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在角落里看着她们离开,才走出来,心里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正想进园,却看到留守的婆子走出了守夜小屋,左右瞧瞧,便鬼鬼祟祟地溜了。

春瑛有些疑惑,这个婆子要去哪里?但她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开,径自进了花园。没人看守正好,她也省了找借口的功夫。

园中竹林依旧,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侯府的主人们都没有兴致逛花园,园中洒扫的仆妇们就偷了懒,枯叶积了厚厚一层,连着雪与泥混在一起,也没个人清理。春瑛踏着枯叶前行,只觉得自己心情一派萧索。

离竹梦山居还有五六十米,三清就象鬼魅般出现在她眼前,板着脸,忽一咧嘴。若是平时,春瑛早就吓得跳起来了,今天却没精打采地向他挥挥手,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来了…”

三清眨眨眼,看着她走向山居,眼中浮现出不解之色。

春瑛走进屋里,见周念正坐在书桌后看书,便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小声道:“今儿带了几个馒头来,念少爷就当作是干粮吧…”

周念从书本里抬起头,眼中闪过惊喜:“春儿?你可有好几天没来了。不是说暂时不会过来了么?”

“我怕你会挨饿,今天太太有事要忙,我就趁机过来了。”春瑛一直低着头,想按平时那样,去烧开水泡茶,却发现壶里有茶水,还是热的,再仔细一看,壶不是原来那个白瓷的了,现在用的是青花,显然更高级些。

周念走过来,微笑道:“多谢你想着,如今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饿不着我。屋里的用具也都换了新的,侯爷亲自看着换的,我用的,也还顺手,只是总不如原来的习惯。今儿也是攸哥儿叫你来的么?他有几天没来瞧我了,都在做什么呢?”

春瑛一听这个问题,心里就一阵不好受。周念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手上一顿:“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春瑛摇摇头:“没…”她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没法继续说下去。

周念忙走近几步,侧眼一看,正望见春瑛红肿的双眼,不由得吃了一惊:“你哭了?是为了什么缘故?攸哥儿出事了?!”

“三…三少爷…很好…”春瑛勉强回答着,眼泪却无法抑制地往下掉,“是别人…”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蹲下身抱着膝头流泪。

一方素帕递到她眼前,她抬起头,见周念温和地望着自己,道:“擦擦吧,你若有什么难过的事,不妨跟我说说。”

春瑛接过帕子,忽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但心里又有所顾忌:“三少爷…说了,不许告诉…别人…”

周念苦笑:“你放心,你算我想说出去,也没处说呀?不过…若是攸哥儿的私事…”

“不是什么私事!”春瑛打断了他的话,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一点发泄,不然她会被悔恨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深呼吸几下,把自己无意中发现青儿与多姑娘密会,秋玉带着她将事情告诉兰香,兰香抓住青儿现行,三少爷从轻处置,有人密告,太太重责青儿等前后经过都说了一遍,事情说完时,已经满脸是泪了:“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原本以为青儿要害三少爷,才把事情说出来,可青儿没有害三少爷,她也受到惩罚了,马上就要被赶出去,事情到这里就该了结了呀?可忽然间…太太来了,说她是下毒,又叫人把她打了个半死,也许现在已经死了…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她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她抬袖擦一把泪,“念少爷,你说…如果不是我,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惨了…”

周念沉思片刻,叹了口气,道:“春儿…我不太明白,你在后悔什么?如果当初你没把事情告诉那位兰香姑娘,攸哥儿也许就被害了,你救了攸哥儿的性命,为什么要后悔?那个青儿,虽说罪不致死,却也不是无辜的,正因她心存妄念,才会被人利用,不是吗?她落得这个结局,难道不是自作自受?”

“可她本来不该死啊?!”春瑛反驳道,“是多姑娘骗了她,她也受过惩罚了!而且…就算我没把事情说出来…三少爷也未必会中毒…那个毒灰混进茶水里,他只需喝一口,就能发现里面问题,肯定不会继续喝的!”

“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喝?”周念移动一张椅子坐下,“也许他一时口渴,不经意就喝下了呢?也许那毒太厉害,只需喝一口就能起作用呢?说到底,与其去冒这个险,倒不如事先就做出防范,你知道有人要害攸哥,把事情说出来,是没有错的。”

春瑛心里好受了点,但一想到某件事,情绪又低落下去:“其实我也告诉过三少爷了…所以他后来才会对青儿从轻发落…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他,也许就没后来的事了…”她再擦一把眼泪,“是因为我告诉了兰香,才把事情闹大的…如果只告诉三少爷,他既不会中毒,青儿也不会有事…”

周念淡淡地笑了,指了指另一张圆凳,示意春瑛坐下,春瑛坐了,他才道:“春儿,你是个好孩子,事情的经过,我都听明白了。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愧疚。”春瑛要反驳,他抬手一拦,道:“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春瑛乖乖低下头,端正坐着听他的话。

“正如我方才所说,你发现有人要对攸哥儿不利,将事情上报主事丫环,这是你的本份。至于那丫环要如何处置,并不与你相干。她将事情闹大,那是她的责任,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目的,终究是折了攸哥儿的脸面。正因你暗中将实情告知攸哥儿,他才能及时制止事态发展,并救下青儿。这么说来,其实你是做了一件好事。”

春瑛细细一想,他似乎没有说错,那她这密是告对了?

周念见她渐渐冷静下来,便接着道:“太太会接手此事,照你的话说,是因为有人告密。且不论那人是谁,又为了什么缘故宁可违反攸哥儿的严令,这都不与你相干。太太知道实情后,对那个青儿是从轻发落,还是从严处死,也都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够插手的,那你又为何要后悔呢?”

“可是…”

“你这孩子,为何要将别人的责任归到自己身上?与其怪自己不该告密,倒不如怪那背后指使之人,或是暗中向太太告密之人,甚至是青儿本人,说到底,他们才是引发此事的根源,不是么?”

春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不是…钻牛角尖了?”

周念对她微笑,她羞愧地低下头,想起自己刚才居然在他面前失态地哭成泪人,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忙拿帕子抹了一把,忽而瞥见帕子上绣有小字,仔细一看,原来是“子思”,记得墙上挂的字画上,也有这个落款,她便随口问了句:“这子思是谁的名字呀?”

周念笑道:“这原是我的表字。”顿了顿,表情变得诧异:“你识字?”

(又晚了,对不起!!!>_<)

第二卷 公子 六十七、梅香回来了

春瑛僵住了,心下大悔。她怎么就说出来了呢?真正的路春瑛可是不识字的,难道她要穿帮?!

周念却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上回敞哥儿来的时候,我叫你躲进了里间,后来你和攸哥儿离开了,我回房时却发现架子上的书册被人翻过。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想必是你翻的吧?你懂诗词?是谁教你的?”

春瑛没想到他居然会发现这件事,更没想到他还记得,慌乱之际,心念电转:“我不懂诗词,那时候…是一时好奇,对,好奇!”想到周念并不知道她家里的情形,她稍稍镇定了些:“我爹在门房上当差,是识字的,我娘年轻时侍候小姐,也学过几个粗浅文字,我在家时,悄悄学了一些,不过是认得几个字,但…写就不大会了,至于诗词典故什么,就更不懂…”她小心地看了周念一眼:“念少爷…我是偷学的,没人知道,你…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千万别说!一说就穿帮了!

周念笑了:“这有什么?识字是好事。虽然老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女儿家其实是极聪慧的,念了书,也丝毫不比男子差,兴许还要更强些…”他说话渐渐慢下来,仿佛陷入了回忆中,声音变得有些虚幻:“我姐姐在世时…就极聪明,三岁学《诗》八岁便记了三千多首唐诗宋词在肚子里,我小时候,便是由她亲自启蒙的…人常说她长大了,必然是大明朝第一才女,不亚于太宗皇帝的霍贤妃…”

“念少爷?”春瑛见他沉默下来,有些担忧地叫了声,周念清醒过来,有些失落地笑笑:“失礼了,兴许是冬日萧索,我无所事事的,居然沉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了,倒叫人笑话。”他正了正神色,道:“你虽是这府里的丫头,学了诗词也无用,但识得几个字,日后或在书房侍候,或在当家奶奶身边办差,也能出人头地。这是好事,实在不用怕别人知道。”

春瑛抿了抿嘴,她所要的可不是这种“出人头地”,但她没有多嘴,只是有些好奇地问起对方刚才提到的人:“你刚才说…太宗皇帝…的妃子?”她其实更想问皇帝本人的事,那很有可能是一位穿越前辈。

“太宗皇帝是一位不凡的天子。”周念微笑道,“他在位时,曾经做过许多让人吃惊的事,听说还建过女学,可惜后来渐渐没落了。他后宫有一位霍贤妃,是江南书香人家的女儿,诗才敏捷,连当朝状元都甘败下风呢。说起来,侯府跟她倒有些渊源,侯爷的亲妹子,就是嫁到南京霍家,那正是霍贤妃娘家兄长的后人。”

春瑛一击掌:“对了,我娘年轻时侍候的就是这位姑太太!听说那时候她身边的大丫头全部都读过书呢!”

“李霍两家的婚事是早就订下的,霍家主母自然要有好学问。”周念望向春瑛,“如今可好些了?”

春瑛愣了愣,才领会了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多了,谢谢你…”

周念放心地点点头,想了想:“其实,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实在不是你能插手的,你在攸哥儿院里,也不过是个小丫头,最好别跟人议论此事。我估摸着…敞哥儿最后还是会无事的,府里上至老太太,下到大小管事,都不会把这种丑事闹得人尽皆知。你小心些,别引火烧身。”

春瑛一惊,继而又有些忿然,但还是感谢了周念的好意。

天色已近傍晚,春瑛得回去了。她有些依依不舍。虽然竹梦山居要冷清一些、简陋一些,可她待在这里,却觉得比浣花轩自在多了。她情愿多跟周念闲聊一会儿,也不想回去面对下午处罚事件的后续。

然而她的理智告诉她,小厨房的活还要去做,李婶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曼如还要在正房侍候呢,她必须回去。

周念也在催她:“去吧,以后再来也是一样的,回头见了攸哥儿,给我捎个信,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春瑛应了,提起空食盒,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山居,走到竹林外围时,还能看见三清黑色的身影跟在自己后头。想起来时对他态度冷淡,春瑛歉意地朝他笑笑,挥手告别,便转身走向园门。

守门的婆子已经回来了,只是人数似乎少了些,都聚在门房里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什么,春瑛只听到“撵出去”、“家贼”的字眼,心下厌恶,也不跟她们打招呼,便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浣花轩,小丫头们已经打扫完庭院了,雪地上的血迹已完全消失不见。春瑛盯着那块空地发起了呆。

虽然周念的话,她已经听进去了,不再因为自责而哭泣,但重新回到现场,忆起下午那个血淋淋的场景,她的心情又再度沉重起来。

青儿…现在是死还是活呢?

旁边传来十儿的叫唤:“春儿,你可回来了!李婶正找你呢,快去快去!”

春瑛怔怔地抬头,猛地清醒过来,嘴里应着,脚下往小厨房走,临去时,又忍不住再望了那块空地一眼。

进了小厨房,李婶劈头便道:“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回来?快来帮我把那鸡皮剥干净!”春瑛忙丢下食盒,接手剥起了鸡皮,李婶还在那里一边碎碎念,一边指挥得春瑛团团转,待饭菜做好了,送到后院去,才有空歇口气。

春瑛迈动着沉重的双腿,坐倒在厨房外的游廊栏杆上,全身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苦笑。

周念说得对,她也不过是个小丫头,能做什么呢?她还有活要干呢,实在没空去哭哭啼啼的。只不过…青儿活生生一条人命,主人家想留就留,想打死就打死,就因为她是侯府的家生奴婢!古代的人命真是不值钱啊…可这叫她怎么甘心?!她现在是不是也跟青儿一样,在主人家眼里不值一钱?随时都可以打死?!

春瑛暗暗咬牙,她一定要摆脱这种命运!她怎么能忍受,自己的性命由几个古代人的情绪变化所决定?!

“春儿…”院门处传来叫唤声,春瑛抬头望去,吃了一惊,原来是梅香回来了。

梅香脸色还十分苍白,走路时还需要人扶着,但说话条理清楚明白,比起前两天好多了。春瑛小心地扶着她的左手,右手是冬儿,三人慢慢地走进了后院。

梅香的回归让浣花轩众人心思定了许多,仿佛忽然有了主心骨似的,惊魂未定的脸上也多了笑意。兰香见了,心里有些发酸,但还是正色对梅香道:“回来养病也好,外头始终不如这里舒服,但你也别太勉强了,身子要紧。”

梅香微笑道:“我省得。其实已经没什么事了,只不过头有些沉,睡一觉就好了。我听说院里出了事,人手少了许多,想着即便身上不大好,也可以帮你们打打下手。晚上在三少爷屋外上夜的人都定了么?”

兰香顿了顿,干巴巴地道:“已经定了,三少爷点了露儿和曼如。”

梅香点点头:“到罢了,她们原是细心之人。太太那边许是忙完了,管家娘子马上就会带新的婆子丫头过来,你且去打点打点,我要略歇一歇。”

兰香忙换了笑容去了,顺便带走了边上一直想插嘴说话的晨儿,冬儿则忙忙替梅香整理被铺和烧炕,梅香歪在桌边闭目养神,春瑛有些担心地问:“梅香姐姐,你真的没事了吗?”

梅香睁开眼,笑了笑:“没事,我还撑得住。”她又叹了口气:“我才走了半日,便出了这么大的事,叫我怎么在家待得住?青儿…真的是无法挽回了么?”

春瑛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太太下了令…三少爷原本想救她来着,也不知道是谁把事情说出去的…”

梅香垂下眼帘:“春儿,我要先睡了,明儿你来陪我说说话,如何?”

春瑛答应了,见她脸色疲惫得紧,忙扶着她挨到炕边睡下,又和冬儿一起替她把被子盖严实了,才走出房间。

一出门便迎面遇到了三少爷李攸,后者急急地问:“她们梅香回来了,她病得怎么样?!”

“梅香姐姐刚刚睡下,好像挺累的,不过病情好象不算重。”春瑛打开门让他往里瞧了一眼,“三少爷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李攸沉默地点点头,望向房中的梅香,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冬儿小心地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春瑛转身要走,忽然记起周念的嘱咐,便对李攸道:“方才…我送了几个点心给念少爷,他让你过去看看他呢,不知是不是有话要对你说。”

李攸皱了皱眉:“他找我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把下午的事告诉他了?!”

春瑛缩了缩脖子:“他见我哭,才问起的…”

李攸愤怒地瞪她:“如今我的话做不得数了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春瑛自知理亏,害怕地扭头跑了。

李攸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肚子委屈,又一肚子怨气。

他能冲谁发泄呢?母亲是为了他好,他不能反对她的决定;而身边的丫头们也有侍候多年的情分,他说不出重罚她们的话;想骂二哥心思歹毒,却又碍着祖母的面子。最终,他只能抬脚朝廊柱上狠狠地踢了几下,强忍住大声叫喊的冲动,在听到兰香唤他的声音时,冷静下来,重新恢复成那个温文尔雅的小少爷。

春瑛一路跑向自己的房间,却一出前院,便被曼如叫住了。

曼如笑着招手叫她过去,然后低声问:“春儿,想不想回家看看?我放你一日假可好?”

第二卷 公子 六十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