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凌波不觉咬牙切齿,但随即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无论是谁说的,那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第二百二十章 最高规格的迎接

李旦是一个仁厚的君主。无论是六宫粉黛还是儿女臣子,他都试图一碗水端平。尽管在朝局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至少在嫔妃和儿女方面,他还是成功做到了这一点。当然,这种宠爱和当初李显毫无原则的妥协不同,在管束儿女方面,李旦还算是比较称职,登基以来唯一没有从谏如流的大概就只有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那两座豪华道观了。

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终究不是昔日安乐长宁那样跋扈的金枝玉叶,百姓们虽然偶有议论,却也没什么恶评。而除了李隆基之外,李旦的那些个儿子就更加低调了——除了少不得有些贪色风流的恶习,但长安权贵抢掠民女的多了去了,那几位朝廷亲王和往日的恶少们相比都显得极其可爱,更不会有御史吃饱了撑着在这种事情上大做文章。

于是,这一天微服简从骑马出游,看到长安城里一片安定祥和的气氛,李旦不禁极其满意。尽管已经退位成了太上皇,尽管昔日当皇帝的事情也基本上都是大权下放,但毕竟这是他的江山,是他从侄儿手中得来的江山。当听到路人们用平淡的语气说起他这个太上皇的时候,他更是露出了神采飞扬的表情,深感这一次出宫之行不虚。

他是高兴了,但凌波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太上皇李旦居然有这样的兴致,得知裴愿今天回京,硬是决定出宫走一趟散散心。这要是出宫,至少也得带百八十个卫士吧?然而这一位倒好,只带了亲卫二十人,也不知道出宫的时候用了什么借口怎么出来的。这要是出了半点纰漏,她还要命不要?

“十七娘,愁眉苦脸做什么,裴郎不是要回来了么?”李旦不经意地瞥了凌波一眼,见其眉头紧皱心神不宁,自以为明白了她的心事,便笑呵呵地劝道,“你放心,我已经和三郎说好,裴郎此次回来就留在左右羽林中任职。他这次冒险探东突厥虚实,功劳不小,提升个两阶也是应当的。到时候你们两个就能长相厮守,我还等着你的孩子叫我舅爷呢!”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凌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偏偏对着李旦那张和蔼慈祥的脸根本发不出脾气,于是她只好暗自在心里哀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婆婆阿史那伊娜跟着公公裴伷先上任去了,要是这会儿再加上那一位在身边,她甭想能招架得住。话说回来,劳动大唐太上皇陛下亲自迎接,裴愿这愣小子还真是面子大!

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意,尽管一行人都是策马慢行,但出了长安金光门上了官道,人少了树木多了,风便渐渐大了起来。凌波担心李旦吹多了寒风不好,好说歹说把人劝住了,于是在离城十里外一处行商歇脚的小酒肆停了下来。那小酒肆原本就小,二三十个人往里头一拥,立刻便显得拥挤了起来。而李旦更是阻止了准备用钱驱走其他酒客的亲卫,兴致盎然地在左边的空座坐了下来。

这酒肆原本就是供路人行商休憩之用,因此众酒客最初看到这么一群衣着华贵的客人都有些拘束。及至看到李旦只是和凌波谈笑风生,仿佛并不是什么桀骜的贵人,这才放心地各自谈话。酒酣之际,少不得有人渐渐管不住自己的嘴,慷慨激昂地谈论起了国家大事。

“太上皇真真是仁厚之君,古往今来,要不是遇着难以应付的大事,有哪个皇帝甘心把皇位让给太子?”

“要不是太上皇仁厚,当初平乱的时候,群臣也不会都支持太上皇登基!只可惜,太上皇就是太仁厚了!”

“不错,当初太上皇是相王,仁厚慈爱固然是好,可如今一味仁厚也不是办法,这太平公主眼看都已经要骑到了当今陛下头上,这太上皇居然还是一味偏帮太平公主。”

听到这后一句话,凌波立时觉得心头咯噔一下。瞧见李旦虽没有发火,眉宇间却有几分不悦,她连忙出言劝慰道:“舅舅,他们不过是随口一说,做不得准,您别往心里头去。百姓们自有百姓们的考量,上位自有上位的思虑,这原本就是不可能想到一块儿去的。”

“十七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我真的有些偏心?”

凌波在心里把那几个挑起话头的酒客骂了个半死,可这话不回答也不行。绞尽脑汁想了想,她索性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您只有这样一个妹妹,再加上感情深厚,自然想要给她最好的,万事都由着她。但是舅舅却有不少儿女,您原本就是公平的人,对于儿女自然是一视同仁,这分到每个人头上的自然就少了。不过,恕我说一句实话,即便舅舅是无心的偏心,到头来未必是好事。”

“这话他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虽然是正理,但我却做不到。”

李旦举杯轻轻啜饮了一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样的话臣子们劝谏过很多次,他并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却只是一味地想着当初那个娇娇弱弱却始终为自己着想的妹妹,当初那个敢为了他去向母亲求情的妹妹,当初那个为了他而硬是把李重茂拉下皇帝宝座的妹妹……纵使在别人眼中太平公主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是,却难以抵挡她始终想着他这个事实,所以,她的擅权干政,她的收取贿赂,她的大肆封官,她的任用私人,包括她对三郎暗地里的打压算计,他都可以当作没看到。

他们嫡亲兄妹五人,如今他的三个哥哥先后死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唯一的妹妹了!

李旦面色怔忡,凌波看在眼里,心里头也在叹息。她并没有什么嫡亲的兄弟姐妹,自幼在感情上也淡薄得很,于是乎怎么也体会不到这种血浓于水的心情。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一个亲卫便疾步冲了进来。

“主人,裴公子一行已经到了!”

得知这消息,无论是李旦还是凌波都把刚刚那些思量抛在了脑后。凌波忙不迭地上前搀扶起了李旦,越过几张桌子朝外走去。到了外间,她便看见官道的一侧赫然是五六十人,个个都是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就连那些坐骑也失去了鲜亮的毛色。然而,即使那里有众多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她还是第一眼找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望着那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身影,她忽然觉得心头冒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扔下了李旦就快步奔上前去。

“小凌,我回来了……”

听到这个一如继往的浑厚声音,凌波只觉得心中一阵翻腾。只一年多时间,裴愿的脸颊就瘦了一圈,左脸上甚至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他竟然不顾安危离开了庭州;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他曾经策马奔驰在那刀剑纷飞的险恶天地……于是,当他把她拉入怀中的时候,她恶狠狠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和战场上凌厉的刀剑比起来,凌波这一口无疑只是小意思,所以裴愿连眉头都不曾皱,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庭州的大唐官员们都羡慕他,因为他们认为她高贵的身份可以帮助他飞黄腾达;牧族的勇士们都羡慕他,因为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天山第一美人;百姓们羡慕他,因为他得到了一桩天作之合的姻缘……然而,他却知道,不论她有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容貌,打从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便已经陷进去了。

尽管那一对相拥在一起的男女完全忽视了别人,但李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相反,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他还老怀大慰地拽着自己的胡子,真心诚意地感慨道:“佳儿佳妇,莫过于如是!”

直到发现这一对小儿女有把所有人都忘记的趋势,李旦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于是恰到好处地分开了这一对人。见裴愿这时候才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好笑,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裴愿的肩膀。

“回来就好,你这一回来十七娘就能安心了。这两年多不见,你竟是瘦成了这个样子,一定得好好补补!”

“太……”裴愿嗫嚅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直到他感到胳膊上被人重重掐了一下,这才福至心灵地说道,“舅舅,怎么也应该我回去之后去看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了,再不趁这个机会出来走一走,以后就没机会了!”李旦沉吟片刻,忽然解下了手中的一串佛珠递给了裴愿,“当初大慈恩寺送来了这一串开光的佛珠,说是能庇佑百邪不侵,如今我都老了,也不需要这些,裴郎你便收着,以后若是再遇着危险,说不定还能有些效用,也省得十七娘天天为你担心。”

裴愿捏着那一串佛珠,瞥了一眼脸露红晕的凌波,也没怎么推辞就接受了下来。而旁边那几个亲卫却是个个面面相觑——大慈恩寺乃是李旦一向最喜欢的寺庙之一,这串佛珠也是李旦心爱之物,居然说送就送,而那个裴愿还居然说收就收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温情旖旎

“父皇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贸贸然地出宫,就不怕朕问责左右羽林?”

当身居武德殿的李隆基听到高力士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李旦出宫的情形时,他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要说父亲对裴愿的喜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头一回见到那个愣小子就带回了家里,之后更是没事就找来唠叨家常,竟是比他们这几个儿子还亲近些。说起来裴愿和他那位嫡亲大哥的脾气有些相近,但宁王李宪终究是皇族,与裴愿那种毫无矫饰的作风也不能相提并论。

“那么多世家子弟十七娘一个都瞧不上,偏偏看中了裴兄弟;父皇膝下子侄众多,偏偏也是喜欢他……力士,你和十七娘也是交情默契,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高力士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极其精彩的表情。他就没看出那个愣小子有什么好的,性子憨厚朴实对于普通人来说固然是可取的品质,可是在长安城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种老实人得让小凌多花费多少心思?分明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说什么天作之合!愤愤然腹谤了一通,他这才勉强牵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禀陛下,说实话,我从来不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李隆基不禁仔细端详了一阵高力士的脸,随即哑然失笑道:“你这话要是让十七娘听到,少不得要和你翻脸,就是父皇也不答应。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十七娘以一介孤女能够在宫中存身至今,早就厌恶了那种时时刻刻斗心计的日子,所以她才会喜欢裴兄弟这样的人。别看以他的品级应该是朕随意任命,父皇说不定会亲自插手安排。”

谁让那小子命好呢!高力士愤愤不平地撇了撇嘴,但很快就想到了某个关键。昔日李隆基还是郡王的时候,曾经和裴愿兄弟相称固然没什么问题,可如今还是一口一个裴兄弟,听着就有些古怪了。不过,以他对某人的粗略了解,哪怕是知道天子和太平公主斗得如火如荼,那个愣小子也应该不会当缩头乌龟,这大概就是笨蛋和聪明人的区别了。

裴愿却不知道人家已经把他归到了笨蛋的范围。回到家的他见过了弟弟和弟媳,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就被凌波赶去了沐浴。这一路上他忙着赶路,身上的浮灰几乎要结了几尺厚,但比起之前连番大战的时候,这一点脏乱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他素来不喜欢有人服侍洗浴,因此进了浴池就把人都赶了出去,然而在脱到最后一件内衣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由于路上颠簸,先前勉强愈合的伤口仿佛是撕裂了,竟是紧紧贴在了衣服上。没奈何之下,他只得横下一条心使劲一揭,这才剥下了衣服。把那团犹如破烂流丢似的衣服卷起来扔在一边,他便进入了白玉池。尽管身上的伤口碰到热水火辣辣的疼痛,他却浑然不在意——西域庭州虽然并不缺水,但毕竟比不得中原,纵使洗浴也不过在河里打一个滚,哪像在中原这样豪奢?然而,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他却忽然使劲吸了一口气,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伤口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敢下水,你真是不要命了!”

凌波只是一时起意方才悄悄掩进了这里,结果却看见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丈夫,这心里甭提多难受了。看见裴愿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她,她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恶狠狠地吩咐道:“阿宇,阿宙,把他给我从水里弄出来!还有,让熙娘她们把之前留下的那些伤药都给我找出来!”

裴愿愕然看着面无表情的武宇和武宙大步走进来,本想说不必那么麻烦,谁知那两人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竟是一人一边硬是将他从水里挟了出来。平日他还可以挣扎一二,这一回却是觉得手足无力,想起刚刚吸进去的那股子甜香,他顿时恍然大悟。可明白归明白,他还是连忙开口解释道:“小凌,你听我说,这些伤我已经让阿塔部落里头的巫医和庭州的军医看过,都是用的上好伤药……”

“你给我闭嘴!”凌波哪里听得进裴愿的解释,盯着他前胸后背少说也有十几处的伤口,她只觉得怒火乱窜,“受了伤就该好好将养几天再上路,你知不知道这骑马一路颠簸不利于养伤?阿宇阿宙,给他擦干了身子送到我房里头去!”

武宇和武宙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脸上露出了一个罕见的笑容,同时点头应是。两人收拾好了一切,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裴愿送到了凌波那间宽敞的寝室,待把人放下盖上那层锦被之后,武宇方才撂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姑爷,小姐可是等你很久了!”

盖着那层松软的被子,浑身乏力的裴愿全然忘记了身上那些伤口的隐隐作痛。确实很久了,他和她已经分别了一年零一个月零九天,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记得。他不想踏进长安,那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见她,而是觉得自己回来会给她增添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为她做的事情却少之又少。他的性子不适合这里,不适合这种阴森森的杀戮,不适合这种时时刻刻需要一层面具的环境。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扭头一瞧方才发现是凌波拿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头尽是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那种冷冽的眼神看得他头皮发麻。然而这一次根本没有他拒绝或是反抗的权力——因为他的力量早就被人给全部剥夺——而他即便想要出口解释什么,也在凌波的目光中败退了下来。于是,他只好任由她将一层层不知名的药膏涂沫在他的前胸后背肩上腿上,任由那种温馨旖旎的气氛在房间中荡漾。

摩挲着裴愿肩膀上白天自己咬出来的浅浅的白印子,凌波不觉惊叹于他的皮厚肉实。待到确定他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已经抹上了药膏,她方才直直地注视着那双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大伤小伤一共二十二处伤口,你居然全都不当做一回事!你在信上对我说过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可没说会带上这样一身的伤回来!你要打探消息,只要事后派人追问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亲自去,为什么还要亲自去干最危险的勾当!”

“我……”

裴愿张了张口,一只温暖的手却覆在了他的唇上。望着那双既嗔且怒,然而又情意深沉的眼睛,他只觉得满腔的话都化作了一股柔情。看着她宽衣解带,看着她掀开了那层锦被,看着她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的颈子,他只觉得心中积满了一股化不开的柔情。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一瞬间,刚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力气陡然之间又充满了四肢百骸,这一变故让他陡然欢喜了起来。

捧起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他本能地重重吻了上去,忘情品尝着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甘甜。尽管这不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但有道是小别胜新婚,这离别之后的缠绵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尽管是初冬,但室内烧着温暖的炭火,那一层锦被早就被激情中的两人给踢到了床下。直到两个人全都没了力气,他们方才头挨着头的躺在一起,四双眼睛全都盯着头顶的红绡帐发愣。

“小凌……长安城的那些大事我不懂,这次回来总不能闲着吃干饭,我想还是去老地方,那里毕竟有不少我认识的人。”

“你是说羽林么?”凌波毫不意外地侧过了头,见裴愿眼神炯炯,不禁微微一笑,“我早知道了。放心,这点小事,无论太上皇还是陛下都会答应的。你尽管按照自己的意想放开手脚去做,有什么事情我给你顶着。”

听了这话,裴愿更是觉得心头一宽,于是凑过去轻轻摩挲了一下凌波的脸颊,转而却朝天一躺,心满意足地常常吁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有了你,已经没什么其他可求的了。我只希望天下黎民能够有一位明君,只希望天下能少些战火,朝堂上能少些争斗……”

“又做你的梦了!”凌波没好气地在裴愿胳膊上掐了一记,这才正色道,“我知道你决心想要帮着李三哥,但他现在是天子,而天子和寻常人是不同的。兴许他现在是明君,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明君,但却未必能担保他一辈子都是明君。古往今来,全始全终的人少,全始全终的皇帝更少。我只想说一句话,你做出的选择,将来就莫要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我……不后悔。”

面对吐出不后悔这三个字的裴愿,凌波渐渐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和裴伷先一样,裴愿在某些事情上也是死性子。

既然已经不是女人天下的时代了,那么就让她为这个时代的彻底结束推上一把力吧。也许九泉之下的上官婉儿不会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是她的丈夫做出了选择,她也没必要再躲躲闪闪回避什么立场。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绝对中立

裴愿的归来对某些人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就比如朝廷中顶尖的那一批权贵,便都在心里猜测裴愿的官职归属。尽管裴伷先是文官,但谁都知道,先头裴氏父子在当初兵变的时候一个万骑一个飞骑,都曾经立下了汗马功劳,裴伷先既然外放秦州都督,裴愿在北衙禁军中任职便是铁板钉钉的事。

问题是,以他之前六品的官阶,这一回究竟会授予多高的军职?

答案在裴愿回来的第十日见了分晓。和众人想的一样,尽管这并不是三品官以上的除授问题,但久已不管政事的太上皇李旦却是亲自出面,在五日一次的太极殿朝会之中决定了这桩不大不小的事情。然而,当李旦金口玉言钦定裴愿为左羽林军左翊卫中郎将府中郎将的时候,上上下下顿时惊倒一片。

才二十五岁不到的人,这会儿就已经跨入了四品官的行列了?天知道裴愿的父亲裴伷先眼下也只不过是四品官,这会儿父子同列算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哪怕是心向裴氏的人也颇觉得这任命实在有些儿戏,出于保护年轻人的意识,几个老成持重的臣子便试图劝谏一二,谁知道一向还算是从谏如流的太上皇李旦竟是犯了执拗,言道是若中书敢不出旨,门下敢封驳,他就直接下中旨。

这算是哪门子事!

面对这种罕有的情形,李隆基作为天子却是一言不发。他脸上虽微微皱着眉头,心里却是着实高兴。放眼看去,崔湜窦怀贞之流都是面色不豫,他那位姑母太平公主尽管露着矜持的笑容,但从那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来看,大约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说来也是,父皇对于裴愿那种与生俱来的喜爱,那种没来由的信任,别人是决计无法体会的。

闹哄哄一场朝会之后,这样一道任命总算是通过了下来。毕竟武官不是文官,左右羽林军除了中郎将之外还有将军大将军压着,而且在大多数人看来,这裴愿年轻资浅,未必就能够压服众人。而在那场兵变中冲杀在前的几个人却暗地里交换了一下眼色,王毛仲面露冷笑,陈玄礼葛福顺神色暧昧,而薛崇简则是在心里感慨着裴愿的好运。

若不是那一场元宵灯会上的巧遇,只怕李旦登基之后就算赦免裴氏,裴氏父子也不会有今天的境遇。当然,裴愿也决计不会娶到那样一个妻子。十七娘……这一切你都早就计算好了么?

事实证明,薛崇简高看了凌波的本事。当凌波和裴愿在家里接到这样的任命之后,裴愿固然是大吃一惊,就连凌波也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她本以为裴愿能够担当长史之类的事务官,或是万骑果毅就已经很了不得了,结果她那个舅舅实实在在送出了一份惊喜——或者应该说是惊吓。不到二十五岁的羽林中郎将?这简直是把裴愿推出去当了靶子!

送走了传达旨意的通事官员,裴愿忍不住使劲拍了拍额头。一转身看见妻子仍是愣在那里,他不禁笑了起来。尽管也觉得自己骤然升迁高位不合法度,但他却没有那许多心思,反而略略一想就想通了。

“小凌,我想太上皇这任命除了看旧情之外,也是希望我能够约束左右羽林。这短短几年里头,羽林军掀起的变乱已经有好几次了。其中李重俊那一次失败,李三哥……陛下的那一次得以成功。不论这出发点是好是坏,但和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一样,终究是开了极坏的例子。太上皇已经老了,他希望的是陛下和太平公主能够和平共处下去,所以把我安在羽林军,大约不外乎是出于这种打算。”

裴愿一语道破关键,凌波顿时悚然动容。她还在思量李旦这种程度的爱惜重用是不是有些过了分,裴愿竟是已经想到了这个方面,谁说他木讷憨厚?这分明是洞若观火!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够断定,倘若不是裴愿年轻资浅,只怕李旦会索性将他任命为大将军。不过,中郎将虽然逊于大将军和将军,却是真正主导羽林军的实权军职,若是裴愿能够真正将左羽林攥在手中,高兴的绝对不止李旦一个人而已。

无论从哪一点看,这都是有利于李隆基这个天子的。

“你……今后要千万小心。”

尽管已经是夫妻,但面对凌波这句告诫,裴愿仍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缓步走上前去将她拉入怀中,他便一字一句地说:“放心,既然我回来了,那么自然是我冲在前头。小凌,我的后背就全都交给你了!”

凌波起初还有些欢喜,待到看见旁边的裴范拉着紫陌蹑手蹑脚地溜了,她不由有些懊恼,于是使劲在裴愿宽厚的肩背上掐了一记。结果,她无奈地发现他纹丝不动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反而是自己暗自手痛,只得索性在那可靠的臂膀中多沉溺了一会。反正从今天开始,她就要成为某人坚实的后盾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天一大早,裴愿便装束一新去了大明宫左银台门之东的左羽林军营。他不知道的是,凌波早早地就命人给左羽林军中的几个老相识送去了口信,这天等他一走又坐车去不少人家转了一圈。她作为太上皇李旦两位宠妃的常客,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回忽然如此高调,自是受到了长安城那些贵妇的欢迎,一天走下来便把之后数日的行程全都安排了下来。

投壶、打双陆、赏水仙、打猎……总而言之,这年头贵妇之间的活动不外如是,却是比要日日上朝处理事务的男人也不逊多让。

在这种娱乐活动中,女人的话题并不仅仅局限于家长里短,就是朝廷上的大事也会被她们拉出来当作谈资,而那些在家中掌控了全部事务的大妇们,更是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掌控她们的丈夫——尽管那只是极小部分的人,但对于凌波来说也已经完全够了。因为以她这个年轻县主的身份,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不用避忌。而如今已经变聪明的裴愿虽然和她表明了立场,但是在外头,那个愣小子自然会表现得不偏不倚,而那恰恰是李旦任命一个过分年轻的中郎将的本意。

天一天天冷了下来,权贵人士们渐渐换上了华丽的锦绣絮袍,操练的军士们也渐渐换上了冬装。原本等着看裴愿笑话的人们无奈地发现,左羽林军营中犹如一潭死水古井无波,别说闹腾,就连什么争吵的征兆都没有。从上到下的那些中郎、郎将、兵曹参军事,那些旅帅队正校尉,仿佛人人都像小狗一般服膺了某个新任中郎将。至于大将军和将军,也没听说过对裴愿有什么指摘。

太平公主对于裴愿骤然升迁到这个要紧的位子并不是没有猜疑的。然而,暗地里撒出去的探子发现裴愿去李旦的立政殿多,去李隆基的武德殿极少;而且裴愿和左右万骑的陈玄礼葛福顺等人似乎刻意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当发现这些状况之后,一向敏锐的太平公主便有了自己的判断。

原来,这是她那位八哥安插的一颗绝对中立的棋子。既然如此,她要做的,也就是把这颗棋子往自己这里再稍稍拉一点。毕竟,李旦对裴愿凌波这对小夫妻实在是有些太宠溺了,她能够使人离间李旦李隆基父子,但这种法子却不能用在这里。

恰好入冬之后,也不知道是李旦心情太好还是其他的缘故,竟是下令全城大酺满城放灯,满长安的男女老少一入夜便都是出门赏灯,因此这一日太平公主听说凌波和她的儿媳方城县主武伊琳都在太极宫门楼上观灯,心中一动便也赶了过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眯着眼睛打量了那一对堂姐妹一眼,渐渐露出了一丝冷笑。

武伊琳是武三思的女儿,年少的时候享尽荣华富贵,但武三思死后也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待到韦后事败,李旦下令平武三思武崇训父子之墓,武伊琳更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如今那个站在凌波身侧的身影虽然衣着华丽珠翠满头,但任是谁看起来也会觉得那是至少长了凌波十岁的堂姐,谁能看出那是凌波的堂妹?

当太平公主看到武伊琳转过头来瞥见她时那种惊惶的表情,她不由更多了几分轻蔑,于是走上前之后只淡淡地用寥寥几句话就打发走了这个儿媳,然后方才笑着打趣道:“十七娘,你什么时候和这个傻丫头那般要好了?当初她过门的时候倒是趾高气昂,之后连遭大变就成了瘟鸡似的。满长安城都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看着让人心里就有气。”

凌波自然不会听不出太平公主的言下之意,然而看到武伊琳那寥落的背影,她却说不出什么附和的话来,只能微微点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话,她很明白,太平公主瞅着这时候来见她,绝对不是为了变相夸她懂分寸识时务而已。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爱屋及乌

“十七娘,你觉得因何可以成事?”

凌波本以为太平公主会晓以利害,却没料到人家的第一个问题如此古怪。然而,她毕竟算得上是上官婉儿的学生,在权谋诡道之中浸淫颇深,沉吟片刻便领悟到了这句话的深意。看着城楼下彩灯万盏人头攒动,她便若有所思地道:“依我之见,因势可以成事,因人可以成事。”

“说得好。”太平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遂上前一步和凌波并肩站着,“你从当初开始便选择了一条和婉儿不同的路子,一只脚踏在局中,一只脚却仍在局外,宁可不得全功也要全身而退,这固然是看破了势,看透了人,并没有什么错。不过,你的这种手段却并非用在所有时候都有效。八哥是重情义轻权势的人,所以他会惦记着你的好处,而从来不会想到你的犹疑。我和三郎却不同。”

“三郎面上重情义,心中却阴狠果决,决不会有妇人之仁;我虽是一介妇人,但我却是圣帝天后唯一的女儿,绝非我夸口,便是我那四个兄长,有的不及我隐忍,有的不及我果决,比之三郎,我胜在势,而又输在势。”

饶是凌波对于太平公主向来就有极高的评价,听到这样一番话仍不免心头震惊。在外人看来,太平公主擅权,步步威逼已是天子的李隆基,固然是缺了君臣之道。然而,太平公主用如此言语自剖心迹,无疑表明她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外人的看法,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隐忍不发若不是为了最后的勃发,所谓的隐忍便完全是笑话而已。

情知太平公主心志极坚,凌波也不会大费唇舌劝说或是辩驳,默然立了半晌便直接问道:“那么,公主觉得我眼下该怎么做?”

“八哥任命你那郎君为中郎将,无非是不希望重新掀起什么变乱,可那是他的一厢情愿。左右万骑如今牢牢掌控在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三人手中,噢,还有一个王毛仲。他们乃是三郎之前的老班底,可时势变化,谁能担保他们还是一如当初?至于羽林……倘若不是我让某些人偃旗息鼓,你的小郎君也不会那么顺顺当当。毕竟,底下的一呼百诺固然要紧,上头也不能有掣肘,你说是不是?十七娘,你要站得不偏不倚,想要两面都不得罪,最后却有可能得罪了两边。”

此时此刻,凌波的心中如明镜一般透亮,知道太平公主这是在提醒自己需要表明态度和立场。尽管她早已经和裴愿做出了选择,但这时候却只能露出了极其为难的表情,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发。

“十七娘,虽说有一句话叫做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但现如今两边却是势均力敌,三郎挟大义之势,我挟百官之势。旁人只看到我咄咄逼人,又有谁看到我那好侄儿背地里花费的功夫?姚元之宋璟张说先后被贬,刘幽求流放,这固然是因为他们得罪了我,但若非是他们执意削我权柄,欲图置我于死地,他们自然还能够太太平平当他们的宰相!崔湜那样机谋百出却人品低劣的人我固然需要,但那样忠心为社稷的人才我也同样需要。我那位母亲当初的驯马心得你应该听说过,你觉得那如何?”

对于这种赤裸裸的威胁,凌波惟有苦笑。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所用的办法自然是极其具有威慑力的,然而,那种高超的手腕又有几人能够仿效?太平公主虽然有野心,也有与野心几乎匹配的才能,然而,她却不认为对方能够成功。时势不同了,武后当初崛起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并非世家出身的她能够一步步走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但太平公主却是众矢之的,那便注定了她的每一步每一招其实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都要经受无数人掰碎了分析。

就好比如今,又有谁不知道太平公主的心思?没有大义名分,终究是无根之萍。

但这话她不能说,当初和薛崇简一番长谈,尽管中间有徐瑞昌李代桃僵,但不少话她相信确实是出自薛崇简自己。亲生儿子尚且拉不回太平公主这驾马车,她这个外人又算得上什么?于是,她再一次沉默了良久之后,终于退后几步深深一躬身道:“公主恕罪,如此大事,我需得回去和我家郎君商量之后,才能给一个答复。”

这样的答复早在太平公主意料之中,而且她要的原本就不是空口说白话,当下便欣然点头。瞧见武伊琳孤零零地站在城楼东侧,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伊琳既是方城县主,又是立节王妃,身份地位算是女人之中拔尖的了,可是那又如何?母家覆灭,再无一人显赫;我家二郎又不是喜好女色的,据说很少在她那里留宿,不过是徒有尊荣而已。十七娘,你能有今天得来不易,千万不要沦落到她那般境地。”

见太平公主施施然朝顶楼而去,凌波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眼那边的武伊琳,然后方才别转了目光,却是再也没有赏灯看百戏观伎乐歌舞的兴致,悄悄地也从另一侧阶梯下了城楼。此时李旦李隆基父子都仍在顶楼上观灯赏玩,百官贵妇无不趋奉,因此这阶梯上就只有她和身后的武宇而已。然而,当她拐了一个弯快要到底的时候,旁边却猛地蹿出了一个人来。

武宇几乎是本能地抽刀出鞘闪到了凌波前头,待到看清了来人方才收刀后退,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恼火:“高大人,你这么冒冒失失冲出来,要是我给你一刀算怎么回事?”

尽管知道当年那几个闷葫芦如今已经很会说话,但高力士仍不免气结,直到看见凌波忍俊不禁,他方才不得不按下心头气恼。四下里望了望,见楼下值守的宦官都是自己的心腹,周遭也没有什么外人,他方才压低了声音说:“我问你,当年恒安王家那位千金是不是住在你家?”

“你是说十九娘?”凌波眉头一挑,颇有些莫名其妙,“她们母女二人确实住在我那里,那又如何?”

“你怎么那么管闲事!”高力士气急败坏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只觉得脑袋大了好几圈,最后方才长叹了一声,“你知不知道,陛下自从那一次在曲江池遇见她之后,就颇有些留心,之后更让崔日用去暗示了几句。没想到那杨氏忽然带着女儿跑了,不多时又跟着你回来……他娘的这算是怎么回事!”

想到某个李三郎还是郡王的时候便是姬妾如云,想到他成为太子之后更是把东宫塞得满满当当,想到他如今的后宫几乎是太上皇李旦的五倍还多……凌波只觉得心头火起,当下就沉声说道:“他的女人已经够多了!当初他还可以说是用沉迷美色来蒙骗别人,如今他已经是天子,一味地好色算什么!”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高力士必定会厉声呵斥回去,但此时却有些哑然。望着凌波那张阴沉沉的脸孔,想到宫中那一位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成日里都在翘首盼望君王临幸,想到如今那已经被册立为王的两位皇子,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尽管他并没有跟着李隆基很久,但自幼练就的察言观色本领仍是让他看出了某些东西,某些极其微妙的迹象。

然而某些东西他却万万不可宣之于口,于是只得拐弯抹角地说道:“要我说,你那位婶娘并不是不愿意,不过是存着欲擒故纵奇货可居的意思。毕竟,宫里已经有两位武氏女,再多上一位大臣们就要上疏劝谏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得说在前头,当今那位皇后并不是一味宽仁不妒的主儿,当初在那种关头能够力挺陛下冒险,足可见她的心机。如今陛下对王氏一族颇有加恩,宫中其他人又无法与其抗衡,如果武明秀自己也愿意,你没必要阻着人家飞黄腾达的路子,这对你自己也有利,不是么?”

凌波勃然色变,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到凌波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极其碜人,高力士不禁缩了缩脑袋,半晌才说道:“太上皇王贤妃和豆卢贵妃因为你的缘故,爱屋及乌,因此杨氏入宫好几趟她们都见了,间中武明秀也进宫了一趟。王贤妃和豆卢贵妃都很爱她的聪明灵巧,说是颇肖于你,据说还对太上皇提了。昨日赏灯的时候,太上皇和陛下都曾经在楼上看见她,陛下的神色被太上皇瞧见,太上皇就提起了纳妃之事。”

此时此刻,凌波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眼前又浮现出了武明秀明艳可人的笑容。别人不知道深宫的可怕,但武明秀应该是见识过的,而杨氏也不应该不明白。而李三郎的风流好色更是出了名的,难道她们全都不知道?

见凌波僵硬地从身边走过,见武宇投来了愤怒的眼神,高力士只觉得好没来由。他实在不明白,凌波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如今那位年轻俊朗风流的大唐天子陛下,也同样是爱屋及乌?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尽管并非上元节,但连续数日解除宵禁,足以让长安城变成一个不夜之城。纵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行,凌波只看见四处都是纵情欢笑的男女,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豪家子弟,在煌煌灯火下,女人们秀发上的首饰散发出无限珠光宝气,男人们身上的锦绣流露出无限豪奢华贵,那些兴奋的嚷嚷和笑声随风四处飘散,恰是一派举城同乐的气象。

然而,她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太平公主的那一番话只是稍稍拨动了一下她的心弦,充其量不过是一丝小波澜,但高力士的那些言语却让她的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想起那一次酒醉之后武明秀吐露的心思,再想想杨氏这一年多来的表现,她自然明白杨氏一直在借助自己的势。那只是一个母亲的考虑,然而,那却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考虑。

和她不同,武明秀还有两个弟弟,那是她那位婶娘日后的依靠。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已经死了,而那一位也不像是会庇护武家人的人;她虽然姓武,但家中并无嫡亲兄弟,和武家其他人也没什么亲情,更谈不上什么帮助;所以,已经沦落为丧家之犬的武家人要重新站起来,自然得用非常之法。

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家门前,见大门洞开内中忙忙碌碌,凌波不禁眉头一挑。下马进门之后,她便对迎出来的楚山问道:“这前院闹腾成一片是怎么回事?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务,难道家里人都不要睡觉了么?”

“小姐,这是姑爷和明秀小姐的主意!”楚山脸上被院子里的火炬光芒照射得通红,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兴奋来,“姑爷今天早早就从羽林军营中回来了,一进家门正好遇着明秀小姐,吃那一位撺掇,姑爷就说全城大酺放灯,家里也不如热闹热闹,一宿不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虽然家里平日就是过年也没这么热闹,我寻思今夜放纵一下也没什么事,所以就吩咐了下去,把上元节的时候没用完的灯都挂了出去。”

尽管心情不好,但听到是裴愿的主意,凌波那阴沉的脸色渐渐缓和了几分。随口吩咐楚山照着裴愿的话去布置,等到人一走,她却没好气地嘀咕道:“凡事都听人家的撺掇,这耳根子真软!”

后头耳聪目明的武宇四人听到这嘟囔,面面相觑了一会便不禁莞尔一笑——谁不知道那两人感情最好,这抱怨怎能当真?

等到从中庭进入内院,瞧见那院子中张灯结彩的模样,这刚刚从外头回来的五人便全都瞠目结舌了起来。家里有一条消息直通外头的漕渠,此时此刻,那小溪中尽是一盏一盏的荷花灯,决计不是什么上元节时遗留的货色。而某个呆头鹅正蹲在小溪边往里头放灯,那神情专心致志,浑然没理会一旁兴高采烈嚷嚷不断的武明秀。

“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姐夫你真行,十七姐回来之后看到这些一定会高兴的!”

“姐夫,荷花灯放得越多,将来你和十七姐的日子便过得更红火,将来就会多子多孙。嘻嘻,到时候漕渠里头全都是咱家放出去的荷花灯,这才热闹呢!”

“姐夫姐夫,小心,可别打翻了!”

凌波静静地站在后头,看这两人一蹲一立,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转头示意武宇武宙等人先去休息,她便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然而,就在她离着那边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裴愿却忽然转过了头,随即便放下手上的荷花灯站了起来。他这么一站,武明秀也转身瞧了过来,一见是凌波,她的双颊上立刻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姐夫真厉害,十七姐还离着那么远你就知道了!”

裴愿拍了拍双手上得前来,见凌波拿眼睛瞪他,他便憨笑道:“你的脚步声我早就听习惯了,再加上你又喜欢在衣服上熏自制的黑秦香,我当然知道你回来了。今儿个这么晚,可是去城楼上赏灯了?”

一说到赏灯,凌波就想起了先头的事。瞧见武明秀蹑手蹑脚想溜,她原本想张口叫住她,话到嘴边却还是吞了回去。不管怎么说,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堂姐,人家有名正言顺的母亲,不过是在她这里借住,她凭什么管那些事?饶是如此,望着武明秀的背影消失在西角门,她的脸上仍然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惘然。

“小凌,你怎么了?”裴愿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脸上有些不对劲,连忙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是不是今晚在城楼上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

面对裴愿这一猜一个准的神奇,凌波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一五一十把今儿个遇到太平公主的事情说了。

“我早就说了,我冲杀在前,你掩护在后,大主意你拿。”裴愿的回答异常干脆,随即又加了一句,“既然太平公主这么说,足可见羽林军上下都布满了她的人,看来我得在下头好生安排一下。她想在上头掣肘,却还得看下头的军将是否答应。”

见裴愿说到军事的时候自信满满,凌波不由安心了下来。然而,一想到高力士的话,她就觉得心里堵塞得厉害,索性把武明秀的事情也都一起吐露了出来。当她说到杨氏将武明秀带到城楼观灯,太上皇李旦更是已经亲口提出了纳妃之事的时候,裴愿的脸色也渐渐有些难看。

武明秀聪明机敏,裴愿对这个妻妹也颇有些喜爱,此时忍不住有些恼怒:“陛下的后宫已经有那么多女人了,明秀怎会那么傻!而且,陛下虽然喜好女色,却鲜少沉溺其中,她纵使得宠了,难道还能盖过皇后?”

两夫妻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同时叹了一口气——他们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这件事,能做的也就只有提醒一声罢了。

这一夜,凌波和裴愿互相依偎着,在内院中看着那小溪中的荷花灯向漕渠缓缓移动,一起观赏着这院子四周挂的彩灯。他们能够听到家里下人们的欢声笑语,甚至能够听到外头大街上传来的声音,即便是心中搁着一件让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情,尽管晚上的风很有些寒冷,但他们仍在院子里伫立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少睡了两个时辰的裴愿仍是精神抖擞地出了门,而同样早早起来的凌波却把武明秀叫了来。尽管她并没有资格管这个堂妹的事情,但是她仍想要问一个清楚,至少她需要知道武明秀自己究竟是什么打算。

“纳妃?”武明秀歪着脑袋,面上却丝毫没有诧异,反而满不在乎地笑道,“十七姐,我眼下还有几个月方才及笄,就算这件事是真的,也得再等几个月再说,到了那时候,说不定朝中的两派就分出胜负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