日君临天下的女皇在前,其他女人有勃勃野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太平公主要开府是为了招揽人才笼络人心,这一位金枝玉叶为的居然是……居然是发大财!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远?

安乐公主却没注意到凌波的变化,自顾自地全身心沉浸在这一条全新的致富捷径中。仅仅只是大略算了算,她就不由得喜形于色——果然,与其求父皇母后给自己增加实封,抑或是死缠烂打要求赏赐,还不如卖官鬻爵,这还真是一条好财路。

第八十八章 叹生不逢时

转眼间已经入了深秋,夏天洛水泛滥的情景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同时被人们淡忘的还有洛州牧李重俊和洛阳令秦牧的口舌官司。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御前官司,最后还是以秦牧的落败而告终。这并不是因为李重俊乃是入主东宫呼声最高的皇子,而是因为武三思的授意。然而,在这么闹了一闹之后,五王势力进一步缩水,如今尚留在洛阳的只有一个改姓韦氏的桓彦范了。

百姓记住的只有一个临淄郡王李隆基。在官府拖沓撒手不管的时候,只有这位郡王亲自派出人手帮助洛水周边的百姓重回家园,并亲自上书平抑物价。如此等等举措传开之后,人们自然传颂临淄郡王贤德。爱屋及乌之下,某家帮助这位郡王以低价出卖各种必需品的开洋商行,则是在百姓中间建立起了极高的声望,不少人就是买个针头线脑也乐意专门跑一趟南市。

十月十五又是永嘉楼出新酒的日子,一楼到三楼再次被忠实的酒客们挤了个严严实实。而三楼某个平日一直闲置的包厢中,这一天也再次被一对男女给占据了去。面对醇香扑鼻的新酒,两人却谁都没上心,一个心不在焉地瞧着窗外,一个在那里用银箸拨动着桌上的一碟花生米。

终于,年轻男子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僵硬的沉寂:“十七娘,前几天我让人送过去的羌笛你可收到了?”

凌波这才收回了目光,懒洋洋地瞥了对面的李隆基一眼。要说这几个月她几乎就没怎么过上安生日子,自家房子火烧水淹,结果她先后在太平公主第、安乐公主第、相王第和洛阳宫四个地方一圈住了下来,前几天才好不容易回到家里。

没来由收到李隆基送来的礼物时,她还觉得莫名其妙。考虑到李隆基深通音律,料想大约是一时兴起,而那羌笛只是用油竹所制,应该不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她方才收下了。于是,想到自己无端上了李隆基的贼船,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嘲讽的大好机会。

“三哥送礼一向求的是名贵,怎么会想到送一支不值钱的羌笛来?”

李隆基面色古怪地凝视着凌波,半晌方才苦笑了一声:“若是裴兄弟听到他托人好容易送回来的羌笛居然被你说成不值钱的玩意,不知道是不是会在庭州怅然若失?”

那支羌笛……居然是裴愿送的!凌波一瞬间惊醒了过来,心中不禁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惊喜,紧跟着便是一阵难以抑制的恼怒,因而立刻怒气冲冲地瞪着李隆基:“既然是他送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这时候,李隆基的表情顿时更古怪了:“裴兄弟在盒子的夹层里还捎带了一封信,难道你没看见?”

天哪,因为是李隆基送来的东西,她不知道随手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去了,这下真的糟糕了!一时间,她不由得对某人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偏偏不能露出来——该死的裴愿,既然送东西,只要让罗琦直接送到她这里不就好了,干吗还非得绕一个圈子!还有对面这个该死的家伙,送礼的时候就不能说清楚吗,难道是存心瞧他的笑话?

这么一搅和,原本僵硬的气氛一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某种程度的剑拔弩张。好在李隆基没打算一直在人家的怒视底下过日子,很快就干咳一声岔转了话题:“十七娘,上次我去见了皇祖母之后,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听说你住在宫里的时候曾经去探望过几次,你觉得她能否撑过今年?”

想到那一位已经满头银丝满脸皱纹的女皇,凌波没来由心中一跳,竟是破天荒没有嘲笑对方那犹犹豫豫的表情。此番进宫十几天,她都是住在上官婉儿的仙居殿中,而没有回到以前的旧居临波阁,甚至还在韦后的亿岁殿盘桓了一晚上。而当上阳宫传出女皇病重的时候,她又成了前去探望的不二人选,前前后后去过好几次。

当然,这差事不是那么好做的。要不是她神经坚韧,每一次回来面对的三堂会审就足以把人给逼疯了。皇帝李显虽说不是什么精明的人,但在面对女皇的事情上却会异常审慎,至于韦后和上官婉儿就更不用说了。要不是每次都是高力士和她同行,能够有个人帮忙仔仔细细地推敲着所有细节问题,她哪里能撑得住。

有些事情是女皇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些事情是她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就好比说女皇身边那个云娘,她已经眼馋很久了。问题是这样一个曾经在女皇身边贴身侍奉的老宫人,凭借她这么一个小小县主的能耐根本弄不出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有那云娘自己的意愿。

思量着这些,凌波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怕大限之日就在这一个月内了。”

虽然心中已经隐约有数,但是,听到凌波这样断言,李隆基仍是为之色变。对于这么一个君临天下冷酷无情的祖母,他素来是敬畏多过痛恨,尤其是那句“吾家千里驹”的赞许,至今仍是促使他无法安分守己的一种驱动力。这样一个曾经强大得他只能够仰视的人物,如今真的要死了?

“一代女皇……”

听到李隆基的喃喃自语,凌波不自觉地朝他看去,一时间竟有一种错觉。他的人虽然坐在这里,但眼神心神仿佛已经飞到了极远的地方,神情中隐隐流露出一丝追忆,一丝惘然,一丝叹息……最不可思议的是,似乎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甘。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太医说女皇的大限之日很可能就在旬日之内时,就连李显这个亲生儿子也是如释重负多过悲伤,太平公主也仅仅是掬了一把伤心之泪,就是相王李旦这个表现得最悲伤的人,也不曾有这样复杂的情绪,李隆基这是在不甘什么?

生不逢时,没能和女皇作对手?

她鬼使神差地从那怅然若失的表情中读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大惊之后不由暗叹自己多心。女皇天下的时代就算已经结束,如今的李唐也轮不到李隆基做主,他上头除了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之外,还有一个正统天子李显呢!

第八十九章 第一场雪和最后一场雪

应天皇帝,顺圣皇后。

这两个新鲜出炉的称呼足以和当年的天皇天后媲美,在洛阳乃至天下都引起了颇大的骚动。而后帝后又是谒太庙,又是再次大赦天下,又给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一同加实封直至万户……林林总总的事件让人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忙碌的官员们甚至连走路都是小跑的,唯恐错过了任何十万火急的大事。

而真正的大事也终于在这天寒地冻的十一月来临了——十一月十六日,昔日君临天下的女皇在子孙的陪伴下,光明正大地从上阳宫观风殿乘辇来到了仙居院。她用最后一丝气力看了一眼四周的景致,又看了一眼两儿一女,随即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她就要去黄泉了么?阔别多年的丈夫,那犹在襁褓中就被她亲手掐死的长女,她曾经疼爱过的儿子弘和贤,还有死在她手上的几个媳妇和孙儿孙女……她这双手上沾满了无数政敌的鲜血,同时亦沾染了无数亲人的鲜血。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目光永远都朝着前方,永远不会朝后看,但在这几个月中,她每晚睡梦中梦到的却都是那些血淋淋的往事。

周遭的眼神中流露出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分辨什么,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目光授意身边的云娘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交给李显,旋即便望着阴沉的天空闭上了眼睛。

已经下雪了,这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雪。

这一天,李家和武家的后辈们都挤在这里,不管他们往日对女皇是怨恨是钦佩是憎恶还是崇敬,此刻都正在目送女皇走完最后一程。一阵寒风刮过,站在安乐公主身边的凌波不由悄悄瑟缩了一下脖子。

她死去的父亲如今爵位只是国公,她也不再是县主,此刻原本应该挤在那几十个武家千金之中,谁知道安乐公主硬要在众人前头表示亲近,于是她只得顶着无数刺眼的目光站在这里。在她左侧不远处的地方站着相王李旦和他的儿子们,那位老好人的脸上尽是悲戚之色,双肩亦是轻轻起伏着,仿佛是强耐着才没有大放悲声。然而,李隆基却躲在李旦身后,她根本瞧不见他的脸色。

“母皇……母皇!”

凌波正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猛地听见这么一声,心神立刻回归原位。眼见得无数人开始痛哭流涕大放悲声,旁边的安乐公主也开始掩面干嚎,她赶紧配合着滚落了一串眼泪,心中却是感慨大过悲伤,敬畏大过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