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厨房的饭菜总是连夜准备着。

顾瑾之吩咐一声,很快就端了上来。

朱仲钧坐在她对面,笑笑望着她吃。

他有一下、无一下的拨动着筷子,并无食欲。

“皇上呢。他也是今天到京吗?”顾瑾之突然问起这话。

朱仲钧却摇摇头,道:“我们昨夜三更天就进城了…”

顾瑾之正在喝燕窝粥,听到这话,不由停下了勺子:“昨天就到了?怎么…”

怎么今天下午才回家?

“咱们带回来的人,足足两千多精卫,连夜把东宫给包了。”朱仲钧笑道,“东宫里倒没有什么,太子也摘得清,只是把西北大营的总兵谭宥给抓了。他没有调令就擅自回京,已经入了诏狱。等着审查。”

顾瑾之愣在那里。

她感觉有点不真实。

谭宥…就这样伏击了?

“他没有反抗?”顾瑾之问。

“反抗?”朱仲钧冷笑,“敢反抗,他就是谋逆,一千多把乱箭射死他,他再武艺高强又能如何?不反抗。现在不过是下了诏狱,你以为能审出什么?武将擅离职守,是可以砍头的。但,谭家的人命都硬,他只怕不会那么容易死,没有更多的证据,过几天就要放出去。”

顾瑾之已经忘了再吃。

“不能放他出去。”顾瑾之道,“让他死在诏狱里!”

“没那么容易。”朱仲钧道,“当年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诏狱就是他管着。那些牢头里,不少是他的亲信。要在牢里下毒,不现实,还会落下口实,到时候更加拿他无可奈何。皇帝也说,先把他关起来,再慢慢找他的罪证,通过三司会审,斩了他。”

“擅离职守,还不够砍了他吗?”顾瑾之道,“他从西北回来,有调令吗?”

“西北战事吃了大亏,皇帝跟朝臣没法子交代。而谭宥,他就在西北,他和他的亲信们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谭宥敢只身回来,被抓了又不反抗,说明他有证据,从而心有成竹的。

一旦他被击杀好,他的手下就会反抗,反而把战事的真正情况泄露。你想史官怎么记录皇帝,万世之后人们又怎么评价他?他不得不考虑这些。”朱仲钧道。

这倒是。

皇帝是不会这么鲁莽的。

或者说,皇帝更想掩饰他的失败。和击杀谭宥相比,掩藏事实更加重要。当然,谭宥知道实情,迟早要被除掉的。

可此前,皇帝是不想撕破脸,弄得两败俱伤。

“朱仲钧,咱们怎么办?”顾瑾之问他。

“让谭宥死在牢里?”朱仲钧道。

“若是这么简单,当年或者早就该杀了他。”顾瑾之道,“可我要谭家陪葬,这样轻易杀了他,会不会太便宜了他?”

朱仲钧沉默敲了敲桌面。

顾瑾之也沉默。

夜,越来越凉。

外头隐约又疾风呼啸而过,惹得虬枝簌簌。

第486节审讯

夜风未停,几许杏花春雨,斜斜疏疏打在檐下的窗棂上,半开的疏窗湿意涌入,烛火摇曳。

朱仲钧的脸色隐晦。

顾瑾之亦久久不曾开口。

两人各有心思。

剩下的后半夜,两人都没怎么睡。

刚到寅正,朱仲钧就起身了。

仍能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

锦被里暖融融的,顾瑾之手都不愿意伸出来,只是喊了丫鬟进来,服侍朱仲钧更衣。若是天气不冷,她会自己起来的。

“…今天能早点回来么?”顾瑾之隔着锦帐问。

朱仲钧道:“能的,我下午就回来。”

然后又道,“我去看看彤彤,会不会吵醒她?”

他昨晚陪着顾瑾之,彤彤又很早就睡了,他没有看够。平日里,朱仲钧不在家,顾瑾之总是把彤彤放在自己床里面,就像燕山小时候一样。

昨晚朱仲钧回来,顾瑾之就临时把彤彤交给了乳娘。

乳娘把彤彤安排在了正院的暖阁里。

“没事,彤彤睡得香,不饿不会醒。”顾瑾之笑道。

朱仲钧笑了笑。

他梳洗之后,早膳也顾不上吃,去了暖阁看彤彤。

彤彤还在睡。

她小小的胳膊,斜斜摆在肩头,小嘴努着,很像彦颖小时候。彦颖和彤彤都很像朱仲钧。

朱仲钧想到昨日想亲孩子面颊,因为面颊有点凉,把孩子被冰哭了。

他就把手往自己袖子里拢了拢。等两只手都暖和点,才上前,轻轻往孩子脸上摸。

彤彤没有感觉到,依旧睡得很熟。

朱仲钧看了片刻。就起身离开了。他既怕吵醒孩子,又怕耽误出门。可走了几步,又觉得不甘心。

他都没有看够。

狠了狠心,朱仲钧走了出去。

他直接进宫了。

皇帝已经起来,在御书房召见大臣们。

早朝尚未开始,内阁诸位大臣和六部大臣。已经全部在御书房外等着。

朱仲钧和几位熟悉的大人打了招呼,便越过他们,往御书房去。

他轻步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太子和顾延韬并排跪着。

皇帝端坐在榻上,一只手紧紧扶住了榻沿,脸色苍白。

他不停咳嗽。

皇帝原本就不胖。

朱仲钧去接他的时候,只觉得他瘦了,倒也不觉得触目。如今再看他,穿着从前的龙袍,却松垮得厉害。看着有点惊心。

这样一瞧,皇帝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单薄又苍白的皇帝,毫无君临天下者的气度威严。

他发怒的模样,也无威慑力。

“…祖宗的江山,要被你败光了。”皇帝在骂太子。他咳嗽得厉害,骂了几句就要捂住嘴。使劲咳嗽半天。

身边跟着的太监向梁和刘术紧张不安,想劝又不敢劝。

“这才一年,西南反叛就有十三起;东南水匪八起;湖广去年秋上旱灾,死伤数万人,朝廷却依旧重税,也要逼得他们造反?”皇帝继续骂。

太子却犟着脖子。

他很想回顶一句。

西南反叛是谁的错?前些年安南过平乱,结果撤了安南属国,建立安南布政司。安南人不服,积怨已久。听闻朝廷西北有战事,就趁机起军。

这是太子的错吗?

东南水匪也是多年。从七八年前。东南那边的水匪不断,袭扰百姓。朝廷一拖再拖,不肯派重兵,每次都是派支小队去赶走,结果水匪势力越来越多。这都是朝廷姑息养奸。

这是太子的错吗?

至于去年湖广的旱灾,朝廷不肯减税,还不是因为西北战事?西北战事,国库花销巨大,没有赋税,如何供给?

这也是太子的错吗?

皇帝骂的这几条,太子都可以反驳。

太子也委屈。

但是,现在委屈也要受着。皇帝在东宫抓获了他舅舅谭宥,若是在给太子安一个结交外臣、密谋造反的罪名,太子就有口莫辨。

太子心里的忐忑不安,把他的委屈掩盖住了。

他低头,一声也不敢吭。

“…不过才一年,国库空虚到了如此地步,朕这家当,都去了哪里?”皇帝越说,越是气愤。

他咆哮起来。

这么一咆哮,又是一阵大咳。

他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国库这半年来,空虚得厉害。

户部不止一次报备说,收上来的赋税出了问题。

太子也着令户部去查,却又偏偏查不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不仅仅太子和户部一头雾水,连顾延韬自负精明百般的人,也是糊里糊涂的。皇帝回来看了账簿,气得吐血,却也看不明白。

这屋子里,唯一清楚的人,应该是朱仲钧。

朱仲钧无声无息站在脚落地。

除了他进来,没人再留意他。

皇帝只顾骂太子和顾延韬了。

有些话,不适合在朝堂上骂,只能私下里先骂了。

这一年多,朝政不止这些。

皇帝继续骂着。

他越说气越盛,再次咳嗽的时候,一口鲜血咳了出来。这也不是皇帝第一次咳血。那腥甜气息,弄得他几欲呕吐出来。

他为了压抑这种作呕,憋得脸通红。

“陛下…”向梁上前,轻轻扶住了皇帝。

皇帝深吸一口气,将这作呕感压抑住。

朱仲钧看得出皇帝刚刚咳血了,立马从旁边案几上端了茶水,亲自端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仿佛才看到朱仲钧,从他手里接过了茶水。轻微冲他点点头。

向梁看在眼里,又从旁边拿了痰盂。

整个过程中,向梁表现出来的眼力,非另一名太监刘术可以相媲的。

皇帝漱口。太子和顾延韬想上前服侍,又不敢,依旧跪着。

朱仲钧就提醒皇帝:“皇兄,已经辰初,是不是该早朝了?”

三品以上的官员,在御书房外等了快两个时辰。而三品以下的。没有被召进宫,在乾清宫也等了快一个时辰。

三月的清晨,春寒料峭,冷风依旧刺骨。

外头细雨并未停歇。

那些大臣哪怕撑了伞,也被雨打湿了半身。又冷又累,也够难受的。

“早朝吧。”皇帝骂累了,自己也有点疲惫,无力依偎着引枕,轻轻停靠歇了一会儿。

“你们先去吧。”皇帝对太子和顾延韬道。

太子和顾延韬整个过程中,一言未发。都不敢反驳,任由皇帝骂着。此刻磕头起身,道是,声音都有点干涩。

刘术去吩咐等在御书房外头的大臣,让他们先去大殿。

朱仲钧则和向梁在御书房里,陪着皇帝。

皇帝歇了半晌。让向梁再倒杯热茶给他。

向梁便去倒了。

喝了杯热茶,皇帝感觉好了不少。

“仲钧,你不忙上朝。”皇帝见朱仲钧要搀扶他,就阻止了朱仲钧,“你代朕去诏狱,审谭宥。把他回京的目的审出来,再定他的罪。”

顿了顿,皇帝又低声道,“仲钧,不可掉以轻心。”

朱仲钧大喜。面上不敢带出半分,道:“是,臣弟绝不辱命。”

——————

朱仲钧奉命去审谭宥,想用大刑,却发现行刑的狱卒阳奉阴违。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帝。

晋王今天接回了宫里,皇帝正高兴,脸色也好了几分。

听到这话,皇帝又是一阵怒火攻心。

“好,好,好!”皇帝气急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诏狱,也要成他谭家的了!都杀了,看看他们如何嚣张。”

皇帝不能不通过刑法随便杀大臣,却可以杀狱卒。

这次回来,他必须伸张皇权。

朱仲钧道是。

他没有把狱卒全部杀了,而是杀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胆子都吓破了。

朱仲钧再次审讯的时候,狱卒们下手一点也不弱了,打得实在。

谭宥被打得皮开肉绽。

他硬是咬着牙,眼睛都红透了,愣是没叫唤一声。

“…你还是老实招了吧。”朱仲钧道,“何苦费功夫?你我都知道,这诏狱,你是走不出了。”

谭宥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震得那些狱卒都后退了数步。

“来啊,有什么招,只管使出来。”谭宥笑着道,“这么多年,辛苦你替本侯养大儿子、养着女人。今日只当我还你的,想怎么招呼,就怎么来。”

所有的狱卒,都把这话听在耳朵里。

大家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割了。

谭宥这话,是什么意思,未必每个人都清楚。但只要出去打听,他们就能打听到庐阳王长子乃孽种的谣言。

看庐阳王折磨谭宥这手段,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狱卒,想要活命只怕难了。

庐阳王听了谭宥这话,他顿了顿,然后轻轻笑了笑。

猛然,他一个耳光,掴在谭宥脸上。

谭宥那服刑时不吭声的刚毅,好似一瞬间瓦解,他的脸色大变。

折磨他,那是身体上的。

掴耳光,那是对他的精神侮辱。