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那面色忧虑的中年妇人已是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见凌波起立相迎,她脸上的笑容便有几分尴尬:“十七……郎,十九娘嚷嚷着长安城呆腻了,所以我只能带着她出来转转。其他的地方不好去,也只有想着你……”

“婶子你就不用说了,都是一家人,犯不着那么见外。”

凌波微微颔首,见少女微微撅嘴满脸不快,便拉着她在身旁坐下。她当然知道什么呆腻了肯定是假话,如今武家宗族中,老一辈的只剩下武攸绪和武攸暨两人,年轻一辈的也一样凤毛麟角,恨不得抱成一团好度过严冬。除非是局势险恶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否则是这一对没了当家人的母女怎会在这个当口离开长安城?

随着这一对母女进入酒肆,紧跟着就有二三十个护卫拥了进来。瞧见这光景,刚刚还在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的商旅汉子们知道不对劲,一个个脚底抹油会了账便溜之大吉,就连几个侍酒的胡姬也蹑手蹑脚一一退了。曼雪冷眼瞧着腻在年轻公子怀中的那个少女,忍不住低哼了一声,这才不甘心地甩手退去了后头。

直到护卫把守住了各处,杨氏方才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忧心忡忡,竟是朝凌波裣衽深深行了一礼,被托了一把之后方才抹起了眼泪:“十七娘,不是我老脸厚,实在是在长安城被人挤兑得没了办法。十九娘的爹爹早就去世了,我们母女俩素来便是没人注意的,可不久前不知道是谁传出了乱七八糟的话,说是太子看中了十九娘,要纳为良媛……我这又惊又怕,索性找了个借口带她出来,希望你能收留我们一阵子。”

“十七姐,你就收留了我好不好?”武明秀扬着头抱着凌波的胳膊,娇声说道,“十七姐,我听说庭州那里漂亮得很,你带我去那里好好看看好不好?我也要看雪山,听羌笛……”

“十九娘!”杨氏眉头大皱,一口截断了武明秀的话,这才对凌波歉然道,“十七娘,看你这行色应当是回长安。我和十九娘也不敢耽误你的行程,只希望你能派个人搭把手,让我们在庭州安然避过这一段时间。”

第二百零一章 人走茶凉的破败的破败

由于自幼没了爹娘养在深宫,因此凌波对于宗族素来没有多大归属感。都是姓武的人,彼此之间却还得分着贵贱闻达,来往之时都是阿谀之词横飞,前倨后恭更是常有的事,看着怎的不叫人厌弃?因此,即便她和武明秀是嫡亲的堂姐妹,杨氏更是她的嫡亲婶娘,但她往日也就是节庆时见面点个头,送礼不缺礼数不缺而已。

然而,如今别人可怜巴巴地为着这事情求上了门,她却有些不好推托。想想这母女二人长途跋涉来到了凉州,甚至还打算继续西行到庭州那地方去,她的心渐渐软了。见武明秀拽着自己的手不肯放,两眼水盈盈的仿佛要哭出来,她不由得想到了当初在宫中那个受人冷落的可怜小女孩——从这一点来说,她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武明秀还有母亲和两个弟弟,她却一无凭恃。

“庭州也不是世外桃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解释道,“我此次之所以会离开庭州往长安去,就是因为那边要打仗了。据可靠消息,东突厥默啜大约会起兵攻突骑施,到了那时候,庭州附近必定是烽烟处处不得消停。你们孤儿寡母万一走到半路就遇到战事,那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且,这西域一路上多有马贼盗匪等等,你们带的这二三十人很难保得了安全。”

杨氏听得面容惨变,而武明秀也不禁耷拉了脑袋低声嘟囔了起来:“可十七姐你从西域过来,分明也没带几个人,还不是到了凉州……”

“十九娘,不要胡说八道,你十七姐是好意!”杨氏猛地从震惊中回过了神,立刻狠狠瞪了武明秀一眼。然而,原以为必定走得通的路一下子被完全堵住,她脸上便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若是这样,那我和十九娘只能回并州老家祖宅了。”

见杨氏神情黯然,武明秀却是气鼓鼓的,凌波不由晒然一笑,旋即问道:“婶娘,十九娘如今尚未及笄,按理婚配之事也还早,那些混帐话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还不是上次人家去曲江池游玩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太子微服出游,就说了几句话而已!”武明秀嗔怒地一跺脚,竟是反身来到了凌波的背后,讨好似的抱住了她的双肩,“十七姐,我不想回并州那个没趣的地方。既然庭州去不成,你又要回长安,索性带着我和娘亲一道上路吧!我和娘亲走得急,昕忠和信忠都还在长安,我也不放心!再说了,十七姐你那么大的本事,只要你回去之后帮我们一把,一定不会有人再敢胡说八道的!”

“小妮子,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凌波苦笑着拍了拍肩头的那只手,见杨氏用乞求的目光望着自己,也就懒得再隐瞒什么,“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想回去的。婶娘和十九娘若是想过太平日子,那便回并州。若是想留在长安……那便搬来和我同住吧。只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于你们来说未必是好事。”

话音刚落,武明秀便兴高采烈地嚷嚷了起来:“十七姐,你真是太好了!你那么聪明,跟着你肯定没错!”

瞧见杨氏一瞬间轻松下来的表情,凌波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谬感——长安城是一等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拥有的不过是当年长袖善舞积攒下来的人脉和家财。当初那么谨慎选择,几乎没有太大的错招,到头来却葬送了上官婉儿的性命,如今这对母女为何又心甘情愿地把一门荣辱交到了她的手中?

听到杨氏说已经包下了城西一整座客栈,凌波便索性从眼下住的地方搬了过去。两边并在一起,护卫便有将近四十个人,还有一辆坚实便于行路的马车。闻听不必继续西行,护送杨氏和武明秀的一群护卫都松了一口大气。不少人都是生平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身手是一回事,前途未明又是另一回事,谁也不愿意离开繁华的中原,一头扎进西域那个遥远的地方。

于是,在丝毫没有惊动凉州都督府的情况下,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起行出发折回长安。这一路上,兴致高昂的武明秀执意不肯坐在马车中受那颠簸之苦,而是换上男子的衣衫和凌波并行,兴致勃勃地询问着塞外风光,憧憬之色溢于言表。然而,走了大半个月即将进入雍州地界的时候,她却忽然迸出了一句话。

“十七姐,那次我撞见太子的时候,曾经见到他身旁还有一个很是漂亮的美男子,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徐瑞昌!”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凌波的面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而是兴高采烈地说,“那人似乎认识十七姐,还笑着对我说,我和当初的十七姐很像。他还感慨了一句,说是十七姐决不会一直呆在庭州那样一成不变的地方,一定会回长安来。这下可真是让他说中了!”

徐瑞昌……

这个已经刻意淡忘的名字一瞬间浮上心头,带来的却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凌波一直看不透这个人,哪怕这个人曾经用极其卑微的神气试图爬上她的床,哪怕这个人曾经毕恭毕敬地俯首叩拜,哪怕这个人曾经毫不犹豫地听从她的任何一个指派……然而只是倏忽间的不在意,他就忽然飞上了更高的枝头,摇身一变恢复了本性,而且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过往的痕迹。

如果说从陈珞身上还能看出贵公子沦落为奴的挣扎,继而又赤裸裸地表现出了向上爬的意愿,那么瑞昌就是一团迷雾,一团根本看不清的迷雾。她实在不明白,这样一个人在李隆基身边究竟想做什么,究竟能做什么。

通过长安金光门,重新踏上了那条长安第一街,凌波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放眼看去还是那种仿佛亘古不变的森严帝都气象,似乎和以往每次归来的时候都没有任何不同,可曾经主宰这里的人却已经换了一拨,掐得死去活来的人也已经换了一拨,甚至是街头上行走的人们也换了一拨。一朝天子一朝臣,时隔一年多再次回来,她又要为自己的命运挣扎了。

由于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因此她和杨氏母女径直来到平康坊那座依旧光鲜的永年县主第的时候,敲了好一会儿门方才有人答应。那门只打开了一条缝,探出脑袋的人脸上赫然是睡眼惺忪,打量了好一阵方才不耐烦地说道:“我家主人已经去庭州了,请回吧!”

尽管凌波料到自己不在家,家中人必定会懈怠,但看到这幅模样,她依旧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随口吩咐了一声,后头的武宇和武宙两人便大步上前,将大门完全推开,这才一左一右退到了门前立定。此时此刻,那应门的下人方才觉得不对劲,细细一瞧登时大惊失色,退后两步便转身撒丫子跑了回去。

“来人哪,快来人哪,县主回来了!”

主人的归来让这座沉寂了很久的大宅子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由于年迈的楚南已经回了洛阳田庄养老,陈珞陈莞兄妹和朱颜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紫陌又被凌波带去了庭州,这留守的总管楚山乃是楚南的儿子,原本就不善于事务,哪怕加上曾经在凌波身边学了好几年的喜儿以及熙娘舒娘也是没法照顾齐全,最后索性把大多数仆从遣散,只留下少许十几个人。可以说,这座昔日光鲜亮丽的大宅门,现如今比当初洛阳修行坊那座老宅还要显得破落黯淡。

武明秀以前只跟杨氏来过这里一次,那时候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到处都是衣紫着绯的高官,到处都是遍体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贵妇,谁知道一转眼间这里便是如是光景。她虽则年纪还小,但自幼没了父亲,懂事比寻常人都早,眼珠子骨碌一转便醒悟到了此中关键,面色就有些不自然。

凌波昔日何等风光,离开了长安城之后尚不免如此光景,她不过是个更微不足道的武氏千金,甚至连个县主都不是,将来嫁人之后岂不是更惨?

四十余人进了平康坊永年县主第,消息灵通的各家权贵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有些人轻蔑地撇撇嘴不放在心上,有的人若有所思眉头轻皱,有的怒气咻咻迁怒于人,有的却是晒然一笑心有所动……然而,相比这些心思太重的人,当李旦得知凌波连事先通知都没有就回到长安,气恼之余却是笑了起来。

“十七娘那个丫头,嫁了人还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朕看她多半是和裴郎闹了别扭,私底下悄悄跑了出来找朕做主!若是朕见到她,非得好好教训她一番不可!这不用侍奉公婆立规矩,除了那些公主,天下还有哪个媳妇比她更自在?”

对于李旦的这种解释,太平公主却只是微微一笑,便拈着棋子轻轻拍在了棋盘上——裴愿那个傻小子得了这样一个媳妇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闹别扭闹到把人逼出了庭州?

第二百零二章 地位的变化

武后大修大明宫,登基称帝之后又长年留在洛阳;之后中宗李显即位,回长安之后喜爱大明宫奢华,多半时间也都住在大明宫,因此太极宫除了太极殿之外,其他宫宇尽管年年修缮,却都是常常空置。直到如今众望所归的李旦即位,以为大明宫太过奢糜,一力住回了太极宫立政殿,这太极宫方才重新热闹了起来。而入主东宫的李隆基居明德殿,父子之间只隔着数道宫墙,但有了那君臣之别,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好似比以往隔着好几条街更远。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凌波便驱车前往太极宫谒见。然而,俗话说物事仍在人事已非,这把守宫门的羽林军早已是换了一拨,硬是将她拦了下来,道是如今宫禁整肃,亲王县主非召唤不得随意入宫。面对这种情形,凌波昂首看着那安上门上头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面上露出了几许讥诮。

她还真是无知,还以为这是以前出入宫禁畅通无阻的时候么?

转过身正打算吩咐打道回府,她便看到武宇等几个护卫的面上全都是充斥着不忿之色,不禁眉头一挑。就在这时,面前宽敞的春明大街上忽然传来了滚滚车轱辘的声音,很快就有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面前。看见那熟悉的厌翟车,她的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某个艳光逼人不可一世的人影——曾几何时,这厌翟车已经淡出视线很久了。

从厌翟车上当先下来的是一个道装女子,只见她头戴玉叶金冠,紫褐色的道袍下系着一条绛红裙,肩头披着一袭九色离罗帔,唇不点朱,面不涂粉,那庄重的装束却遮不住天生丽质,犹显妩媚风情。凌波正觉得这一位有些眼熟,仿佛见过,却不想对方看到她更是眼前一亮,竟是撇下其他人又惊又喜地赶了过来。

“十七姐,你竟是从庭州回来了!”那道装女子一把拉着凌波的手,欢喜地在那脸上瞅了许久,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不认得我了不成?我是阿九,当初的崇昌县主。”

凌波这才恍然大悟,能够做厌翟车的自然都是公主之尊,昔日那位不起眼的崇昌县主,如今却已经是玉真公主了。只是想不到玉真公主比她还小大半岁,年华正好的时候居然肯出家当女道士,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到这一位是公主,她原想抽出手来补一下礼数,却不料玉真公主执意不肯,硬是一口一个十七姐的叫着,末了还嗔怒地对那些卫士喝了一句。

“永年县主可是父皇和太子的恩人,别说出入宫禁,就是父皇看到她也是当女儿相待的,尔等居然敢如此无礼!”

喝斥之后,她便不管不顾地拉着凌波进了安上门,过桥穿过长乐门,她这才止住了步子,笑吟吟地说,“这一年多不见,十七姐你竟是黑了好些,不过人倒是丰腴了不少,想不到就连性子也更像贤妻良母了。要说那些卫士们虽说司职守卫宫阙,却都是一样狗眼看人低的性子,想当初我还是县主的时候,一样都得看他们的脸色。可是……”

她略微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对于父皇来说,十七姐你是不同的。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父皇这一年多老是念叨着你,就是我们几个嫡亲女儿也觉得羡慕。你这回既然都回了长安,索性把裴郎君一起调回来吧!西边有什么好,听说如今又开始打仗了,在长安城大伙儿团聚在一起不好么?有你在,三哥也能够多个排遣的地方,你不知道,他现如今连个说话人也没有,心里有多苦……”

见玉真公主的声调越来越低,最后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黯然,凌波不禁心中一跳,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别说我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横竖嫁了人,还不是他说怎样就怎样?倒是公主你怎么会想着出家当女道士?”

“叫什么公主,多见外,十七姐你叫我阿九就成了!再说,女道士有什么不好?”玉真公主晒然一笑,轻松写意地眨了眨眼睛,“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高门大族之中规矩多,未必喜欢迎一个公主回家供着。再说,如今是公主,天知道异日算得了什么?昔日长宁安乐两位公主何等风光,可现在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地离开长安,跟随夫婿去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她的刺史夫人;另一个干脆是死无全尸。我早就看开了,任事不管逍遥度日,管他春夏与秋冬!”

“你倒是豁达。”

玉真公主提到昔日旧人,凌波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心中也赞赏玉真公主想得透彻。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最后她拗不过玉真公主的执意,只好唤她作阿九,及至来到立政殿前头时,玉真公主竟是不让人通报,带着她大大咧咧地闯了进去。

“父皇,父皇!”

李旦手拈棋子正思索下头一步该如何走,乍然听到这声音,手中棋子忽然掉了下来,恰是乱了棋局。情知这盘棋是下不成了,他只得对面前的太平公主摇头一笑,气恼地说道:“阿九就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每次都是不让人通报直闯而入,朕说了她无数次她就是不听!以后朕一定得严令外头那些人,不能随便放这丫头进来捣乱!”

太平公主闻言莞尔,正欲答话,眼尖的她却瞥见玉真公主拽着一个人进来,于是便改口笑道:“这一回八哥可是错怪阿九了,她可是带了一个故人来看你呢!”

这时候,李旦也看见了凌波,立时眉开眼笑,刚刚那一丁点抱怨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不等凌波下拜行礼便连连摆手道:“十七娘,你许久不回来,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规矩!你这一走就是一年多,而且还去的那么远,除了写信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快过来,让朕看看你是黑了还是瘦了!”

“八哥,你这话要是给裴郎听到了,必定会气急败坏。好容易娶到这么一个聪慧的妻子,他必定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十七娘怎么可能黑了瘦了?”太平公主笑着站起身来,上前拉着凌波来到李旦跟前,又添了一句促狭的话,“你该问问十七娘,这一路奔波回来对身体有什么干碍,毕竟她都年纪不小了。”

被这么两位一取笑,凌波满心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又羞又恼。和玉真公主一道坐下,她少不得打叠精神应付问题层出不穷的李旦,间中还得提防太平公主时不时窜出来的古怪问题。等到人家都关怀起了她为何到现在还不曾有一男半女的时候,她更是无言以对。

这生孩子的事情得看机缘,她有什么办法?

四个人其乐融融说了一会话,恰有人来报说是东宫太子听说永年县主来了,正离了东宫朝这边过来。闻听此语,太平公主便站起身来,借故说是家里还有几件没办的事情,施施然起身离去。她这么一走,李旦的面色便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就笑道:“三郎倒是好快的耳报神,十七娘你才坐下没多久他就知道了。你们俩也好久没见了,待会你也去东宫坐坐,顺便见见你三嫂和武承徽。”

凌波答应了一声,却觉得李旦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见玉真公主亦是笑得勉强,她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这对父子之间已经有了一道不小的隔阂。果然,不多时李隆基就到了,相比从前父子之间的无话不说,现如今却总好似少了什么,就连她这个外人坐在当中也觉得很有些不自在。等到李旦露出倦色,她便与李隆基和玉真公主一同告辞离开。

穿过归仁门进入东宫地界,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隆基忽然开口说道:“父皇已经下旨追复上官昭容,谥号定了惠文。我知道你必定不肯让上官昭容迁葬定陵,所以只是命人修缮了上官家的祖坟。”

凌波斜睨了李隆基一眼,没有接话茬。见这两个人中间气氛僵得很,玉真公主屡次想从旁插话转圜,却被李隆基用目光止住。于是,满心郁闷的她来到东宫门口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气咻咻地打道回了道观。

“阿九一向便是敢爱敢恨的脾气,十七娘你以后多多包涵她一些。”

进了东宫,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李隆基便借事忙回了明德殿,只命宫人带凌波去宜春宫见王宁和陈莞。当凌波再次见到如今已经是太子妃的王宁时,却发现往日丰腴的王宁消瘦了许多,眼神中更是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才说了几句话,王宁就命人去唤陈莞,自己却借口身体不适避开了去。而陈莞一进来便急匆匆地奔到了她的面前,双膝一软跪在了她的跟前。

“小姐,太子如今岌岌可危,你一定要救救他!”

第二百零三章 翻脸

“你这是干什么!”

凌波一下子恼了,当下便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旁边的几子上:“你曾经说过不想嫁人为妾,我答应了你!你说喜欢太子,我虽然不乐意,但还是让你改姓了武氏,把你送入了东宫!如今你已经是东宫正五品承徽,见到旧主就星星念念只记得他不成?陈莞,你以前的聪慧灵巧到哪里去了?你以前的泼辣大胆到哪里去了?你以前的坚韧不拔到哪里去了?”

陈莞原打算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求得凌波允诺帮忙,却不料旧日主人陡然翻脸。呆呆地跪在那里愣了一会,她便挣扎着站起身来,却不敢直视凌波的眼睛。当初认定了那个人的时候,她总是认为自己是不同的。然而,自打进入了东宫,自打看到了那些或美艳或妩媚或妖娆或贤惠的莺莺燕燕,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方向。若不是凌波送她的那个武姓,只怕她就连那个潞州的舞姬都不如。即便他流连在她身上的时候极其有限,但她已经陷落了一颗芳心,再也难以自拔。

“小姐……我知道我错了,可就像是小姐说的,我已经是东宫承徽,他便是我一辈子的良人。在他这个位子上,只能进不能退。自古以来,还从未有废太子能得善终的。小姐可知道,他如今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整个东宫中不知道有镇国太平公主多少眼线……小姐,昔日立有大功的那几个人虽然受到重用,但却不及太平公主提拔上来的人,太子凡事都得战战兢兢。若是再这样下去,小姐你昔日的功夫岂不是白费?小姐,哪怕就算是为了裴大人和裴公子,你也不能袖手不管啊!”

“昔日的功夫?我昔日本就是看错了人,那得怪我自己。”凌波冷笑一声,但一想到自己那个一门心思做官的公公,脑袋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但口中却依旧不肯承认,“至于裴氏一门素来是陛下所重,就算出事也未必会受到牵连。”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陈莞猛地下定了决心,口气又冷峻了下来,“陛下只要在一天,裴氏自然会风光一天,但小姐难道就没有想到过异日?小姐当初在那样伤心的时候,也不曾阻过三郎他入主东宫,不就是认为他有足够的才干匹配储君之位么?当初大灾之年小姐尚知道送钱舍粥,眼下看到天下可能再起变乱,难道就真的无动于衷……”

“别说了!”

凌波一把将手中那个刑窑白瓷茶盏砸在了地上,怒气冲冲地打断了陈莞的话。然而,看着那张抿着嘴异常倔强的脸,她的后半截话却咽了回去。她当然不是那种大义凛然体察民生疾苦的人,也不是什么能够既往不咎一笑泯恩仇的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记挂恩情憎恨背叛的女人,一个喜欢一家人能够太太平平过日子的女人,一个希望能够不被强权左右的女人……然而,事实上,面对那迎面而来的汹涌大潮,随波逐流仿佛只是妄想。

“他眼下真有那么狼狈么?”

听到这一句话,陈莞又惊又喜,连忙打迭起精神答道:“太子自从入主东宫之后,在大事小事上和镇国太平公主常有争执,公主毕竟是大长公主,是长辈,所以太子自然处于劣势。前些日子姚相公和宋相公好容易说动陛下,让她居洛阳封地,谁知道公主不过是病了一场来信哭诉一番,那两位背了离间皇亲的罪名,险些连性命都葬送了。如今政事堂七位相公,四位出自公主门下,太子要不是有人望,还有薛大人素来心向于太子,只怕这储君之位早就动摇不保了。”

尽管对太平公主素来忌惮,尽管知道这位女皇之女深藏内敛手段莫测,但凌波却不认为李隆基会真的在太平公主面前全无还手之力。尤其是陈莞说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和李隆基依旧保持着密切往来,就更证明了李隆基尽管被人监视,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监视别人。她倒是认为,因为李隆基前一次兵谏逼宫太过猝不及防,在某些人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如今为了消除这种影响,某人更像是在蓄意扮可怜。

于是,再又问了几句之后,她便打发走了陈莞。尽管昔日主仆情深,但如今面前赫然是一个一心只为了丈夫着想的痴心女子,而不是想要和她叙旧情的心腹婢女,所以她着实是意兴阑珊。闷坐了片刻,她起身欲走,却不料刚刚病遁的王宁又折返了来。

“不管武承徽说了什么,十七娘你都不必放在心上。”此时的王宁虽然脸色苍白,却有一种不容轻亵的气度,“作为太子的女人,要做的就只是侍奉好丈夫,而不是白操心。当初那样艰险的情形三郎都能够挺下来,如今就更不用说了。十七娘,恕我说一句难听话,除了你之外,武家人的名声并不好听,东宫已经有两位武姓女,若是再有,别人会怎么看待太子?”

凌波以前戏称过王宁是贤内助,而且也知道其对李隆基的一群姬妾一视同仁,所以此时听到这种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却大违贤妻之道的警告,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很是纳闷。

就算是陈莞,那也是李旦允准李隆基自个喜欢,她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至于另一个姓武的女人就和她更没有关系了。这王宁不阴不阳说这种话,究竟在暗示什么?然而,她很快就得到了一个让她愕然的答案。

“先头有谣言说三郎看中了已故恒安王的独女,后来又说什么那个丫头为了躲避太子远远地离开了长安,可现如今她又住到了你的家里。太子广纳后宫开枝散叶是好事,但我不希望有人耍弄这样的手段。十七娘,三郎昔日功成是你鼎力相助,这情分我会永远铭记在心。不过,你如今已经嫁人,便应该相夫教子太太平平过日子,别像以往那样冒险。女人终究是女人,先头那么多烜赫一时的女人,如今还不是都成了一颗颗陨落的流星?”

若不是王宁说完这话转身就走,凌波先头又已经砸了手头的邢窑白瓷盏,一时半会找不到什么趁手的东西,她恨不得寻一样什么东西冲着那背影狠狠砸过去。这算是什么意思?就是当初她也不曾对李三郎生出一丁点遐思,更别提现在了!武家确实已经不可避免地式微,但就算那样,和她这个已经嫁人的小小县主何干?和那对早就失去了顶梁柱,差点仓皇逃到庭州去的母女何干?

于是,东宫的属官和内侍宫人就看到了全都看到某个铁青着脸气咻咻的少妇从宜春宫中走出来,二话不说就出了嘉德门。而太极宫外围的官员和卫士也看到了这样一幕情景,不免相互打听了一下。当年轻资历浅的从年长资历深的人那里得知了那个少妇的名字,并体会到那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心里全都多了几许惊骇。

原本只有权贵方才知道的消息如同旋风一般传遍了全城——那个永远站在优势者一方的墙头草又回来了!

当然,对于太子妃王宁和永年县主武凌波究竟在宜春宫中争吵了什么,谁都不清楚。但是,某个被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的可怜邢窑白瓷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而两个当事者的脸色也很可以说明问题。至于也曾经见过凌波的那位武承徽……由于身份过于低微,所以几乎所有的传言中都把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给忽略了。

在那座兴道坊再次扩建了一倍的豪宅中,太平公主便似笑非笑地对崔湜说道:“十七娘是个怪人。当初她会因为看不惯你这个人而拒绝崔家的婚事,后来又会在那么多人里头单单挑中裴愿那个傻小子,足可见认死理这三个字。她和上官婉儿情分非常,三郎心怀愧疚不敢见她,王宁居然还和她吵成了这幅样子,那贤内助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

崔湜先后跟了武三思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算是第三任主人,如今赫然又坐稳了宰相之位。此时,听太平公主如此直言不讳,他的心里颇有些气恼,但还是摆出了宰相风度:“陛下对公主言听计从,太子凭什么也越不过公主这个姑母去,就算有永年县主也是一样。不过,当初上官昭容横死,永年县主也不曾干预立太子的事,这是否真的闹翻还未必可知。”

“她那时候不出面是聪明之举,那是识时务。”太平公主斜睨了崔湜一眼,随手放下了手中那卷书,“澄澜,你若想稳稳当当做你的宰相,就收起那些小家子气,不用故作聪明地和我点明这些,我还不至于如此轻信。”见崔湜慌忙起身谢罪,她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三郎当初固然是有大功,但他太年轻太激进。他也不想想,放着一个能发动兵谏逼宫的太子,就是圣明天子也容忍不得!”

第二百零四章 媳妇见公婆

作为媳妇,回长安见的第一拨人不是公婆,这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是有违孝道。然而,裴伷先并非那种斤斤计较礼数的人,自然不会对媳妇的姗姗来迟有什么怨言;至于阿史那伊娜就更不用说了,她虽有一个继子一个亲生儿子,却没有女儿,一直都拿媳妇当作女儿看待,这久别重逢少不得拉着手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子,然后才用某种期待的目光扫了一眼凌波依旧平坦的小腹。

这都一年多了,怎得还不见动静?

对于妻子这种毫不掩饰的目光,裴伷先不禁咳嗽了一声,暗示阿史那伊娜先退下。直到妻子不情不愿地掩上门出去,他这才说道:“二郎的婚事虽说仓促,但既然是广邀宾客,又有岳丈亲自出面,还有钦化可汗和各部首领列席,也不怕族里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人多嘴多舌。”

说到那些宗族长老,裴伷先露出了不加掩饰的轻蔑。想当初伯父裴炎当宰相的时候那些人阿谀奉承,伯父被杀他被流放的时候这些人却又翻脸无情,如今裴家一门重新起复之后居然还敢对他指手画脚,以为他还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小伙子么?他娶了一个出身西突厥的妻子又怎么样,他的次子娶了一个并非良籍出身的妻子又怎么样?他早就看清了,真正遇到大变的时候,世家子弟的尊荣什么都算不上!

听了公公的这番言语,凌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但公公和婆婆尚在,就算那次是阿史那献忠不按常理出牌,但她和裴愿也逃不了责任。可还不等她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开口劝说公公抽身而退,却不料裴伷先又是洋洋洒洒一大篇砸了下来。

“十七娘,我听人说,昨日你在东宫和太子妃发生过争执。你们吵了些什么我不想问,我只想说,太子是太子,太子妃是太子妃。太子并不是每件事情都做得对,但是对于眼下的大唐来说,任何其他人坐在这储君之位上,决不会比他做得更好。当初我在长安城遇险的时候,是你千方百计将我安排到了他那里,从那时候开始,我看清了他的气度,也看清了当今陛下的气度。陛下是仁厚天子,但陛下实在是太过仁厚了!”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裴伷先拿起旁边的茶盏随意呷了一口,欲要放下的时候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这么把茶盏捧在了眼前:“就如同这盏茶,虽然需要茶叶,但同样需要泉水,还需要各式各样的果子蜜饯,但是,各种东西的分量作用却各有不同。陛下执意一碗水端平,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永远无法一碗水端平。为那些冤死的人平反自然是好事,可陛下连李重俊这样犯上作乱的人都可以谥曰节愍,追赠太子,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

凌波此时也觉得坐不住,索性也站了起来。虽说面前的是长辈是公公,但她仍是觉得不吐不快,竟是也一样拿起了自己的茶盏,却是轻轻把盖子掀开放在了一边。

“公公刚刚说的话确实没错。但是,公公是否想过,太子原本犹如合上盖子的茶盏,内中是什么别人都看不清楚,陛下只觉得人体贴孝顺很有才能。可如今他却像是这掀开了盖子的茶盏,内中有什么东西都已经让人看清楚了。陛下如今不是相王而是天子,太子如今不是郡王而是太子,彼此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父子而是君臣,又岂能只怪陛下忘了昔日的旧事?”

裴伷先接下来本有一大堆话要说,此时却觉得口中一噎,长篇大论竟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见凌波的炯炯目光直视过来,他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放下茶盏便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忽然立定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十七娘,我不想以公公的身份强压你做出决定,但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认准的事情决不会改变,而我认准的人也决不会改变。你不要忘了,即便在当初那样混乱的情形下,太子也不曾狡兔死走狗烹把你抛出去平息众怒,相反则是宣扬你的赫赫功勋,这就表明太子并非没有容人之量。”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几许疲惫之色,轻轻摆了摆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就是了,朝夕请安就免了,我和伊娜都不是计较这一套的人。”

彼此的话都已经说透到了这个份上,凌波便只得裣衽行礼告退。心事重重的她出门下台阶时险些被绊了一下,好在身旁有人搀扶了一把这才站住了。直到这时候,她方才发现阿史那伊娜竟是一直都没走,就站在书房这边的廊下。

“婆婆……”

阿史那伊娜笑吟吟地挤了挤眼睛,把一件厚厚的裘皮帔子盖在了凌波的肩头,继而又轻轻拍了两下:“他说的话我不懂,又怕你们两个吵起来,所以就在外头听着。放心,你公公一向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他耳朵灵着呢!这长安城里头乱七八糟的名堂多,我也不懂,没法给你们出什么主意。我只说一句,你只要按照本心去做就好,别勉强自己!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大不了我捆了他跑回庭州继续放我们的牛羊,这个官我们不当了!”

凌波紧紧揪着那帔子的下角,忍不住轻轻咬住了嘴唇。不知不觉,她想到了去世多年的母亲,想到了死得不明不白的上官婉儿,登时再也克制不住心头激荡的情绪,一下子伸出双手抱住了阿史那伊娜的脖子,眼泪夺眶而出。

“呃……丫头你哭什么!”阿史那伊娜猝不及防之下遇到这么一遭,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但很快便放松了心情,轻轻地在凌波的背上拍了两下,口气变得柔和无比,“好啦好啦,我阿娜以前说过,遇到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大哭一场就是了。你这孩子就是什么事都自己藏着,也不知道找人分担分担,好歹我也是你婆婆呢!”

说这话的时候阿史那伊娜脸上尽是喜悦的笑容。她从来就想要一个女儿,奈何天不从人愿,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竟是个儿子。于是,女儿的那些撒娇体贴就都和她绝了缘,直到继子带回来这样一个漂亮媳妇,她方才得到了机会——这没办法打扮女儿她就打扮媳妇,没法子娇宠女儿她就娇宠媳妇,迟早得把当初那些缺憾弥补过来。

于是,好容易等凌波松开了双臂,她便掏出帕子在那张脸上擦了擦,这才嗔怪道:“看看,哭得和一只大花狸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公公和我欺负了你。这发髻也乱得不成样子,来来来,跟我回房去好好梳妆打扮一下……”

尽管知道自己这个婆婆在某些事情上极其可怕,但今天自己送上门去给人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凌波却没了往日那种畏之如虎的感觉。放眼整个天下,这当婆婆的给媳妇梳妆自然是稀罕事,甘之如饴则是更稀罕的事。到最后结好了发髻,戴好了所有的簪环首饰,铜镜中的阿史那伊娜竟是眉开眼笑,赫然是比她本人还欢喜。

用冷水敷了眼睛,又重新洗过脸匀过粉梳过妆,这告辞出门的时候凌波竟是比进门的时候更加容光焕发。上了马车,想起今天在公公和婆婆两边的不同遭遇,她只觉得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只好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除了公主下降,做媳妇的都得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可现在却是她住平康坊,裴伷先和阿史那伊娜夫妇住布政坊,别说外人看着古怪,就是她自己也觉得心里不舒坦。可今天这么一闹,似乎短时间之内搬到布政坊去也不那么现实,而她进进出出也不方便。

回到平康坊自家门前,随车的侍女便上前搀扶凌波下了马车。这时候,总管楚山一溜小跑迎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张金花请柬。等到主人下车站定,他便躬身双手呈上了那张请柬。

“县主,您早上一出去便有人送来了这个。来人说三月二十五乃是崔家老太君的生日,县主若是得空,请赏光前去坐一坐。”楚山一味低着头,没注意主人的脸色,稍稍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据说太平公主会亲自前往贺寿……”

不等楚山把话说完,凌波就冷冷地打断道:“我知道了。你带人到库房里头翻一翻,看有什么合适的东西,列成单子呈给我看。”

撇下楚山径直进门,直到进了书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凌波方才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怒色。上一次崔家那位老夫人过生日,她就是和太平公主一起登门贺寿,结果遭遇崔湜咄咄逼人的逼婚,那家伙这次居然还给她送请柬!崔湜当初不过是小小一个中书舍人,靠山先后倒台了两个,他却又攀上了一个,如今甚至贵为宰相,竟是可以比拟吕布那个三姓家奴!

她劈手将那请柬摔在了地上,怒气冲冲地踩了两脚,这才总算是平复了心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第二百零五章 寿筵背后的警告

博陵崔氏。执政宰相。

当两个因素齐集于一人之身的时候,那便如同在其人的头上笼罩了两个耀人的光环,足以让无数人为之倾倒。有人会鄙夷这种墙头草的行径,有人会轻蔑于其人的毫无风骨,但更多的人却只会羡慕崔湜能历经磨折屹立不倒。当然,如今长安城中能够逃过先头大劫而后摇身一变又扶摇直上的,并不止崔湜这么一个,还有窦怀贞崔日用等好几人。与这些朝廷高官相比,某个冠着武姓的好运女子也是有心人谈论的对象。

三月二十五恰好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大好日子,从一大早开始,崔家门口的那条巷子就开始热闹了起来。衣着光鲜的管事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候客人,写礼单的人几乎没有停歇的功夫,收礼的下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往日那些难得一见的高官贵妇,此时全都蜂拥而至,个个都是笑容可掬地向那位寿星老夫人拜寿贺喜。毕竟,这世上能像崔老夫人这般福禄寿齐全的着实是不多。

在这般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场景中,一辆簇新的白铜饰犊车停在崔家大门口。凌波在侍女搀扶下从车上下来,见周遭都是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不禁嗤笑了一声。她今天只穿了一件藕合纱衫,着了一条水墨画的藕色绫裙,什么珠玉晶耀的首饰全都不戴,也就是手指上那个翡翠指环算是最值钱的物事。和那些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女人比起来,她自是显得无比寒酸,就连接待的人也有些漫不经心的。

接礼单的管事瞅了一眼凌波素淡的服饰,原本心中有些轻蔑,可打开礼单一看上头那一长列东西,他登时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换上了一幅恭敬的笑脸,客客气气地亲自把人引到了贵宾云集的福寿堂。等到眼看人迈进门,他方才回转来,却仍是忍不住再次打开那礼单浏览了一遍,仍是忍不住咂舌不已。旁边两个帮着收礼单的下人觉得奇怪,左右凑过来也偷瞧了一番,这一看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白玉观音一尊,越窑青瓷瓷瓶一对,翡翠手镯一对,赤金点凤缀珠步摇一对,越州轻容十段,兖州镜花绫十段,恒州孔雀罗十段,荆州交梭縠子十段……仅仅是丝织物便有十几种,差不多是各道入贡的珍品都齐全了,就是宫中赏赐也未必有这样慷慨。

其中一个下人便掐着手心嘀咕道:“究竟是哪家家眷如此大方?”

那管事没好气地在礼单末尾的署名处指了指:“你瞎了眼么?这么大的字也看不见!那上头不是分明写了永年县主?”

对于别人的议论,凌波并不在意。礼单是楚山一手备办的,横竖库房里头积压着不少当初的东西,她便毫不吝啬地全都拿了出来。此时,见福寿堂中十几位贵妇三三两两地谈笑风生,却没几个是她认识的,她便自顾自地选了一个地方跪坐了下来,懒洋洋地呷着侍女送上来的茶,丝毫不理会四周那些打量猜度的目光。

“太平公主驾到!”

随着这个声音,福寿堂中一众贵妇慌忙迎了出去,落在最后的凌波随便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了。举目一瞧,她便看到身为主人的崔湜引着太平公主朝这边走来。隔着老远的距离就能看见太平公主发髻上那熠熠生辉的八凤衔珠钗和颈项上的牡丹式样镶红宝石项圈,端的是富贵豪奢之气扑面而来,即使是那纱衫绫裙也决不逊色于昔日安乐公主的百鸟羽裙。

尽管凌波把自己藏在人群之中,但太平公主何等眼力,进门之前只在左右略微扫了一眼便在众多的贵妇当中找到了凌波,于是便停步笑道:“十七娘只顾着躲在后头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

崔湜刚刚忙着接待一群宰相高官,此时听这么一说,又看到凌波从后头闪了出来,便换上了一幅亲切的笑容。他如今已经三十有八,但却保养得宜,依旧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与太平公主这么一前一后地站着,竟是犹如一对珠联璧合的璧人。等到凌波上来,他识趣地侧身往旁边退了一步。

宰相也不过正三品,凌波又不是普通的从二品县主,他可没有资格受她的拜礼。他和那丫头之间的恩怨错综复杂,但既然他如今的恩主太平公主仍然对那丫头有兴趣,他就最好装得大方一些。

作为大唐帝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甚至高过太子的人物,太平公主走到哪里都少不得有人趋奉。这一日虽是崔老夫人的寿筵,但拜寿过后,主角却变成了太平公主。觥筹交错之间,就连寿星翁本人都是亲自举杯为公主寿,就更不用说其它贵妇了。而坐在太平公主身侧的凌波自始至终都是维持着微微的笑容,却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酒酣耳热之际,凌波借故退席到院子里透了透气,才站定却发现那边高官云集的魁星堂中也有人偷偷逃席。等到那人近前,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了两下,再也维持不住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

那竟然是瑞昌——徐瑞昌!

“想不到县主也从中逃席了。”瑞昌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容,和往日那种卑微的笑毫不相同,就连那桃花眼仿佛也变得锐利了起来,“太子昨夜偶感风寒,所以便派了我前来为崔老夫人贺寿。内中阿谀之词横飞,我听着心有戚戚然,于是便出来了。”

凌波眉头一挑,随手折下了旁边的一根柳条,轻轻敲打着左手,冷笑一声道:“阿谀之词固然让人听着不耐烦,但似乎还不至于让你徐大人心有戚戚然吧?”

“旧日武三思李重俊韦庶人等等听过的阿谀之词比今日这些只怕要动听得多,一朝败亡却还是挫骨扬灰,如今崔相公听着这些却甘之如饴,我怎能不感到心有戚戚然?”瑞昌说着便往前进了几步,把自己和凌波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不足一尺,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他微微顿了一顿,又意味深长地道,“昔日托庇于县主门下,我受恩深重,所以今天有一件要事提醒。”

见凌波面露警惕之色,他便退后一步,行了一个极其郑重地大揖,直起腰后方才平静地解释道:“陛下即位不久,郑愔便煽动谯王李重福谋反,事败之后被诛九族。郑愔和崔湜都是县主当初推荐给武三思的人,武三思死后两人双双投靠已故上官昭容,可到最后崔湜平步青云,郑愔却举家灭族。这事情原本已经过去,但我却听说郑愔有一子外逃,以郑愔的聪明来看,说不定会指示其子来寻县主庇护,还请多加提防。”

凌波陡然色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愔崔湜都是她推荐给武三思的人,她也曾经暗示过郑愔和崔湜相斗。可如今日月换新天,韦后安乐公主横死,武三思父子的坟墓都已经被掘了,郑愔甚至被诛了九族,这若是那个漏网之鱼真的来找她,还确实不是小麻烦。

满心烦闷的她重回席间,恰逢太平公主举杯向一众夫人致意,她便顺势捧起了酒盏。将那一盏春暴御酒一饮而尽,她一抬起头却看到太平公主离座而起朝这边走来,就在她的座前伸出了手。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拒绝那邀约,只得站起身来。见那只莹白如玉的手依旧没有缩回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把手递了过去。

这时候,太平公主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身对其他人笑道:“诸位请尽兴,我和十七娘出去走走。”

外头的院子中不见一个仆婢,但只见绿意盎然百花竞妍,即便是春日的午后,却让人精神一振倦意全消。然而,此时此刻被太平公主拉着手,凌波只觉得满身不得劲,等来到自己刚刚和瑞昌说话的那棵柳树下时,她方才恢复了平静。然而,太平公主樱唇轻吐的第一句话,却又让她惊得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