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种满了花草。

这个时节,桂花绽放,清香细蕊落了满地,似在地面铺上了锦缎般绚丽;桂花树影斜疏,半拢在一株秋海棠上。

秋海棠秾艳的花瓣,映衬在翠绿中,格外醒目。

瑥哥儿一个劲往树影底下走。

他穿着绣花虎头鞋,葱绿色的裤子,大红的锦缎褂子,长得结实,虎头虎脑的,让人感觉这孩子将来很憨厚。

顾瑾之牵着他,随着他到处走。一旦要撞到树,就一把将他抱起来。她脸上的郁结减缓,换上了轻盈的笑。

这种宠溺的笑容十分熟悉。

朱仲钧想起前世的时候,偶然周末将文件搬回家,他在二楼书房工作,听到楼下草坪上顾瑾之和榕南的笑声。

他就会借口累了,站在阳台上看一会儿。

顾瑾之陪着孩子,在草地上打滚,有时候拿着书给孩子念,有时候就是毫无意义的玩闹。

阳光普照在他们身上,将顾瑾之周身笼上了白色的光,五官变得很模糊,有点看不清楚。

可是阳光的味道、她的笑声,朱仲钧一直记得。那时候没什么幸福的感觉,只感觉很舒服。

他的妻儿便在楼下,他工作也很有劲,心里格外的踏实。

和顾瑾之闹翻了之后,他们虽然还住在一起,还是夫妻,却早已无夫妻之实。朱仲钧坚持了几年,顾瑾之特别的固执,她不能原谅朱仲钧。

那时候朱仲钧泄气的想,她大概从来就没喜欢过他。于是,他从那个家里搬了出去。

后来的二十多年,他常有回去,有时候是因为家事,有时候是因为公事,却没有留宿。

等顾瑾之死后,他才搬了回去。

那时候他已经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忙碌了。

闲的时候比年轻的时候多,他经常在书房办公。有时候下午天气好,他也会叫秘书搬了椅子,坐在阳台上喝茶看书。

他总能听到顾瑾之的笑声,也隐约能看到草坪上她和榕南嬉笑的身影。

年纪越大,他就越想念顾瑾之,有时候甚至彻夜的梦见她。这大概是他来到这里,成为庐阳王的原因吧?

他到了老年最后悔的,就是年轻的时候自以为爱她,偏偏没有将她视若珍宝…

年轻的时候,爱的东西太多了,顾瑾之只是其中之一。

可等到了老的时候才发现,年轻时爱的那些东西都得到过了,除了顾瑾之的心。

屋檐下的雀儿被什么惊了,扑棱着翅膀。撞到了笼子上,一阵轻微的响动,将朱仲钧的思维拉了回来。

眼前仍是年幼的顾瑾之,带着她的弟弟在玩。

放佛前世的沧桑落寞,都只是个噩梦。

朱仲钧倏然笑了笑,心里的那点失落也消失了。

他又想到正屋东次间,宋盼儿正在会客,而檐下只有两个小丫鬟坐在石矶上翻绳玩。

他装作不经意,挪了挪脚。就挪到了东次间的窗下。

窗下正好有株秋海棠,他便将一朵花摘下来,在手里撕着玩。丫鬟注意到了他,却不敢出声赶他走。

朱仲钧竖起耳朵,听里面说话。

隐约听到了宋盼儿的声音。

宋盼儿情绪有点激动。声音压抑不住,就拔高了些:“…我家姐儿才几岁?满打满算,到今日才十三岁整!那么大的小姑娘,抱着她的腿叫姨娘,怎么叫得出口?你们家的姨娘那么年幼啊?”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老,陪着笑意:“老大房里的程姨娘。半年前才去的。钰姐儿是程姨娘生的,老大媳妇也去了两年,房里一直没有添人,那孩子就是程姨娘养着。母女情深…那么小的孩子,陡然没了娘”

打起了感情牌。

宋盼儿便冷笑:“照这么说,反而是我们的不是,去惹了你们家姑娘伤心?”

谭大夫人估计没想到宋盼儿这么不讲理。有点恼了,沉默了下。才道:“您这么说话,叫我不知该接什么了…岂会如此想呢?孩子没了娘,一时难以接受,错认了人,是我们管束不严,还请您和七小姐多担待。”

她的声音到了最后,也有点强势。

谭家是家大业大,在京里是第一豪门。

主持中馈的大夫人,就是代表整个谭家。

她的大女儿曾经是皇后,她的二女儿是宫里地位最尊贵的贵妃,她的外甥是长皇子,将来的皇帝…

她算是这满京城最有权势的夫人了吧?

她能出面,主动上门解释,是看着顾瑾之将来是太后的儿媳妇,不想撕破脸。

正常来说,宋盼儿应该识抬举,感激涕零才对。

可宋盼儿没有,反而是态度强悍,丝毫没有顺势原谅谭家的意思,这叫谭大夫人有些不快。

没眼色。

这是她对宋盼儿的评价。

又想到宋盼儿是从延陵府乡下地方来的,可能不知道谭家在京里的地位,又仗着女儿在太后跟前受宠,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才如此狂妄的,谭大夫人心头的不快又压了下去。

她笑着继续道:“…听到钰姐儿喊姨娘的人,我们都有叮嘱,这件事不会传出去。再者,您也说了,七小姐才多大啊?半大的孩子罢了。就算旁人说了什么闲话,谁又信呢?”

“因为闲话不可信,所以说说无所谓,可是的?”宋盼儿冷哼,“大夫人不知道众口铄金这话?人心不可测,将来有什么脏水泼到我家姐儿头上,你们家能担待吗?”

谭大夫人又是沉默。

她估计快要被宋盼儿气死了。

宋盼儿就是不肯说句软和的话。

朱仲钧站在窗外听着,不由笑了笑。

顾瑾之的这位母亲,强势过人,半点亏也不肯让顾瑾之吃。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谭大夫人的笑容越来越勉强,甚至有点皮笑肉不笑,“孩子童言无知,如今已经闯了祸,该怎么办,您也给我指条明路。”

朱仲钧站在窗外,正听得认真。

瑥哥儿却径直往他这里来了。

顾瑾之连忙扶孩子,两人还是撞到了海棠树上,枝叶一阵乱响。

宋盼儿在里头听到了,心里一惊,暗想是谁在偷听,就趁机大怒道:“谁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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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节抓周

宋盼儿的一声呵斥,将屋子里、院子里的人都惊动了。

连谭家大夫人都被她吓了一跳。

她的呵斥突如其来,让众人皆不防,都唬了。

宋妈妈和海棠几个都在帘子外服侍,侧耳倾听里头的动静。听到了宋盼儿的呵斥,海棠就快步从屋子里出来。

东次间的正窗外,一株秋海棠开得正艳。

院子里除了几个粗使的婆子和两个小丫鬟,就是顾瑾之、瑥哥儿和朱仲钧。

而朱仲钧,恰好在窗子底下。

“姑娘,王爷,方才是怎么了?”海棠故意大声道。

宋盼儿在里面听到了,便知道是朱仲钧和顾瑾之在偷听。

她喊了慕青进来,让她推开了窗牖。

朱仲钧和顾瑾之就在那里,大大方方的,倒也没有躲闪。

“娘…”顾瑾之笑着道,“我和王爷带瑥哥儿走路,不小心撞了花树。”

包括谭大夫人在内的众人都心知肚明,是顾瑾之和庐阳王在偷听。可是谁也不会去点破。

宋盼儿一改愠怒,和颜悦色道:“小心些。”

谭大夫人便道:“是庐阳王啊?”

说着,她从里头出来,亲自给朱仲钧行礼请安。她早就听闻朱仲钧住在顾家,像顾家的孩子似的,所以没有吃惊。

朱仲钧则往顾瑾之身后躲了躲。

顾瑾之也给谭大夫人行礼,道:“王爷有点怕人,夫人勿怪。”

谭大夫人自然不敢怪。含笑道:“是我唐突了王爷。”

朱仲钧从顾瑾之身后伸出了脑袋,突兀地瞪了谭大夫人一眼。

谭大夫人了解他的脾气,不怎么介意,仍是温和地冲他笑。

偷听被撞破。顾瑾之也不好打扰谭大夫人和母亲说事,便将瑥哥儿交给了乳娘,她和朱仲钧回了自己的院子。

谭大夫人方才被宋盼儿煽起来的怒火也被这么一闹全部熄灭。

她仍是希望宋盼儿能不要介意,让这件事过去。两家依旧和睦。毕竟顾瑾之在太后跟前那么得宠,顾延韬又是天子第一近臣,谭家还没有到和顾家翻脸的时候。

“…这件事,到底是我们家孩子闯了祸,怎么办,我听您的。”谭大夫人最后道。

宋盼儿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道:“明日是我家姐儿的生辰。您若是能当面道个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当面,自然是当着众宾客的面。

宋盼儿这是想让谭家当众道歉。

当时钰姐儿抱着顾瑾之的腿喊姨娘。宋盼儿就冲那孩子和六奶奶发火了;而后谭大夫人过来帮场。连谭大夫人也被宋盼儿吼了两句。

谭家家底深厚。自然不会和那些新晋人家一样,被宋盼儿吼了,就当这件事扯平。

谭大夫人亲自再登门。给宋盼儿和顾瑾之赔礼。

宋盼儿和顾瑾之没有亏。

谭家当家的主母已经来了。

顾瑾之长得像谭家的姨娘,不是顾瑾之的错。也不是谭家的错。钰姐儿喊了出来,让众人听到了,这就是谭家有错在先,却也不算大错儿。

对于现在的顾瑾之而言,其实影响比较小。

顾瑾之太过于年幼了,不会有人怀疑她真的生了六岁的女儿…

将来是不是对顾瑾之有不好的影响,或者强行被人诬陷,现在都说不准。

所以,谭家一再道歉,已经是仁至义尽。

宋盼儿却提出这种要求。

谭大夫人突然笑了笑。

她的笑容里,有种对低等人的宽容。

她道:“好。”

然后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告辞走了。

她甚至没等宋盼儿送她到垂花门口。

还是宋妈妈和海棠追了上去,送了谭大夫人出门。

回来的时候,宋妈妈对宋盼儿道:“那位夫人,真真是个人物。一路上都是笑着的,到了门口也客客气气。心里却藏着怒。”

宋盼儿从鼻孔里发出个冷笑。

宋妈妈就趁机又说宋盼儿:“您也学学人家…人家那才叫八面玲珑,不得罪人。您的脾气一上来就管不住,也不计较后话,乱发火,明面上把人都得罪光了。虽然一时嘴上心里痛快,却吃闷亏…”

宋盼儿从小就是这脾气,多少年也没改过。

她也是从小听宋妈妈这位乳娘的唠叨,耳朵都起茧了,过耳不过心。

“您说,谭家明天能来吗?”宋妈妈见宋盼儿不答话,又问她。

“不会来的。”宋盼儿笃定道。

她心里有点烦闷。

这件事让她很生气。

有些事发生了,不管怎么道歉、怎么弥补,仍是发生了。

宋盼儿也不能预料将来是否对顾瑾之有影响。就现在而言,她相信谭家能处理得当。

可是宋盼儿要表明她的态度。

这件事,她要永远保留追究的权力。所以,她不能松口说原谅的话。

果然,第二天中秋节,顾家两个孩子周岁、顾瑾之生辰,谭家无人到场。

她们家派了两个管事的妈妈,送了厚厚的贺礼,说家里忙,走不开。

这样,既不算给顾家体面,又不失礼尚往来,真真好手段。

在外人看来,谭家面面俱到,反而是宋盼儿不饶人。

从此,京里的人更加肯定了顾家的三夫人宋氏,不仅仅是拈酸吃醋的,还是个争强好胜、不怕事的主儿,谁和宋盼儿打交道,都要留意三分,轻易不敢得罪她。

这样,导致了宋盼儿的泛泛之交少了很多。

宋盼儿也不甚在意。

她有她坚持的立场,她毫不为流言而妥协。

这场戏,似乎没有结尾。就草草收场了。

中秋节当天,宫里也有赏赐。

不仅有太后的赏赐,还有德妃和苏嫔的贺仪,这让宋盼儿面上有光。宋盼儿心情好转。

家里亲戚朋友满堂,大伯家嫁出去的堂姐川宁伯唐家、宜延侯宁家、建昭侯、建宁侯苏家,连怀着身孕的南昌王妃也来坐了坐,而后因为要进宫去陪太后过节。早早离席。

高朋满座,也不缺谭家锦上添花。

宋盼儿招待宾客,忙得脚不沾地。

昨日谭家发生的事,果真无人提及一句半句。

朱仲钧一早就进宫去陪着太后过中秋节了,他送了顾瑾之一副手镯作为生辰礼。

父母也送了礼物,都是首饰。

就连老爷子,也送了顾瑾之一支点翠蝴蝶簪子。

顾瑾之收完了礼,就没她什么事。

今日的重头戏,是两个弟弟抓周。

鎏金抓周盘里。放着笔墨纸砚、账册、算盘、印章、木制的刀剑、吃食、玩物等。

抓周的时候。小十瑥哥儿抓了毛笔和桃木雕刻而成的小剑。他比较壮。很有力气,紧紧攥在怀里。

众宾客都笑,说这孩子将来文武双全。

宋盼儿和顾延臻都有点惊讶。同时也很喜欢。

顾瑾之也觉得有趣。

她没想到小十会在众多东西里,选择这么很有代表性的两样。

到了小十一珹哥儿的时候。他不知是饿了还是没睡好,哭个不停,怎么都不肯去抓,哄也哄不好。

宋盼儿亲自抱过来,仍是不济。

他哭得肝肠寸断。

顾瑾之便道:“娘,我来抱抱…”

宋盼儿也无计可施,就教给了顾瑾之。顾瑾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后背,珹哥儿的哭声就慢慢停歇了。

宋盼儿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