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几句话,说得她后背有点凉。

她平素的确是爱恨分明,不会轻易放过得罪她的,很少会像宋玉这样,凡事留人一线。

她被病痛折磨了那么久,难道不是老天爷的惩罚?

她眼底就有了几分悔意。

宋玉见她能听得进去,继续道:“行善积德,可不是一个月添几斤香油钱的事。你身家性命没有被危及的时候,就多替旁人处境考虑考虑,才是大善呢!”

宋大太太连连点头:“我都听你的!”

宋玉满意微笑。

第二天,他和张渊回了苏州。

宋大太太病好之后,宴请曾经在她生病时送了礼的太太们。

她只是委婉说了她的病是因为缘分而治好的,没说顾老爷子,也没提张渊半个字。

张渊的声名丝毫不减。他也担心事情传开,可一直没有听到闲言碎语。他知道宋家和顾家刻意保密之后,心里对顾家和宋家,也存了份感激,这是后话了。

顾瑾之的生活,也没有因为这次小露一手而改变什么。

她依旧是每日跟着祖父念书,晚上抽空做点女红。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端午节,男人们可以出门看赛龙舟,赏花灯。而女人,除了吃五毒饼、粽子,还有一项必不可少,就是“躲午”。

一般出了嫁的女人,都要回娘家躲午。

宋盼儿给顾瑾之姐弟俩做了新衣裳,一早就带着他们去了青果巷宋家。

第015节故友

端阳节躲午的风俗,已经延续了几百年。

可是延陵府的媳妇,并不都是本地人。有些人娘家在外地,就没法子回去躲午。

比如顾瑾之的二舅母,就是从江宁嫁过来的。

江宁离延陵有两天的路程。

大舅母则喜欢热闹。

她病了一场,整个人苗条起来。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蜡黄,可涂抹了脂粉,颜色鲜艳,一点也看不出病态,甚至有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大家都夸她好看。

大舅母就很高兴,把与她交好的,又不是延陵本地闺女的太太们,都请到家里躲午。

顾瑾之和弟弟跟着母亲宋盼儿到了宋家的时候,垂花门前就遇到了好几拨人。

宋盼儿都认识,热情和她们打着招呼。

片刻,大舅母就迎了出来。

顾瑾之就牵着煊哥儿的手,安静走在母亲身后。

一行人很快到了正屋旁边的花厅。

顾瑾之的二舅母秦氏正在帮着待客。

花厅的西边,大舅家的两位表兄、三表姐,二舅家的四表哥和五表弟都在,还有好几位衣着华丽的少年公子小姐,正一处说话。

母亲和两位舅妈跟几位太太们聊得高兴,顾不上顾瑾之姐弟,顾瑾之就牵着弟弟,往表哥表姐那边去了。

这群孩子里,除了延陵太守胡泽逾的一双儿女,其他皆是宋家族人,算起来都是顾瑾之的表兄弟姊妹,所以不用避嫌。

看到顾瑾之来,表姐宋言繁先迎了上来,笑着拉她的手:“我表妹很厉害的,我娘的病就是表妹看好的。”

这样的言论已经传了很久,只是没人相信罢了。

听到宋言繁的话,孩子们纷纷附和着说“表姐真厉害”、“表妹真了不起”等等。

“多厉害啊?”赞美洋溢中,出现了不和谐的质疑声,“顾瑾之,你的医书都读完了吗?开的方子,自己知道药理吗?”

顺着声音望去,梳了双髻、穿着月白色绣腊梅傲雪花纹褙子的俏丽女孩,带着淡淡的笑。

笑容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

孩子们就静了一静。

这女孩子并不是宋家族人,她是太守胡泽逾的女儿胡婕。

胡婕也是京都人,前年才跟着父母到任上,从京城搬到了延陵府的。

早在京城的时候,顾瑾之就见过胡婕,还有点小过节。

胡婕的父亲胡泽逾,乃是永熹侯的堂兄弟。出了三服的堂兄弟,原本没什么亲情。可是胡泽逾擅长交际,所以永熹侯对他多有照料。

那年,永熹侯府的太夫人做寿,顾瑾之跟着母亲宋盼儿去拜寿,正好在垂花门前遇到了胡太太带着胡婕。

胡太太热情和宋盼儿打招呼。

宋盼儿是直爽性子,与人相处爱个爽快劲,不带猜忌,就和胡太太攀谈起来,一同进了垂花门。

顾瑾之和胡婕年纪相当,胡太太就问顾瑾之的生辰。两下一说,原来胡婕竟然和顾瑾之是同年同月同日。

这就有了点缘分。

到了永熹侯太夫人的花厅,胡太太又把这件事说给了胡太夫人听。

胡太夫人瞧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很是高兴,赏了她们一人一个荷包。

坐席的时候,永熹侯夫人还把顾瑾之和胡婕安防在一处。

那年,顾瑾之刚满五岁。

她坐在那里安静吃东西,听戏,胡婕却笑着跟顾瑾之说:“看看你荷包里是什么。”

这样的小屁孩,顾瑾之不想搭理她,就道:“跟你一样的。”

胡婕好奇心重,不依不饶的非要看。

她在家里是幼女,父母和哥哥都让着她,养成了好强霸道的性格。

顾瑾之丝毫不为所动,照样吃东西,听戏,只当唠叨的胡婕不存在。

她以为这样冷落,胡婕说了几句会觉得没意思,就会住口。

哪里知道,胡婕气急了,打顾瑾之的手:“你怎么不理人?也太不懂礼数!”像个小大人教训顾瑾之。

同桌还有其他小姐们,都看好戏一样瞧着她们。

顾瑾之的手背被胡婕打得有点发红,滑手的象牙筷子掉到了地上。

她不会跟个小屁孩一般见识,让丫鬟重新给她换了筷子。

哪里知道,刚刚拿到手上,胡婕又打了下去。

“别闹了,旁人都瞧笑话呢。”顾瑾之说,有点哄孩子的口吻。

胡婕却气鼓鼓的。

五岁的孩子,懂得人情世故也是有限的,多少都有点小性子。

胡婕又是被顾瑾之气急了。

“那也是笑话你!”胡婕就大声道,“你像个野蛮人,不懂礼数,我跟你说话,你理也不理!”

满桌甚至隔壁两张桌子上的人都看在她们。

顾瑾之没有替胡太太教女儿的闲心,又让丫鬟拿了双筷子来。

胡婕又打了下来。

这就有点熊孩子的味道了。

对于熊孩子,顾瑾之向来严格,她手边正好一杯茶,于是端起茶杯,兜头泼过来,糊了胡婕一脸。

茶叶梗儿挂在脸上,胡婕瞠目,茶珠沿着她的脸滑了下去。

孩子们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大家都看过来。胡婕的模样的确滑稽,就惹得哄堂大笑。

胡婕这才知道大哭。

后来这件事被人津津乐道,胡婕也被人笑话了很久。不过顾瑾之不知道。

她半年后就跟着父母离开了京城。

因为有这点过节,胡婕至今记恨顾瑾之。

顾瑾之笑了笑。

“嗯,书读完了,药理也知晓的。”顾瑾之回答说。要是再不理,也许胡婕还是不依不饶的。

年纪大了,泼她茶水这种事,再做就有点失礼。

她语气平淡,好似旁人问她吃饭了没有,她回答吃过了。

胡婕原是挑衅,被她这样四两拨千斤打发回来,心里更加不快:怎么顾瑾之总一副高傲淡漠的样子,把和自己同龄的孩子都当晚辈一样?

“那你瞧瞧,我有病没有?”胡婕落了下风,心里很生气,就径直问。

她哥哥胡卓拉她的袖子。

胡婕瞪了哥哥一眼。

顾瑾之就认真打量了她。

“你体内伏有热毒,且是晚毒。一旦发作,便是喉痹之证。你应该认真看个大夫,取些牛黄、麝香吃吃。”顾瑾之道。

说得孩子们皆是一怔,大家不由自主往胡婕脸上瞧去。

胡婕大怒,只当顾瑾之在戏弄她。

“从秋冬到春,哪里来的热毒?”胡婕恨声道。

“我说了,晚毒。”顾瑾之道,“去年秋老虎的时候,你是否中暑过?热毒伏体,没有发出来。而后又是秋凉和冬春,所以潜伏体内。如今立夏,一日日热起来,就要发作。晚毒最烈,你且小心。”

胡婕的哥哥胡卓突然目光一敛。

顾瑾之说对了,去年秋老虎的时候,天气太热,胡婕跟着母亲上山进香,走的路太多,热了一身的汗,回来就染了风寒。

难道…

胡卓又打量了顾瑾之一眼。

二表哥宋言昭瞧见了,立马警惕站到了顾瑾之的面前,瞪了眼胡卓。

胡卓尴尬一笑,收回了目光。

“好好的端午节,说这些做什么?”宋言昭道,然后对顾瑾之说,“今年家里的五毒饼,是我亲自描的样子。”

顾瑾之就笑笑。

胡婕也转身和其他人说话去了。

可是她心里仍是很生气。

第016节心思

“她为什么总跟你作对?”等孩子们渐渐散开些,二表哥宋言昭问顾瑾之。

上次的宴会上,胡婕对顾瑾之也是这般挑刺,宋言昭看在眼里。

胡婕长得很俏丽,粉润白皙,很惹人喜欢的。可自从知道她和顾瑾之不对付,宋言昭就不满意胡婕。

“有次我大庭广众之下泼了她一脸茶水”顾瑾之说。

宋言昭微讶。

一旁的大表哥宋言昴和三表姐宋言繁也吃惊。

顾瑾之就把当年的事,简明扼要说了一遍。

说罢,三个孩子都笑。

“那时候才五六岁,她居然记恨至今。”宋言昭摇头,“还说是什么侯府小姐,太没有气量。”

胡婕总是自称侯府千金。

只是他们家和永熹侯府胡家,关系已经远了很多。

延陵府只听说他们是永熹侯胡家,并不知具体情况。

顾瑾之也不会多嘴去拆穿。

孩子年少的时候,都有虚荣心,这是不可避免的。在孩子渐渐长大的过程中,这些虚荣心渐渐被压抑或者消散。

这个过程,不能揠苗助长。

“也是她先惹了表妹。还是表妹有法子,倘若认真和她吵起来或者打起了,两人更加不好看。”大表哥宋言昴十六岁了,说话成熟稳重,见识也更深刻些。

三表姐宋言繁则目光烁烁:“我要说遇着这事,定要哭着找我娘,还是表妹厉害。”

她总是羡慕顾瑾之,不管顾瑾之做什么、说什么,她都很佩服。

宋家族里其他几个孩子也围着胡婕,问她为什么和顾瑾之有冲突。

胡婕则故作高深不肯多言。

无形中,几个孩子就分成了两派。

说着话儿,那边客人已经齐来了,丫鬟们来禀告说膳食准备好了,可以开席。

大人们说说笑笑入席,大舅母就来给孩子们这边排席,结果发现孩子们不分男女,胡乱坐了一通。

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姐、四表哥、五表弟,加上顾瑾之和顾煊之,就坐了一桌。

胡婕和胡卓兄妹,跟着宋家其他孩子坐了一桌。

这些孩子里头,除了老大宋言昴十六岁,其他都是十二三岁,皆是懵懂不知事的年纪。

除了胡家的孩子,其他全部是宋家的。

大舅母看着胡婕跟顾瑾之不对付,就没有再说重新排席,由着孩子们胡乱坐了,不管什么十岁不同席的规矩。

只是平常家宴,都是亲戚,用不着那么规矩严格。孩子们再大些,约束就越来越多了,能这样兄妹亲近又有几年呢?

只是,老二宋言昭挨着顾瑾之坐…

宋大太太想着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二表哥宋言昭总想跟顾瑾之说点什么,可看着大哥和其他人都在此,话又咽回去。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大宋言昴看在眼里,既好笑又无奈。

吃了饭,宋大太太安排了乐妓说书。

孩子们没兴趣,各自往院子跑。宋家这宅院很大,有个偌大的后花园,种着不少名贵花草。

胡婕也坐不住,想去看后院盛开的繁花,就拉三表姐宋言繁陪。

三表姐则看顾瑾之:“表妹一起去吧?”

“我也去,我也去!”老二宋言昭立马道。

顾瑾之不想去。

她比较喜欢这种弹唱说书。歌妓喉咙绵长婉转,三弦依依呀呀,比后代自称古风的歌手唱得好听多了。不管是歌喉还是乐声,都干净纯洁,不搀杂质,似汩汩山泉,沁人心脾。

她数了数胡婕身边的两个女孩子,还有胡婕的哥哥胡卓,又有宋言昭和宋言繁,她道:“你们五六个人,还不够?我不去了。”

宋言昭眼眸一黯,下意识咬了咬唇,很失望。

大表哥宋言昴瞧着,就摇了摇头。

胡婕催的急,三表姐宋言繁又是个没主见的,就被胡婕拉走了,一群人出了花厅。

二表哥宋言昭不情不愿的跟着,回头看了大哥一眼。

大表哥对这个弟弟无语了,只得说:“去了那么些人,你跟着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